清洮姐姐

“那你脫鞋做什麽?你是女的?”

林默之言語譏諷,殊不知竟將真相道出。

盛桃脫襪子的手一僵,被林默之懟得一哽,良久才憋出一句:“我和寶兒是一家人,從小就睡一個屋,你有什麽異議嗎?”

林默之卻似是千百句話就在後頭等著堵她一樣,冷笑一聲:“有教養的人家,從識字起便知何為男女有別,你是沒教養,還是不識字?”

“……”盛桃手又癢了。

“盛桃,你出去。”蘇寶兒拿腳趾點了點盛桃的背,盛桃正氣蘇寶兒拆她的台,一回頭就見蘇寶兒朝她擠眉弄眼。

罷了,還是不要輕易暴露身份。

盛桃隻好把襪子一脫,拎起鞋子,赤著腳,不情不願地獨自一人往艙外走去,末了,突然回頭:“你倆呢?”

林默之冷哼一聲,走得比她還快,直接就出去了,莫鶴生聳聳肩,隻好也跟在其後,盛桃倚著艙門,從頭到腳把莫鶴生打量了一遍:“這幾天我不在的時候,你每天晚上睡哪?”

“有榻。”

盛桃豎起眉頭,拽著莫鶴生就走:“榻也不行!”

三人便這麽一前一後,你拉我拽他旁觀地擠在船頭,外邊冷風一吹,莫鶴生緊了緊外衣,忽地打了個噴嚏。

“二哥,你內傷未好,不宜著涼。”

盛桃瞥了一眼:“嬌氣。”

在林默之強硬的表情下,莫鶴生隻好又回到艙內,歇息在了寢室旁的前廳。

盛桃席地而坐,掏出腰間酒葫蘆喝了一大口,向後躺倒,雙手枕於腦後,癡癡看著天上的星星。

直至剛才親眼看到蘇寶兒安然無恙,她懸而未定的心這才放下,以至於她能夠全然放鬆下來,享受這片刻的安寧。

江風、波濤、漁鈴、燈籠和星星。

“你不進去陪你哥?”

盛桃左腳搭在拱起的右膝蓋上,沒一下停地抖著腳,她瞥了眼在一旁坐下的林默之,即便是盤腿而坐,他的身板也還是那般挺立,如一棵寧折不彎的青竹。

“前廳隻有一張榻。”

林默之言簡意賅地答道,後來似是糾結了許久,最終還是朝盛桃伸出一隻手:“酒。”

盛桃順著那隻布滿老繭的手往上看,隻能看到一張挺廓堅毅的側顏,不禁失笑。

林默之求人竟連個正臉都不願意給。

“憑什麽?你自己的呢?”

“喝完了。”林默之見盛桃不願意,也不強求,隻是冷邦邦地說道,“有酒不分,不配稱自己為愛酒之人。”

這是盛桃曾經擠兌他的話。

“嘁,隻許喝一口。”

“嗯。”

林默之接過酒葫蘆,便張開嘴往裏倒,像喝水一樣咕嚕嚕地拚命吞,盛桃急眼了,撲上去搶:“說了隻能喝一口!”

但等她搶回酒葫蘆,葫蘆裏竟已經一滴不剩,林默之拿袖子擦了把嘴,麵上雖然還是不苟言笑,但眼裏卻有了促狹的笑意。

見林默之有了笑意,盛桃的暴脾氣竟忽地煙消雲散,她“哼”了一聲,便重新躺下,繼續看星星。

林默之見盛桃不惱,微有疑惑,也抬頭看向天幕。

“關外的星星,長什麽樣?”盛桃問。

林默之看著漫天璀璨,也不由自主地向後倒下,與盛桃並排躺著:“關外的星星,就好似近在咫尺,搖搖欲墜,每一顆都碩大奪目,像是伸手就能夠到的寶石。”

“是啊,這南方的天,好像更高一點,星星更小也更晦暗。”

“你去過關外?”

“嗯。”盛桃沒醉,但又好似醉了,“關外長什麽樣我已經記不大清了,就記得我受了傷,一個人倒在枯草堆裏,山上的雪漸漸將我蓋住,我努力地睜著眼,隻能看見天上的星星。每一顆都是那麽的亮,讓人挪不開眼。”

林默之扭頭看了一眼盛桃,她眼角的紅痣在他眼裏,莫名像一顆滲出悲傷的血珠。

“因為,每一顆星星都是曾經過世的人。父親,母親,還有……他們都在天上,隻要我努力睜著眼,他們就都還在,隻不過不在我的身邊罷了。”

“父親?”

林默之問道,盛桃的父親不是盛望山嗎?

但是盛桃沒有回答。

林默之複又看向天際,看向天幕上細細閃閃的星星:“我有一個姐姐,也跟你說過一樣的話。”

“你們林家還有姑娘?”

“是義父家的獨女。”

盛桃一愣。

林默之很少提起那人,但是此情此景卻讓他不由地有些難過。

他不喜歡盛桃,但他卻又覺得盛桃有種別樣的親近之感,有些連跟哥哥都不會說的話,卻能對盛桃脫口而出。

“我很少喊她姐姐,我和她同年同月同日生,她隻不過比我大幾個時辰,因著這點,太祖皇帝見我倆有緣,還替我倆指了婚。”

盛桃沉默了一會兒,才問道:“那剛剛提起她的時候,怎麽又喊她姐姐了?”

“因為她總是要糾正我,非讓我喊她姐姐,否則就要打我。”林默之墨染一般的眼裏倒映著星河,“你知道疾風將軍顧嵐之和淳源郡主趙湉嗎?”

盛桃答:“知道,璧人雙劍,便是你爹都無可奈何。”

“顧家姐姐一點都不像溫和的義父義母,從小就是個霸王。雖然她說什麽我都聽,唯獨叫姐姐這一點,我從不依著她,不知挨了多少頓揍。”

“現在想來,著實有些後悔。”

盛桃問:“為什麽?”

“我本該什麽都依著她的,隻要她高興。”

林默之的眸子星光點點,但是聲音卻愈來愈低。

他想起了八年前宮變的那日。

二哥帶他去翻隔壁疾風將軍府的牆。

顧家姐姐正在府裏練馬,二哥問寶慶公主怎的元宵節還跑出來玩,要不要來他們家吃桂花芝麻餡兒的湯圓。

顧家姐姐凶巴巴地說,沒他們的事,趕緊回去。

他喊道:“顧清洮,義父義母可有消息傳回來?”

“林老三,說過都少次了,喊清洮姐姐!”

“顧清洮,我給你紮的小馬兒花燈好看嗎?”

“我掛我院裏了。”顧清洮勒馬而立,不厭其煩地繼續糾正,“是清洮姐姐。”

“我就不,顧清洮。”

隨後便一團包袱砸在了他的臉上,他和哥哥被顧清洮趕下圍牆,他高喊一聲:“顧清洮,明天城郊大營校場見。”

“叫姐姐!”

圍牆裏傳來顧清洮臨近暴怒邊緣的大喊。

他和二哥小跑回府,打開顧清洮扔來的包袱,裏麵是一包關外的牛肉幹。

可誰曾料到,那聲“叫姐姐”是顧清洮對他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當晚,疾風將軍府大火綿延,起出兩具女童屍體,那柄通體玄鐵而成的夜淵劍便落在其中一名女童屍首身邊。

那是義父花了重金,請荼晚居士鑄造的好劍,以用作顧清洮的十歲生辰禮物。

再後來,便是疾風軍兵敗,義父義母屍首分離,頭顱高懸久泉城外三天三夜的消息。

“他們那樣好的人,定是天上最亮的星星。”

林默之唇角微勾,冷若寒冰的表情終於有所鬆動。

盛桃也笑了:“那是自然。”

她看向林默之,目光輕撫過他淡如春櫻的唇,高挺聳立的鼻梁,深邃冷決的眼睛,最終定格在他發髻間所綴的青竹玉簪。

“林默之,你身上有味道。”

林默之:?

盛桃湊近身子,像狗一樣在他身上一通亂嗅,然後猛地伸手往他懷裏一掏。

“做什麽!”林默之反手便扒住她。

“這是什麽?”

盛桃已經拿出了一個小盒子,那盒子外殼很薄,裏麵的香味已經透了出來,她打開盒子,剛一湊近便被嗆鼻的香味刺激地打了個噴嚏,連臉都紅了起來。

林默之一看,臉已黑了一大半,伸手奪過,將香盒扔了出去。

那是老鴇在他上船前硬塞給他的媚骨香。

好在他們二人都是內力深厚之人,這點淡香還不至於讓他倆獸性大發,但是確實容易讓人變得感性,連向來沉默的他都不自覺說了不少話。

看來不是夜色撩人,而是媚香撩人。

林默之抬手抹了抹額間並不存在的汗,盛桃臉上還殘有紅暈,她扭過頭不去看林默之,總是亮如朝陽的眸子卻逐漸黯淡了下去。

有些事,她本不想憶起的。

***

蘇寶兒在房裏翻來覆去,聽外邊動靜,莫鶴生好似回到了前廳,她便撩起簾子,朝莫鶴生勾手指。

莫鶴生正半臥在榻上,百無聊賴地看一個話本子,見到蘇寶兒略有疑惑,便抬腳輕手輕腳地走了過去。

蘇寶兒連忙把他往屋內一拉,小聲道:“你也不拿床毯子,後半夜涼。”

莫鶴生倚著門框:“怎麽,蘇姑娘這是要自薦枕席?”

蘇寶兒抬腳便是給他膝蓋一下:“想得倒美,我一個人改衣服累得慌,你也幫點忙。”

其實她做衣服哪裏需要人幫忙,她就是想莫鶴生陪著。

二人將布料平鋪在**,蘇寶兒拿劃粉畫線裁剪,莫鶴生便在邊上給她壓著布。

還沒做多久,盛桃和林默之便已經掀簾而入,盛桃嘲諷道:“喲,做衣服怎麽不需要我幫忙呢?”

說完,盛桃便對莫鶴生虎視眈眈,一副他要是敢亂動,她就敢亂砍的模樣。

最後,事情便莫名其妙地演變成了,四人在蘇寶兒房裏打葉子牌。

莫鶴生難得大方,掏出一大遝銀票,說是打一番五十兩的牌,他輸了給錢,其他人輸了貼條。

如此便宜,那當然是不賺白不賺,不打他個四十八圈不許睡覺。

於是,第二天一早,日進一掀簾便見著眼底烏青的四人,精神亢奮地圍在一個小方桌邊上打牌。

除莫鶴生外,另外三人臉上貼滿了白紙條,其中盛桃和林默之臉上貼得最多。

“怎麽又輸了!”莫鶴生再次胡牌,蘇寶兒抱頭悔不當初。

“誰叫你牌技太爛。”莫鶴生往手指上哈了口氣,朝對麵的蘇寶兒揚了揚下巴,“過來吧。”

蘇寶兒垮著個臉,把額發掀起來,莫鶴生上來便賞了她一記爆栗,並在她臉上貼了張畫了小人的白紙條。

“我,蘇寶兒,堂堂一代賭神傳奇毀於今夜!”

“就你,還賭神?我看是恰巧身上沒帶出千的道具吧。”

“那叫賭技!不是出千!”

這一晚上隻有莫鶴生輸了才給錢,其他人輸了隻用貼條,可是他們合力也沒從莫鶴生褲腰帶裏掏出多少來。

不知道該說莫鶴生是運氣好還是牌技好。

盛桃頂著一身白條,看著自己手裏的牌陷入沉思,實在覺得自己不是動腦子的那塊料,而林默之則和莫鶴生對視一眼,微微一笑,心照不宣。

三人下船的時候,老鴇見眾人眼底烏青,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樣,便已知曉昨晚戰況有多激烈。

就連凶神惡煞那位公子,表情都和緩了不少,比起昨晚看起來更和善活潑一些。

“三位公子慢走,我上去瞧瞧小桃紅。”老鴇說道。

莫鶴生立即阻攔:“不必,她累著了,正歇息呢,我留了人在船上看著,任何人都不得靠近。”

老鴇連聲稱是,不敢造次。

三人離開後上了一輛馬車,那本該凶神惡煞的“盛桃”往衣服裏一掏,兩枚墊肩便被她取了出來,隨後腳一蹬,靴子裏竟塞了高高一層鞋墊。

她頂著盛桃的臉,嘻嘻一笑,卻是蘇寶兒的聲音:“唉喲,盛桃太高了,扮她跟踩高蹺似的,真累。”

“不過,一想到盛桃穿裙子的樣子,我就好想笑啊,哈哈哈哈。”

莫鶴生亦忍俊不禁,林默之也難得地莞爾一笑。

船上燕寢之中,穿著蘇寶兒那身改良後桃色紗裙的盛桃正對著鏡子轉來轉去,她低頭看了眼自己一馬平川的胸脯,胸口的裙子空了一大塊,幹幹癟癟皺得像老太太臉上的皺紋。

她皺著眉,團了兩坨布往胸口塞了進去,看到自己變得波瀾壯闊後,她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她基本就沒正兒八經穿過女裝,這麽一試竟然感覺還不錯。

她抬手撥了撥發髻上的桃花墜子,一垂眼便看見鏡子裏,自己胳膊在透明輕紗下像小山丘一樣隆起的腱子肉。

盛桃:“……”

不錯個鬼啊不錯,老子再也不穿女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