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老段的凡心
中原當今皇帝劉懷,早年曾在北涼做過質子,不知怎的,逃了出來,隨母姓,化名周九郎,流落民間數年。以致坊間至今日皆稱皇帝為:九郎。
先帝十七子,劉懷行九,非嫡非長,本與皇位無緣。
可是,他的兄弟們,或死,或被敵國所擄,隻有他,全須全尾地回了洛陽。
劉懷的養母喬香兒,為鎮壓反對劉懷繼位的勢力,血洗洛陽皇宮,死等養子歸來。
劉懷回來了,還帶回幾個人。
時任北境邊陲黑水鎮的守將方硯山,和他的妹子方靈山,以及黑水鎮綢緞莊“白錦園”的女掌櫃白若梨。
還有,宛平府知州宋譽銘,和他的妹子宋丹青。
誰也不知道劉懷與他們有什麽糾葛,也不知道劉懷一路艱險,是怎麽回來的。
總之,劉懷登上帝位,改元“天命”後,對這些人都大加封賞。
天命元年三月,劉懷追封已故的生母漓妃為昭烈太後,尊封養母喬香兒為康順太後,居隆佑宮,每日早晚問安,親奉茶湯,極盡孝養。
天命元年六月,劉懷封宋譽銘為參知政事,居文官之貴;封方硯山為虎賁大將軍,居武官之貴。
天命元年七月,太後喬香兒催促皇帝立後。
是夜,劉懷在紫宸殿與眾人宴飲。子半,宮人太監侍衛皆被遣退。隻聽殿內有擲杯之聲、歌舞之聲、哀泣之聲、刀劍之聲。至天明方休。
翌日,劉懷賜婚方硯山,新夫人便是白若梨。劉懷封白若梨為一品誥命夫人,並親賜“敕造將軍府”做他們的宅邸。
婚禮赫赫揚揚,辦了七日。
皇帝親臨,騎馬送嫁,無上尊榮。
天命元年臘月,劉懷納宋丹青、方靈山進宮,封宋氏為端妃,封方氏為德妃,平起平坐。
然則,後位空懸。
每有慶典,二妃同立皇帝身畔。
天命七年,北涼再度大舉進攻。
方硯山主戰。
宋譽銘主和。
方硯山率軍,死不旋踵,與敵作戰。黃河一役,三萬精銳戰死,血把黃河之水都染紅了。方硯山誓要洗掉讓漢人蒙羞的“昌啟之恥”。然則——
宋譽銘已帶著皇帝南逃了。
不知道宋譽銘給皇帝進了什麽言。一道聖旨,降到方硯山麵前,命他速速收兵,莫要戀戰。
皇帝一行從洛陽,躲過北涼韃子的搜山檢海,逃到杭州。
從此,中原朝廷建都杭州,杭州改名“臨安府”。
天命七年二月,劉懷冊封宋丹青為皇後,封宋譽銘為宰執。同年臘月,宋丹青誕下皇長子劉慎。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如今,四年過去了。中原的子民們,漸漸忘卻了,遙遠的故土。除了方硯山夫婦,屢屢家山北望,涕淚沾襟。
天命十一年十月,北涼被西狼國所滅。
西狼忙著接手北涼的土地,不可開交。
方硯山上諫,宜舉國之力,趁機直搗黃龍,收複昔年被北涼侵占的土地。
劉懷不允。
錯失良機。
方硯山當庭咯血,大病一場。
劉懷命人送了許多珍稀藥物,並親臨府邸探視。
邊關有擾,不可無將。
為安撫方硯山,劉懷封方靈山為貴妃,許其鳳鑾出行。
今夜,烏蘭和孟昭雲來的殿宇,叫“賢德宮”。
正是貴妃娘娘方靈山的寢殿。
隻是,烏蘭對此,一無所知。
她不知道,“梨花雨”的幻戲結束後,為什麽會有人哭得如此傷心,口中還說著什麽“她像她”這樣莫名其妙的話。
大鍾被揭開。
孟昭雲拉著烏蘭出來。
烏蘭抬頭,見珠簾卷起,一個女子端坐在黃金椅上。那女子看上去約莫三十歲,麵色平靜,微微笑著。
孟昭雲低聲道:“昭陽,快跪下謝恩啊。”
烏蘭站在那裏,好奇地看著那女子。
孟昭雲高聲道:“伶人孟昭雲,攜妹孟昭陽,拜見貴妃娘娘。”
她磕頭道:“小妹年紀輕,不懂事,沒見過世麵,不通禮數,求貴妃娘娘饒恕。”
方靈山並不惱烏蘭不跪,她招招手,道:“你過來,到本宮跟前兒來。”
烏蘭走向前。
方靈山輕聲道:“你叫孟昭陽?”
烏蘭點頭。
方靈山道:“多大了?”
“十五。”
方靈山低頭笑笑:“多好的年紀。本宮與陛下初見那年,也是十五。”
轉瞬,她抬頭,看著烏蘭的衣衫,道:“你喜歡白色?”
烏蘭搖頭,道:“不,我喜歡紅色。這件衣服是昭雲姐姐讓我穿的。”
方靈山旁邊的宮人嗬斥道:“大膽!回貴妃娘娘的話,膽敢不自稱奴婢!”
烏蘭皺眉。這狗屁的中原,規矩真多。她在大理做王妃的時候,跟闔宮的仆役稱兄道弟,熱熱乎乎,也沒見老段說不合適。
方靈山向宮人道:“無妨。她初進宮,由著她吧。本宮就是喜歡她這未經宮闈教化的性情。”
那宮人不敢再吭聲,道了聲:“是。”
未經宮闈教化,不知禮數,才更像她。方靈山想。
大半年前,哥哥方硯山從嘉慶關回來,進宮拜見她。那時,賢德殿的梨花開了,雪白的一片。他脫去鎧甲,淨了手,上樹摘梨花花瓣,說回去給夫人做香囊。他的夫人白若梨,喜歡聞梨花的味道,身上終年散發著晴雪香。
方靈山倚在門框,幽幽說了句:“嫂嫂好福氣。”
其實,賢德殿的梨花已經摘過一茬了,是皇帝命人摘的,早早地送去了方府。隻是方硯山在外守關,不知情罷了。
方硯山道:“是臣好福氣才對。”
他小心翼翼地將梨花花瓣包好,向妹妹辭別。
臨走時,方靈山將一件金縷衣贈給他,並道:“刀槍無眼,哥哥往後在戰場上定要小心些。性命為重。”
方硯山笑笑:“戰場之上,惜命,便不能贏。”
爾後,他不經意道:“臣在嘉慶關,與一個女子打鬥,她敢單槍匹馬闖陣,毫不畏懼。說起來,她的麵孔,倒有幾分像若梨。不過,還是比若梨差得遠。凶蠻之氣太重。”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方靈山打探到那女子的身份。派細作孟昭雲前去。誘其來中原。
她要把這個女子當作一把刀,劃開她與周九的疏離,劃開周九十數年如一日的冷漠,劃開中宮皇後宋丹青的不可一世,劃開宋家滿門的走狗畫皮。
她並沒有將她的打算告訴方硯山和白若梨。
他們夫婦二人,一片報國熱血,陽謀有餘,陰謀不足,以致屢屢被算計,落了宋家的下風。
她方靈山,深居宮闈十一年,學會了把淚和血吞下去,也學會了將牙長在心裏。
此刻,她看著烏蘭,道:“紅色是火,不大吉利。本宮命司織局給你做幾身衣裳。往後,你便一直穿白色。”
孟昭雲喜不自勝,道:“昭陽,你聽明白貴妃娘娘的意思了嗎?貴妃娘娘要留咱們在宮裏了。這是莫大的殊榮啊。天底下的伶人,誰不盼著為皇家效力?謝貴妃娘娘隆恩,謝貴妃娘娘隆恩……”
烏蘭不領情,道:“我為什麽要留在這裏?我不稀罕。這裏像古墓一樣,走路都要輕手輕腳,無趣。”
方靈山似乎對她的話並不意外,她握著一個精巧的香爐,淡淡道:“聽說,你今兒險些被宋釗玷汙。如果你不留在宮裏,你覺得宋釗會放過你嗎?本宮略略提醒你,在臨安城,沒有任何一個官員敢動宋家的人。”
宋釗那**賤下作的臉,浮現在烏蘭腦海,讓她一陣作嘔。
烏蘭看著方靈山,道:“你為什麽要留我們?”
方靈山道:“很簡單。本宮喜歡看幻戲。特別是梨花雨。本宮看過很多場幻戲班子的表演,覺得你們的表演最入心。本宮想留你們在身邊,隨時召見,隨時看戲。”
烏蘭抿了抿唇,道:“那你答應我一件事。”
“說。”
“宋釗強搶了很多民女在府內,那些女子很可憐,我想讓你解救她們。”烏蘭同方靈山談著條件。
方靈山笑笑,哥哥說得沒錯,這個蠻女膽子很大。
“好。”方靈山不假思索地答應了她。
烏蘭道:“一言為定!”
“嗯。一言為定。”
這一晚,烏蘭便留在了皇宮。
她和孟昭雲,住在賢德殿西側的一間小屋內。宮人們喚她們為“大孟伶,小孟伶”。
夜間,烏蘭躺在床榻上,聽著風吹著光禿禿的梨樹梢發出的聲響,睜著眼睛,難以入眠。
離奇的人生遭遇,讓她反複咂摸。她竟成了以幻戲立身的伶人。
孟昭雲在一旁歡喜地碎叨著進宮的好處,不必風餐露宿,不必為謀生發愁,不必四處輾轉。
烏蘭透過窗欞,看天上的月亮。
臨安城的月亮,帶著一層纏纏綿綿的淒惘。
她好像看到了老段一身袈裟,坐在月亮上麵。
她睡著了。
夢境裏,她穿著一身華衣,勒命老段給她誦經。老段說,我可以為天下任何一個人誦經,唯獨不能為你。
她問為什麽。
老段說,我在人間,還有一點凡心,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