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請皇帝下罪己詔

吳揚回頭再望了一眼身後的宅院,大門上黑底鎏金的兩個大字“韓府”是皇帝親筆所書,顯得厚重,並不張揚。

整個韓府並不大,也就四進的樣子,勝在亭台樓閣,小橋流水樣樣不缺,日常所用之物明明價值不菲,外表絲毫不顯奢華,就連家中伺候的仆人都透著一股儒雅之氣,或許這就是累世簪纓之家的底蘊吧。

駙馬都尉韓嘉彥是已故宰相韓琦第六子,尚的是神宗皇帝第三女,封號唐國長公主。

論輩分,韓嘉彥是當今皇帝趙構的姑父,如今已年過八旬(注1),非但臉上滿是老年斑,就連一雙手也枯瘦如柴,仿佛連握緊手中拐杖的力氣都沒有了。

可誰能想到這些日子在臨安城攪風攪雨,弄得皇宮內外風雲變色的,恰恰就是那雙枯瘦如柴的手。

這些時日吳揚一直在追查臨安暴亂的幕後黑手,所有的線索都指向清涼山,指向這位行將就木的韓府主人!

還沒等他拿到確鑿的證據,皇帝卻又將解決臨安困局的希望寄托在韓府主人身上。

“你去,告訴駙馬都尉,請他助朕脫困!如今朕能指望的也隻有駙馬都尉一人而已!”

韓嘉彥也在看著這個在臨安城內聲名鵲起的年輕人,看著他一步一步穩健地沿著山道下山。

“吳璘有個好兒子啊!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了不得!”

吳揚在查臨安風波背後黑手的事情自然瞞不過韓家,尤其是他已經查到了韓府頭上,卻還能不動聲色地跟自己周旋,說話行事滴水不漏,由不得韓嘉彥不對他刮目相看。

韓讓也在看著那個年輕人,他眉宇間夾了一層憂色:“老太爺,此子最近咬我們的人咬得甚緊,再讓他繼續查下去會不會有妨礙?”

臨安城的暴亂造成了那麽多平民的死亡,還有那麽多房舍被毀,這是韓嘉彥完全沒有料到的,雖然他在暴亂剛有苗頭之時就派人去孤山營調了老卒,又吩咐臨安城的各行行首盡力約束自己的人,可暴亂已成,這些努力不過是螳臂當車罷了。

如果事後清算臨安暴亂的罪魁,韓嘉彥第一個跑不掉!

韓嘉彥難得地沉默了。他的確想裹脅百姓達到與皇帝博弈的目的,但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故意製造動亂以人命來達成目標。

隻能說這場暴亂實實在在是場意外!

韓嘉彥頗有乃父之風,不是個左搖右擺的性子,他吩咐道:“既然已走到這一步,沒有退縮的道理。若真有罵名,老夫一身擔了就是!”

…………

臨安城暗流湧動,各方勢力展開了新一輪的博弈。這一切與吳揚沒有多大關係,他更關心的是在平亂中戰損的兄弟們。

在這一場被後世稱之為“臨安之亂”的危機中,隨他平亂的親事官和親從官戰死一十三人,傷者數以百計。

吳揚這些天一邊派人繼續追查幕後的黑手,一邊忙著安撫部眾。

皇帝如今與百官和百姓僵持,臨安城的暴亂事件究竟會如何定性如今尚不得而知,看著病**那些刀劍加身都不曾皺一皺眉頭的漢子,用可憐巴巴的眼神望著自己欲言又止,吳揚忽然理解了嶽家軍的老卒為何過了十八年依然死揪著要給故帥洗刷汙名。

不被認可的痛苦才是最大的折磨啊!

二月二十一日,臨安城猶如下了一場大雪,滿目都是白花花的帳縵,城中處處可聽見哭聲。

今日是臨安暴亂中死去的人出殯的日子,皇宮前的廣場中間空出了一大塊地,一車又一車的屍體被拉到廣場上,一排排地整齊擺放。

這些都是在臨安暴亂中罹難的人,有普通百姓,也有奮起抵抗的中下層官吏、民壯、坊丁,還有像孤山營老卒那樣的義士!

今日是百姓圍堵宮門的第五天,將親人和義士的屍首集中到皇城廣場,是百姓們集體要求的,他們說:“我們的親人死了,人死不能複生,皇帝不會了解失去親人的痛苦,我們就想讓他看看,他躲在烏龜殼裏的時候臨安城死了多少人!他還能不能心安理得!”

不知道過了多久,所有罹難人員的屍體終於都擺放整齊,整個祭奠儀式由臨安府尹親自主持,左右二相領頭,文武百官在後,然後是死者的親屬,臨安百姓。

隨著臨安府尹的念誦,左右二相、文武百官和臨安百姓躬身致禮,死者親屬跪拜答禮,廣場上紙錢漫舞,哭聲震天。

一個約莫三四歲的小女孩掙脫了母親的手,向擺放屍體的廣場中央跑去,一邊跑,一邊向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屍體伸出雙手:“爹爹,囡囡來找爹爹了,爹爹抱抱!”

或許是年齡太小,還不知道死亡是怎麽一回事,也不知道害怕。小女孩跑到屍體中間,茫然四顧,伸出的小手不知道該伸給誰,她腳下的屍首都蒙著白布,哪裏能分辨出誰是她的爹爹?

吳揚趕緊跑過去將女孩抱出來交給她的母親:“嫂夫人請節哀!”

女孩的父親是跟隨吳揚平亂的親事官之一,他奉命帶人支援平耀倉,與前來放火燒倉庫的匪徒交手不知多少次,最終因為力竭,被圍攻而死!

吳揚看過他的屍身,上麵都是劍劈刀砍的痕跡,少說也有四五十處,原本還算英俊的一張臉被砍得稀巴爛,如果不是身上的銘牌,險些認不出他的身份!

年輕的婦人接過女兒緊緊摟在懷裏,小女孩似乎也感覺到了不對勁,因為人那麽多,她的爹爹卻一直沒有出現,她開始在母親懷裏掙紮哭泣,不停地問:“娘親,爹爹呢?我要爹爹!”

婦人一邊安撫女兒,一邊極力壓抑著悲傷,說道:“當家的當兵吃糧,遇到危險自然該第一個上前,就是,就是死了我也不怨。保護陛下,保護百姓是他該當的!”

她深吸一口氣:“我就想問問,偌大的臨安城莫非就隻有我當家的這幾個兵?還是其他人都去保護皇帝了,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就隻能讓暴徒隨意打殺!皇帝的命是命,我們的命就不是命?”

從小女孩跑出去找爹爹,廣場所有人都安靜下來,女子的聲音在安靜的廣場裏十分清晰,隨著風聲傳出老遠,仿佛有無數人在質問,在嘶喊:“我們的命就不是命——”

趙構此時就在宮牆之上,火把燃燒發出輕微的“劈啪”聲,讓他的心髒禁不住“砰砰”跳動,隨著那女子的嘶喊,趙構如芒在背,他覺得身邊的禁軍看他的目光意味深長。

今日的情形他本不想來,他更不願意把罹難人員的屍身擺在皇宮門口,誰見過在皇宮門口擺一地屍體的?這樣荒唐的事情亙古未有!

之前兩位宰相再三向百姓謝罪,聲稱是身為宰執的自己失職才造成臨安城的暴亂,讓無辜百姓殞命,妻兒受辱,家園被毀,又提出了種種安置百姓,重建臨安的舉措,讓百姓激動的情緒稍稍有所緩和。

“惺惺作態,邀買人心!”

趙構在心裏暗罵了一句,他十分氣憤,還有幾分委屈,若不是你們在背後攪風攪雨,臨安城豈會罹此奇禍,朕又豈會受百姓詬罵!

廣場上安靜了一會兒,突然有人喊道:“下罪己詔吧!”

“皇帝德政不修,惹怒上天,上天這才降下警示!可惜了無辜的臨安百姓,要替皇帝的不修德政承擔後果!”

“自己做的孽,自己扛!皇帝還是下罪己詔請求上天的寬宥吧!不要再連累無辜的百姓了!”

廣場上議論的聲音越來越大,最後匯合成一句話——

“請皇帝下罪己詔!”

皇帝從宮牆上下來,臉色極差地找到吳皇後:“駙馬都尉那邊如何說?果真沒有轉圜的餘地嗎?”

吳皇後蹲身請罪道:“大勢所趨,不可逆也!”

祭奠儀式還沒結束,左右二相和朝中重臣被皇帝請進宮中,君臣之間談了很久。

隨即,宮中有旨意,臨安城發生的事件正式定性為“暴亂”,所有參與平亂的有功人員皆有封賞;孤山營老卒平亂有功,將孤山營更名為“忠義營”,餉銀和日常用度皆升等。平亂中殉職的官吏追授兩級,厚葬死者,恤其家屬。

皇城司提點吳揚年少有為,忠勇無雙,賜銀魚袋,可帶械宮中行走。

另著臨安府衙和錢塘、仁和二縣全力開展重建工作,讓失去家園的百姓早日重返家園,期間,受災百姓的一應生活所需皆由朝廷負擔!

宮裏一道又一道旨意傳出來,大把大把的金銀撒出去,總算遮蓋了一些臨安城的血腥氣。

這期間發生了一個小小的插曲,孤山營存活下來的老卒聽說皇帝將孤山營更名為“忠義營”,並且提高大家夥兒的餉銀和日常待遇,頓時歡聲雷動,但他們提出一個要求,他們情願不要這些封賞,隻求皇帝重新徹查嶽元帥的案子,給嶽帥正名!

趙構聽後,命中官去“忠義營”訓斥了老卒們一番,大意是雷霆雨露皆出自上意,豈能容得你們這些大頭兵想要就要,想推就推?皇帝給你的你就拿著,不給你的,你也不能強要!

皇帝沒有提給嶽飛正名這茬,隻命人分赴各地,解除了對嶽飛幾個兒子的羈押,也算是變相為嶽飛正名吧!

注1:韓嘉彥(1067-1129),建炎三年已經故去,這裏更改了他的生卒年月,純屬小說需要,專家不喜勿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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