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陌路1

一、鄒銘

在我的想象中,許多許多年後,陌路島或許會成為一處旅遊勝地。來自海外的遊客們擁擠在歎息之石前,看著過去千百年間流放者們留在石頭上的斑斑血痕,發出一些事不關己的無謂感慨。那些囚籠、水牢、刑具,都不過是曆史的遺跡,早已失去了往昔的震懾與威嚴。

他們會聽到許多似是而非、道聽途說的傳聞,那些傳聞煞有介事地記載著陌路島曾有過的血腥與殘酷。但文字的力量終歸是蒼白的,一切沒有親身經曆的描述都無法激起靈魂深處的痛楚與恐懼。有些事情容易理解,他們也許能夠想象,在黃昏漲潮時分絕望地掙紮於水牢中的囚犯有多麽惶恐;他們也許能夠想象,被縛在日台上的受刑者麵對正午烈焰般的日光時會有怎樣的煎熬。但他們卻不會知道,當最後一縷夕陽從西天消失、漫長的寒夜來臨時,那種無邊無際的寂寥與無助,會比死亡與刑罰本身更可怖。

其實真實的陌路島並沒有那麽多令人不堪忍受的懲罰與虐待,隻要不犯事,島上有的是自由,雖然這自由被局限在二十分鍾就能走完的小島中。在這片彈丸之地上,無數的生命就像漸漸被沙化的土地,一點點失去活力與希望。

人間自此如陌路。每一個初入陌路島的流放者,都會在被推搡著或踢打著趕下船的一瞬間,看到這七個刻於石碑上的大字。石碑靜立在港口,冷峻地迎接著一批又一批被流放於此的受難者們,用這七個血淋淋的大字向他們書寫陌路島的第一課。至於這七個字的出處何在,那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情了。不過根據流傳最廣的一種說法,四百年前,著名的河絡族吟遊詩人長須拜洛被發配到此。他從擁擠不堪的囚船上下來,看著怪石林立如同魔鬼頭顱的流放島,回頭望著蒼茫無際的浩瀚大海,歎息著吟出了這七個字,隨即咬舌自盡。在這之後的數百年間,這句話就像一道魔咒,深深刻在每一位流放者的心中。

我至今都不知道,究竟是誰天才地發掘了陌路島的最大用途——流放地。這座小島遠離大陸,聽說曾很富饒,但隨著氣候的劇變而變得物產貧瘠,氣候惡劣,一應用品全靠補給船。平時就算有人想逃獄,也完全找不到任何途徑。而即便是最強壯的羽人,由於距離太過遙遠,也不可能跨越重洋飛到大陸上去。

“不試試怎麽能知道,人定勝天嘛!”老莫咬著牙關說。他剛剛被從日台上放下來,皮膚上留有明顯的灼傷,雙目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看不到東西。不過這廝向來命硬骨頭硬,然而他的嘴比上述兩樣東西都要硬。

我側過頭去,懶得理他。此時夜的寒氣尚未升起,我們聚集在一起閑聊。陌路島上的流放者們除了偶爾犯事受刑之外無事可做,在島上也享有相當的自由度,研究如何逃出去就成了每日無聊的消遣之一——也隻能作消遣,反正無論怎樣天花亂墜的想法,在現實麵前注定被打得粉碎。唯有老莫是個例外,他是最近三年中唯一一個敢於將逃獄行動付諸實踐的,而且不止一次。

當然結果總是悲慘的。陌路島四麵環海,逃跑無非是泅渡、飛翔、混入補給船這三種方式。老莫是人類,飛不起來,隻能用其他兩種。上一回,他把一塊岩石砸碎,挑其中尖銳的一片作武器,砸暈了一個守衛,試圖混上船去,卻最終被揪了出來。守衛們將他在水牢裏關了七天,出來時全身腫脹猶如浮屍,我們都以為他死定了,沒想到半個月後,他又挺了過來。

這一次更加絕妙。陌路島上幾乎沒有別的生物,除了一種羽毛中帶有油脂的海鳥,他就偷偷獵殺這種肉質苦澀、完全無法下咽的鳥,再用平時吃飯剩下的魚骨頭做針,居然用鳥羽給自己作出了一件簡陋的水靠。然而巡遊在海岸附近的海獸將他逼了回來,上岸時不幸被抓住,於是被扔到日台上暴曬,剛才被放回來。

“歇會兒吧,少點胡思亂想。”淩方以過來人的口吻壞笑著對他說。這是個老邁的羽人,老到連羽翼都無法凝出來,所以既來之則安之,據說他剛來時,沒事兒做就尋覓點石頭來做雕刻打發時間,後來玩膩了石頭,開始養老鼠玩,大有破罐破摔之勢。不過他年紀雖大,到這裏卻不過區區五年多,具體犯了什麽事也不肯講,難免讓人浮想聯翩。每到此時,總有人挖苦他兩句,淩方便會氣哼哼地辯解一番,偶爾不小心說漏了嘴,冒出點“根本就是她先勾引我”之類的話,引得眾人大笑,也算是枯燥生活中的一絲趣味。

隻有一個人從來不笑,那是瞎眼木克。這個河絡原來叫眼鏡木克,來到這裏沒多久就徹底瞎了,綽號自然有所改變。淩方時常說,他不能想象,這個目不能視物的小個子是怎麽在這座活地獄上安然度過四十年的。他就像一塊沉默的岩石,幾乎不說不笑,有空的時候就是在島上亂走,他在島上已經呆了四十年,沒有眼睛也能記住每一塊石頭、每一根枯草,並且能敏銳地覺察到天氣變化,避免被突如其來的海潮卷走。有人打趣說,如此這般堅持鍛煉,看來他打算在這裏再呆上四十年。事實是,現在專門負責點燈塔的守衛,已經是木克剛來此地時的看塔人的孫子了。他的本職原本不是管理流放者,卻經常越俎代皰地找木克的碴,以至於木克逛遍全島,就是不被允許靠近燈塔。

說到燈塔,這大概是陌路島上存在時間最長的建築物了,在流放地時代之前就早已存在。這座燈塔從修建之日起就始終點亮,從來未曾熄滅,因為此島過去霧氣濃重,白天也時常看不清航路。雖然到了流放地時代,幾乎不再有船需要依靠它了,而島上的氣候更是變得幹燥炎熱,世代相傳的看塔人卻仍然堅持著這一傳統。反正他們從來不曾開口向國家要求燃料費用,旁人也懶得管——光線亮點,還更容易掌握犯人們的行蹤呢。

“你以前得罪過他老子還是他爺爺?”誇父牛角曾這麽問過。這個誇父在島上也呆了好幾年,卻和尋常誇父大不相同,能操著較為流利的東陸語和我們這些異族人交談、吹牛、抱怨、爭吵。他的好奇心也很重,比人類還喜歡打探各種流言,而他比人類所具備的優勢在於巨人的體格——無人敢於揍他。

木克失去作用的眼球白滲滲地眨也不眨,過了許久才答了一句:“大概就是單純地看我不順眼。”

其實順眼不順眼並不重要,在陌路島上,守衛們的生活同樣枯燥乏味,而他們還得隨時繃緊神經,提防著犯人逃跑或是偷襲,某種程度而言比犯人們還要可憐。那麽大的壓力,隨手找找碴倒也不足為怪。任何人都可以想像,木克那樣一張又臭又硬的冷臉會怎樣地激起旁人的怒火。至於遇到老莫這樣的傻子,與其說生氣,不如說是高興又找到了發泄對象。

所以老莫現在躺在我身邊,嘴裏不斷發出痛苦的呻吟。陌路島雖然夜間寒冷,白晝的陽光可是毒辣得很,而日台上毫無遮蔽,溫度足以烤熟雞蛋,即便老莫皮糙肉厚,也很難吃得消。

但今晚很奇怪,要知道老莫平時一向是裝硬漢到底的,就算疼得渾身顫抖,也隻會輕微地哼哼兩聲。難道他的大限將至?想到這裏,我坐了起來,想去看看他的傷情,他卻忽然對我打了個手勢,示意我不要發出聲音。

原來他有話對我講。我輕輕伏下身,假作查看傷口,老莫一麵哼唧一麵用極低的聲音說:“小鄒,我那晚壓根就沒有遊出去,剛剛下水就折回來了,甚至還沒有來得及驚動那些海獸。我是故意回來被抓的。”

“為什麽?”我皺著眉頭問。

“因為我是真的想逃出去,”他的這句話說得很怪異,“在這裏的人,應該每個都想離開吧,也包括你在內。明天中午,我們在島西的礁盤碰麵。”

我裝模作樣地安慰他兩聲,重新躺下,心裏想著他說的話。老莫原本是個軍官,在戰場上不服從將令,貪功冒進,雖然打了勝仗,卻導致部隊傷亡慘重。本來違抗軍令依律當斬,考慮到他過去的軍功,最後作了流放處理,他自然不甘心,滿腦子想著逃跑。混到運輸船上的方法已被證明不可行,因為過去曾發生過流放犯借此逃脫的事件,因此船上戒備森嚴,剩下的唯一一條路隻能是逃往大陸方向。

而距離陌路島最近的大陸,就是雲州。但人所共知,雲州大陸幾千年來都處於完全封閉的狀態,絕少有人能踏上那片謎一樣的土地。從海路而言,即便是最堅固的海船也無法抵受那滔天的風浪,老莫想要靠一件粗製濫造的水靠去登陸,其難度幾乎相當於赤手空拳光著身子深入殤州的冰雪禁地蠻古山脈。旁人看來老莫愚不可及,但從他剛才的話可以判斷出,此人雖然固執,卻絕不是不動腦筋的莽漢,他敢於那樣做,其中必有緣故,多半是他知道了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但為什麽老莫會把秘密告訴我?這倒是很奇怪。我們倆平日裏交情雖然不壞,也算不得什麽至交好友,如果他要告訴我什麽,其目的必然是利用我。而我這樣一個矮小瘦弱的侏儒,能對他有什麽幫助?

快到天明時我才睡去,並險些睡過了頭。幸好正午的陽光毒辣,很快將我曬醒。島西的礁盤據說過去曾是捕魚捉蝦的好地方,自從陌路島改為流放地,四圍的海獸已經令魚蝦絕跡,人們到這裏來,多半也隻是無聊地閑逛。因為陌路島就那麽大,總得找個地方呆著,雖然中午的時候坐在毫無遮攔的礁盤裏並不是什麽明智的事。

我把半個身子浸在海水裏降溫,老莫身上有傷,不能這麽做,於他而言仿佛是遭受了第二次炙刑。但他忍住了不適,確定左右無人後,對我說:“你真覺得我那麽傻,就像個白癡一樣去運輸船上送死,然後穿著一身破衣服去跳海?”

“你不是,”我看了他一會兒,慢吞吞地回答,“至少現在我能這麽確定。”

二、老莫

別把我當傻子,真的。這輩子大大小小的仗打了幾十場,沒點頭腦早就玩完了。想當年我們五百人被三四百個誇父……

算了,打仗的事也不和你多提了。我要告訴你一個大秘密,關於雲州的秘密。那是我即將被押上海船的前一天夜裏,我一個忠心耿耿的部下來探望我最後一麵,我喝著他送來的酒,對他說:“你不用太擔心,若是島上太難熬了,老子就跳海自盡,圖個痛快。”

我的部下含淚望著我,忽然間壓低了聲音說:“莫爺,其實陌路島上還是有機會逃跑的,你可以去雲州。”

“屁話,老子還能去鮫人的城市做姑爺呢!”我不客氣地罵道。誰不知道雲州那破地方壓根沒人能靠近?就算給我一艘大船,我也未必敢去。

我的部下搖搖頭:“莫爺,不是那麽回事,你聽我說。我家幾百年前有一位祖先,曾經是一名船長,主要航行於滁潦海域,當時陌路島還沒有被改成流放地呢……”

我的部下告訴我,根據流傳並保存至今的航海日誌,那位船長曾經載過兩名十分古怪的客人。他們先是劫持了船隻,駛入了最危險的海域,隨後麵對著雲州海域令人望而生畏的大漩渦,不但不害怕,反而要求深入其間。船長在他們的逼迫下,不得不將他們送了進去,並且眼睜睜看著兩人消失在暴風雨中。在他的想象中,這兩個人必然會命喪海中。

數日之後,雲州海岸方向隱隱傳來巨大的聲響,雖然相隔數十裏也能聽得到。那一天所有的海船都不敢出海,我這位先祖也不例外,但他並沒有往那兩個人身上去聯想。

此事過去大約三年後,他竟然偶然地在宛州見到了其中的一個人。那是他在酒樓喝酒時,無意中看到了一個大胖子,此人形貌十分醒目,所以被他認了出來。那正是當時劫船的兩人中的一個。他這才明白,原來那兩個人並非瘋子,竟然真的活了下來。而發生在雲州的變故,多半就是他們造成的。

這位船長經過苦思,得出了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結論:也許那可怕的、吞噬一切的大漩渦,竟會是進入雲州的通道。當然了,盡管這樣推斷,他畢竟沒有勇氣拿生命開玩笑去嚐試一下,但還是把這一事件記錄下來,留了自己的子孫,說不定什麽時候就能有用呢。

我的部下說,也許那隻是巧合,也許風暴中另有玄機,但無論怎樣,那是唯一的一條路了。他反複向我強調,陌路島上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啊。

所以現在你知道了吧,我前兩次逃跑都隻是幌子,就是要讓人把我當成傻子。我的真正目的不是在海裏瞎跑,而是去往最近的雲州。

我為什麽告訴你這些?問得好,我有一個計劃,需要你的幫助才能成事……好吧,我知道這種事情倉促之間難以決斷,你好好考慮吧,這可是我們唯一的機會了。不過我也警告你,不許把此事泄露出去,否則我們玉石俱焚。

還有,那天晚上下水的時候,我無意中看到了瞎子。那麽晚了他還在海邊遊**,我不相信就是單純地散步,一定有什麽目的,說不定也在策劃著逃跑。你有空不妨注意著他點。

三、鄒銘

“你不會也發瘋了想要逃跑吧?”淩方問我。雖然淩方犯下的罪行為人所不齒,總體而言,這還是個熱心的家夥,我隻是淡淡一笑:“這個島果然很小,我們不過是聊了聊天,就鬧得每個人都知道了。”

淩方認真地說:“矮子,你可千萬別動歪腦子,我告訴你,從來沒有人可以從陌路島活著逃出去。既來之,則安之,這就是命運。”

來到這裏的時候我也聽到過類似的話。那是在我下船前,押解我的軍官拍拍我的肩膀:“年輕人倒還算沉穩,忍忍吧,人生就是這樣。也許過幾年遇到大赦,你就能離開了。搶劫貢品雖然是大罪,但僅僅是搶劫未遂,還是有機會遇赦的。”按他的說法,被押到陌路島的流放者要麽怨天尤人,要麽哭哭啼啼,要麽大吵大嚷,像我這樣始終沉靜地坐在一旁望著大海的,還真是很少見。

我一麵回想著當時的情景,一麵對淩方說:“放心好了,我不會去自尋死路的。”但淩方看來並不相信,嘟嘟噥噥地走開了。我側過頭,留意著瞎子。瞎子仍然對外界的一切都沒有什麽反應,也並不知道,已經有人開始留心他的奇怪舉動了。

老莫的傷勢慢慢養好了,仍然在嘴裏咋咋呼呼,當著守衛們的麵也敢談論越獄,絲毫不顧別人的嘲弄。我倒是開始對瞎子產生了興趣。有幾次我躲在暗處觀察他,發現他的確有點怪毛病,在周圍無人的時候便喜歡開始在地上翻撿尋找。淩方搖頭:“你們倆來的時間太短,他從來都是這樣,還一直以為沒人能看到他呢。我在海灘上撿石頭的時候,老看到他慌慌張張地拍打褲子上的沙粒。”

老莫撇撇嘴:“這個白癡,難道還指望著在這破地方能撿到黃金不成?”

“撿到黃金他也沒處花啊。”我說。所有人都哄堂大笑,淩方笑得都咳嗽了起來。牛角那顆粗大的頭顱頗有氣勢地搖晃著:“四十年時間,就算真有黃金,也早就被挖出來了吧!”

我不知道瞎子是否聽到了我們的嘲笑,即便聽到了,他大概也不會做出什麽反應。相處日久,瞎子給我最大的印象就是陰沉,誰也不知道他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麽。有些時候,在深夜時分,看著他矮小的身影如鬼魅一般在島上各處行走自如,讓人難免有脊背發涼的感覺。

運輸船到來前二十天的夜裏,老莫又找到了我,要我第二天中午老地方見。我歎口氣,答應了他,某些事情必須要做出決斷。

“怎麽樣,想好了嗎?”老莫坐在礁盤上問,“半個月時間了,足夠你想明白了吧?”

“再給我幾天時間,我好考慮清楚……”我話還沒說完,就被他硬生生打斷。老莫左手揪住我的衣服,把我整個拎了起來,右手握成拳頭,充滿威脅地在我眼前晃著:“我警告你,矮子,別跟我耍花招,還有大半個月運輸船就要來了我可不想在這鬼地方多等半年。”

“四個月。”我糾正他,他看來更加惱火:“沒什麽區別!一天老子都不想多等!我要你現在就給我答複。”

“我沒有拒絕的餘地,對嗎?”我平靜地問。老莫堅決地搖搖頭,我一攤手:“那我就隻好同意了。你不會半途甩掉我吧?”

老莫麵露喜色:“我可不是忘恩負義的人!那就說定了!”他和我再次強調了行動細節,又問:“你這段時間注意到瞎子有什麽異常舉動嗎?”

“淩方不是說了麽,他到處尋找已經是老習慣了,有必要在意麽?”我反問。

“可是今天早上,我看到他一個人站在海灘上,整個人像僵住了一樣,不知道發現了什麽。我走近了他才覺察到,趕緊雙腳在沙地上一陣亂擦,然後匆忙走開。我還是覺得他身上有文章。”

“我們還是管好自己的事情吧。”我建議說。

瞎子並不是真的瞎子,他能夠看見沙灘上的那幾個字,說明他一直都在裝瞎;而他看到那幾個字如此反應異常,說明他就是我想要找的人。那幾個字是我寫的,我想要挖出他心裏想的究竟是什麽。眼下雖然有老莫這個大麻煩,但還是不能耽擱我的正事。

我在沙灘上其實隻寫了四個字,那是一個用東陸語拚寫的河絡名字:“煙鬥迪胡”。

四、煙鬥迪胡

你再逼我還有什麽意義呢?我已經老成這樣了,拜你父親鄒天藍所賜,腿也斷了四十年了,不過是一個躺在**等死的老廢物。

好吧,看在你花了五年時間來尋找我的辛苦份上,這中間的恩恩怨怨我倒是不妨說給你聽一聽。想來你父親也已經告訴你了,四十年前,我們兄弟倆和你父親一道,都在爭奪著一封遺書。那封遺書所關係到的,是一枚來自雲州的穀玄星流石碎片。那枚碎片是幾百年前無意間從雲州流傳出來的,其中含有至上的強大星辰力,後來還曾惹起過很大的麻煩。沒錯,就是被稱為“星鑰”的那一片。任何人聽到它都會動心,當時我們兩兄弟是江湖有名的神偷,最擅長易容改扮;你父親是著名的大盜,武功高強,雙方互不相讓,就這樣爭了起來。

我們兄弟倆武功不及你父親,但小偷作事情並不一定要靠武功,還是搶先一步得到了遺書,你父親窮追不舍,終於在雷州的赤燎穀追上了我們。我們兄弟不能力敵,就先設了埋伏,傷了你父親的右腿,他帶傷作戰,最後拚了個兩敗俱傷。如你所見,我的雙腿就是那時候斷的,而我的義弟滾下山崖,就此送命。

遺書的內容我當然看過,不過我不會告訴你的,你還是死了心吧。我的義弟為此付出了生命,我怎麽能……你說什麽?他兩個月之後就偷襲了你父親?胡說!他從那麽高的山崖上滾下去,怎麽可能活命?

天羅絲?你說他用天羅絲纏住樹幹在崖下躲藏,然後故意留我和你父親拚命,好獨吞寶物?不可能的,我是他的大哥,他怎麽能出賣我?……

這……這的確是他的獨門暗器索魂錐!這個畜牲!枉我一片兄弟情誼待他,他竟然敢出賣我!我一直把他當成是自己的親兄弟啊!

也罷,我告訴你真相,那份遺書上說明了,星流石碎片被埋藏在西滁潦海上的陌路島,那裏現在是皇朝的流放地,進去容易出來難。而且遺書上雖然給出了一些線索,卻並沒標明具體方位,偌大一座島嶼,要避開看守和犯人們找到它,絕非易事!咳咳……咳……

我快要不行了,你去,找到他,順道替我報仇!你……你放心,這家夥隻擅長和人打交道,對機關之類從不擅長,我沒猜錯的話,他一定還被困在島上!

還有,我告訴你,他其實不是……他並不是……並不是……

五、鄒銘

當年的那兩名無人知其真麵目的神偷,被稱為飛影雙盜。影盜就是我尋覓了許久才找到的煙鬥迪胡,而飛盜是誰、現在何處,我想我早已經有答案了。

顯然,瞎子並沒有找到碎片的下落,否則他不會仍舊鍥而不舍地留在這裏。煙鬥迪胡對他兄弟的能力還是蠻了解的,雖然判斷錯了品性。看瞎子那幅蒼老的模樣,如果不是他當日偷襲時重傷了我父親、迫得他最終歸隱,我幾乎都要心生同情了。四十年的光陰啊,以影盜的能耐,如果繼續以盜竊為生,應該能過得相當不錯吧。現在距離所謂的至寶僅一步之遙,卻又有什麽用呢?也許青春才是最寶貴的財富。

我會不會也像瞎子這樣,在這裏空耗幾十年呢?這麽一想,我有些不寒而栗,但既然來了,也沒有回頭之路了。就算最終無法找到那枚碎片,至少也要把瞎子幹掉。仇恨就像是雲州海域的漩渦,一旦被卷了進去,就身不由己,再也無法回頭了。

不過眼下首先要擺平老莫。這家夥不時衝著我曖昧地拋一下秋波,意思很明顯:別忘了我們的計劃。偶爾又衝我捏一下拳頭,意思是說:別耍花招。

但我必須耍花招。眼看著運輸船到來的日子已經臨近了,不管老莫的逃跑計劃是否成立,都有可能牽連到我。倘若隻是單純的個人出逃倒也罷了,守衛們會懷著殘忍的施虐感不予上報,就像老莫所經曆的那兩次一樣。但如果依照老莫的新計劃行事,那就未免太過火了,一旦被抓住恐怕難逃一死。

對於老莫而言,一定要選擇在這一次動手其實還有重要的理由,那就是風向。此刻正值春末,正是東風的季節,若是再等四個月,可就沒有東風了。也難怪他那麽著急。

我一麵留意著瞎子的舉動,一麵思考對付老莫的策略。他的武功都是戰場上大砍大殺的套路,要打發他倒是不難,但在這樣小的一個島上,要做到掩人耳目那可不容易。原則上,陌路島從來不會禁止打架鬥毆,但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是不許弄出人命,否則你的下場會生不如死。

“我們現在還算好了,至少人多熱鬧,”牛角說,“幾年以前,這裏的人還曾為了老鼠打架呢。”

“老鼠?為了吃肉麽?”我問。這島上老鼠不少,看來肥碩,但肉質很差,和老莫拔其毛作水靠的海鳥一樣。這大概也是陌路島的特色吧——就是不能讓人舒服。

“為了拿來做玩物,”牛角說,“那時候人沒有現在這麽多,彼此隔閡又深,發現老鼠的時候,那叫一個帶勁!老扁毛搶得最凶,差點被人揍死。”

所謂老扁毛,指的乃是淩方。他倒是一直在養老鼠取樂,淩方老臉一紅:“唉,這島上時光漫長,總得找點事兒做吧。”說話間,一隻老鼠正在他的身上爬上爬下,嘴裏發出吱吱聲。島上雖然食物匱乏,但淩方進食本來就少,倒是能省下點口糧養耗子。

淩方逗弄著老鼠,但不知怎的,似乎是把老鼠惹急了,被一口咬在了手指上。眾人幸災樂禍的嘲笑聲中,隻有瞎子仍舊漠然置之,似乎是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但隻有我知道,他並不是真瞎,多半在看著淩方無聊的嗜好,然後心裏嗤之以鼻吧。

這可是個有野心的老河絡。

還剩下十天了,我認為我應當有所行動。殺死他當然一勞永逸,但風險太大,如果能攛掇別人和他打架弄傷他的話,那也可行,但一來我是個無人尊重的矮小侏儒,二來以這廝的脾氣,那怕受傷了隻怕也要強弩著硬幹。

也許還有一個辦法,我想,索性算準了時間先陷害他,讓看守們把他關起來。錯過了這次機會,他就得再等四個月乃至於更長的時間,到那時候或許我已經找到了需要找的東西了。於是我開始謀劃,但想了一些辦法,都不夠穩妥。

我萬萬沒有料到,事情以一種令人意外的方式解決了。還剩七天的時候,我受了風寒,躺在囚室的角落裏玩命咳嗽。旁人怕被我傳染,都躲得我遠遠的,直到晚飯時間,淩方才給我捎來兩個硬邦邦的窩頭和一碗渾濁的淡水。我勉強啃了幾口窩頭,淩方跟我說了句話,把我噎著了。

淩方說:“老莫死了。”

老莫死的事情是這樣的。清早有人去海邊瞎溜達,發現一塊礁石下麵似乎卡著什麽東西。此君的第一反應是那是一條從海獸嘴裏逃掉的漏網大魚,大喜過望之下便試圖打撈。然而犯人們手中根本沒有可以進行打撈的工具,大魚沒撈上來,倒惹得旁觀者層層疊疊,都想分一杯羹。最後他們把守衛招來了,守衛憋在島上其實也餓得夠嗆,於是驅散閑人,想辦法把那東西撈了上來。

結果那東西居然是一具屍體,老莫的屍體。他肚子裏吸飽了水,整個身體脹得老大,就像發起的海參。此事甚好推斷,老莫這廝已有兩次前科,想必是他忍不住又想第三次逃獄,結果下水的地點沒選好,枉自送了性命。

守衛們很遺憾,要是老莫不死多好,他們還能拿來消遣一番;其他人則無所謂,對於陌路島而言,多一個老莫不多,少一個就更加無所謂了。隻有我額頭上不斷冒汗,讓別人以為我病情加重,連淩方都不敢再靠近了。

老莫一定是被殺死的。他已經訂好了計劃,絕不會那麽蠢的在這時候去下水,除非有人把他推下去。鑒於老莫有一身戰陣上練出來的過硬功夫,想要把他推下海去可不是件容易事。那麽是誰幹的呢?

整個晚上我都在思索著這個問題,到後來問題的答案自己走到了我麵前。一具山一般的軀體靠近我,擋住了月光,我知道那是誇父牛角。他扔給我一塊煮得爛糟糟的也不知是什麽植物的塊莖,我也無心進食,隨手放在一邊。牛角衝我齜牙咧嘴地一笑,忽然悄聲說:“計劃照舊,不過你的搭檔由老莫換成我了。”

我側過頭,看著他,這個誇父還是笑得那麽天真無邪,一副人畜無害的的模樣。

六、牛角

你知道做誇父最大的好處是什麽嗎?不是,力氣大頂什麽用,犛牛力氣還大呢……做誇父最大的好處在於,別人都會以為你天然地沒心眼,並因此對你放鬆警惕。但是任何種族裏都會有異類出現的嘛,你看,我就是異類。

你大概不知道,老莫以前打仗的時候,對手就是我們誇父啊,當然他是將官我是小卒,他不可能對我有印象。大約六七年前,他率領的部隊和我們有過幾次交鋒。你知道,誇父也在慢慢學習其他種族的長項,軍事上也不例外,但我們還是沒辦法和人類在戰術上抗衡。老莫這家夥,衝動是衝動,戰略眼光幾乎為零,但是戰術上極為出色,很懂得揚長避短。我們那會兒雖然體力上絕對占優,卻總被老莫打得灰頭土臉。

所以別人會覺得老莫是個傻子,我絕不會相信這一點。如果老莫是傻瓜,我們被老莫打敗的人豈不成了……呃……沒救的傻瓜?他之所以那麽做,一定是想掩人耳目,背地裏必然有真正的意圖。

沒錯,我一直在觀察著他。反正我是一個多多多多多嘴的誇父嘛,四處亂竄也不足為奇。而且一個誇父能事先挖好坑偷聽你們的談話,這一點你更是想不到吧。其實我們誇父在雪山上狩獵時,經常在冰雪中一蹲伏就是一整天,但你們總覺得我們頭腦簡單……

這個計劃我聽到了,並且覺得可行。但我想要加入,他卻不讓,說是誇父塊頭太大,行動起來肯定礙事。我沒有辦法,隻好殺掉了他,然後把他的屍體扔到海裏去。我想了想,決定繼續執行計劃,還是得你來幫助我。咱們按照方案行事就行了。不,我這樣的塊頭,當然坐不進去,但完全可以用它作為浮板。以我的體魄,在海裏堅持一天一夜也不是什麽難事。

矮子,我們倆平日裏關係不錯,我一向是很信任你的,不過醜話還是要說在前頭:你可別跟我耍花招,我的力氣你也知道,兩個指頭就足夠捏死你了。要麽我們一起逃出去,要麽我會把你墊在我的墓穴裏。

雲州啊,真是個好地方,嘿嘿。老子一定要到雲州看看去,就算在海裏淹死了,也勝過在這鬼地方變成爛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