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長綾

蘇寶兒手中握著數不清的絲線,嘴裏還不停念著大悲咒。

她一邊要源源不斷地給線注入內力,一邊又要維持如洪鍾般的念咒聲音,一心二用,她的內力根本撐不了多久。

她現在很後悔。

她分明可以坐視不理的。

而且她比誰都清楚,她打不過李岩。

可是,誰料得到她的雙手動得比腦子快,等她反應過來時,她已經出手了。

一道閃電劈下,李岩眯起眼睛,隻憑這一瞬間的驟亮,他便察覺出自己的周遭遍布了無數絲線,這些絲線仿若透明,而且利若鋒刃,顯然是有人在背後注入了內力。

李岩冷笑一聲,運功練氣,伸爪幾下便將周圍的細線割斷,蘇寶兒早已不支,李岩的動作讓貫通在絲線上的力反噬到了她的身上,她當即氣血攻心吐出一口血來。

李岩敏銳地發現了動靜。

他撿起俞典華掉落在地上的劍,忽地朝觀音像擲出,劍氣破空而來,觀音持著楊柳的那隻手應聲掉落在地,砸出一地灰石,蘇寶兒為躲避砸落的灰石倉皇跳出,一把劍直直插在她的裙擺上。

“背後陰人,裝腔作勢,倒是合我胃口。”

“可是,小妹妹,混江湖的最忌諱多管閑事,你家裏人沒告訴過你嗎?”

李岩一步步朝蘇寶兒走來,手指關節活動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蘇寶兒的裙擺被插在地上,她因慌亂一時間竟掙脫不開,大腦空白得隻剩下“早知道不用質量太好的布料了”這一句話。

“大哥,我就是路過,您繼續殺,不用搭理我。”

蘇寶兒笑得比哭還難看。

李岩哈哈大笑:“不急,該死的一個都活不了,我先跟你算算我身上這十幾道口子的賬。”

蘇寶兒餘光瞥向廟裏傷勢頗重的道長和男人,李岩越走越近,蘇寶兒大叫一聲,扯斷裙擺,往他們的反方向破窗而出。

“別跑呀,小姑娘,讓我再看看你的線啊。”李岩就像玩弄獵物的獵手,先讓蘇寶兒跑遠了,等她懈怠下來後又緊跟而上,蘇寶兒冒著雨玩命逃竄,李岩優哉遊哉地跟在她身後,她甩出幾根絲線,竟也全被他擋了下來。

李岩很快失去了逗她的興致,他一個閃身就竄到了蘇寶兒的跟前,把她嚇的一個趔趄,瘋狂倒退。

“這就是你的線?”李岩略感失望,“隻有這個水平就來行俠仗義,可是會死得很慘哦。”

蘇寶兒卻不著痕跡地唇角微揚。

是時候了。

方才試探性甩出的線此時正軟趴趴地纏在他的身上,蘇寶兒雙手護住腰帶,猛然一收,柔軟的七彩絲線聚成股,頑固堅硬如鋼絲,縛住了他的雙手。

她急退十餘步,身法縹緲詭異,十指翻飛,萬針齊發,配合著七彩絲線同時刺向李岩,場麵如同仙女的七彩霓裳。

李岩故技重施,用手去抓擋,可雙手的禁錮卻鋒利如刀,他以指甲為刃,想要割斷絲線,可絲線一觸及到他尖銳的黑爪,便軟綿綿地纏繞了上去。

他想要閃身避開銀針,那針又好似會拐彎似的躲開了他的攻擊,還牽製住了他的雙腿,不一會兒,李岩便被捆成了一個七彩粽子。

這便是她獨門獨派的功夫——七彩霓裳。

隻要她使了這招,除了大當家和少當家,寨子裏的大老爺們個個都得在粽子殼裏給她磕頭求饒。

她平日裏在南嶺各地閑逛,別人問她武功如何,她都會謙虛地回答:“一般一般。”

可是他們並不知道,這話的下一句是:“寨裏第三。”

她從來沒有在南嶺以外動過手,也不清楚自己的水平夠沒夠上武林三流,少當家平常沒事就打擊她,說她這三腳貓功夫,一離開保護範圍,就會被外麵的洪水猛獸生吞活剝,得再在山上練個十年才差不多。

現在看來,和本就被俞典華打得半殘的李岩交手,她好像也未必會吃虧。

李岩還在掙紮,可是越掙紮,線纏得就越緊。

“你雇主是誰?為什麽要屠別人的莊子?”蘇寶兒站得遠遠的發問。

李岩喉嚨裏發出“喀喀”的笑聲:“想知道?你過來點,我悄悄告訴你。”

“你當我傻啊。”蘇寶兒撇撇嘴,“其實我也不是很想知道,例行公事而已,讓你死前留句遺言。”

“哈哈哈,遺言?我飛鷹李岩竟也有被人掐住喉嚨問遺言的時候,真有意思。”

李岩麵孔猙獰,但似乎是放棄了掙紮,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小丫頭,你知道九歌嗎?”

蘇寶兒眉頭一皺:“怎麽,你要說你是九歌的人?”

“九歌,重出江湖了。”他閉上眼。

“所以呢。”

二人之間陷入了沉默。

周圍隻有淅瀝雨聲。

忽然,李岩猛地睜開了眼,惡狠狠地瞪向她。

“所以……”一聲如同雄鷹扶搖九天的吼叫聲,伴隨著狂風暴雨襲向蘇寶兒的麵門,音浪仿佛要刺穿她的耳膜,前方似有無盡阻力,逼得她連連倒退。

她內力一滯。

李岩立刻抓住這個間隙,全身用力一掙,身上絲線紛紛爆開,蘇寶兒被反作用力擊退滾地,吐血不止。

“所以,還未見到九歌光複,我又怎麽會死呢?”

蘇寶兒再抬頭時,眼瞳中隻有被無限放大的烏黑十爪。

要死了嗎?

她一時怔忪,腦海中一瞬間閃過了很多人的臉。

那些人都已經死了,大多都是在她眼前咽下的最後一口氣。

但他們每一人死前都會對她說——

“活下去。”

活下去。

她不知身上從哪裏湧起了力量,猛地拔出靴中短刃,憑直覺接下數招,一個打滾從地上躥起。

她身形暴起,手中雖僅有短刃,但招招剛猛,勢若雷霆,與李岩的凶狠程度竟能不相上下。

“震寰斬?你是桃仙寨的人?”

劈天斬地,雷霆萬鈞。

這就是桃仙寨大當家盛望山自創刀法,江湖聞名的雙刀之一——震寰斬。

“得其真傳的不是隻有他兒子盛桃嗎?”

蘇寶兒不理,頻頻出招,刀刀奪命。

這是拚命的架勢。

“隻可惜,震寰斬用的是重刀、大刀,你一柄小小短刀連其十分之一的威力都使不出來。”

蘇寶兒冷笑:“打你個鳥人,還用不著我使大刀。”

此話殺傷力不大,侮辱性卻極強。

李岩這回用了十成十的力道,蘇寶兒手中的刀被他擊飛,而他自己的黑指甲也被削斷了兩根。

“我的黑爪!”李岩慘叫。

蘇寶兒卻顧不得那麽多,轉身便往密林深處跑。

李岩卻氣紅了眼,誓要將這臭丫頭抽筋剝皮,五馬分屍。

眼看著李岩就要追上她了,蘇寶兒一邊跑一邊觀察地形,撩起衣袖,看向綁著紅色絲帶的手腕。

“不到危及性命的關鍵時刻,決不能輕易使出這一招。”

“此招,必須一擊致死,否則後患無窮。”

這兩句仿佛早已印刻在靈魂裏的話又在耳邊回響起來。

蘇寶兒腳下急刹,猛地回身,身姿隱匿在密林之間,兩條紅色長綾有如遊龍,勁力又如翻江倒海,直朝李岩脖頸襲去。

這一招看起來與她的七彩霓裳同源,而且這紅綾足有三丈之長,李岩根本無法近她的身,他心有不屑,想要抓住紅綾將她扯過來,可這紅綾實在是太過靈巧滑手根本抓不住,與之前的絲線完全不一樣。

這紅綾尾端還係著兩個小球,一個是銀色月亮,一個是金色太陽,兩個小球行跡鬼魅,頃刻間便擊中了他的關鍵穴位。

他在與那牛鼻子老道交手時本就受了內傷,剛才又聚集全部內力,使了一招“鷹鳴九霄”絕地反擊,如今,他的內裏早已虧空。

這下他又被封住了穴道,體內真氣顛倒衝撞,竟吐出一口黑血來。

就在這時,紅綾纏住了他的脖子,而且力氣越來越大,絲毫無法掙脫開來。

他突然想了起來。

很久很久以前,他還是孩童的時候,聽說過這一招。

日月長綾,仙人姣姣,翩若驚鴻,婉若遊龍。

李岩驚恐萬分:“怎麽可能!不可能!你怎、怎麽可能會使這……”

蘇寶兒從未殺過人,本隻想著把他勒暈過去,可李岩似乎認出了她所使的這一招,她眼中狠意一閃而過,手上勁力竟使上了十分。

“玄……暉……索……”

李岩的頭顱無力地垂下,他最後的遺言成為了永遠的秘密。

***

“此招,必須一招致死,否則後患無窮。”

蘇寶兒收回玄暉索,癱軟在泥濘之中,望著李岩愣神。

她殺人了。

不知淋了多久的雨,她的雙腿才有力氣重新站起來,拔出插在泥地裏的短刀。

她顫顫巍巍地走回李岩身邊,低頭冷淡地看著他。

“你想見到九歌光複?”

她低聲問地上的屍體。

“沒我,你見個屁九歌光複。”

她揚起手裏的刀,猛地送進李岩的胸口,狠狠地將刀刃擰了半圈。

“讓你殺我。”

蘇寶兒輕輕地笑了。

她的腿已經脫了力,跪在雨中,眼前一片模糊。

“小寶兒?”

她聽到有人在喊她的乳名,她循聲去看,竟是兄長。

“哥哥。”蘇寶兒伸出手去喚,蕭少瑋連忙蹲下,接住了搖搖欲墜的她。

蘇寶兒拉著他的衣袖,往他懷裏鑽了鑽,細細聞他身上的香草味道。

“這人你殺的嗎?”蕭少瑋問。

蘇寶兒即使意識模糊,也不忘笑眯眯地邀功討賞。

“是啊哥哥,放心,死得透透的。”她很累,累得眼睛都睜不開了,但她還在笑,“少當家常說,人在江湖飄,哪能不補刀,我一直都記得的。”

“哥哥,我是不是做得很好?”

蕭少瑋在她耳邊輕聲說道:“嗯,你做得很好。”

“哥哥,我玩累了,你背我回宮吧。”

她安心地在兄長懷中睡去,似乎做了什麽美夢,滿臉都洋溢著幸福。

回宮?

莫鶴生望著懷中的蘇寶兒,手指探了探她的鼻息,才長舒一口氣。

還好,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