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宵禁

紹興三十年的元宵節,臨安城依然那般熱鬧,甚至比往年還要熱鬧幾分,尚未入夜,十餘裏長的天街上已經燃起了各式各樣的燈山,長長的燈河源頭在皇宮大內,燈河的盡頭卻差不多到了小孤山腳下。

閃爍的燭火就像天上的星光,如果從臨安城的上空俯瞰,就像是天上的銀河落入了臨安城,將大宋的都城映照的彷佛天上的仙闕。

勾欄瓦肆裏歡笑聲不斷,天空飄著細雪,來自異邦的舞娘依舊**著纖細的腰肢,在密集的鼓點裏把豔麗的裙擺舞成了一朵朵盛開的鮮花。

每個人都很開心,每個人都像是要把餘生所有的開心都在今夜全部揮霍幹淨。

臨安城已經太平了二十年,從皇帝到百姓都堅信這樣的太平日子可以一直過下去。

金國皇帝卻不這麽想。

去歲,金國皇帝完顏亮更定了《私相越境法》,對敢於私自越過宋金邊境的人員,不管你是做走私生意的小販,還是往來兩國邊境貿易的商人,或者是貪圖方便走親訪友的普通百姓,一經抓獲,十死無生。

隨後,金國單方麵關閉了宋金兩國十餘處椎場,兩國貿易隻能靠淮河兩岸的泗州椎場進行。要經商,要賣貨,須得取得官方發放的臨時牌照,往來查驗身份無誤方可放行。對於無照經營,或是膽敢蒙混過關的,一經抓住立刻以細作論處,下場隻有一個,“死!”

起初,還真有不怕死的,結果淮河對岸豎起了一排木樁,上麵插滿了被砍下的人頭。

一時間大宋許多做邊境貿易的小商小販紛紛棄貨而逃,這些人沒了生計,又無錢回鄉,紛紛落草為寇,讓大宋的邊境地區很是頭痛了一陣。

金國皇帝所做的遠不止這些,根據在金國臥底的諜子傳回的情報,還有一些仍與金國有貿易往來的商人傳回的消息,金國皇帝正在打造船隻和武器,運送糧草的車隊在大道上一眼望不到頭——

所有的一切都表明:金人的鐵騎又要來了,宋金兩國又要打仗了!

臨安百姓和皇帝的心思都差不多,不想他來,他偏偏要來,隻能及時行樂!

隨著夜色加深,臨安城的浮華繁豔也到了極處,就在此時,一聲聲尖利的警告撕碎了夜色——

“全城宵禁,閑雜人等一律歸家,不得在街上逗留,違令者,斬——”

宵禁的鼓聲突兀又沉悶地在臨安城響起,一下又一下震得人心發顫,原本還在言笑晏晏的百姓頓時變得像驚慌的鵪鶉,一頭紮進天街兩邊的夜色裏,慌亂地尋找回家的路。

大小瓦子裏再也聽不見喝彩叫好的聲音,隻有焦心的父母在呼兒喚女;勾欄裏唱曲的聲音、客人與姑娘們調笑打鬧的聲音戛然而止;長街上美麗的女娘們再也顧不上被踩掉的繡鞋、碰落的珠釵,匆匆朝著家的方向跑去,一些來不及回家的人幹脆躲進最近的店鋪,挨過漫漫長夜。

百姓們驚慌又恐懼,小聲地議論著、猜測著。

“天哪,金兵這麽快就打過來了,禁軍呢?相公們呢?好歹擋一擋!”

“老天爺,我娘子都要臨盆了,這可咋整啊,我老劉家三代獨苗,就指望著這胎一舉得男……”

“我老娘還在家裏,我得回去帶上她一起逃……”

“逃?往哪裏逃?大宋就剩這麽大點地方,金人真打過來了,大家一起等死吧!”

一百零八通宵禁鼓還沒敲完,人聲鼎沸的臨安城一下子變得空****,從皇宮大內到小孤山的十餘裏長街上,禁軍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據那些沒來得及回家的人事後回憶,天街上“噠噠”的馬蹄聲來來回回響了一夜。

半個時辰前,“三衙”管軍楊沂中敲開已經落鎖的宮門,向大宋皇帝趙構稟告一件駭人聽聞的事件,駐紮在孤山腳下的老營發生營嘯,整個營地哭聲震天,聲聞數裏。

說來也是奇怪,營嘯多半發生在戰時,兵士們或者是訓練強度過大,或者是戰鬥壓力過大,個別人因此夜夢驚悸,突然喊叫引**亂,一個處理不當或者處理不及時,就可能引發波及全營甚至全軍的亂鬥,造成不可估量的傷亡和損失。

孤山老營都是些四五十歲的老兵,大宋已經多年無戰事,兵備鬆弛,軍紀鬆懈,對於這些從戰場上退下來近二十年的老兵,留在軍營不過是領份糊口的餉銀,怎麽還會發生營嘯?

不管怎麽樣,事情既然已經發生,楊沂中絲毫不敢怠慢,必須第一時間向皇帝稟告,請皇帝下令實行全城宵禁,並由禁軍接管了全城防務,孤山一側的五座城門以及靠近大內的嘉會門都加派了人手。

這才有了臨安城的人仰馬翻。

剛剛從元宵宮宴上歸家的元老重臣被重新請進宮中,他們都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人,經過最初的愕然後很快就安定下來。

吏部尚書張燾掃視了一圈,沒見到兵部尚書楊椿,立刻問道:“何事引發營嘯?現場可有派人安撫勸導?目下情況如何?”

楊沂中雖然官階比張燾高,但他深知對麵是個連皇帝都敢指著鼻子痛罵的狠人,立刻回答:“兵部老楊已經趕過去了,目前什麽原因引發的營嘯還不清楚,某已安排哨探,一刻一報,相信很快就會有新的消息傳來。為防止萬一,宮門已經重新落鎖,城門和大內都加派了重兵把守,臨安城已如鐵桶一般,請陛下和各位大人安心。”

如今情況不明,張燾沒有再說什麽,其他大臣都是眼觀鼻,鼻觀心,如老僧入定一般,東暖閣內一時落針可聞。

燭火讓趙構的臉色晦暗不明。

十八年前的除夕夜,秦檜以“莫須有”的罪名將嶽飛錘殺於大理寺獄中,剩餘的三名“靖難四將”,劉光世於當年病逝,活著的張俊在豪奢的路上一路狂奔,韓世忠以標新立異引領臨安城的時尚潮流。如今,四將已經先後亡故,依附於他們的軍中勢力全部瓦解,僅有興州的吳璘和武泰軍節度使劉錡在苦苦支撐。

眼看整個大宋的武人重新在皇權和相權下瑟瑟發抖,趙構在“苗劉之變”中受到的驚嚇與屈辱才總算找回了場子。

為了安撫胸膛裏那顆敏感又脆弱的心髒,趙構不介意碾碎腳邊的一窩螻蟻,哪怕螻蟻們並沒有給他造成實質性的傷害。

時間在等待中一分一秒地過去,趙構君臣等了約莫頓飯的功夫,負責通傳的太監邁著小碎步一溜煙地跑到皇帝麵前,躬身稟報:“啟稟官家,好消息。兵部楊大人已經順利進入孤山老營控製住了局麵。孤山老營並非營嘯,而是哭營——”

通傳太監說著呈上一卷剛剛收到的密報,趙構和重臣輪流傳閱,左相湯思退忍不住發火:“胡鬧!大節下哭什麽哭?搞得人心惶惶,百姓動**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