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苛責

紀律部的辦公室裏,霍添拿著一個大收納盒站在旁邊,校醫額上冒著汗,給夏微予做簡單的體檢。包括魏秋雁在內的其他人都在裏間的房子裏等候。

夏微予臉上沒表情,但他手心裏全是汗,其實非常緊張。

校醫始終沒看他一眼,這個檢查做跟不做其實一樣,校醫就怕他有問題不適合承受,不過好在似乎沒有高血壓心髒病,也沒有什麽過往病史。校醫鬆了一口氣,之前通知他的男生給他塞了紅包,告訴他務必不能讓人找藉口逃跑,而且中途一定不能喊停,還強調了好幾次絕對不會死人,他隻需要讓這件事順利結束。

“喂喂,你可以說你有心髒病啊。”霍添在旁邊低聲說。

校醫一驚,真是要了他老命了。

“可是你讓我怎麽立刻變出病曆來呢?”夏微予頭都沒抬。

“嗐,現在要啥病曆啊!回頭補上呀,多躲一天都是機會。”

“霍添,今天沒有給你安排在外麵聊天的任務。”韓咲不知道什麽時候在門邊偷聽,突然出來說了一句,嚇得霍添差點把手裏的盒子扣在校醫頭上。

“夏微予,你最好不要耍任何花招。”韓咲說完又進去了。

裏間的那間房子比外麵的辦公室大了近兩倍,天花板很高,兩扇大窗幾乎占據了整個牆麵,現在灰色的厚重窗簾已經拉上了,頭上有一盞燈接觸不良,一閃一閃晃著眼睛,並發出單調的嗞嗞聲。深色的桌椅都撤到了牆邊,像鄭星每次練舞之前一樣,每次她鋪墊子的地方此時架起一座三腳架,漆成了灰藍色。整個屋子裏都是冷色調,除了韓咲的臉因為興奮泛著紅光,其他人幾乎都是一副慘淡的白色。

光是看這個場景,是個正常人確實會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五月中旬的地板經過之前的陽光照射已經變得溫熱,夏微予赤腳踩在地板上,腳底暖暖的很舒服,他覺得很奇怪,這種時候為什麽還會覺得舒服呢。

醫生先在他的右手食指上夾上監控器,看著屏幕上顯示出了各項數據。

然後霍添和唐英華把他的手腳固定在支架上,給他腰部捆上墊子,避免傷及重要髒器。所有準備都調整好了,所有人都退到一邊,中心位置隻留下韓咲、魏秋雁和校醫。

韓咲問魏秋雁:“你也準備好了吧?”

魏秋雁的手在發抖,聲音也在發抖,她靠近那個寒森森的架子,問道:“你準備好了麽?”

“嗯。”夏微予平靜地回答。

最後向醫生確定,醫生眉頭緊鎖,低聲含糊地應了一句。他從踏進這棟樓就有揮不去的負罪感,再來這裏也難免想起以前的場景。

韓咲看著魏秋雁,一臉我看你怎麽開口的表情。

魏秋雁覺得有一股氣在整個胸膛裏飛竄,四處撞擊,她張開嘴發不出任何聲音,嘴唇在顫抖,吐出來的氣息也在顫抖。

除了唐英華似乎沒有任何反應,其他人都看向別處,開始回避。

鄭星蜷在角落的桌子裏,她麵前放著一張紙,她得記錄整個過程,但她從拾掇這間屋子就已經在害怕了。或許原本不會覺得那麽恐怖,但她中午跑到檔案室去翻以前的記錄,接到韓咲的通知後她還想預先踩點,這個所謂的踩點就是提前了解,她覺得自己真是手賤,不去看那些或許現在還鎮定一點。

一滴汗從鼻尖掉下去,魏秋雁終於低聲報了一個數。

鄭星捂住雙眼,聞聲嚇出眼淚。

三角架上的人沒什麽反應。

數過二之後,三角架上的人雙手緊握支架。

數過三之後,皮下組織液混著一絲血紅,緩緩滲出來。

韓咲果然夠毒辣,連續三次都在重複擊打同一個地方,那裏的皮肉慢慢腫脹起來,裂開的口子由白變紅,可以清晰看到傷痕深度。

數過四之後,魏秋雁的聲音開始嘶啞,三角架上的人雙手摳在支架上,指甲在漆麵上用力刮出讓人抓狂的聲音,他背部兩塊骨頭擰了起來,全身的肌肉都在顫抖,經常在書上看到的“豆大汗珠”順著頸部和背部匯成了一片,將先前的出血洗刷成混濁的淡紅色。汗液刺激到創麵,疼得他眼前發晃,忍不住張開嘴粗喘幾次,在嗓子深處克製著顫抖的氣息,又重新咬緊了牙齒。

數過五之後,旁邊的醫生緊張得滿臉是汗,完全浸濕了衣領。

三角架上的人覺得已經不是被擊打過的位置在感受苦楚了,他全身都在著火,呼出的氣體都是滾燙的蒸汽,灼燒他的咽喉和鼻腔。他的視線越來越模糊,額上的汗液流入眼中,就像切洋蔥一樣又辣又蜇,很快汗和淚就糊滿了臉,連他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是疼痛、恥辱、挫敗,還是委屈。

數過六之後,魏秋雁突然轉身一把抓住醫生的領口,把中年男人從旁邊的椅子上拎起來,她破音了,毫無形象地對醫生吼叫:“你瘋了!你瘋了!快喊停啊!你在助長殺人你知不知道!”

“不,不……”醫生的雙腳無法著地,驚恐地望著失控的女孩,看著那雙細白的手臂,醫生雙眼發紅,他又渾身發軟了,就像一塊被提起來的爛口袋。

還收他媽的什麽紅包,找其他人幹這活吧!不如換我被捆在架子上,這比打我還難熬!醫生嘴裏含糊地發出“啊啊”聲,什麽都說不出來。

鄭星完全縮成了小小一團,整個人都快消失在桌子底下了。

韓咲也覺得累了,麵色發紅,一手扶著膝蓋,張開嘴緩緩喘息。

魏秋雁尖銳地喊出了七。三角架上的人腳趾使勁摩擦著支架,頭稍稍揚起,頸間筋肉把不夠清晰的下頜拉出了明顯的線條。緊咬的齒間都是血腥味,他早就把口腔內部咬破了,吞下黏稠的**,壓製著咽喉裏的聲響。他依舊在拚命地忍受著,不肯失態。

魏秋雁咬著牙說八。三角架上的人痛覺開始麻木,不止痛覺,他整個身體的各種感覺都在消失。眼前一片斑駁,灼燒的感覺似乎在遠去,撕裂的感覺變得模糊,所有感覺都在抽離,他隱約聽見報數字的聲音在喊著什麽,似乎試圖保護他……

在場的人都看得到,他血管暴起的手乖乖地扶在支架上,渾身虯結的肌肉消失在濡濕的皮膚之下,垂著腦袋,以吊住的姿勢掛在那個架子上,很像市場上待剝的獸皮。

魏秋雁的眼淚大滴大滴滾出眼眶,一如幾個小時前的戚偉超。她撲到三角架上,把已經失去意識的人護在自己身下,她發出潑婦一樣的聲音:“韓咲你有本事連我一起啊,把我跟他一並打死,連同王誌淩也打死好了!這不就是你跟戚偉超想看到的麽,讓我們都死掉好了!氣不過的話有本事正麵決勝,搞這種手段,你算什麽東西!”

韓咲在短暫一瞬喪失理智,做了一件很快就讓自己後悔的事,他揚起藤鞭,重重地落在魏秋雁身上。

霍添眉毛一挑,背後的衣服完全被汗浸濕,他沉聲開口:“部長!”

韓咲回過神來,魏秋雁的後腰處一道猩紅。

他一個歪斜,差點兒跌坐下去,這下壞事了。

他猶豫了,他是想替自己從小的兄弟撒氣來著,不趁這次機會他就什麽都做不了了,他的兄弟還在為情受苦。到了此時,他腦子裏很混亂,這樣做是對的麽?

或許也不存在那麽多所謂的對錯,或許有人確實是無辜的。

可是,可是!

難道戚偉超的苦楚就是廉價的麽,難道不值得同情麽,難道就應該被無視甚至踐踏麽,難道這些人就應該一點感覺都沒有麽?

既然已經做了,那就做到底吧,他是戚偉超的老哥,從小一起光屁股長大,他不關心那個總是張牙舞爪的孩子,誰還會在乎那孩子是不是也會痛?

那,戚偉超不是太可憐了嗎!

“把魏主席拉開!”他看向霍添和唐英華。

霍添咬著嘴唇,兩個眉頭幾乎觸在一起,他緊握雙拳,他害怕自己下一秒就會控製不住衝上去給那個拿著藤鞭的人一個上勾拳,把他打到天花板上,讓他粘在上麵摳都摳不下來!

做最開始體檢的時候,他是不是應該拉開門,然後一腳踢翻部長,讓人逃跑?好歹他們是朋友,魏秋雁都這麽做了,他就在一邊看著,竟然什麽都沒做!這還像他麽,一貫看重情義的霍大公子?

大公子?現在連一個小女子都不如啊!

“唐英華!”韓咲大喊一聲。

唐英華遲疑著,最終走過去勉強把魏秋雁拽到一邊去了。在魏秋雁的掙紮和發瘋中,用牙齒咬傷了他的手臂,用指甲抓破了他的臉,一腳踹在他的小腹,胳膊肘擊打著一切能夠到的部位。魏秋雁完全放棄了就快維持到最後的淑女形象,像獸類一樣用四肢和嘴攻擊,折騰得唐英華無力招架。

韓咲覺得腹內所有的東西都在上湧,不止中午吃的食物,連所有髒器都想離開原位,從他嘴裏衝出去。他捂著嘴幹嘔兩聲,沒有吐出任何東西,喉頭一陣劇痛。他覺得一陣頭暈目眩,其實也不算什麽大事吧,至於麽……

韓咲最終還是繼續補完了剩餘的數量,沒有魏秋雁報數,他就在自己心裏狠狠地數著。他腦子裏全是兄弟不勝酒力的樣子,抱著他哭,大喊著自己喜歡她沒錯,隻有這點不能忍,根本不能忍!比起戚偉超的感受,這些人不都是活該麽,不是活該得麽!他渾身發抖,咬牙切齒,熱血翻湧。

然後他扔下手裏的東西,頭也不回地從大廳裏逃跑了。

醫生在理會傷者之前,還目光呆滯地蹲角落裏喂女孩喝水。鄭星在夏微予失去意識之前就先嚇得暈過去了,她的那張紙上沒寫下一個字,隻有幾點扭曲的墨痕。

這對在場所有人都是一場心理傷害,很嚴重,非常嚴重。

就在霍添把夏微予從刑架上剝下來的時候,監控早就發出了刺耳的警報聲。

老兄,你還是多看看書,好好複習吧。

沒關係,按我現在這個水平,再看也來不及了。

我沒事,我真的沒事,反正她很快也要畢業了,以後沒有機會相見了吧。

超子,你別這樣,別這樣了……我看著很難受。讓我再幫你一次吧,從小不都是一起幹壞事的嗎?應該是我上四年級的時候,有天下午……

韓咲,謝謝你,我還是沒有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