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州風月

蘇寶兒又被扔回了船艙裏。

她此時衣不蔽體,但好歹逃過了更難以想象的一劫。

她姿勢扭曲地躺在船艙地板上,緩了好一會兒,大腦才有精力去思考。

大夫人和幫主大人在隔壁船上。

剛才,她的確是聽船上的人這麽說的。

這船是“趙”家船,幫主大人可是指趙海泠?

所以趙海泠一路上都是在騙她了?

可騙她又能得到什麽呢,如果真的是想抓她,那就應該將她單獨關禁,而不是如此隨意地扔在人質們之中。

再者 ,大夫人的名號放在幫主大人之前,可見大夫人地位更尊。

所以,那海盜口中的“幫主大人”絕非趙海泠,而是之前趙海泠同她說過的他那“孝順”義子——前齊餘孽趙絕。

她在腦中梳理事情的前因後果,她先在村口把一幫壞小孩教訓了一頓,在和趙海泠去豬仔洲挖靴子的時候,那個被教訓的小孩引來六旗幫,接著就是沒義氣的趙海泠拋下她跑路,而她因寡不敵眾,著了暗算,被拐上了這艘船。

那個小破孩是六旗幫的小海盜,這倒是在她意料之外,如今就連這麽小的孩子都不學好,去海上當海盜去了?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這件深紅色素衣還是當初在臨安順了人布莊的新布裁的,如今已經髒得看不太清楚它原本的顏色,好幾處地方都被撕爛了,實在狼狽。

船搖搖晃晃的,她艱難地坐直身子,借著上方船板縫隙間的光亮,去分辨她四周的女孩。

那些女孩已經被嚇得不會說話了,見到她的遭遇,更是擠在一團,嗚嗚咽咽的像是一群受驚的小獸。

在蘇寶兒的引導下,她才弄清楚這些姑娘們的來由。

有的是家裏賣到船上的,有些是被搶擄過來的,還有的是受騙上船被綁起來的。

總的來說,就是拐賣人口。

“吵什麽呢,都閉嘴!”

上麵有人聽見了她們的悄悄話,不知往船艙裏又撒了些什麽迷藥,蘇寶兒屏住呼吸,心一橫,把臉瘋狂往船板上的灰塵上蹭,誰料船板的木頭上有倒刺,她隻覺臉蛋上忽地刺痛,隨後便是火辣辣地疼。

臉被刮爛了。

但她反倒是鬆了一口氣。

她憋了許久,就著臉上的滾燙鮮血,選了個舒服的姿勢躺下,深深吸了一口空氣中的迷藥,不一會兒便陷入了昏迷。

***

再醒來時,她倒是真的被關進了單間。

還是一艘船,但是這艘船很小,裏麵的布置花紅柳綠,床頭還掛著一副活色生香的春宮圖,在搖曳的油燈映照下曖昧不清,船外則隱隱約約傳來女子歌唱調笑的聲音。

蘇寶兒雙手雙腳還綁著,她一點點地磨蹭著,手腳的骨頭一點點的變軟變細,輕而易舉地從繩索中鑽了出來。

真得多謝荷衣姐姐給的那本易容筆記了,自從她練成鎖骨功之後,尋常的捆綁監禁倒是困不住她。

她揉了揉被勒紫了的手腕,後又摸了摸自己的臉。

臉上有些擦傷,還有被倒刺割傷的深痕,似是有人給幫塗了藥,此時已經結了半痂,一摸還挺疼的。

“真是的,這次一個好貨都沒有,好不容易有個身段好,長得還漂亮的,怎麽就毀了容呢?”

“我哪裏知道船上那些人都是怎麽照看的,這下一個都進不了風月樓,扔在花船上也賺不了幾個錢。”

“大夫人都親自來了,我們竹清船館這回一個人都交不出手,簡直要在七海六幫裏丟盡臉!”

蘇寶兒聽見她這艘小船邊上有人在閑聊,話語中淨是責怪和氣憤。

她輕手輕腳地爬到船艙邊緣,掀起船簾一角,見四周無人,才敢把頭探出來,這一探不知道,一探嚇一跳。

她似是在一處江流入海口處,這裏擠滿了掛著燈籠的蓬船,不少掛燈船的船頭站著雲鬢分梳,濃妝豔抹的女子,那些女子看不清模樣,但是歌喉一個賽一個的清甜婉轉。

她到了越州後,不僅和盛桃遊覽了越州最大的風月場所風月樓,還順便在風月樓附近買了本**小書看。

那本小書名為《越州風月記》,其內容就是越州名妓評點大全。

她曾記得這本書的序言中有載:“蛋戶,以舟為家,互相配偶,人皆賤之。生男專事篷篙,往來載運貨物;生女則視其姿貌之妍媸,或留撫畜,或賣鄰舟。賣與鄰舟者,自小勾眉敷粉,擪管調絲,不顧廉恥,以身為貨。”

她當時看了,還不以為然,心道這種生男為挑夫,生女則賣為船妓的蛋戶肯定是少數。

可她如今探頭一看,入海的江麵上紅燈籠好似延綿千裏,船隻挨著船隻,仿佛看不見盡頭。

那倆談話的人就在隔壁船的另一頭,全都背對著她,而且聊著聊著就踩著船與船之間的木板,跳到了別的船上去了,絲毫對她這個已經毀了容的女人沒有半分興趣。

她也行動了起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她輕手輕腳地,如同一隻敏捷的小麻雀,從一隻船跳到另一隻船上。

每艘船上都熱鬧非凡,幾乎沒人能注意得到身輕如燕的她。

但這一路逃跑是著實有些尷尬。

她有時會陷入進退兩難的危局。

那便是她所在的小舟兩旁的船都搖晃得仿佛要散架了一般。

兩邊船艙內都傳來令人聽了就臉紅的喘息和叫喊聲,船在水中搖晃**起的水花聲,和船艙內難以描述的水花聲交織如縷,細細密密地傳進蘇寶兒的耳朵裏。

蘇寶兒紅著臉,倒不是因為碰見了少兒不宜的事情不敢輕舉妄動。

反倒是因為心裏好奇得要命,很想偷看一眼,但又怕被發現,才遲遲不肯邁步。

更要命的時候,是她剛跳到一艘船的夾板上,拉了簾子的船艙裏便扔出來一件薄如蟬翼,灑滿劣質香粉的紗裙,直接罩在了她的頭上。

簾子後傳來一聲嬌嗔:“啊~討厭~你可真猴兒急~啊~”

蘇寶兒被嚇得一動不動,罩著紗裙打了個寒顫,可船已經晃得她站不住腳了。

她連忙扯下頭上的紗裙,強忍住被香粉嗆著的噴嚏,又看了看自己衣不蔽體的模樣,趕緊在外披上這件紗裙,繼續她艱難的逃跑之旅。

她一路亂竄,也不是沒有遇到嫖客和船妓,隻不過有人見她披著紗裙,便以為隻是路過的花娘,這裏人多眼雜,反倒給她打了掩護。

直到她快回到岸上,看見岸邊停著的幾艘六蓬船。

何為六蓬船?蘇寶兒記得《越州風月記》中也有記載:

昂首、巨腹,縮尾。

首長約身之半,前後五艙。

首艙,居則設門,並幾席之屬,行則並篷去之,以施篙楫。

中艙,為款客之所,兩旁垂以湘簾,雖寬但不能旋馬,明敞有若軒庭,前後皆為燕寢。

這幾艘六蓬船和四周的小舟比起來大了不少,而且裝飾十分華麗優雅,每個簷角都掛了小小的紅燈籠,插著黃色和紅色的彩旗和彩帶,彩旗上繡著“竹清”二字,看來這一大片都是竹清船館的地盤,而這幾艘六蓬船則是船館的高級包間。

她想起來船上人說,大夫人也來了。

也就是說,趙海泠那個東瀛老婆汪明月,可能就在這幾艘船中。

她裹緊紗裙,隨手順了根簪子,將亂糟糟的頭發挽起,躲在暗處偷偷打量著幾艘六蓬船。

有的船裏點了燈,隱約能看見船艙內交疊的人影,唯有一艘船隻有船尾站了一男一女,背靠艙門,肅穆不語,通明的船身裏則好似一個人也沒有。

她心中疑惑,便順著那高昂的船首,一溜煙便緊帖在了那艘船的船頂。

船裏有人。

但也隻有一男一女。

男人說道:“母親,風月樓已經布置好了,不怕拿捏不住越州那些高官。”

女人聲音較輕,但言語中略有責怪之意:“我早就同你說過了,盡快把人都撤出來,你能料到的事,他能預料不到?怕是偷雞不成反蝕把米。”

蘇寶兒透著船頂縫隙去偷看,船艙中這二人雖聽稱呼是為母子,但怎麽看都頂多是姐弟。

“母親,在兒子看來,他可能會是得力幫手呢。瞧,咱們如今叛離水師,也根本沒人來剿我們,這不就達到了我們的初衷嗎?”

“別再說了,我不同意。沒人剿我們,隻是因為我們這次叛離,帶走了你義父練出來的人罷了,如今大梁水師一個能人都沒有,誰敢攔我們六旗幫?”

“噓。”男人緩緩靠近那坐著喝茶的女子,輕輕巧巧地從側摟住了她,手摩挲著她的臉頰,隨後一路向下,探進了她的衣襟,“母親,別提他。”

蘇寶兒看著眼前**一幕,瞠目結舌。

汪明月和趙絕,這這這,這是母子**?!

趙絕和汪明月親昵了片刻,趙絕直接抱起汪明月,將她粗暴地扔到了塌上,扯開了她的衣襟。

上麵的蘇寶兒趕緊雙手捂住眼睛,隔著指縫和木板縫繼續偷看。

“夠了,你先去其他船館看看新人吧,我說過,沒有必要四處擄人,若是良家子便放了吧。”

“我不。”

“我的話你都不聽了嗎?”汪明月聲音壓了下來,竟是難掩的威壓,趙絕隻好停下動作,又好似憐惜般地撫摸著她的臉頰,“要非你和那群倭人有聯係,你早已……”

“知道就好,滾。”

趙絕似是被這一聲“滾”給刺激到了,本來溫柔如水的模樣大變,竟揚起了手來,結果低頭對上汪明月似笑非笑的譏諷表情,最後巴掌握拳,不甘不願地摔門而去。

在頂上的蘇寶兒不明所以。

這兩人到底是一個什麽情況。

看起來像是一對說不清楚關係的狗男女,又好似是因為什麽相互製衡,不得不湊在一起的怨侶。

算了,跟她有什麽關係,還是趕緊逃跑去找盛桃吧。

正當她要跑時,半裸的汪明月從榻上坐起身,一邊穿衣服一邊將船外看門的侍女叫了進來。

“把那靴子拿出來。”

汪明月指揮著侍女將塌下的木盒拿出來,裏麵赫然是一雙破靴子。

她低頭看著那雙破靴子,說道:“幫主還活著。”

蘇寶兒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