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房間

為尋求刺激而聚到一起的七個貌似正經的男人——我也是其中一員——在特意為此準備的“紅房間”裏,仰靠在套著深紅色天鵝絨的舒適扶手椅上,焦急地等待著今晚的主講人會講個什麽詭異的故事。

七個人圍坐在一張同樣鋪著深紅色天鵝絨的大圓桌四周,桌子上放著一座有著古雅雕刻的燭台,三支粗蠟燭插在燭台上,頂端的火苗微微晃動。

整個房間裏,從屋頂到地板都懸垂著褶皺密集的猩紅色綢緞幕布,連窗戶和大門也不例外。浪漫的燭光中,我們七個人的碩大影子投射在宛如剛從靜脈流出的血液般暗紅色的垂幕上。影子隨著搖曳的燭光,像幾隻巨大的昆蟲在綢緞幕布的褶皺處忽伸忽縮地爬行著。

每次進入這個房間,我都會產生坐在一隻巨大生物的心髒裏的錯覺。我甚至能夠感受到,那個心髒在以與其相稱的緩慢速度撲通撲通地跳動著。

每個人都不說話。我透過燭光,漠然地看著坐在對麵的幾個人臉上籠罩的紅黑色影子。我發覺那幾張臉竟然都像能麵一般毫無表情,一動不動。

終於到時間了,今天講故事的人是新加入俱樂部的T。他坐在椅子上,直勾勾地盯著蠟燭的火苗,開始講起了下麵這個故事。由於燭光投射形成的陰影,他的下顎看上去就像骸骨,每次說話時都顫顫巍巍,淒涼地張合著。我望著他,感覺像在看一個怪異的人偶正被人操縱。

插畫師:朱雪榮

雖然我認為自己的精神是正常的,別人也都是這樣看我,但我還是說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正常。也許我就是個瘋子,即使不到那個地步,大概也算是個精神病患者。總之,對我來說,這個世界無聊透頂。我覺得活著是一件無聊得讓人受不了的事。

雖然我曾經也有過和普通人一樣沉迷於各種享樂的時期,但是沒有一樣東西能稍微撫慰一下我與生俱來的無聊感,反而讓我覺得這個世界再也沒有什麽有趣的東西了。太沒意思了,留給我的隻有失望。結果,我變得什麽事都懶得做了。如果有人對我說,什麽什麽遊戲很有意思,肯定會讓你上癮的,我也不會立刻興奮起來說“啊!還有這麽好玩的東西,趕快去玩玩吧”,而是先在腦子裏想象它怎樣有趣,可是想了半天後,得出的結論總是“也沒什麽好玩的”,就這樣嗤之以鼻。

於是,在一段時間裏,我是名副其實的什麽都不做,每天除了吃飯就是睡覺。我隻是進行各種幻想,然後一個個地否定掉:“這個也無聊,那個也沒意思。”我覺得活著比死還痛苦,然而在別人眼裏,我過的是令人羨慕的安逸生活。

若是我每天都要為麵包去奔波,或許還不致如此。即使不得不幹體力活,至少有件事情可做,也算幸福。或者我是個超級大富翁,那就更好了。那樣的話,我肯定能夠憑借金錢之力,沉迷於曆史上那些暴君做過的窮奢極欲或血腥的遊戲,以及其他各式各樣的樂趣中,當然這也是實現不了的願望。如此一來,我隻能像童話中的懶漢一樣,生不如死地活下去,一天一天地打發著遊手好閑的無聊日子。

我這麽一說,大家肯定會覺得:“沒錯,沒錯。不過,要說對這個世界厭倦透頂嘛,我們可絕不輸給你。所以,我們才會組成這個俱樂部,想辦法尋求刺激呀。你不也是因為覺得無聊至極才加入我們的嗎?所以,即使你不說自己有多無聊,我們也心知肚明。”確實是這樣,我根本沒有必要嘮嘮叨叨地訴說自己有多麽無聊。不過,正因為我知道你們很清楚無聊是什麽玩意兒,才下決心今晚來到這裏,給你們講述我與眾不同的經曆。

我經常出入樓下的西餐廳,自然和這裏的老板熟識,不僅很早以前就經常聽他說起這個“紅房間”俱樂部的事,還再三被慫恿加入。盡管如此,我這個本該求之不得的無聊之人,直到現在才加入。這麽說可能有點兒辯解之嫌吧,那是因為我無聊得與大家無法相提並論——我已經無聊到無以複加的地步了。

什麽犯罪和偵探遊戲啦,降靈術以及其他各種心靈方麵的實驗啦,參觀監獄、瘋人院、解剖學教室啦,對於這些還多少有點兒興趣的你們是幸福的。即使我聽到你們打算去偷看執行死刑,我也一點兒不覺得驚訝。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老板提到這個俱樂部時,我不僅對其他平常的刺激厭倦了,還發現了一種極其有趣的遊戲——雖說有點兒恐怖,不過對於我來說,它也可以說是一種遊戲——並且沉迷其中了。

這個所謂的遊戲就是——殺人。突然這麽說出來,大家可能會嚇一大跳。是真的殺人。而且從我發現這個遊戲到現在,僅僅為了解悶,這個遊戲已經奪去了將近一百個成人和孩子的性命了。你們可能會以為,我現在已經幡然悔悟,是來懺悔這可怕的罪惡的。你們想錯了,我一點兒也沒有悔悟,也沒有因為自己犯罪而害怕。不僅如此,啊,真是太不像話了!我最近甚至對殺人這種血腥的刺激也厭倦了。現在我迷上了服用違禁藥品。但是,這玩意兒畢竟不是一般的東西,就連我這樣絕望的人,對生命也有所留戀,所以一直忍耐到今天。可是,現在既然連殺人都厭倦了,那麽除了去自殺,我還能追求什麽刺激呢?過不了多久,我可能就會被違禁藥品奪去生命。一想到此,我就想趁著還能條理清晰地說話,把自己做過的事情傾訴給什麽人聽一聽。那麽,這個“紅房間”裏的各位,不是最適合的人選嗎?

因此,我申請加入俱樂部,並不是想成為各位的夥伴,隻是想讓各位聽一聽我的可怕經曆。幸運的是,按規定,新加入的會員必須在第一個晚上說點兒什麽符合俱樂部宗旨的故事,因此,我得以抓住完成我的願望的機會。

那是大約三年以前的事情了。那時候,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我已經徹底厭倦了各種刺激,覺得活著毫無意趣,就像一隻無聊的動物,無所事事地苦熬著每一天。那年的春天,雖說是春天,天氣卻還很冷,可能是二月底三月初的一天晚上,我碰到了一件奇怪的事。實際上,這件事成了後來我殺死近一百人的動機。

那天,我不記得在哪裏玩了很久,大概是夜裏一點吧,我當時可能有點兒醉。雖然夜裏很冷,我卻沒有坐車,而是晃晃悠悠地往家走。隻要再拐過一條街,走一百米左右就到我家了。我不經意地拐過那個街角,迎麵有個男人慌慌張張地向我這邊疾步而來,和我撞了個滿懷。我吃了一驚,對方好像更吃驚,呆呆地站著。當他借著昏暗的路燈看清我之後,馬上問道:“這附近有沒有醫生?”我一問才知道,這個男的是個汽車司機,說是剛才把一個老人——老人這麽晚了還在街上遊**,多半是個流浪者——撞倒了,傷得很重。我往旁邊一看,果然在兩三百米遠的地方停著一輛汽車,車旁邊好像躺著個人,輕輕呻吟著。警察崗離這兒很遠,負傷者又很痛苦,所以司機決定先尋找醫生。看來一定是這麽回事。

因為我家就在附近,對於這一帶我很熟悉,所以馬上告訴了他醫院的地址:

“從這兒向左走兩百米左右,在路的左側有一家亮著紅燈的建築物,就是M醫院。你去敲門,把大夫喊起來就是了。”

於是,司機在助手的幫助下,馬上把負傷者送到M醫院去了。我一直看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就算遇上這種事,我也沒覺得有什麽意思,所以回到家裏後——我是個獨身者——我不是醉了嗎,躺倒在用人給我鋪好的床鋪裏,就立刻睡著了。

其實這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如果我把這件事忘掉的話,就沒有後來的事了。然而,第二天醒過來後,我還記得昨天夜裏發生的這件事,而且閑極無聊地開始想知道那個受傷的人現在怎麽樣了。突然,我想到一件奇怪的事。

“啊,我犯了一個大錯。”

我大吃一驚,雖說我當時喝醉了,但神誌絕對是清醒的。我吃驚的是,自己為什麽要讓他們把那個受傷的人送到M醫院去呢?

“從這兒向左走兩百米左右,在路的左側有一家亮著紅燈的建築物,就是M醫院……”

我還記得自己是這麽說的,可是當時為什麽不說“從這兒向右走一百米,有一家叫K的外科醫院”呢?

我告訴他們的M醫院是一家有名的無良醫院,而且能不能做外科手術都令人懷疑。可是就在與M醫院相反的方向,比M醫院還近一些的地方,就有一所設備齊全的K外科醫院。我當然很清楚這個情況,既然如此,為什麽要讓他去M醫院呢?我到現在也不清楚自己當時的心理狀態是怎麽回事,也許是一時沒想起來吧。

我有點兒擔心起來,就讓用人去打聽了一下附近有什麽傳聞,結果聽說那個傷者死在了M醫院的診察室。一般來說,醫院都不願意接收那種因車禍受傷的人,何況是半夜一點的時候,也是情有可原。可是據說當時不管汽車司機怎麽敲門,M醫院推三阻四地就是不給開門。想必是拖了很長時間,當他們終於把傷者抬進去時,已經太遲了。不過,如果M醫院的醫生告訴他們“我不是這個專科的醫生,你把他送到附近的K外科醫院去吧”,那個受傷的人或許還有救。真是太不像話了。大概是他想自己來處理這個嚴重的傷者,然而失敗了。據傳言,醫生當時很慌張,胡亂折騰了傷者很長時間。

聽了這些,我竟然生了某種匪夷所思的心情。

在這個案子裏,到底是誰殺死了那個可憐的老人呢?不用說,汽車司機和M醫院的醫生都各有其責任,而且如果依據法律的話,恐怕會針對司機的過失進行處罰;可事實上,責任最大的難道不是我嗎?如果那時候我不是告訴他去M醫院,而是去K外科醫院的話,那個傷者也許就能得到有效的救治。司機隻是把他撞傷,並沒有殺死他;M醫院的醫生因為醫術拙劣才失敗,所以也不該受到責備,即使他有必要對此負責,追根究底也是因為我推薦了不適合的M醫院造成的。也就是說,救老人還是殺老人取決於我當時如何指路。雖然看上去讓老人受傷的是司機,但真正殺死老人的不是我嗎?

這是從偶然過失的角度來看,但如果不是過失,而是故意想置人於死地,又該如何判斷呢?不言而喻,我不就是犯了殺人罪嗎?然而,在法律上即使懲罰了司機,但對於我這個真正的殺人犯恐怕連懷疑都不會吧!為什麽這麽說呢?因為大家都知道我和這個死了的老人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就算受到懷疑,隻要回答我忘了有其他的外科醫院,不就沒事了嗎?這完全是我內心怎麽想的問題。

各位以前有沒有想到過這種殺人方法呢?我是經過這次車禍才注意到了這個問題。試想一下,這個世界是多麽險惡啊!天知道什麽時候,一個像我這樣的人,隻要毫無理由地故意告訴人家去找錯誤的醫生,就能將這條本來可以救回來的生命無端毀掉。

下麵這件事,就是後來我進行試驗並成功了的。假設一個鄉下老太婆想橫穿電車軌道,此時不僅有電車,還有汽車、自行車、馬車、人力車等都在馬路上交織往來,那個老太婆的腦子肯定很混亂。假設在她邁出一隻腳的瞬間,有一輛電車或其他什麽車風馳電掣地駛來,離她隻有兩三百米。此時,她並沒有注意到電車開過來,繼續橫穿過去的話,其實也不會有什麽事。可是,倘若有人大喊一聲“老婆婆,危險!”,她必然會突然慌了神,會猶豫是向後退還是繼續往前。而如果那輛電車因為距離太近,刹不住車,這句話就足以讓她受重傷,甚至要了她的性命。我剛才也說過,我曾經就用這種方法順利地殺死了一個鄉下人。(說到這兒,T稍微停頓了一下,陰森森地笑了。)

在這種危急關頭喊“危險”的我顯然是殺人犯。可是有誰會懷疑我呢?有誰會想到,有人隻是為了好玩,而把一個和自己無冤無仇、素昧平生的人殺掉呢?對於喊出“危險”這句話,無論怎麽解釋也隻會被認為是出於好意。從表麵上看,我隻會得到死者的感謝,絕對沒有被怨恨的道理。各位想想看,這是一種多麽完美無缺的殺人方法啊!

世人都愚蠢地堅信幹壞事一定會觸犯法律,受到應有的懲罰。任何人都想象不到,這個國家的法律也許會放過殺人者。可是事實又是怎麽樣的呢?從我剛才說的那兩個例子類推,不是可以想到很多讓人絲毫不必擔心會觸犯法律的殺人方法嗎?當我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與其說我為這個世界的可怕而戰栗,不如說我為造物主給我們留出的這種犯罪餘地感到無比的快樂。我由衷地為這個發現而狂喜。這難道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嗎?隻要按照這個方法去做,就如同活在大正時代,唯獨我一個人可以那樣隨意行事。

於是,我想到利用這種殺人方法來填補生不如死的空虛。這種絕對不會觸犯法律的殺人方法,縱然是夏洛克·福爾摩斯都無法看破呀。啊,這是多麽完美的興奮劑啊!從那以後,這三年間,我一直沉迷於這種殺人樂趣之中,從前的空虛感也不再出現了。各位不要笑,我對自己發了誓,不奪取一百個人的命就決不終止這種殺人行徑。

直到大約三個月前,我正好殺死了九十九個人。這時候的我,對殺人也完全厭倦了。這個回頭再說。那麽我是怎麽殺死這九十九個人的呢?不用說,我對這九十九個人沒有一點兒仇恨,隻不過是對這個無人知曉的殺人方法及其結果感興趣才這麽幹,所以我從來不重複使用同一種方法。因為殺了一個人以後,琢磨下次用什麽新的方法殺人本身也是一種樂趣。

不過,今晚我沒有時間把我實行的九十九種殺人方法一一介紹。而且今晚我來這兒,也不是為了坦白花樣翻新的殺人方法。我為了擺脫空虛而不惜犯下這種慘無人道的罪惡,到頭來,就連幹這種邪惡之事我也厭倦了。接下來,我想毀滅自己。今天來隻是想告訴各位我這種不正常的心態,聽一聽大家的看法。因此,關於殺人方法,我隻打算講兩三個實例。

在我發現這種方法後不久,發生了這麽一件事情。在我家附近有一個盲人按摩師,他是殘疾人中常見的那種相當固執的人。別人出於好意提醒他時,他總是反著理解,認為是別人欺負自己看不見才這樣捉弄,總故意做出相反的舉動。總之,他的個性不是一般的固執。

有一天,我走在大街上,迎麵碰到那個固執的按摩師走過來。他傲慢地把手杖扛在肩上,一邊哼著歌一邊優哉遊哉地走著。正好那條街昨天開始修下水道,在馬路一側挖了很深的溝。但他因為是個盲人,看不到“禁止通行”的告示牌,所以完全不知情地在溝邊悠然散步。

看到這個情景,我突然想到了一個妙招。我喊了一聲按摩師的名字:“喂,N君!”

因為經常請他給我按摩,彼此都很熟悉,所以我大聲喝道,故意帶了點兒開玩笑的口氣:“喂,危險啊!靠左邊走,靠左邊走啊。”我知道隻要這麽一說,照他平日的個性,肯定會認為我是在跟他開玩笑,會故意往右邊而不往左邊走。果然不出所料,他用斥責的口吻說:“嘿嘿……淨跟我說笑!”然後,馬上向相反的右邊邁了兩三步,結果一隻腳踏進下水道工程的壕溝中,轉眼間掉到三米多深的溝底。我裝作特別吃驚的樣子,跑到溝邊往下麵看,心想:不知有沒有成功。

好像是碰巧撞到了致命部位,我看見他軟綿綿地躺在溝底,一動也不動。大概被壕溝邊沿凸出的石頭尖劃破了吧,從他偏分的頭上流淌出黑紅色的血,舌頭好像被咬斷了,嘴和鼻子也在淌血。他臉色蒼白,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了。

就這樣,這個按摩師即使已奄奄一息,居然還活了一個星期,但最終還是斷了氣。我的計劃大功告成。有誰會懷疑我呢?我平時照顧他的生意,常常叫他按摩,絕對不可能對他懷有構成殺人動機的仇恨。再說,我是想讓他避開右邊的溝,才喊“靠左走,靠左走”,因此隻會有人承認我的好意,絕不會想到我那提醒的話語中竟然隱藏著可怕的殺機。

啊,這是多麽可怕又有趣的遊戲啊!於是在最初那段時間,當我想出絕妙的詭計時,簡直可與藝術家創作成功的狂喜相匹敵。加上實行詭計時的緊張感、達成目的時的滿足感,以及看著那些被殺死的男男女女竟然不知殺人者就在眼前,看著他們鮮血淋漓、垂死掙紮的痛苦樣子,這感覺不知讓我多麽狂喜呢。

還有這樣一件事。那是夏日的一天,天氣陰沉,我在郊外一座所謂的文化村裏閑逛,那裏散落著十多家西洋館。正當我從最氣派的水泥建築後麵走過時,突然注意到一個奇怪的東西,那是一隻飛快地掠過我鼻尖的麻雀。它在從西洋館屋頂拉到地上的粗鐵絲上停了一下之後,突然像被彈回來似的掉下去死了。

我很好奇怎麽會這樣,仔細一看才知道,那條鐵絲原來接在西洋館屋頂的避雷針上。鐵絲上有絕緣線,但是那隻麻雀停的地方的絕緣線不知怎麽剝落了。我雖然對電不在行,但記得好像在哪裏聽到過,由於空中放電作用,避雷針的針尖上會有強電流通過。啊,就是這個原理吧。因為我第一次碰到這種事,覺得很稀奇,就站著看了那根粗鐵絲好久。

就在這時,從西洋館一側走出一群好像在玩打仗遊戲的孩子,嘰嘰喳喳地嚷嚷著。其中有個六七歲的小男孩,其他孩子都快步往前走,隻有他一個人落在後頭。我想看看他要做什麽,隻見他站到剛才說的避雷針前麵高出一點兒的地方,掀開衣褲開始撒尿。我突然又想到一個妙計。中學時代,我曾學過水是電的導體,現在這個孩子站在高處,把尿撒到鐵絲絕緣線剝落的地方是件輕而易舉的事。因為尿裏有水,所以也是導體。

於是,我對那個孩子這樣喊道:

“喂,小孩,你對著那根鐵絲撒尿試試,看看能不能夠得到。”

那個孩子說:“這有什麽難的,你看著!”

說完,孩子立刻扭轉身體,對準鐵絲**的部分尿起來。就在尿液即將碰到鐵絲的時候,孩子砰的一聲跳舞似的跳起來,啪的一下子倒在地上。你們說恐怖不恐怖?後來聽說,避雷針上有那麽強的電流非常罕見。就這樣,我生來第一次看到了人被電死的樣子。

這種情況下,我當然也不用擔心會受到什麽懷疑,隻需對抱著孩子的屍體痛哭的母親說句安慰的話,然後就能離開那裏了。

還有件事也發生在一個夏天。我一直想把一個朋友當作犧牲品——雖然這麽說,但絕不是對他有什麽仇恨——因為他和我是交往多年的親密好友。但是,越是這樣的好朋友,我反而越有種異常的渴望,想一邊微笑著一邊一言不發地將他瞬間變成死屍。我曾經和那個朋友一起去日本房州一座偏僻的小漁村避暑。海邊隻有當地村裏的古銅色皮膚的小孩子在玩水。至於城裏來的遊客,除了我們倆以外,隻有幾個美院學生模樣的人,而且也不下海,隻是拿著素描本在海邊來回轉悠。

那裏並不像在有名的海濱浴場裏那樣,隨處可見曼妙的都市少女,旅店像東京的小客棧那樣簡陋,飯食除了生魚片以外都很難吃,不合我的口味,是個相當冷清且不方便的地方。可是,那個朋友正好和我相反,喜歡在偏僻的地方感受孤獨的生活,而我也有我的打算,一直急於尋找幹掉他的機會,所以我們才能在這樣的小漁村裏靜靜地逗留幾天。

有一天,我把那個朋友帶到離海岸漁村很遠的一處懸崖邊。

“這地方跳水最棒了。”我這麽說著,率先脫了衣服。

朋友也會一些遊泳的本領,所以一邊說著“嗯,這裏不錯”,一邊也把衣服脫了。

我站在斷崖邊,將兩手直直地伸向上方,大聲喊著“一、二、三”,猛地一跳,在空中畫出一道漂亮的弧線,頭朝下栽進了海裏。

當身體撲通一聲接觸水麵時,我用胸和腹部呼吸,輕輕切入水中,隻下潛了兩三尺,就像飛魚一般從前方探出水麵,這是跳水的訣竅。我從很小的時候就擅長遊泳,這種跳水簡直不在話下。然後,我從距離岸邊三十米左右的海麵上露出頭,一邊踩著水,一邊用一隻手抹掉臉上的水,對著朋友喊道:“喂!你跳一個!”

朋友也沒有多想,說了聲“好啊”,便以和我同樣的姿勢,朝著我剛才跳下去的地方猛地跳了下來。

他濺起巨大水花,落入海水裏,卻再也沒有出來……

我早已預計到會這樣。其實,在離海麵兩米左右的地方有一塊大石頭,我事先就探知了它的位置。我知道,以朋友的水性,如果在這裏跳水,他肯定會潛到兩米以下的深處。就是說,我算定了他會碰到石頭而慫恿他跳水。大家可能也知道,跳水技術越好的人,潛水的深度就越淺。由於我對此已是輕車熟路,所以能夠在碰到海底岩石之前巧妙地浮上水麵。而我的朋友在跳水方麵還是個新手,肯定會筆直地栽進海底,頭重重地撞到岩石上。

不出所料,等了很久,他像死金槍魚似的輕飄飄地浮出海麵,隨著波浪漂動。不用說,他已經死了。

我抱著他遊上岸後,趕緊跑回漁村,向旅店的人報告。於是,那些沒有出海的漁民都趕來救治我的朋友。可是,因為腦部受到很重的撞擊,他已經沒有希望被救活了。仔細一看,他的頭頂上裂開了一條將近二十厘米的口子,裏麵翻出白色的肉,頭部下麵還有一大片凝固的黑紅血跡。

前後我僅接受過兩次警方的訊問。不管怎麽說,事情發生在沒人看到的地方,受到訊問也是理所應當的。然而他們知道我們的朋友關係。我們從沒發生過口角,而且當時的情形是,我和他都不知道海底有岩石,幸虧我水性好才逃過一劫,他則不幸地碰上了這種事。很快,我的嫌疑就消除了,警察們反而安慰我說:“失去了好朋友,很可憐啊!”

這樣一個個的事例講下去就沒完了。舉這幾個例子,我想大家可能對絕不會觸犯法律的殺人方法有了一定的了解。我差不多都是這樣做的。有時,我混在看雜技的人群中,突然做出怪怪的姿勢——在這裏說都有點兒不好意思——來吸引在高空走鋼絲的女藝人的注意力,使她從空中墜落;有時,我對在火災現場為尋找孩子而陷入半瘋狂狀態的母親說“你聽,他好像在哭呢”等,暗示她的孩子睡在房間裏,讓她衝進大火中被燒死;有時,在正要投河自殺的女孩子身後,突然尖叫一聲“別跳!”,讓本來可能打算放棄自殺的姑娘受到驚嚇而跳進水中……

這類的事例太多,講下去就沒完沒了,現在夜也深了,加上大家對這種殘酷的故事已經不想再聽下去了,所以,最後就讓我講一個與剛才那些略有不同的故事作為結束吧。

各位可能會覺得我每次隻殺一個人,其實不是這樣的。不然的話,我怎麽能在不到三年的時間裏,利用這種不觸犯法律的方法殺死九十九個人呢?其中殺人最多的一次是……對了,是去年春天的事了。我想大家在當年的報紙上肯定也看到過,中央線的列車翻車事故死傷了很多人吧,就是那一次。

其實,我采用了一種非常簡單的方法,隻是尋找實施這個方案的地點費了我不少功夫。不過,從一開始我就選定了中央線沿線。之所以選這裏,一方麵是因為中央線會穿過最有利於實施計劃的山中,另一方麵是因為中央線的翻車事件是最多的。選擇這裏的好處就是,人們會想“唉,又翻車了”,反而不會引人注目。

盡管如此,為找一處符合標準的地方,我也是煞費了一番苦心。到最後決定利用M站附近的懸崖,足足花了我一周的時間。在M站裏有一家小小的溫泉酒店,我住進那裏。在泡溫泉的間隙,我常常到附近閑逛,這是為了讓別人覺得我是長期逗留、進行溫泉療養的旅客。為此,我不得不白白地多住了十多天。終於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有一天,我又像平時那樣沿著山路散步。

我登上距離酒店兩千米左右的小山崖,在那裏一直等到黃昏降臨。火車線路會在山崖下方拐一個彎,而線路的另一邊是深邃陡峭的山穀,隱約可以看到穀底有條小河靜靜地流淌著。

不久,到了預計的時間。雖然四周沒有一個人,我卻故意做出被絆倒的樣子,把事先找好的大石頭踢了下去。這塊石頭正處於隻要輕輕一踢,就能滾落到鐵軌上的位置。我本來打算如果一次踢不到位,就多踢幾次,可是往下一看,那塊石頭正好落在一根鐵軌上麵。

再過半個小時就會有一輛下行列車經過,到那時天就完全黑了,而且石頭所在的位置正好是彎道後麵,司機不可能提前注意到。我確認了石頭的落點之後,就飛快地返回M站。因為有一段山路,所以我用了半個小時以上才到。我跑進站長室,慌慌張張地喊道:“不好了!我是來這裏溫泉療養的客人,剛才我去挨著鐵路的懸崖上散步,就在要爬上一個山坡的時候,不小心把一塊石頭踢落到了山崖下的鐵軌上。要是有火車經過那裏,肯定會脫軌,搞不好會翻下山穀。我想下去把石頭拿開,但因為不熟悉地形,找了很久,怎麽也找不到下去的路。所以,我想與其在那裏磨磨蹭蹭,不如跑到這裏來報警。請問,能不能請你們盡快把石頭拿掉呢?”

站長聽了以後大吃一驚:

“那可糟糕了!現在下行列車剛剛通過。如果正點的話,應該已經通過那裏了……”

這正是我所希望的。就在我們這樣對話時,九死一生的列車長從事故現場趕來了,報告列車翻車,死傷人數不詳。人們亂成一團。

我被帶到M站附近的警察局待了一個晚上。不過,這是我經過周密思考做的事,自然不會有什麽閃失。我雖然被警察狠狠地訓斥了一番,但沒有到受處罰的程度。

後來聽別人說,即使我當時的行為觸犯了《刑法》第一百二十條,也隻是處以五百日元以下的罰款。就這樣,我隻用了一塊小石頭,就不受到任何懲罰成功地奪取了……嗯,沒錯,是十七個人,十七個人的生命。

各位,我就是這樣一個奪取了九十九條人命的人。我非但沒有一點兒悔悟,反而對這種血腥的刺激都厭倦了。接下來,我隻想犧牲自己的生命。各位好像對我這種殘忍至極的行為皺起了眉頭?不錯,這肯定是一般人難以想象的、罪大惡極的行徑。但是,我希望大家能夠多少理解一下我為了擺脫巨大的空虛感,不惜犯下深重罪孽的心情。像我這樣的人,除了幹壞事以外,再也找不到其他有意義的事了。各位,請你們判斷一下吧,我是不是個瘋子?是不是那種被叫作殺人狂的人呢?

今夜的發言者就這樣說完了自己極其駭人聽聞的經曆。他的眼白有些充血,大而混濁的眼睛挨個兒掃視了我們這些聽眾一遍。然而,沒有一個人開口回答他的問題,或是譴責其行為。隻有七張麵孔被一閃一閃的恐怖燭光映得通紅,一動不動地浮現在黑暗中。

突然,門附近的垂簾外麵出現了一絲光亮。定睛一看,那個發出銀光的東西慢慢變大了。那是一個銀色的圓形物體,猶如滿月破雲而出,慢慢地從紅色垂簾之間顯露出其全貌。我第一反應就知道那是女招待雙手端著的給我們送飲料的銀盤。可是,這間“紅房間”的氣氛讓我們不自覺地把萬物都看成虛幻的。這個普通的銀盤,讓我們幻想到了《莎樂美》的舞劇裏,從古井中,一個人突然捧出盛有剛被砍下來的頭顱的銀盤那樣的情景。甚至讓人覺得,當那個銀盤從垂簾間整個出現後,像青龍刀一樣寬的閃閃發光的大砍刀會緊跟著出現。

沒想到,從垂簾間走出來的不是厚嘴唇的半**奴隸,而是剛才那個漂亮的女招待。她很快活地在我們七個男人之間轉來轉去地分發起飲料來,仿佛一股世俗的風吹進了這個與世隔絕般的虛幻的屋子裏,讓人覺得很不協調。她周身飄**著樓下西餐館的豪華歌舞,狂醉、年輕的女子無意義的尖叫聲。

“瞧著,我開槍了!”

突然,T用和剛才說話聲音沒有絲毫不同的冷靜口吻說道,然後將右手伸進口袋裏,掏出一個閃閃發光的東西,猛地對準了那個女招待。

我們的驚叫聲、砰的一聲槍響和女招待發出的驚叫聲幾乎同時響起。

所有人都從位子上站了起來,簡直太幸運了,被槍擊的女招待毫發無損,隻是呆呆地站在被子彈打碎了的飲料盤麵前。

“哈哈哈哈……”T發出狂人般的笑聲,“這是個玩具,這是個玩具。哈哈哈哈……花子上了一個大當,哈哈哈哈……”

這麽說,還在T右手中冒著白煙的槍不過是一把玩具槍嗎?

“啊,嚇死我了……這個,真的是玩具?”

這個女招待好像以前就和T很熟似的,臉上還沒有血色,一邊這麽說一邊向T走過去。

“什麽玩具啊,借給我看看吧。哎呀,和真的一模一樣呢。”

她為了掩飾剛才的窘態,拿起那把說是玩具的內含六發子彈的手槍,翻來覆去地看,最後說道:

“剛才我上當了,那好,我也還你一槍吧。”

說著她彎曲左臂,把手槍筒架在左臂上麵,裝模作樣地瞄準了T的胸口。

“你要是會開槍的話,就開一槍看看。”T嗬嗬地笑著,用嘲弄般的語氣說道,“一定要打啊。”

砰……比剛才更加刺耳的聲音響徹了房間。

“啊啊啊……”

T發出難以形容的駭人呻吟聲,從椅子上霍地站起來,重重地倒在地板上,手腳抽搐著,一副痛苦不堪的樣子。

這是在開玩笑嗎?要是開玩笑的話,他掙紮的樣子也太逼真了。

我們一齊跑到他的身邊。剛才坐在我旁邊的人從桌上取下燭台往他臉上一照,隻見T那蒼白的臉像癲癇病人一般**著,宛如受傷的蚯蚓在蠕動似的,全身的肌肉不停地一伸一縮,拚命掙紮著。每次扭動身體的時候,鮮紅的血就會從他胸口黑乎乎的傷口處,順著雪白的皮膚滴滴答答地流出。

原來,給女招待看的六連發玩具手槍裏,裝填的第二發子彈是實彈!

我們長時間木呆呆地站著,沒有一個人動彈。剛剛聽完詭異的故事,緊接著就發生了這起事件,給我們造成了異常強烈的刺激。從時鍾的刻度來看,或許隻是很短的時間;但是至少對於我來說,我們一動不動地站著發呆,沒有采取搶救措施的那段時間很漫長。為什麽這麽說呢?因為在這事發突然的場合,麵對痛苦掙紮的負傷者,我有足夠的時間進行下麵的推理:

“看似是出人意料的事件,但是仔細想一想,這難道不是今晚從一開始就寫在T的計劃中的事嗎?直到九十九個人為止,他都是殺別人,但是最後的第一百個人,恐怕是留給自己的吧?而且,選擇‘紅房間’作為自己的死亡之所,大概也是最合適的吧。如果把這件事和他極其怪異的性格聯係起來考慮,就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了。

“對了,他先讓別人相信手槍隻是個玩具,再讓女招待開槍的手法,難道不是他慣用的獨特殺人方法嗎?這樣一來,開槍的女招待就不用擔心受到懲罰了,因為有我們六個證人在場。也就是說,T把他用在別人身上的方法,即加害者沒有任何罪名的方法,同樣用到了自己的身上。”

其他幾個人似乎也沉浸在各自的傷感中,而且和我的想法應該是一樣的。因為在這種情況下,也隻有這麽想了。

可怕的沉默支配了在場的所有人。寂靜中隻能聽到女招待埋著頭悲傷的啜泣聲。在“紅房間”裏,燭光映照出這一幕悲劇的場景,實在太夢幻了,感覺很不真實。

“哧、哧、哧、哧……”

突然,除了那個女招待的哭泣聲外,我們又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那聲音聽著像是從已經停止掙紮、死人一樣躺在地上的T的口中發出來的。一陣冰冷的戰栗爬上了我的後脊梁。

“哧、哧、哧、哧……”

那聲音越來越大了,就在大家驚詫不已時,垂死的T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站起來後口中還一直在發出“哧、哧、哧、哧”的怪聲。聽上去又像是從心底擠出來的痛苦呻吟。可是……也可能……啊,果然是這樣啊!原來他一直使勁憋著笑呢。

“各位,”他一邊大聲地笑起來,一邊叫道,“大家明白了吧,這一招。”

啊,這又是怎麽回事呢?剛才哭得那樣傷心的女招待立刻快活地站了起來,再也憋不住了,也跟著捧腹大笑起來。

“這個玩意兒吧,”T把一個小圓筒放到自己的手掌裏,伸到目瞪口呆的我們麵前解釋道,“這個是用牛**做的子彈,裏麵裝滿了紅墨水,擊中目標後就會自動流出來,就和這顆假子彈同樣的原理。剛才我講的經曆,從頭至尾都是胡編出來的。不過,我的演技相當不錯吧……好了,各位無聊君,我今天的表演能不能算是你們一直在尋求的那種刺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