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遙遠的過去
坐在椅子上的人看著麵前的人,輕輕笑了笑,過了很久才慢慢地作出了回應。
“我可以答應你。”
“我聽別人說過,你有時會開奇怪的條件,能先跟我說說麽?”難辨男女的聲音說著,輕細,又有點沙啞低沉。
聲音的主人抬起了頭,露出了棒球帽下隱藏的臉。就像聲音一樣,清秀的臉孔沒有明顯的性別特點,不過大概是個男孩,女孩的眉毛應該沒有這麽濃黑銳利。
“別人的話我可以提前告知,你的話就算了吧。”椅子上的人淺淺地笑著。
“為什麽?”
“怎麽,後悔了?後悔了就出去吧,然後忘了這裏的一切。”
戴著棒球帽的孩子站在原地,臉上沒有表情,不知道是在猶豫還是早已下定決心。
最終那孩子走向旁邊的桌子,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拿到東西沒打招呼就自行離開了,輕輕地關上了門。
椅子上的人低頭笑著,眉毛抖了抖,這副軀體又快到極限了,再不快點找到下一個目標,他又要失去宿主了。沒有宿主的話會很麻煩的啊,他會失去跟別人對話的媒介,不能跟別人簽約的話,他就不能隨意行動,所有的事情都會無從談起,他又要回歸一片虛無。他不能沒有軀殼,隻有意識他的處境會很困難。
也許剛才的反應有些急躁了,那孩子看他的表情竟帶著點嘲笑,就像嘲笑他急著做兌現,饑不擇食。
最近確實饑不擇食了,他幾乎一反常態地應允了人們的請求,隻為了得到附身的機會。
“現在想找到契合度高一些的怎麽這麽難,阿玥啊,做好心理準備,大概往後很長一段時間內,會越來越難的。”
他無力地靠在靠背上,頭朝後仰了過去,視野裏出現了一個用羊毛圍巾包住半張臉的女人,在即將六月的時節裏,她這個樣子非常奇怪。
腳步停在他身後,蒼老的聲音回複:“找到能維持久一點的容器後,就換地方吧,我覺得應該去大城市,就算不是一線,好歹也考慮省會吧。這種小地方等到那個時候,不知道又要過去多少年了。”
“不,阿玥啊,一定要在這裏,隻有這裏才可以。這些年終於養出合適的材料了,還沒發現比這裏更豐富的地方呢。”仰著頭的人慢慢地說著。
女人沒有說話,用袖口擦了擦他汗涔涔的額頭。
“你要辛苦啦,這幾年麻煩的人越來越多了,總來添亂,你得控製好他們……”
“嗯,放心,交給我。”女人費力地將他從椅子裏拖出來,扶著他走進裏間,讓他躺在**,並蓋上了一條薄毯,“就這樣吧,你休息兩天,我去幫你打聽更合適的容器。”
“好。”他乖乖地回答。
“沒跟你開玩笑,你要是再胡來的話,不知道又要等多久了,或許很短,或許很長,你這次所作的一切都將功虧一簣。”
“知道啦阿玥,你真的好囉嗦啊。”
“不要急。”女人最後隻說了三個字,拉上了窗簾,出去的時候關上了門。
他躺在軟軟的**,感覺自己陷得非常深,就要起不來了,無論是睡在這裏,抑或對於這個世界。
剛才的那個孩子讓他想起了一個人,是他很久很久之前的一個客人。
在他越來越模糊的記憶裏,隻記得自己第一次獲得重生的時候,降在一個從樹上摔下去的孩子身上。他醒來的時候兩個小孩正趴在他身邊哭,見他醒來眼淚鼻涕抹了他一身,又哭又笑地說原來他還沒死。
他覺得渾身都疼痛難忍,尤其是頭疼,簡直要命。他勉強坐起來發現身上都是樹枝樹葉,地上有些血跡,身邊有幾個果子。他意識到這個孩子可能是從樹上掉下來了,他抬頭看了一眼,結著果的枝頭很高,從身上的傷來看,應該是摔到了頭。
他意識到自己可能借屍還魂了,他現在依附在這個孩子身上,並且完全取代了這個身體裏原先的意識,成為了主人。
雖然渾身痛,他還是爬起來活動身體,並且嚐試發出聲音來。可他暫時無法適應這個瀕死回春的幼小身體,發出來的聲音很怪異,走路的樣子也歪歪斜斜不協調。旁邊兩個小孩詫異地看著他,怕是以為他摔壞了腦子,已經傻了。
他自然不能表現出這副身軀的主人更換了,跟著兩個弟弟回去後就開始盡量不開口,直到他從別人口中弄清楚了自己現在是誰,並且身在何處,他才開始試著接替這個孩子繼續生活下去。
他重生在亂世裏,憑借自己過往的經驗積累,喊出了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有一天,他在路邊看到一個孩子,所有人都匆匆從他旁邊走過,最多隻瞥一眼,沒人理會。那孩子賣身葬父,身邊卷著爛席子,一雙發烏的腳露在外麵,靠近了散發著陣陣臭味。
孩子太小了,什麽事都做不了,還要白搭一口飯,沒人想買這樣的人回去。即使有戲班的人看見,也嫌這孩子過於纖瘦病弱,不肯接收。
他感覺到那孩子身上有一股莫名的吸引力,駐足觀看。
“先生,先生,您買了我吧。”孩子揚起一張汙糟糟的小臉,向他懇求道,“爹爹走了好些天了,您幫我葬了爹爹好不好,我能幫您幹活的,雖然我年紀小,我以後會好好報答您的。”
這孩子看起來也就三四歲,眼裏已經全然沒有幼稚,也沒有一滴眼淚。
他爹就在旁邊停屍,屍身都腐壞了,他還這樣守著,等著誰能夠替他把他爹葬了。他在這裏多久了呢,或許之前也會哭哭啼啼吧,或許眼淚已經流盡了。小孩子會不會懂什麽是世態炎涼啊,或許也會懂吧。
“你可願跟我做個交易?”他蹲下來問。
“您幫我葬了爹爹,我什麽都答應。”孩子回答。
“那好。”
他牽起那孩子的手,去棺材鋪子買了一口棺材,把孩子的爹葬了。
“叫什麽?”
“朱建平。”
“很好朱建平,你以後就跟著我吧。”
從此朱建平跟著他,成了他最隱秘的弟子,從來不對外示人。他秘密將自己所知的一切盡淨教給這個孩子。
他跟朱建平之間的約定是在他死了以後,他將利用朱建平再次重生。
“你會死。”他說。
“嗯,沒關係,我跟師父說好了的,我什麽都答應。到那個時候,請您利用我重臨這個亂世,我也會感到驕傲。”四歲的孩子認真地回答。
一年後,黃巾軍敗於官軍,他在這期間重病而亡。
在他合上眼睛的時候,遠處跪著的一個陌生小童站了起來,悄然離開。
他又成了朱建平。
離開黃巾軍後,他被好心農戶家收養,後來養父母相繼去世,他回到當初跟小朱建平相遇的地方,遊走於街巷,替人相麵,非常靈驗,很快便眾所周知。
他輾轉經曆了很多,最終成為當時丞相的公子門客。
他作為門客還是喜歡四處給人道破天機,在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裏,他無論如何都睡不著,在自己的下榻之處,深夜有人造訪。
“先生這麽晚竟也沒睡。”來人直接推門而入,在他對麵席地而坐,一切自然而然,就像早就知道他會等著自己。
“公子這麽晚造訪,明日還有早朝,可吃得消?”朱建平倒著熱水,遞給麵前的人,“您有心結,但說無妨,某已經猜到了,您最近憂慮很重。”
“無礙。”對麵年輕的男人看起來沒有絲毫困意,他並沒有接那杯熱水,看著窗牖,說道,“先生,您看這天下如何?”
“劉玄德進入益州,怕是準備侵占季玉的領地吧,隻可惜那季玉似乎還在幻想借用這支勢力與曹公頑抗呢。”朱建平將水杯放在兩人中間的位置,慢慢悠悠地分析著,“就朱某來看,劉玄德日後有可能稱王稱帝啊。而那江東的……”
“先生,我並不是來聽你說這些的。”年輕的男人不怒而威,兩條濃黑銳利的眉毛修長,幾乎要飛入鬢角。
“公子啊,恕某直言,您可想……問鼎天下?”
“若我說是呢。”
朱建平咧開了嘴,低聲笑著:“您若有心,便去做吧。”
四年後,朱建平曾斷言那人會三次迫禪,最終登上了高台,他抬起雙手,改朝換代。
朱建平站在底下默默地看著,他得到了麽,他想要的?那天晚上,耳中隻有那人的抱怨,我受夠了,我不要再這樣下去了,自從大哥死後,我還不夠名正言順麽?我要做世子,不……我要這天下!
若這天下都是我的,還有誰敢對我指手劃腳!
他還很清楚地記得,那人說起這些話的時候,總是帶著濃鬱霧團的眼裏竟也燦若星輝。
他跟那人允諾了,他道破天機,而那人用壽命跟他做交換。但那人本也不是長壽之命,於是拿身邊的人做交換。那人跟他敲定的時候,幾乎沒有一絲猶豫。
隻為了脫離某種境遇麽,不像。若短命的話,要這天下何用……
那人病逝後,他沒有繼續留下來,他開始繼續四處找尋,他一定要找到某種方法,到那個時候……
病弱的人躺在**發起了呆,想起自己作為相士的最後一段時光,拚盡了全力,也什麽都沒做到。沒找到要找的人,也沒找到某種方法,甚至沒來得及安排自己的去留,隻剩意識在世間遊**了千年,終於在很久很久之後,遇到了能感知到的人,得以回歸這個世界。
並且,這次終於找到某個方法了,隻等著合適容器的出現。
之前的那個孩子,跟那個深夜問天下的人真像。雖然剛才的孩子還沒長成,但那眉眼真的太像了,那孩子就像那個人的少年時期,眼中好似蒙著霧,總是拒人千裏之外。
這麽想著,用毯子捂住了頭,想起了那麽遙遠的過去,真夠累的,終於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