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英雄的誕生1

兩天後的一個深夜,馬占山離開黑河駐地,帶著他的衛隊在齊市車站下車。

黑河這個地方,我瞪大眼睛在黑龍江地圖的邊緣角落上才找到,就在與蘇聯接壤的的邊界上。

不用說,此地交通非常不便,而且由於任命通電已發,路上安全也成了問題。馬占山實際上是沿江(黑龍江)繞了一大圈,最後通過哈爾濱,才坐火車秘密到達齊齊哈爾的。

迎接他的隻有副總指揮謝珂和少數幾個軍政要員。

因為其他人早已逃往了哈爾濱。

作為一個原生態東北人,馬占山卻生得個子瘦小,與我們心目中傳統的東北大漢形象實在相去甚遠。

我告訴大家一個小秘密,如果你在校園裏遇到東北同學,發現他與“大漢”橫豎搭不上什麽界,那你就可以查查他的家譜了,看看此君百年前的祖先是不是闖關東的。

因為我們已經屢試屢驗。

前麵張作霖如此,後麵馬占山亦如是。

馬占山的祖父就是從河北逃難來到東北落戶的。

闖關東的是好漢,他們的子孫也不會差到哪裏。

同很多東北軍將領一樣,馬占山同樣有過上山落草為寇的經曆,他小時候給蒙古人放牧,練過馬術,以後加練槍法,史載“精騎擊”。

奉軍將領“精騎擊”的第一人,應該是大帥張作霖。但如果拋去名望地位和成就,單論功夫,第一人的桂冠應該是屬於這個小個子馬占山。

“騎擊”到了馬某人這裏,已經成了一種藝術。

《火燒圓明園》裏有一個讓人很難忘的鏡頭,那就是僧格林沁的馬隊衝擊洋槍隊的場麵。

眼看騎在馬上的兄弟被秋風掃落葉一樣從馬上幹下來,心裏那個著急和鬱悶。

突然,有個看上去已經“死逑”了的騎兵迎著洋兵們衝過去,但見他腳挽馬鐙,腦袋垂於馬首之下,身體則掛在馬肚側麵,一下子令洋兵失去了射擊目標和角度。

說時遲那時快,戰馬已飛奔到位,騎兵一躍而起,手起刀落,驕橫的洋兵應聲栽倒。

全場觀眾一片叫好。痛快啊。

後來才知道這就是馬術中的“蹬裏藏身”。別說普通人,就是騎兵中會這一手的也是鳳毛麟角。

馬占山比這個還牛,他能藏在高速奔跑的馬肚子下麵給敵人點名,用槍,且百發百中。

其人不僅藝高膽大,而且為人極重義氣,有“俠肝義膽”之稱。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如果別人求到你時,才伸出援助的手,那就不叫朋友。

值得一提的是,他和“老賊頭”張海鵬曾同為吳大舌頭所賞識和提攜。

每念及此,都會讓人不由感慨,怎麽著也算是師兄弟,怎麽做人的差距這麽大呢?

不能為降將軍

此時,江省首府齊齊哈爾正沉入一片夜色的迷茫。

它或許還在疑惑,這個初來乍到的東北“小漢”是否真的能挽狂瀾於既倒,解東北於倒懸?

馬占山一到齊市,麵臨的首要困難還不是備戰,而是人心惶惶。

原來的一把手都帶頭逃跑了,每個人便都有了逃跑的理由和借口。

事實證明,有魄力和沒魄力就是不一樣。

馬占山即刻拿起萬老爸的雞毛,給他逃到哈爾濱去的兒子發去了一隻令箭——

江省指揮部致萬國賓電:“萬福麟長官有令,擅離省城者以棄職潛逃論罪。”

看到這個電令,公子哥隻好灰溜溜地從哈市返回齊齊哈爾。

萬國賓如此,其他人就不用說了,已逃的紛紛返回,想逃未逃的則趕緊收住了腳

接著,馬占山又重新任命了省府秘書長。三拳兩腳,總算把齊市亂紛紛的社會秩序給穩定下來。

最酷的是他以江省代主席身份發表的《抵抗宣言》。

全文如下:

“當此國家多難之秋,三省已亡其二,稍有人心者,莫不臥薪嚐膽,誓救危亡。雖我黑龍江偏處一隅,但尚稱一片淨土。爾後凡侵入我江省境者,誓必決一死戰。”

決一死戰!

這種話,先前連張學良也不敢說,

比之於“不抵抗命令”,這份“抵抗宣言”實在夠爽夠勁。

“九一八”後,東北大地上也終於有了敢於“死戰”的“死士”。

對付張海鵬,馬占山自有高招。

他來了個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滿省貼出布告,稱:誰要是能把張老賊的腦袋擰下來當夜壺,軍人連升兩級,賞大洋1萬,普通百姓還要漲一倍(難度和要求高了),賞大洋2萬。

還說,我整天沒什麽事做,就守著這些錢等大家來拿(“儲款以待”)。這可是一件有名有利的大好事。還等什麽,快動手吧。

說實在的,賞錢就是再多,那張麻子的項上人頭也不是這麽好拿的。但這個懸賞令妙就妙在,它殺不死人,卻能嚇死人。

張麻子真被嚇了個半死。

他整天輾轉反側,坐立不安,恍惚中老是看見外麵有一幫人爭著搶著要來拿他腦袋換賞錢。

這日子沒法過啊,太缺乏安全感了。

老頭子一怯懦,馬上頭昏昏了。

他給張學良發了個電報,辯稱:日本人打過來,自己是沒辦法才想起到省城去躲一躲的。

最後又可憐巴巴地表示:現在我正整隊待命,靜候您的指示。您想讓我的部隊駐哪裏,我就駐哪裏。

事到如今,再怎麽如泣如訴,張學良也不會相信這老小子的話了。所以說了等於白說。

不過這份電報卻起到了另外一個效果,那就是把多門氣得要罵髒話了。

敢情我那麽多槍支彈藥都喂一白眼狼啦,你還討好起舊主子來了。

叛將如此窩囊廢,使多門對“不戰而屈人之兵”失去了信心,看來還是得關東軍親自出馬。

謝珂破壞三孔橋梁正好給他找到了借口,師出有名了!

其實謝珂就算不這麽做,關東軍隻要想進齊齊哈爾,理由仍然遍地都是。實在不行,就像皇姑屯、柳條湖那樣,自己炸自己家的大門口,自殘了以後還不一樣可以賴人。

多門下麵的文章全是圍繞著江橋做的:橋不好,我有理由出兵;橋好了,我更有理由運兵。

日本駐齊齊哈爾領事清水奉命來見馬占山,要求由滿鐵負責修複江橋。

他還引用了一個數據,稱由於現在正是東北特產上市季節,江橋不能使用,導致許多特產運不出去。

清水大膽地發揮了他那日本人才具有的想像力,分析說,如果這些特產能運出去,可以給日本賺多少多少錢。按照這種雞生蛋、蛋再生雞的理論,由於鐵路不通,日本每天損失個幾百萬日元隻是眨眼間的事。

馬占山的回答不卑不亢:中國方麵早已著手在進行修複了,不需要滿鐵插手。

碰了一鼻子灰後,清水找到齊齊哈爾特務機關長林義秀,兩人一同去見馬占山。

這次他們帶來了關東軍的最後通牒:橋由你們中國人來修也不是不可以,但限期一周,一定要給我修好!超過時間,由我們滿鐵修理,同時我們會派兵保護。

馬占山明白了,日本人是存心找茬來了。

誰都知道,這座鐵路橋,即使讓自稱技術水平高超的滿鐵來負責修複,也至少需要兩周左右時間。

與日軍這一戰看來已在所難免。

戰前的緊急軍事會議上,又出現了當初謝珂遇到過的那個場麵。

會上,在得知日軍可能直接介入後,與會文職官員和大小士紳立刻慌了手腳。有人甚至拿著張學良要求避免與日軍直接衝突的電令,要求馬占山給張海鵬讓位,以免與日軍“意外擦火”。

馬占山不是謝珂,他當年可是在土匪堆裏刀口舔血殺出來的。

哥們什麽沒見過,跟我撒潑放刁。

他霍然而起,憤然回擊此人:馬某奉中央令為一省主席,守土有責,“不能為降將軍”。至於黑龍江省代主席,那是中央紅頭文件任命的。我是中央的官,保衛國家領土完整是神聖天職。

那意思再清楚不過,就是張學良本人親自來了,也不能妨礙我抗戰。

衛隊團團長徐寶珍就沒耐心這麽文縐縐的了。純武人有純武人的做法,他拔出手槍來了一句:誰敢再說投降,老子就請他吃花生米!

還是這句最頂用,沒人再敢吵吵著要投降了。

整個江橋陣地隨即進入了緊張的備戰狀態,因為官兵已無退路。

夫戰,勇氣也。

沒有誰能欺負土匪

所謂一周為期,地球人都知道這是日軍出兵北滿的借口。

10月3日上午,到期了。

關東軍朝江橋開來兩列鐵甲車,滿鐵工人和武裝日軍氣勢洶洶地從裏麵走了出來。

除了地下跑的,還有天上飛的。仙台師團出動的飛機在上空盤旋,用以掩護這幕醜劇。

在他們背後,仙台師團濱本第16聯隊早已屯集嫩江南岸,隨時準備向對岸發起攻擊。

聯隊長濱本喜三郎大佐此時的心情是非常輕鬆的。

在他眼裏,自己的對手東北軍根本就不能稱其為軍隊,隻不過是一群貪生怕死的烏合之眾而已。

東北的征戰充分證明了這一點。就連那些所謂的“士官係”軍官聽到關東軍殺來,也是抱頭鼠躥,老早就撒著丫子跑沒影了。看上去,他們似乎不是比誰更像勇士,而是比誰更像逃跑冠軍。

我在陸大的名冊裏沒有找到濱本喜三郎的名字。不過這似乎並不妨礙濱本兄弟想要創造曆史的決心。

他跟他的同學(也不知道是哪所學校的同學)吹牛,說自己來江橋的唯一目的,就是要證明自己是全日本最優秀的指揮官。

依我看,這種狂勁,都是讓形同幼稚園一樣的北大營給慣壞的。

在到達江橋之前,他已經聽說了張海鵬偽軍的慘敗。但這一事件在濱本看來其實毫無參考價值。

他認為,張海鵬偽軍隻是一群比北大營的東北軍更爛更沒用的支那部隊而已,怎麽能跟“皇軍”相比。

顯然,他的思維還停留在“北大營時期”。

他不知道的是,馬占山並不是北大營的將領。

他曾是一個土匪。

從來隻有土匪欺負別人,很少別人能欺負土匪。

而且打仗這碼事,有時候是需要一點悟性的。恰好,馬占山就屬於那種有點悟性的人。

他沒上過正規軍校,在綠林結寨時怕是連日本士官學校和陸軍大學在哪個旮旯都搞不清楚。但他上的是社會軍校。

整天打打殺殺,槍裏來炮裏去,倘若能僥幸活下來,並且腦子還不算太笨,就一定能捉摸出點道道。

比如著名的黃埔軍校,主要教的其實就一樣東西:黃埔精神,而且課時很短,然而這所學校卻教出了一批批不同凡響的學生,最後連老師也打他們不過。

原因就在於大部分課堂都辦在了戰場,軍人在戰爭中學會了戰爭。

馬占山很像一個人——東北大帥張作霖,他的腦子非常好使。

也就是說,他是一個靠腦子也能吃飯的聰明土匪。

到江橋抗戰,自然用不著他本人再在馬上玩“蹬裏藏身”,不過他卻巧妙地把這一絕招運用在了戰術指揮上。

要守一座橋,有一種辦法,就是像當年的張飛張翼德那樣,當陽橋頭一聲吼,吼得百萬曹兵倉皇後退。

不過,這隻是曆史演義。打仗基本靠吼的神話,在現實生活中是很難碰到的。

馬占山放棄了死守江岸的做法,早早地就把防守部隊集中起來,撤入真正能固守的工事堡壘。

在此之前,經過謝珂和馬占山的輪番經營,以鐵路為基線,已構築了較為堅固的堡壘陣地。

馬占山將能用於作戰的全部人馬都撒在這些蛇形工事中,形成了一個層次分明的戰略縱深。

打仗不是過家家

不過,在江橋抗戰前,無論是張學良的電令,還是對雙方實力的評估,都讓馬占山不敢輕易造次。

這時候中國已向國聯遞交訴狀,老蔣和張學良對打贏國際官司頗具信心,期望值也很高。

在這種情況下,張學良給馬占山的指示,毫無例外地還是那一句:“避免直接衝突”。

當然,這個指示對馬占山究竟有多大約束力,那就另當別論了。

作為一個真正有能力的戰將,左右你思維的決不應該是單純的長官意誌,而必須是瞬息萬變的戰場形勢。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但馬占山可以不理會張學良的電令,卻不能不正視一直以來東北軍兵敗如山倒的現實。

張海鵬偽軍與關東軍畢竟是兩碼事。再怎麽著,偽軍也是東北軍變過來的,大家知根知底,好打。關東軍就不一樣了,“九一八”以後,吉遼兩省可不沒幾天就都被占領了。

馬占山並不是一個簡單的愛國憤青,仗是要由他來負責打的,責任是要由他來挑的。攻守雙方誰的胳膊更粗壯一些,他沒辦法裝作不知道。

何況他本身麵臨的困難確實不小。

連升幾級,擔任黑龍江省代主席,畢竟隻是非常時期的非常之舉,領導者的威信並沒有隨著這個任命同步到位,一個“代”字就很能說明問題。

一旦和日本人打起來,下麵的各防守部隊能不能服從命令和調遣,將是一個極大的考驗。

此前,東北軍步兵精銳,超過一半都在關內,關外的那一半,有的當場就被關東軍給滅了,大部分則早已撤往錦州至山海關一線。

省城能打一打的,主要是徐寶珍的衛隊團。除此之外,還能從邊境臨時調集到一些部隊,但能不能上陣殺敵還很難說。這中間又有一部分是騎兵。這些騎兵部隊威風倒是威風,但以速度為強項。你要讓他們從馬上跳下來,跑到工事裏去幫著防守,不僅太浪費,而且還是標準的弱項。

最後不可忽略的一點就是,打仗不是小朋友過家家,得花錢。

馬占山對這點頗有體會,一來省城就問過謝珂,庫存裏還有多少銀子。

謝珂給他伸了兩個指頭。

你猜猜,有多少?

不是2千萬,也不是2百萬,連20萬都不是。

隻有2萬。

當家當到這個份上,萬家父子也真夠可以的。

就這點錢,給省城這幫人發工資都不夠,更別說糧餉了。

馬占山被逼得沒辦法,隻好拉下臉皮,四處化緣,這才得以勉強度日。

領導不支持,力量太弱小,腰包太羞澀,這種種的種種,都決定了馬占山根本不可能成為主動挑釁的一方。

用馬占山的話說,叫做“沙塞孤軍,後無救援,軍器窳敗”,自己的情況不是不妙,是相當不妙。

盡管他做了準備,態度倔強,但作為一個相對的弱者,如果不被逼到無路可走,誰也不願真的圖窮匕現。

可一切都由不得他。因為對麵的關東軍就是名符其實的滾刀肉,就是要逼得你走投無路。

在滿鐵開始修橋後,馬占山下令部隊全部撤到大興站。

清水和林義秀在交涉時曾提出要求,即在修複鐵橋時,中國軍隊必須退出15裏,而大興車站距離大橋有將近18裏路,超出了日方的要求。

我照你說的辦,但過界了就別怪我不客氣。

時空錯位

東北軍已經在撤了,沒想到鬼子給了顏色就開染坊。那些日軍飛行員仗著誰也打他不著,竟然隨隨便便就把炸彈從飛機上一腳踢下去,不分青紅皂白就對中國後撤部隊來了一通狂轟濫炸。

馬占山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漢子,一下子來了火,立即下令部隊在大興站前進入一級戰備。

完全沒有勝算,但事到如今,不能被人指著鼻子欺負。拚了!

中方的強硬出乎日軍意料,不過或許這也正是他們想要的。

就在東北軍撤往大興的前一天晚上,濱本曾派出偵察分隊,坐著小船潛入對岸。

這次行動很突然也很成功,三名中國哨兵未及做出反應,就被繩捆索綁後帶回南岸。

日版渡江偵察記的牛刀小試,顯然更加增強了濱本原先的認識:對麵的東北軍一樣很菜。

1931年11月4日,淩晨,秋霧濃重。濱本聯隊一個中隊率先越過江橋,向大興站進發。

偷襲北大營的也是一個中隊,不過那是鐵路守備隊,現在則是關東軍的正規部隊,有什麽理由搞不定呢?

看起來,對方果然未做任何防備。一切都是那麽靜謐,使人仿佛又回到了那個“不抵抗”的北大營。

也許支那人還在營地裏睡大覺呢。這使進攻日軍大大降低了戒備心理。

一直以來,仙台師團在東北的作戰經驗都可以簡單歸結為:打仗跟玩似的。

可惜,這次他們要把自己的性命也一齊玩完掉了。

擔任正麵防守任務的徐寶珍衛隊團並未睡覺,正趴在陣地工事裏,眼睛眨也不眨地瞪著他們。

沒有動靜,隻是日軍還在15裏範圍之內,馬占山傳下的命令是:超出1裏就開火。

在中國,東北大漢那是跟山東大漢齊名的,說起來都是有點腱子肉的高大威猛漢子。然而,一個“九一八”事變便差點把這個招牌砸得稀巴爛。

人家打你左臉,你伸右臉,要那一身腱子肉有甚用?

屈辱、悲憤、苦悶,無時無刻不包圍和困擾著東北軍中真正的熱血男兒。

史上隻有降將軍,無降典吏,更無降士兵。

這次,黑龍江的東北軍終於決定雄起一次,他們要挺起腰杆來走路。

說好退出15裏的範圍,可是日軍腦子裏顯然根本沒有這個概念,他們是準備到大興車站去吃午飯的。

15裏,16裏,開火!

“偷襲者”毫無防備,連對方的臉都沒看著,地上就血肉模糊地倒下一片。

濱本聯隊被打懵了,他們好象進入了時空錯位。

不能夠啊,支那部隊竟然會主動朝我們開槍,不是說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嗎?

要想再往前麵衝,發現對方武器太猛,單是機槍就能拉出數道火力網,碰上去非死即傷。

隻得停下來,希望頭頂的飛機能幫上點忙,以減少地麵損失。

沒想到的是,日機也跟著倒黴。由於扔炸彈時飛得過低,一架轟炸機遭到地麵機槍火炮的攻擊,差點沒能挺得住,飛行員連大腿都被打穿了,可想而知東北軍的火力有多猛。

地下的,天上的,現在都停了擺。

曆史上著名的江橋抗戰自此拉開了序幕。

捷克式機槍

被馬占山兜頭打了一悶棍的濱本,還沒意識到這趟黑龍江旅行的風險有多麽巨大。他認為,先頭部隊的失敗,僅僅是個意外。

怎麽回事,離大興站明明隻有2裏路了,挪一挪屁股就能過去嘛,真搞不懂。

一個中隊不夠,派大隊吧。

所謂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到了現場,大隊長終於明白了中隊長的苦惱。

因為防守地形對守軍來說實在是太有利了。

正麵是鐵路,區域極其狹窄,加上對方火力極其強勁,如果直挺挺地往上衝,無異於送死。

鐵路以西不用守。因為那裏幹脆就全是還沒有封凍的沼澤地,一旦陷進去,除了給人當靶子,再也沒別的念頭可想。

鐵路以東除了煙草地,就是高坡。要通過煙草地,視線容易受到遮蔽,不利於發揮日軍的火力優勢。至於高坡,居高臨下,那更是防守方占便宜。

大隊長權衡了一會,還是決定從正麵突破。但是中隊做不成的事,換了大隊,一樣白搭。冒險衝上去的人,基本上就沒有回得來的。

日軍作戰,很大程度上依賴於步炮協同。然而江橋抗戰打響後,濱本原來預想的炮火掩護作用並沒有能夠發揮出來。

馬占山說我退15裏,那是有講的。

濱本聯隊使用的是“三八式”野炮,射距也不短,可是隔著一條江,再加個16裏的距離,就算踮起雙腳,再踩張凳子也很難夠得著。

過江重新構築陣地吧,橋又沒完全修好,隻能走人,火炮和拉火炮的馬匹都沒法過去,如果硬要過,就隻能掉下去祭江神了。

炮兵急得直跺腳,可就是幫不著步兵一點忙。

大隊長很著急。

黑龍江的冬天,白天短,晚上長,沒一會天就黑下來了。可他還沒完成任務,連大興車站的邊都沒摸著,怎麽跟濱本交待呢。

突然想到了,晚上不更好嗎,還多一層保護,完全可以借此避開對方火力,從側麵搞偷襲。

真是妙極了,大隊長越想越興奮。他馬上指揮部隊,準備悄悄地從鐵路以東的煙草地附近繞過去。

可是他想到的,馬占山也早就想到了,後者在煙草地裏埋伏了一個連。

一個連能有多大的威力?

這卻不是普通的步兵連,而是一個火力超猛的機槍連。

繞襲的日軍大隊中也有一個機槍中隊(相當於中方的機槍連),可仍然跟它沒法比。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一個連一百多號人,幾乎是人手一挺捷克式輕機槍。

黑夜中,忽然從煙草地裏飛出無數火舌,日軍光注意前麵的高坡,沒想到旁邊還藏著伏兵,本來要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現在卻首先報應到了自己頭上。

步兵幹不過機槍,自己的機槍連又不是對手,隻得狼狽退回南岸。

一個白天,一個晚上,馬占山部隊火力之猛,完全超出了日軍的想像和估計。當他們判斷出對方可能擁有相當數量的捷克式輕機槍時,不由大驚失色。

濱本在聽取匯報後的第一反應就是,這一定是蘇聯人送的武器。

在此之前,日軍曾得到情報,說馬占山在離開黑河前曾與蘇聯方麵有過接觸,後者為了支持抗日送了不少軍火。

然而事實上,這些秘密武器並不是蘇聯人送的,而是江省參謀長謝珂無意中淘寶淘來的。

馬占山還沒來上任的時候,謝珂一邊備戰,一邊四處尋寶。

省城的文武官員,你要讓他們顯擺寶貝,那是一捧一大摞,而且個個是覓寶識寶的行家。在這方麵,公子哥萬國賓就不弱他人。

不過他們的寶貝是名人字畫、古玩瓷器,而謝珂需要的寶貝卻是槍支彈藥。

前麵已經烽火四起,高官們還是抱著他們的寶貝不放,就是不願拿出來給前線官兵發槍發餉。

不過退一步講,就算他們願意掏腰包,兵荒馬亂的,這槍一時也沒處買去。

謝珂沒辦法,隻好讓軍備修械所想想辦法,看能不能自己加班造點機槍出來。

名為修械所,當然主要專長不是造槍,更沒有造過機槍。

大家都懷疑這位謝參謀長是不是急糊塗了。

但既然參謀長發了話,有了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技師們隻好先商量,看到底怎麽辦。

有人便提出來,不會發明,難道還不會模仿,去找一把槍來依樣畫瓢不就行了。

為了讓山寨版產品更像那麽回事,必須得找一個最新正版出來做樣品。

他們打聽到,以前老長官萬福麟從老外那裏買過一批捷克式機槍,一直放在倉庫裏。

修械所便打了一份報告,要求從中借一挺出來做試驗。

報告遞上去後,萬國賓見是軍備修械所要用,而且隻借一挺,就畫圈同意了。

機槍送到修械所,立即被大卸八塊,拆成了零件。

結果非常令人失望。

眾人折騰了半天,槍還是仿製不了。原因是這些被逼上梁山的修槍師傅想的太簡單了。

捷克式輕機槍如果這麽容易被仿造,那捷克人早就去喝西北風了。

為什麽叫捷克式?因為人家捷克是在國際上申請過專利號的,隻此一家,別無分店。

你別看捷克現在不聲不響,當年可是排在英美之後的世界第三工業大國。主打產品不是別的,就是軍火。產品質量個個有信譽保證,非常符合戰爭潮流。

諸多好東西中,最拉風的就數這種斯捷潘工廠出產的捷克式機槍,全世界都知道:好機槍,捷克造。

在後來的中日戰爭中,中國兵用捷式式機槍曾有過多次打穿日本坦克的記錄。

絕對是尖端武器,堪比現在的飛毛腿愛國者。

修械所的同誌們傻眼了。

槍仿造不了倒也罷了,畢竟是高科技的東西,小改小革難以攻關也情有可原。

最糟糕的是,槍拆了以後,沒人能裝得起來。

這個沒法向萬國賓交代啊。

修械所的人沒辦法,正好一五一十地向謝珂匯報,希望謝珂能幫著說說情,寬限幾天,讓他們有時間把機槍重裝起來。

軍械庫裏有這麽多機槍,謝珂原本並不知道。

聽工匠一說,他眼前一亮:竟然有現成的好機槍,那還用得著仿造嗎,拿出來用就是了。

謝珂馬上起身就去找萬國賓要槍。

萬國賓賴不掉,隻好承認自己的軍械庫確實有一百挺捷克式機槍。不過他推脫說,這些槍要拿出來,必須經他老爺子萬福麟同意才行。

公子哥心裏其實藏著個小九九:這一百挺捷克式機槍就是一百個寶貝(他還不知道借出去的那個寶貝已經裝不起來了),值老錢了。萬一缺銀子花,還能拿一些出去換錢,幹什麽要白白交出來。

見萬國賓不肯把槍交出來,謝珂可急了。

日軍攻擊沈陽時,兵工廠那麽多好槍好彈,飛機大炮,都白送給了日本人,還讓他們拿著反過來打我們。莫非我們又要重蹈覆轍?

當著這個大難當前還在打個人小算盤的官僚的麵,謝珂毫不客氣地扔下了一句話:我是參謀長,非常時期有權控製調配所有軍事物資。如果老萬長官怪罪下來,由我一力承擔。

萬國賓無話可說了。他再舍不得,也知道眼下是得罪不起謝珂的,隻好同意從軍械庫裏把機槍全搬出來。

本來是一百挺,但因為被修械所拆零了一挺,結果就變成了九十九挺。

這九十九挺捷克式機關槍在江橋抗戰中狠狠地風光了一把,也算是機緣巧合,幫了馬占山大忙。

以退為進

馬占山得到蘇聯武裝的傳言,讓濱本如蒙大赦。

我說嘛,難怪能頂得住我們“皇軍”一天,原來背後有蘇聯人撐腰。

他馬上向上麵報告。

關東軍司令官本莊繁最喜歡越級指揮,他在晚上接到仙台師團的報告後,認為還是仙台師團打得太過保守,光出一個大隊,你怎麽幹得過“蘇聯武裝”呢?

於是他腦袋一拍,也不跟多門商量,便自顧自地抽調了一個大隊到江橋前線去助陣。

濱本打報告,本意是為了洗脫第一天作戰不利的罪名,他可不認為自己會輸給馬占山。

仗之所以沒打好,主要還是炮兵的掩護作用沒有體現出來。

第二天早上四點鍾,濱本親自趕到前線。

正好這時候,鐵橋已能部分使用,馬匹可以拉著炮過江了。

濱本大為興奮,命令聯隊副參謀長田畑新一率隊過江。

這裏的白天太短了,要珍惜光陰啊,田畑君。

炮要過江,人要過江,再加上其它武器輜重,連鐵橋一時都不夠用,隻好另外在江麵上搭設了兩座浮橋。

就這樣還是不行,濱本索性把橡皮舟都翻出來,以緩解擁擠不堪的“交通狀況”。

先前是一個大隊,現在是一個聯隊。人數多了,火力強了,攻勢自然也比前一日更猛,守軍壓力陡然增加,傷亡不小。

形勢間不容發,大興站處於極度危險之中。

馬占山決定親臨大興前沿就近指揮。

一般而言,三軍統帥不宜離前線指揮部過近。原因是三軍安危,係於一人。如果這第一人報銷了,全軍極可能陷入群龍無首的混亂狀態。

但這隻是說的一般情況。在某些生死攸關的時刻,統帥到第一線,不僅可以通過對戰場形勢的直接觀察,做出相對最準確的判斷決策,還能起到振奮軍心士氣的作用。

為了這個決定,馬占山差點就殉國了。

不是在打得昏天黑地的前沿戰場,而是在前往大興的路上。

日機發現了馬占山所乘坐的吉普,意識到車上坐著的可能是中國軍隊的高級指揮官,立即進行超低空襲擊。

馬占山坐駕後跟著一輛卡車,車上有一個機槍組,由於他們組成了低空火力網,才使敵機不敢過於囂張。

那年頭,給首長開車並不僅僅是有麵子的事,還可能是一份風險高到要死人的特殊行當。相應的,司機也得具有十分高超的駕駛技能才能勝任。

馬占山的司機就是這類駕駛達人,那是換檔都不用踩離合器的。在機槍組的掩護下,他冒著飛機的槍林彈雨衝了過去。

饒是如此,仍然嚇人一跳。

到了大興後一檢查,吉普車被打了整整29個彈孔,機槍組也傷亡甚大,死傷了好幾個人。

馬占山到前線觀察形勢後,決定放棄一線陣地,退後800米,轉入二線陣地扼守。

敵勢正盛,不宜與之過分相抗,且讓他一著再作計較。

能夠“擊退”守軍,令濱本大為得意。隻要我真正使上力,用上炮,誰能擋得住?

在馬占山放棄一線陣地後,連工事都不用築了,直接用現成的就行。現在得抓緊構築新的炮兵陣地,然後再把前麵的打法如法炮製一番,拿下大興易如反掌。

離大興隻有200米了,要不是為了顧及傷亡,我跨一腳就能到。

濱本沒有想到,這“白撿”的800米其實是一個口袋,一個馬占山要放長線釣大魚的口袋。

在退至二線陣地後,馬占山一直在觀察對手。

兩軍膠著交鋒,或許還很難看出虛實,現在濱本急著把部隊往守軍放棄的一線陣地裏帶,一動一靜之間,就看得清清楚楚了。

在馬占山的眼裏,自以為得計的濱本其實敗局已定,因為後者的戰線拉得過長。

這有什麽弊端呢,就象麵團,堆一塊的時候怎麽揉都還在一起,等到變成長長一條,隨便選哪一處,輕輕一掐就能掐斷。

18裏的長度,足以把一個聯隊拉成一根油條。

此等戰機,非天賜乎。

在江橋,馬占山總共集結了五個步兵團。可是正如高明的棋手往往都必須留有後著,優秀的軍事指揮官也得知道如何調配手上的兵力。

馬占山沒有把所有部隊都放到一線,在大興前沿他僅僅部署了一個衛隊團,就是為了示敵以弱。

在衛隊團後麵,他儲備了足量多的預備隊,隨時可以用於實施自己的戰術目的。

濱本以為他人多勢眾,但當馬占山把二線陣地的部隊增加到兩個團之後,兵力優勢立刻不見了。

再用炮。馬占山也把自家一直舍不得用的炮兵搬了出來,東北軍的裝備並不亞於關東軍,野炮、山炮、迫擊炮一齊上,雙方炮口對炮口,還就不信轟不過你。

有人有炮,二線陣地又相當堅固,日軍攻得十分艱難,幾乎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不小的傷亡代價。

擔任前線指揮的田畑急得瘋勁大發作,身為聯隊副參謀長,竟然親自綁上炸藥,指揮敢死隊不要命地往守軍陣地上撞。

當然,不到萬不得已,他自己是不會真的第一個上前“玉碎”的。

這是在你死我活的戰場,不是在伊拉克阿富汗街頭,因此這些渾身綁著炸藥包的肉彈往往被守軍提前擊中,提前報銷。

其實日本人主要看重的也就是這種肉彈精神,至於效果如何,則另當別論,以致於發展到後來,便有了那個拿腦袋撞石頭的神風突擊隊。

日本人有肉彈,中國人有血肉。

陣地剛剛被打開一條縫,馬上就有人舍生忘死地上前填補,又重新把缺口縫合上了。

不過濱本相信,始終相信,隻要他再往前擠上一擠,就能踏進大興。

困難大了,因為天色已經黑下來,馬占山要發作了。

濱本剛用完他的敢死隊,馬占山的敢死隊就上來了。他們從工事後麵一躍而出,轉而向日軍衝了過去。

短兵相接,二杆子們趕快亮絕活。那就是拚剌刀。

拚剌刀,俗稱肉搏,通常屬於戰鬥中最剌激的一個節目。建議有心髒病、高血壓史者免看。

其實,要放在冷兵器時代,這類槍剌刀砍的,還都算是小兒科。隻是到了近現代,喜歡並熱衷於此道的不多了。

日本軍人是個例外。他們平時接受的教育,就是精神萬能,有進無退。

拚剌刀這種讓人心驚肉跳的玩意,顯然很符合這種胃口和虛榮心。

連日本的三八大蓋,也是專門為此量身打造的。槍身和槍剌加一塊特別長,拚剌時很能占點便宜

可他們這回算是撞到槍口上了。對方比他們想像的還要火爆:你不是要玩剌刀嗎,老子奉陪。

失地之辱,守土之責,早就讓這些東北軍人憋屈得不行,個個眼睛仿佛都要噴出火來。

勇士們挺起剌刀,呐喊廝殺。

管你是什麽寶貝貨色,腦袋一樣會掉,身子也照樣可以紮得通透。

自稱不怕死的遇到真的不要命的了。

風向突變,馬占山一個反攻把濱本打得連連後退。

馬大帥的餃子

豈止是“退”,接下來還要“斷”。

在雙方步炮互搏的同時,借助夜色掩護,薩力布團從兩側悄悄迂回過來。

北岸前線的日軍被其一刀斬斷,“頭”“尾”分割兩處。

“頭”是指田畑親率的一個步兵大隊,被馬占山的兩個步兵團緊緊纏住。

“尾”,指的是北岸橋頭的留守部隊。主要都是一些輜重兵、衛生兵和通訊兵,他們並沒有上場打仗的準備,就是馬馬虎虎的弄了個工事掩體,緊急情況下無人進行組織,成了一堆亂哄哄的蒼蠅。

迂回過來的薩力布團儼然就是打蒼蠅的拍子。

這個團是個騎兵團,原本以為騎兵要當步兵用,自己也覺得人才浪費。

好在馬上就要真神歸位了。

騎兵團長薩力布,一騎上了馬就現出凶神本色。

別的騎兵拿的是馬刀,這位老兄的刀不是拿的,而是舉的,因為是大刀,跟三國時候關羽關雲長用的那種青龍偃月刀好有一比。

別人是一刀一刀砍,他是一片一片掃。

要放在古代,這就是一個很劃算的買賣。因為那會計軍功,就是數人頭的,有幾個腦袋算幾個功。

你這裏才削一個,他那裏已經有十幾個入帳了。

騎兵們驅馬揮刀,在岸邊對著日軍一頓亂砍,嘁裏哢嚓,殺了一個過癮。

輜重兵們哪裏經得住如此凶悍的衝擊,幾下就垮了。

江上所有的運輸工具都無一例外遭到了炮火打擊,鐵橋被炸壞,浮橋被炸斷,連江麵上的橡皮舟也被炸得沒了影。

這時候舟橋上尚有三三兩兩的零星日本兵,見炮彈突然飛過來,躲都沒地方躲。當場被炸死的倒也算了,最倒黴的其實是那些反應快的家夥。

他們跳進了江裏,以為可以活命,卻不知道受的是活罪:江水冰冷剌骨,別說想抓塊破船板漂一漂了,就算會遊泳的,多半也得被凍成木乃伊。

等到田畑拚死拚活地退到江邊,他才發現,自己的後路已被馬占山給完全切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