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嫉妒

人們總愛說某人逃跑時“跑得比兔子還快”,事實上胡斯歸跑得比兔子快多了,他那肥大的身軀就像沒有重量一樣,輕飄飄猶如鬼影,轉瞬間就移出了數丈之遠,這樣詭異的輕功連雲滅都忍不住要在心裏叫一聲好。

然而他終於還是沒能逃掉。方才完全無法動彈的風離軒,此刻一下子坐了起來,伸指遙遙一點,胡斯歸的身前立即燃起一團綠焰。綠焰不斷爆起,胡斯歸別無去路,又被逼了回來。

那股令人震駭的星辰力再度升起,而且氣勢比方才更加強烈。風離軒站了起來,渾身都被包圍在綠焰之中,麵孔上不再有痛苦,隻是由於憤怒和殘忍而變得扭曲。

另外一個風離軒又回來了,雲滅閃過這一個念頭,胡斯歸的反應證實了這個猜測。恐懼再次出現在這張胖臉上,更確切地說,是絕望。他喃喃地說:“你瘋了,不想要他的命了?”

風離軒獰笑著說:“他不過是我的傀儡,無足輕重,比起取走你們的性命這件事,根本無足輕重。”他仰起頭,長嘯一聲,聲音中竟似包含有全軍萬馬的奪人之勢,一陣風刮過,地上的枯枝殘葉片片飛起,其中夾雜著由屍體帶來的濃濃血腥氣息。辰月教主能感覺出來,那無法解釋的星辰之力又變強了,仿佛眼前站立著的根本不是活人的脆弱肉體,而隻是一件沒有生命的魂器。

但他並沒有急於出手,而是將目光轉向了雲滅。那雙碧綠色的眼珠子中並不包含任何情感,卻又深邃猶如無底深淵,看得雲滅這樣的膽大妄為之徒也禁不住有點發毛。但他絕不願意示弱,於是和風離軒四目相對,惡狠狠地對視著。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感覺眼前這個怪物看向這個方向時,殺氣有些微微地減弱。莫非他還能微微記得一點和風亦雨的交情?

不是錯覺。胡斯歸和辰月教主也同時感受到了這一點,兩人絕不會放過這一丁點的轉機,相互之間沒有任何暗示,已經十分默契地同時暴起出手。辰月教主的十指中射出無數根細如蛛絲卻比刀鋒更加銳利的的冰線,向風離軒刺去,而胡斯歸卻高高躍起,手握辰月令牌,直取對方頭頂。

風離軒紋絲不動,胡斯歸眼看就能擊中,手上卻感到一股無法穿透的阻力,有如遭受雷擊一般,整個身體被彈了回去。他重重摔在地上,反應倒是迅速,想要一躍而起,卻發現身體在這一擊之下變得麻痹,剛剛躍起,又摔了下去。與此同時,辰月教主的身體也被擊飛出去。

兩人勉強站立起來,隻見風離軒一步步向他們走過來,並沒有做任何動作,那雷電一樣的巨大衝擊力卻越來越強。辰月教主連換了三種秘術,都無法突破風離軒身上的屏障,反而被反噬之力震得渾身發麻。而鬥圈中的落葉枯枝,在這股力量的影響下,已經全部化為焦炭。

這才是風離軒真正的力量,他就像上古傳說中的雷鳥一樣,身上不斷發出閃電的弧光,即便在綠火中也清晰可見,四圍的空氣中也因此跳躍著閃亮的火花。而天空也慢慢昏暗下來,濃重的烏雲堆積起來,黑沉沉地壓在人們頭頂,雲層中傳出低沉的轟鳴聲,仿佛是一場暴風雨的前兆。

但那並不是暴風雨,而是風離軒驅動秘術的結果。突然之間,一道雷光從雲層中閃現,向著地麵直劈下來。胡斯歸與教主一左一右,慌忙閃避開,那閃電劈在了地上,一聲巨響,泥石飛濺,硝煙散盡後,地麵上留下了一個深深的大坑。

在距離這個戰場幾裏之外的地方,人們會驚恐地發現,天空中的烏雲都向著同一個地方飄移,然後聚集在一起,就像是一群盤旋不去的食屍禿鷲。烏雲中電光閃動,震耳的雷聲在數裏外都清晰可聞。這像是自然的奇跡,也更像是惡魔的傑作。

閃電不斷地從雲端下劈,風離軒直接借助了自然的力量,將星辰力發揮到了極限。兩個被攻擊者疲於奔命,不斷地閃躲著,身上被崩起的碎石劃得鮮血淋漓,卻不能得到片刻的歇息。而風離軒身上的綠色火焰已經幾乎看不出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藍色的電光。這樣瘋狂地施展秘術仿佛能令他感受到無限的快意,他縱聲狂笑起來,笑聲中飽含著邪意。

“看來他們倆完蛋了。”雲滅說。辛言卻皺著眉頭:“看他們還能不能不堅持一小會兒,能堅持過去,死的就會是風離軒。”

“星辰力的作用是強大的,遠遠超出生物的肉體所能承受的極限,這也是為什麽九州大地上從來沒有出現過能直接使用星辰力的秘道家的原因,”他解釋說,“我雖然不知道這家夥用了什麽古怪的法門,居然能逆天而行,但他的身體終歸隻是尋常的肉身。時間長了,即便精神還能支撐,身體卻熬不住的。你們看!”

雲滅仔細看去,果然,風離軒的身體越來越僵硬,皮膚上也出現了細微的裂痕,眼睛、耳朵、鼻孔裏慢慢有血液流出。一聲不易察覺的輕響,他的左臂骨斷了,但那隻胳膊仍然以一種怪異的姿態舉向天空。看得出來,他已經進入近乎癲狂的狀態,完全沒有注意到身體的變化。

不過正在雷擊中奔逃的兩人能否堅持到風離軒崩潰的那一刻,還很難講。其實這幾乎是這個大陸上最強的秘術師和最強的武士了,隻不過他們此刻麵對的,實在稱不上是一個人而已。胡斯歸突然嚷了起來:“雲滅!幫我一把!”

雲滅嗤之以鼻:“你我非親非故,我憑什麽幫你?再說你死了,我可能會更開心點。”

“因為你欠我的,你得償還我!”胡斯歸費力地躲開一次雷擊,顧不得嘴裏填滿泥土,含混不清地大喊著,“還記得你第一次和這個老怪動手的時候嗎?還記得你聽到過一聲血翼鳥的叫聲嗎?那是我模仿的!是我救了你!”

雲滅雖然並未處於烏雲籠罩下,此刻卻也如同受到雷擊一般,一下子呆住了。他想起了那個暗月遮擋明月的夜晚,在最危急的關頭,的確是傳來了一聲血翼鳥的啼鳴,吸引了敵人的注意力。否則的話,自己雖然有能力脫身,卻沒有辦法救出青衣書生,更加無法聽到他至關重要的遺言了。

胡斯歸就地一個打滾,又避開一擊,這才來得及繼續說:“我並非出於好心,我也知道你會是個危險的敵人,總有一天我們會分個你死我活!但我深知這老怪物更加厲害,覺得以你的能力或許會有機會對付他!你自己選擇吧,我言盡於此!”

雲滅回想著那一天的場景,直到胡斯歸所言非虛。他扭過頭,看著風亦雨:“你猜我會怎麽做?”

風亦雨微微一笑:“我打賭你一定會出手,隨便押什麽賭注,因為要你欠別人點什麽恐怕比殺了你更難受。不過我還是希望你能……”

雲滅打斷了她:“你還真是濫好人,我不被他殺死已經不錯了,你還指望我手下留情?”說罷,他張開弓,皺眉思索了一陣子,卻並不出手。

“你還在等什麽?”辛言問。

“如果辰月教主都無法突破他身邊的屏障,我也不能,”雲滅說,“我現在加進去,隻是給他多一個靶子而已。你懂得驅散雨雲的秘術嗎?”

辛言有些為難:“原理很簡單,隻需要將喚雨術逆轉就行了,但我一個人的能力,很難做得到。通常秘術師喚雨都得多人合作才行。”

“不用你自己施放,”雲滅說,“我要你把所有的力量凝聚起來,附著在我的箭頭上,剩下的交給我來完成。”他頓了頓,補充說:“不要小看了一個鶴雪士的精神力量,雖然和你們秘術師的有所區別。”

辛言不再多問,把手放在雲滅抽出的一根長箭上,開始全力施術。片刻之後,他大喘著氣癱坐在地上,向雲滅揮手示意,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真喜歡你現在這樣子,”雲滅笑笑,“你還是說不出話的時候最可愛。”他搭上箭,瞄向天空,全身的肌肉在這一瞬間如弓弦般繃緊,目光中驟然煥發出奪目的神采。

他將箭射了出去。

一聲有若龍吟的破空之響,這支箭帶著一道耀眼的白光直刺天際,沒入了烏雲之中。那白光最初被烏雲的黑色所遮蓋,隨即卻變得越來越亮,在空中化作了一團渾圓的光球。雲層在光球的驅逐下慢慢散去,露出灰色的天空,而持續不斷的雷電也終於止息了。

風離軒心無旁騖,全力施術,卻猛然發現自己再也無法召喚天雷,抬頭一看,方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憤怒地大吼了一聲,想要再聚集雨雲,但烏雲已被驅散,他已經無能為力。狂怒之下,他將自身的力量燃燒到頂點,決意一舉格殺眼前的三人。

但他沒有想到,自己的身體已經無力再堅持下去了。剛剛向前跨出了兩步,他聽到喀喇一聲脆響,左腿已經生生折斷。他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還想用雙手支撐著爬起來,不料又是一聲響,右手也齊腕而斷。

雖然完全感覺不到痛楚,他似乎也意識過來,這具身體已經無法再支撐下來,不得不停住了攻擊,並將自己身邊秘術屏障的範圍縮小,先圖自保。胡斯歸和教主鬆了口氣,但兩人身上也是傷痕累累,不敢貿然進擊。一時間局麵僵持起來。

雲滅的腳步卻也有點搖晃了,剛才的那一箭,其實已經耗盡了他全部的精神力,以便讓自己心安理得,不再虧欠胡斯歸什麽。不過此人最是好強,兼且不想讓敵人看出自己虛弱,將弓拄在地上支撐住身體,站得比箭還要筆直,不讓風亦雨去扶他。風亦雨卻不識趣,還要擺出小兒女姿態去替他擦汗,簡直令他哭笑不得。

風離軒略微喘息一陣,恨恨地轉過頭去對雲滅說:“剛才我的雨雲被驅散,是你搗的……”他一個“鬼”字還沒有說出口,猛然見到風亦雨和雲滅親密的神態,那一刹那,他的眼中閃過了一絲極度強烈的妒意。他的喉嚨中格格作響,發出一陣野獸般的低沉的咆哮,悄無聲息地消去了身邊的屏障,突然抬起斷掉的右手,從傷口處湧出一團黑色的血球,向著風雲二人激射而去。

雲滅一直在小心提防著,看到這樣怪異的攻擊,心知必然是一種劇毒血咒,千萬中不得。但他腳步一邁,卻是虛浮無力,眼看躲避不及。風亦雨此時方才注意到這一擊,她仍然是一招鮮吃遍天,一下用背脊將雲滅護住,滿以為自己的護身甲能解決問題。

“笨蛋!躲開!”雲滅大叫,伸手想推開她,卻已經晚了。那黑色的毒血正擊在風亦雨的背上,並沒有什麽了不起的聲勢,卻迅速地透過衣甲,直接滲了進去。

她的眼神立即變了,方才溫柔的神情刹那間化為了凶殘的殺氣,翻掌切向雲滅的後頸。這一掌帶著勁風,力道大得出奇,絕不是風亦雨平日裏那點粗淺的功力。雲滅猝不及防,被一掌擊中,身子重重撞在地上。還沒來得及起身,風亦雨又是一腳踢過來。

轉瞬之間,風亦雨已經急風驟雨般連攻十餘招,雲滅隻能勉強躲閃,身上吃了不少拳腳,雖然怒從心起,卻也不能真的對她下狠手。正在為難,辰月教主已經不聲不響地遙遙出手,風亦雨當即跌倒在地上,停止了攻擊。

“你幹什麽!”雲滅轉向教主,怒目而視。

“雲滅,關心則亂,”教主說,“不然你怎麽可能看不出我隻是凍僵了她的四肢,讓她無法動彈而已。”

雲滅自知理虧,不去回應,大步走向風離軒。風離軒此時好似風中之燭,渾身的力量在經曆了最高峰的燃燒後,已然開始不斷外泄,渾身迸裂出的鮮血說明他已活不長了。但他看著雲滅的目光,仍然是方才那樣,充滿了強烈的嫉妒。

“你他媽的真是個瘋子!”雲滅咬牙切齒地說,“你在嫉妒些什麽?算輩分,你還是她的同門長輩呢,難道你們風家的人都這麽變態?”

風離軒嘿嘿輕笑一聲,想要說話,卻已經脫力,身上的綠焰完全燃盡,目光一滯,方才的怨憤與殺氣一下消失無蹤。雲滅明白,那個遠在雲州的主宰者已經無力再維係對這具身體的控製,眼前的風離軒已經恢複本性,卻已離死不遠。

“你理解錯了,那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種嫉妒,”恢複神智的風離軒輕聲說,“我知道他在想什麽……一個人在孤獨了三百年之後,突然看到旁人之間的真情流露,即便他是一個已經失卻本心的野獸,也會抑製不住自己的。你雖然也算得孤僻,但多半是不能體會這種痛苦的。”

“管他媽的什麽痛苦!快告訴我,怎麽解掉她身上的詛咒!”雲滅用力搖晃著風離軒,後者用極其微弱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說:“那是……太陽血咒……無法可解,除非……除非……”

“除非什麽?”雲滅恨不能把自己的身體換給他,隻要他能順暢地說話。

“除非能……殺掉……殺掉施咒者,那種精神上的聯係……才會斷掉。他向來對付敵人不喜歡直接殺死……而是……一定……要用咒,因為他是不死的,要讓……敵人的痛苦……盡量延長。你要去雲州……殺他……救她……”他說出這最後一句話,終於停止了呼吸,整個身體隨即慢慢枯萎,肌肉片片剝落,露出白骨。而那些血肉與白骨也漸漸化為灰燼,最終消散在風中。地上隻留下了衣物和一些玉佩之類的隨身物品,胡斯歸走上前,仔仔細細地辨識著,最後失望地歎了口氣。雖然他還是把那些東西納入懷裏,但看來,這其中沒有他最想要的。

“謝謝你。”雲滅對辰月教主說。教主淡淡一笑:“我雖然惡事做盡,但和你一樣,不喜歡欠別人什麽。今天是你救了我,我自然應該償還。這具冰櫃不會融化,我的秘術可以保她在其中三個月內無恙,但超出三月,秘術消失,寒氣侵入內腑,就不好辦了。所以你抓緊辦你的事吧,下次見麵,再決勝負也不遲。”

說罷,他飄然離去,沒有半步停留。雲滅轉向胡斯歸:“你真的要回雲州?”

胡斯歸點點頭:“剛才他已經借助風離軒的身體看清楚我了。我這次給他造成了這麽大的麻煩,毀掉了他最得力的助手,他不會放過我的,不把他除掉,我此後一生恐怕寢食難安。有你聯手,自然能多一點勝算,我們倆的賬,和辰月教主一樣,不妨秋後再算。”

雲滅笑笑:“其實最重要的在於,你還舍不得放棄雲州吧?你需要在那裏見證你的勝利。”

胡斯歸也笑了起來,還沒來得及回答,辛言卻已經插嘴:“我改變主意了。我……我也和你去雲州。”

“算了吧,”雲滅說,“你有更要緊的事情幫我去做,這事隻有交給你做我才放心。”

“什麽事?”

“幫我把她送到寧州,寧南雲家。她這一次擅用族長令闖了大禍,回到風家也難逃一死,我大概隻能向我的堂兄低頭了。” 他一麵說,一麵凝視著冰層中風亦雨沉睡的臉。這張臉此刻顯得很恬靜,一點不像方才和他動手拚命時的凶悍。這張臉讓雲滅的心頭百味雜陳,但最後,一種堅定的情緒仍然占據了上風。

“那你要我怎麽向他陳說?”

“告訴他,保護好這個女人,隻要最後她能不死,我就從此為雲家效力,絕不食言。”

辛言像不認識一樣地看著雲滅:“這種話從你嘴裏說出來,讓我覺得今天的太陽是從南邊升起的……等等,別走啊!還有個問題!”

雲滅好像很不喜歡談論此類話題,頗不耐煩地問:“還有什麽?”

“如果他們問起這個女人是誰,我怎麽說?難道就告訴他們,這是風賀的大小姐?”

雲滅停住了腳步,躊躇了一小會兒,惡狠狠地擺了擺手。

“你告訴雲棟影,這是我的未婚妻,出半點差錯我把雲家夷平了。”他的口氣聽來很生硬,像是在掩飾什麽,隨即逃命也似地走遠了,胡斯歸帶著一臉事不關己的漠然跟在他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