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故人來訪

張燾從禦書房出來,心中憋著的一股悶氣怎麽也消不下去,他回頭望去,隻見禦書房窗前的一樹紅梅開得正盛,滿樹的花朵豔紅如血,似要染透這錦繡江山!

虞允文將張燾眼中的憤懣盡收眼底,他快步走到張燾麵前,招呼張燾的表字:“子公兄,你我一同走走如何?”

禦書房到宮門口還有好大一段路走,張燾點點頭,一言不發地沿著青磚鋪成的道路往外走。

虞允文身材高大,儀表堂堂,他稍微加大一點步子,輕鬆地跟在張燾身後。

“子公兄今日太過操切了。豈不聞治大國如烹小鮮,得慢慢來。”

張燾猛地停步回身,跟虞允文打了一個照麵,引得後者眉毛挑了挑。

“什麽‘治大國如烹小鮮’?如何慢慢來?金國皇帝早在三四年前就在進行戰備,如今隻怕是兵員、馬匹、武器、糧草、戰船等等,無不齊備,隻差金國皇帝一聲號令即可舉國來攻!”

“我們有什麽?將帥凋零,軍心渙散,大宋二十幾萬禁軍,我都不提缺額空餉的事了,你說說,有幾個有鬥誌的?我聽說劉錡都快成糟老頭子了,成日和市井裏的老兒混跡在一處,下棋、喝酒、吹牛,輸贏都在幾顆胡豆,還寫了首《鷓鴣天》,說什麽‘休懊惱,且開懷,平生贏得笑顏開。三千裏地無知己,十萬軍中掛印來。’——你看看,昔日能止小兒夜啼的劉都護閑得都快發黴了,隻能向市井老兒吹噓自己昔日的輝煌。我們這位官家呢,虎狼在側,卻逼著大將歸隱田園,放馬南山,還自我陶醉說是天下太平!”

“太平個屁!他到底想幹什麽?想拉著大家夥兒一起做亡國奴嗎!”

“亡國奴”三個字張燾是咬牙切齒地從牙齒縫裏逼出來的,可見他對皇帝不抵抗政策有多麽深惡痛絕!

虞允文一直沉默地聽著張燾的牢騷,他能理解張燾的心情。

張燾是饒州德興人,大宋剩下的這點江山,對很多南逃過來的官員和百姓來說,隻是一個暫時的棲身之地,歸屬感並不強烈。但對張燾來講,這裏是他的家園,是張氏祖宗墳塋所在,是他的根,也是他的魂,因此他拚命也想保住這最後的宋土!

虞允文的老家在蜀中隆州,蜀中因為吳階、吳鱗兄弟力保,才免於淪陷,他何嚐不想給家鄉父老留下一片淨土!

一直等張燾的情緒發泄得差不多了,虞允文才低聲問道:“子公兄以為,陛下的才智比之你我如何?”

張燾想也不想地說道:“中上之資。”

張燾這樣評價絲毫沒有貶低皇帝的意思。他是政和三年殿試的探花,虞允文是紹興二十四年的進士。

兩榜進士無不是寒窗十年,從千萬文人士子中搏殺而出的英才,學識、性情皆是上上之選。當今皇帝更多的是陰差陽錯,時勢使然。

想到這裏,張燾心中微微一動,他沒著急開口,靜靜等虞允文說話。

虞允文果然問道:“子公兄以為什麽樣的君主才能扭轉乾坤,中興大宋?”

不等張燾回答,虞允文自顧自地說道:“旁的且不論,至少必須目光堅定,心性堅韌,有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堅持和遇到挫折百折不撓的勇氣!國戰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兵源、糧草、武器等等都得像金國皇帝那樣一點一點攢,沒有堅定向著目標推進的決心隻會左右搖擺,像風中的遊絲一般遊移不定!”

看到張燾若有所思,虞允文說道:“明君可遇而不可求,咱們該做的事情還得做,無非就是題目更難一些,答題之前的思考更久一點。”

張燾無論是資曆還是朝中的聲望都遠遠高過虞允文,但今日聽他的一番話竟有豁然開朗之感。

他上前挽住虞允文的手臂,親熱地喚著對方的表字:“彬父這番話好叫人慚愧,是我著相了!朝中有彬父這樣的人在我大宋就還有希望!”

見張燾心意回轉,虞允文微不可察地鬆了口氣。虞允文與張燾都是主戰派,與右相陳康伯是同一條戰線的。

主戰派被皇帝和秦檜聯手打壓了十幾年,在朝堂上毫無話語權。如今秦檜已死,繼任的宰相湯思退性格溫吞,無法將朝堂整治成鐵板一塊,這才給了主戰派喘息之機。可對方有皇帝加持,天生就壓了主戰派一頭。

張燾資望甚重,在金國有“南朝不拜詔”的直名,是主戰派的領軍人物。偏生此老性情如火,老而彌辣,經常嗆得皇帝下不來台,自己也幾次鬧著要辭官。如果張燾真的辭官而走,主戰派定會處於劣勢,徹底失去對朝堂的主導權,這是主和派樂見其成,而主戰派承受不起的損失。

兩人把臂而行,相互剖析著朝局和時局,竟越說越是投機。

張燾笑謂虞允文道:“今日與彬父一番談論,方知吾道不孤。我本已衰朽,說不得還得努力撐上一撐,期望陳相與彬父能力挽狂瀾,扭轉局勢!”

臨分別時,虞允文向張燾鄭重拜托:“允文推測,金國最早也要明年春天才會出戰,最遲會延至秋季。滿打滿算我們也還有一年的時間可以備戰。允文此去金國必定會全力弄清金國的戰備情況,朝中事務多艱,還請子公兄多多襄助陳相,早一天進行備戰,我大宋就多一分勝算!”

張燾回到府中已近掌燈時分了,其子張埏已在府門口張望了幾回,見父親的轎子過來,趕緊跑過去將父親扶下來。

“大人還未用飯吧?飯菜都在籠屜裏溫著,兒子這就叫人端上來!”

張燾有兩個兒子,次子張元在老家一邊務農一邊讀書,長子張埏跟在張燾身邊幫他處理雜務,兩個兒子均未出仕。皇帝曾有意給張埏一個恩蔭官,被張燾拒絕了,他向皇帝表示自己曾經上書反對恩蔭,如今自己的兒子卻要受朝廷恩蔭之賞,“出爾反爾,恐致譏議。”

見張燾堅辭,皇帝隻能收回成命。

對於父親的決定張埏並無不滿,這些年他跟在父親身邊,見慣了朝堂的起起落落,早絕了出仕做官的意思。

張燾心中高興,連吃了兩小碗米飯,唬得張埏又是高興又是擔心:“大人慢些吃!今日胃口倒比往常強健,是遇到高興的事了?”

張燾今年已六十八歲,他二十六歲那年成為探花郎,至今已經四十二年,都說“少壯工夫老始成”,可那是四十二年啊,一個人精力最為旺盛,最該建功立業的年紀,卻因仕途上幾番起落,一事無成!

“今日與彬父老弟一番話讓為父豁然開朗,說不得我這把老骨頭還得再撐一二年,哪怕骨肉支離,好歹能擋去一些風雨與冷箭,讓彬父能快速成長起來,早日為我大宋撐起這半壁江山!”張燾看向兒子,“阿埏,為父又要食言了,許你的田園山水之樂又得往後推一推。等以後這場關乎我們大宋命運的大仗打完了,為父一定辭官歸隱,讓你過些安生日子!這些年你跟著為父東奔西走,辛苦你了!”

張燾因性情耿介,先後得罪了兩任宰執張浚和秦檜,不僅仕途不順,還常有牢獄之憂,不論順境逆境,一直都是大兒子陪在他身邊。父子倆去過四川,到過健康,張燾為避秦檜之禍,臥病在家的一十三年,也是大兒子盡心盡力侍奉。

秦檜死後,張燾被重新起複,張埏不放心,辭別妻兒陪著父親來到臨安。

原本以為沒有了秦檜,父親的仕途會順利一些,可誰知道張燾的性情老而彌辣,將矛頭指向了皇帝。張燾因政見不同,常與皇帝發生爭執,鬧得臉紅脖子粗,這些張埏都有耳聞。眼看父親年近七十了,身體狀況也堪憂,張埏生怕父親在晚年不得善終,因此常常勸張燾辭官回鄉,享受田園之樂。

今日從禦書房出來時張燾的確心灰意冷,他做不到掩耳盜鈴,也無法像皇帝那般絲毫不作抗爭地接受敗亡之局。

無法接受又改變不了,隻能遠離朝堂眼不見心不煩!

從禦書房到皇宮門口,虞允文的一番話令他死灰一般的心田又冒出了一點小火苗,又升起了希望和鬥誌!

彬父說得對啊,金人尚未打過來,一切都還未成定局,朝局雖然複雜,可隻要抓住了線頭,一切難題都能迎刃而解!

最讓張燾高興的是,在他已經心灰意冷之際,還有人信心滿滿,迎難而上,要破解這朝局和時局!

“吾道不孤,吾道不孤啊!”

張埏看著手舞足蹈像個孩子一般欣喜的老父親,他能說什麽呢?他隻能一邊收拾碗筷,一邊對父親說道:“大人既然決定了,兒子自然是陪在您身邊的,再難的路、再大的風雨,我們父子不是都一路扛過來了嗎?如今父親要為大宋千百萬黎民百姓燃盡這把老骨頭,兒子肯定支持您,大宋的千萬百姓也肯定支持您!”

兩父子說了一陣貼心話,張埏將父親送到臥房門口,張燾揮手道:“你且忙去,我去書房坐一會兒再睡。”

張燾年紀大了,他的內書房就在臥室隔壁,方便他夜裏處理一些緊急公務,臥房與書房有一道小門相通,這樣他在書房處理完公事後可以直接去臥房休息。

張埏無奈道:“大人還是早些安寢,多保重身體!”

聽著兒子離開的腳步聲,張燾一邊進屋,一邊自嘲道:“還真是老了,讓兒子替你擔心了。”

張燾發妻已逝,他又不願像其他士大夫那樣身邊養幾個侍妾,平日裏都是兒子侍奉左右。進屋後他反手關上門,正要將手中提著的氣死風燈掛在牆上,黑暗的書房裏突然響起一個幽幽的聲音:“恩公,別來無恙!”

張燾鎮定地將風燈掛在牆上,這才轉過身麵向來人,說道:“謝大成,你果然沒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