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彼岸花開

“章醫生,就憑這幾塊骨頭碎片,質譜分析儀就能幫得了我們?”小潘趴在辦公桌上,雙手一伸,臉上露出無奈的表情,“除了蛋白質分子量、肽鏈氨基酸排序和多肽數目,還能有什麽?我們連受害者是男是女都沒辦法確定,技偵那邊對於床墊上的殘留物又提取不到有用的證據,你說我們怎麽就這麽難呢?”

“你也不能怪小九他們,能證明是人類的血跡就已經很不錯了,DNA被破壞,這些都是意料之外的事情。能找到下水道中的這幾塊骨頭,已是萬幸。”說是這麽說,章桐的心裏仍惴惴不安。

她知道蛋白質分析可以為確定人類是否患有遺傳性疾病提供可靠的數據來源。堅硬的骨質更是保護了裏麵的蛋白質細胞,可以間接判定三組基因DNA片段,雖然並不是一條完整的DNA鏈,但是如果有母本可以比對,還是可以確認骨頭的主人的。

整個下午,章桐一直守候在傳真機旁,等著失蹤人口組那邊送來三年前失蹤人員家屬的DNA樣本和省城的法醫實驗室質譜分析儀的分析結果。

“章醫生,那你覺得我們能確定死者的身份嗎?”

“應該可以,不過,我心裏也沒有底。畢竟在那麽糟糕的環境下,已經過去了三年時間。我們必須做出最壞的打算了。”章桐無奈地搖搖頭,“對了,小潘,你是什麽時候來這裏工作的?”

一聽這話,小潘嗬嗬一笑,靠在椅背上,轉動著手中的筆:“好幾年了吧。章醫生,怎麽了,你怎麽突然問我的工作年限了,難道是準備給我申請加薪?”

“我哪有錢給你加薪啊,我是在想,你也該自己單獨做事了。我們這邊需要新人,不然的話,哪一天要是我不在了,你一個人怕忙不過來。”章桐若有所思地說道。

“章姐,你別亂想,你不是好好的嗎?離退休還早著呢!”小潘有些急了,“反正跟著你做事也已經習慣了,我無所謂啦,還輕鬆呢。”

正說著,辦公室一角的傳真機發出了“吱吱嘎嘎”的聲響,沒多久,開始一張張地打印對方傳送過來的蛋白質分析檢驗報告。報告打完後,章桐仔細地逐張翻閱起來,同時把其中一張DNA分段數據表遞給了小潘:“輸入數據庫,看看有沒有什麽發現。”

“沒問題!”小潘順手打開了辦公桌上的掃描儀。沒過多久,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麵前辦公桌上連接著掃描儀的計算機突然發出了“滴滴”的警報聲,兩人都嚇了一跳。“難道這麽快就匹配上了?”章桐站起身,拉開凳子,繞到小潘身邊,彎腰看著計算機屏幕。

要知道,一條並不完整的DNA鏈能夠這麽快在數據庫中找到匹配對象,這種可能性是很低的。

計算機屏幕上顯示吻合率是70%。這個樣本是和失蹤人口組剛剛上傳的另外一個失蹤人員的DNA資料匹配上的。看著打開的資料夾,章桐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她伸手掏出兜裏的手機,撥通了老李的電話。

讓她感到意外的是,一陣熟悉的《拉德斯基進行曲》在她身後猛地響起。章桐很清楚這是老李的手機鈴聲,上次在餐廳吃午飯時,老李拿著新手機四處求人幫忙改來電鈴聲。而那時候,章桐就坐在老李的對麵。

章桐轉過身,看見老李正站在自己身後,表情複雜地看著自己。

“老李,你怎麽來了?我正要找你呢。”

“什麽情況?”

“度假村的骸骨和失蹤人口組剛剛上傳的一組DNA數據匹配上了,吻合度很高,可以確定兩人是親屬關係。”說著,章桐回身敲擊了幾下鍵盤後,繼續說道,“對方是一個中年男性,失蹤時間是十天前,名字叫趙毅,安平本地人,三年前與妻子回國定居。你們查過這個男人嗎?”

老李點點頭:“我查過趙毅的婚姻關係,他在17年前去了美國,後來和在國內的妻子離婚,獨生女兒趙佳燕判給了母親。至於趙毅和前妻為何離婚,目前還不清楚,隻知道當時他的女兒趙佳燕隻有兩歲。父女倆從此後就再也沒有聯係過,據說關係一直很僵。三年前,上大二的趙佳燕打算申請去美國留學,這才和她父親趙毅聯係上的。但是,從那以後,趙佳燕就離奇失蹤了。”

“直到我們在度假別墅裏發現了趙佳燕的DNA,”章桐隱約感到了一絲不安,“我會通知趙佳燕的母親宋丹萍女士來警局配合我們調查核實的。據說她還住在本市,一直沒有離開過。”

正在這時,老李看了一眼小潘,張了張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敏感的章桐立刻意識到老李肯定有事兒,她拍了拍小潘的肩膀:“去小九那邊把席夢思床墊上的檢驗資料報告拿過來。”

小潘點點頭,離開了。直到門被關上後,章桐這才伸手一指自己麵前的椅子,說道:“老李,坐吧,現在這裏就隻有我們兩個人,你什麽話都可以說的。”

“童隊今天來這裏了嗎?”老李的聲音變得異常嘶啞。雖然感覺到奇怪,但是章桐還是點點頭:“來過了,要是沒有他的幫助,我們不可能這麽快就確定屍體的來源。通過質譜分析儀對骨骼的蛋白質氨基酸序列的分析,找出了三組重要的DNA鏈接片段,而正是這三組片段,才使得我們很快就有了答案。而至於客房席夢思床墊上的血跡殘留,因為度假村每年都使用殺蟲劑熏蒸法,我們根本就沒有辦法提取到相關DNA鏈接點。所以說,這一回童隊算是幫了我們大忙了,不然的話,光排隊就得等半年。到那時候的話,說不準凶手早就跑了!”

“這個趙毅,我知道。”老李並沒有像往常那樣開著玩笑,相反,他一臉嚴肅地對章桐說道,“章醫生,這個案子,你不能再讓童隊接手,嚴格意義上說,你不應該再允許他走進這個房間。”

章桐的瞳孔一陣緊縮,她當然明白老李話中的含義,回避製度,隻有當偵查員牽涉進案子的時候,才會被勒令實施。難道說童小川和這個趙毅的失蹤有關係?還是說跟三年前的這具屍體有關?

“老李,你老實告訴我,童小川到底怎麽牽涉進這個案子裏了?他和這個趙毅究竟是什麽關係?你為什麽會叫他回避?”

老李長歎一聲,無奈地看著章桐:“章醫生,你就別問了,這件事情我已經向張局做了匯報。至於說趙毅,我隻能告訴你,目前還是失蹤狀態,他妻子向我們舉報說童隊涉案,理由是童隊曾經在禁毒大隊時的搭檔有可能是因趙毅的出賣,才被境外販毒團夥殺害。”

章桐呆了呆:“我知道這個案子,新聞都報道了,那人全身的骨頭都被打斷了,死得很慘,簡直就是處決。”

老李點點頭:“度假村的死者是趙毅的女兒,你肯定嗎?”

“應該可以。”

老李歎了口氣,轉身走了。

辦公室裏靜悄悄的,靜得章桐都能聽到自己沉重的呼吸聲,電腦顯示屏依舊在不停地閃爍著。

門被推開了,小潘走了進來,他把報告遞給了章桐,上麵確認了死者就是趙毅的女兒趙佳燕。

湖邊咖啡館,就在老城區邊上的長寧路,因為這裏不屬於交通要道,所以周圍來往的人並不多,但是這個小小的咖啡館裏,顧客一直沒有斷過。

童小川經常來這裏,這裏很安靜。店主是一個胖胖的小老頭,很和藹,見人常帶著笑。這裏的房子是店主私有,所以他並不在意每天的銷售量。店主經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人活著,開心就好。

可是,開心,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

接到章桐電話後沒多久,童小川便推門走進咖啡館,店裏隻坐了三四個顧客。他一眼就看見了章桐的身影,她正獨自坐在最裏麵靠窗的位置,背對著門口。童小川輕輕走到章桐身邊,坐了下來。

章桐抬起頭來,若有所思地看著他,許久才說道:“我給你打電話,就是想聽你告訴我真相。”

童小川一愣,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趙毅,是不是已經死了?”章桐問。

童小川一臉茫然:“我希望他死了。”

“那你去自首吧。”章桐的聲音低得似乎隻有她自己才能夠聽到。

童小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猛地抬頭,死死地瞪著章桐:“你說什麽?”

“你的事,我都已經知道了,老李找過我,說你涉嫌殺了趙毅,因為趙毅出賣了你在禁毒大隊的同事,讓他在臥底時被滅了口。”章桐看著他,“我聽說過這個案子,也知道當時這件事給你的打擊很大。”

“你胡說什麽呢,章醫生?我根本就沒有殺人!”童小川深感意外,“我是知道趙毅,也曾經跟蹤過他幾次,那時候我剛到刑偵大隊沒多久,三年前,那時我一直想抓住他,但是後來我放棄了,蔣隊勸了我。你們為什麽會認為我殺了他?”

“有人把你舉報了。”章桐搖搖頭,聲音冰冷,“我把你當朋友,也一直很信任你。你如果真沒殺人,自己去找老李說清楚。”說著,她站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咖啡館。

“死者名叫趙瑩,又名趙佳燕,女,19歲,原籍長橋縣,失蹤時係中部大學外國語學院2009屆學生,死因不明。凶器不明。死亡時間也不明,隻能暫定為三年前的10月份,是根據其母親宋丹萍女士的失蹤報案記錄來確定的。據死者的男朋友所說,死者失蹤當天曾經跟他說要去見自己的父親,說生父從美國回來了,後來就再也聯係不上了。而死者的生父趙毅確切的回國時間也是三年前,也就是趙佳燕失蹤前一個月。他後來和第二任妻子在本市開了個咖啡館,他妻子說趙毅當時並沒有見到死者。目前就查到這些情況。”老李把活頁夾遞給了張局。

“監獄那邊有去核實過嗎?”

“有,”老李點點頭,“我的下屬回複說,那個被舉報的在押犯是一個偷竊慣犯,他供述說,人不是他殺的。他隻是一個小偷,那晚,正好去案發現場偷東西,幾乎滿載而歸,在最後一間小屋外麵,他無意中透過窗簾的縫隙,目睹了這起慘案。因為怕暴露自己的偷竊行徑被抓而受到重判,所以他就一直沒有說,直到上次喝多了,想為自己在同行之中樹立名頭,就說出了這件事。而這個小子對凶手的描述就三個字:忘記了。”說著,老李無奈地雙手一攤。

“看來凶手是趙毅的可能性非常大。”張局歎了口氣,伸手摸出了一包煙,抽出了一支,扔給辦公桌對麵的老李。

老李點燃了香煙,深吸一口,麵露難色:“可惜的是,趙毅已經失蹤了,就在十天前,失蹤地點就在本市。這樣一來,趙毅的作案動機就沒有辦法去推斷了,我們隻能先找到趙毅再說。”

張局翻看著手裏的活頁夾:“老李,童小川真的牽涉進這件案子了?”

“不好說,現在光憑趙毅家屬的一麵之詞沒辦法確定,但他確實有動機。”

“他人現在在哪裏?”

老李遲疑了一下,小聲說道:“我打他手機,沒有接,關機了。”

張局抬頭,神情嚴肅地看著老李,老李忙把目光移開了:“你先出去,我要打個電話。”

老李退出了辦公室,張局沉思了片刻,從懷裏摸出一個黑色筆記本,找到上麵的一個電話號碼,然後掏出手機打了過去。電話很快就接通了,兩人交談的時間並不長。結束通話後,張局臉上的愁容才終於舒展開,他在拍紙簿上寫了個地址,然後站起身,拿著這張紙離開了辦公室。

破天荒頭一回,張局竟然坐在法醫辦公室門外的長椅上等著章桐。

走廊裏充斥著刺鼻的煙草味道,長椅邊上的煙灰缸裏,已經擠滿了一堆煙頭。這意味著,他已經在這裏等了很久了。章桐剛要開口,卻被對方揮手製止。

“章醫生,你聽我說,童小川是被人陷害的,我現在給你一個地址,你把刑科所的人都帶過去。如果趙毅已經死了的話,那趙毅的屍體就在那裏,死因我不清楚。”說著,他把一張紙遞給了章桐,語重心長地說道,“不要問我從哪裏得來的消息,這是我以前的一些消息來源,為了對方的安全,我不能說得太明白。你們快去快回,路上要低調,別被媒體發現了。”

章桐點點頭:“謝謝你,張局。”

張局微微一笑,掐滅了手中的煙頭,轉身走了。

郊外的一處廢棄廠房。

章桐麵前,隻有幾個1米多高的油漆桶,除此之外,廠房裏一無他物,空****的。看起來已經有了一定的年頭,沒人能夠辨別清楚油漆桶表麵原來的顏色。頂上的蓋子蓋得嚴嚴實實的,密不透風。而最重要的是,桶無一例外都是沉甸甸的,搖晃時還有晃動聲,顯然裏麵裝著**狀的東西。

章桐十分懊惱,油漆桶太沉了,憑借一個人的力量是根本沒有辦法移動它的。

“他說屍體就在桶裏麵嗎?”小潘皺眉問道,因為麵前堆積起來的油漆桶至少有30多個,每個都蓋得嚴嚴實實的。

“是的,張局給我的地址就是這裏。”

“如果真的在這裏麵的話,凶手也太會折騰了。”小潘嘟囔了一句,緊接著問道,“我們才三個人啊,你們老李呢?”

阿強回答道:“他去監獄了,去找爆料度假村殺人案的那個家夥,看還能不能找出點線索來。”

章桐沒有說話,她的心情糟透了。她深知自己所做出的任何一個決定,都很有可能是決定童小川後半輩子的一張命運牌。她卻偏偏不能推辭。

“打開!”章桐頭也不抬地吩咐身邊的小潘,同時穿上了防護服。因為今天勘查現場的環境比較特殊,她不得不在外麵又套了一件。

“都打開嗎?”小潘被眼前的情況弄得很頭痛,油漆桶雖然已經年代久遠,但是材質好得要命,不是徒手就能掰開的。

“我們沒那麽多時間。”章桐有些不耐煩,“引來媒體就更說不清了。”

小潘撇了撇嘴,戴上護目鏡,扛起便攜式電鋸,向最近的油漆桶走去。沒多久,刺耳的電鋸聲充斥著整個廠房。油漆桶蓋子被一個個打開,很快,一股惡臭撲麵而來。小潘停下了手中的電鋸,廠房裏恢複了寂靜,耳邊隻聽見一陣陣風聲,風刮得廠房外頂上的塑料板劈啪作響。

“確定嗎?”章桐問。其實這熟悉的臭味早就已經把答案告訴了在場的所有人。油漆桶中,是一具腐爛散架的屍體。阿強走到油漆桶前,強忍住胃裏的翻騰,看了一眼後,他驚訝地抬頭說道:“才十天,怎麽變化這麽快?”

“沒什麽奇怪的,雖然說室外溫度才20攝氏度左右,但是泡在這油漆桶裏,溫度至少30攝氏度以上,所以,十天,很正常。”

阿強沒有辦法把眼前油漆桶中的大半桶莫名物質和一個活生生的人聯係在一起。

章桐彎腰從打開的工具箱中拿出一副特製的塑料手套戴上,這副手套很長,幾乎到了人的肩膀部位,然後她穿上了皮圍裙,戴上口罩和護目鏡,這才對潘健說道:“準備好。”

還沒有等阿強反應過來,章桐就把手伸進了油漆桶中摸索了起來。

偌大的廠房裏一片寂靜,大家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章桐的身上。“嘩啦”一聲,章桐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在她抬起的右手中,是一個已經變色的人類顱骨,白色的眼珠依舊嵌在眼眶中,而沒有完全融化的一部分肌肉組織還牢牢地貼在下頜骨上。

縱是見慣了死亡的場麵,阿強還是忍不住向後倒退了一步。借著頭頂的燈光,章桐仔細觀察起了手中的顱骨:“男性,40歲以上,等等,他的額頭……”

顱骨額頭眉心部位,有個黑黑的孔洞。

三人不禁麵麵相覷,死者是被人用槍抵在額頭打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