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元帥、大丞相

都元帥府三個元帥,依地位說,郭天敘是主將,張天祐和朱元璋是偏裨,一切軍務都應該由都元帥發號施令。可是一來郭天敘沒有軍事經驗,張天祐一勇之夫,逢事無決斷;二來朱元璋會籠絡人,不但有大批勇猛善戰的貼身夥伴,如徐達、湯和等一批將領,更重要的是他有自己係統的軍隊,這一部分軍隊由他招降、訓練、組織、指揮,占郭係軍隊裏很重的分量;第三,朱元璋陰險刻毒,打定主意要獨吞郭係軍隊,對郭張兩帥事事使心計,又有李善長、馮國用弄文墨的做幫手,越發做得開。以此,元璋雖然隻坐第三把交椅,卻做得主,辦得事,儼然是事實上的主帥。[42]

虹縣人鄧愈,十六歲就跟父兄起兵,父母都陣亡了,鄧愈帶著部隊,每戰總是挺身當前,打勝仗,軍中都服他果決;懷遠人常遇春,膂力絕人,勇冠三軍,性情剛直,又有智謀,做了些時強盜,看那些首領打家劫舍,沒出息,決心自找出路。兩人都來投奔,鄧愈有隊伍,做管軍總管,常遇春做前鋒。[43]

和州東南靠長江,城子小,屯駐的軍隊多。元兵圍攻幾次以後,又鬧糧荒了。過長江,正對麵是太平(今安徽當塗)。太平南靠蕪湖,東北達集慶(今南京),東倚丹陽湖。湖周圍的丹陽鎮、高淳、宣城都是產米區。發愁的是眼看著對岸有成倉成庫的米糧,被長江隔斷了,浪花起伏,怒濤洶湧,沒船隻如何過得去?船少了不濟事,總得上千條才行,一時又怎麽打造得起來?即使有了夠用的船隻了,沒有水手又怎麽駛得過去?

事有湊巧,巢湖水軍頭目李扒頭(國勝)的代表來了。原來從大亂以來,巢湖一帶的豪族俞家——俞廷玉、通海、通源、通淵父子,廖家永安、永忠兄弟,趙仲中、仲庸兄弟,糾集地方武力,推舉李扒頭做大頭目,雙刀趙(普勝)坐二把交椅,屯泊巢湖,聯結水寨,有千多條大小船隻,萬多人的水軍。和廬州(今安徽合肥)的紅軍左君弼結下仇,吃了好多回敗仗,勢力孤單,派人來求救兵。元璋喜極,親自到巢湖聯絡,苦勸與其死守挨打,不如結夥渡江,正好五月間梅雨季,連下二十天雨,河坑都淹平了,毫不費事,大小船隻掃數到達和州。[44]

六月初一,水陸大軍乘風渡江,直達采石。常遇春跳上岸,奮戈奔向元軍,諸軍鼓勇續進,元兵驚潰,沿江堡壘,一齊歸附。紅軍餓了多日,一見糧食牲口,眼都花了,搶著搬運,打算運回和州慢慢享用。元璋看出軍士意思,和徐達商量,乘勝直取太平。把船纜都斫斷了,推入急流,霎時間順流東下,江麵上空洞洞片帆不見,諸軍慌亂叫苦。元璋下令,前麵是太平府,子女玉帛無所不有,打下了任意搬運回家。軍士無法,兼之聽說可以隨意行動,都動了心,飽餐後徑奔太平城下,攻進城準備放開手大殺大搶。元璋事先叫李善長寫了禁約,不許擄掠,違令按軍法處置,四處張貼,調一排執法隊沿街巡察。軍士看了詫異,都住了手。有一小兵不聽,立時斬首,太平路的百姓才免了此劫。元璋又怕軍心不穩,叫當地大財主獻出些金銀財帛,即時分賞將士,將士得了彩頭,小兵自然不敢說話了。[45]

從和州渡江是巢湖水軍的功勞,元璋在船上擺酒慶功,把李扒頭灌醉,捆住手腳,丟在江裏。雙刀趙不服,逃歸徐真逸。扒頭部下諸將,無主將,也無船隻,隻好投降,元璋從此又有了水軍。[46]

太平地方儒士李習、陶安首先來見元璋。元璋問:“有何道教之?”安說:“如今群雄並起,不過搶子女玉帛。將軍若能反群雄之誌,不殺人,不擄掠,不燒房屋,東取集慶,可以做一番大事業。”元璋很以為然,留其在元帥府做令史。改太平路為太平府,以李習為知府。置太平興國翼元帥府,元璋做大元帥,以李善長為帥府都事,汪廣洋為帥府令史,潘庭堅為帥府教授。點鄉下老百姓做民兵。居民蓄積,掃數運進城來,準備固守。[47]

元兵分兩路包圍太平:水路以大船封鎖采石,堵住紅軍的歸路,陸路由民兵元帥陳埜先率軍數萬進攻,形勢急迫。元璋親自領死士拚命抵住。新討的二夫人孫氏,勸把府庫中的金銀抬到城上,分給有功將士。別出一軍,繞到敵人背後,前後夾擊。元兵大敗,生擒陳埜先。元璋勸他投降,宰白馬烏牛,祭告天地,結為兄弟。第二天,埜先全軍歸降,約好一同攻取集慶。

埜先的妻子被留在太平做人質,部下被張天祐領去攻集慶。他是大地主,極恨紅軍,暗地裏囑咐部下,隻裝作打仗的樣子,千萬別認真打,三兩日自己脫了身,就回來打紅軍。這話給元璋的心腹檢校[48]探到了,元璋心裏明白,也不告訴張天祐。到集慶城下,元朝守將福壽力戰,張天祐隻有小半人在打,大半人在看,吃了大敗仗,回來好生沒趣。

元璋索性放了陳埜先,讓他帶領舊部,和郭天敘、張天祐合軍再攻集慶。埜先早已和元將福壽約好城內外表裏夾攻,邀天敘吃酒,席間殺了,生擒張天祐,送給福壽也即時殺死。元軍會師總反攻,紅軍大敗,死了兩萬多人。陳埜先追擊到溧陽,馬乏落後,當地民兵不明底細,聽說他投降了紅軍,設埋伏也把他殺了。部隊由從子兆先接管。[49]

元璋借刀殺人,郭張二帥一死,郭子興的舊部全歸元璋指揮,成為名實一致的都元帥,小明王麾下一員大將了。子興次子天爵,小明王命其為中書右丞,在元璋底下做官,沒有兵,更沒有權,眼睜睜看著郭家的基業改了姓,忍不住背地裏發牢騷,給元璋結果了。子興的小女兒孤苦伶仃,無可倚靠,元璋收作第三房小妾,侍候他父親當年的親兵。[50]

元璋率領大軍渡江,馬夫人和將士的家眷仍留在和州。和州是後方基地,得有親人鎮守,而且將士家眷有人看管,也可以使將士安心作戰。和州和太平的交通隻有水路,雖然七八個月來陸續占領了溧水、溧陽、句容、蕪湖一些城子,集慶孤立,三麵被包圍,可是水路卻被元軍切斷了,消息不通。一直到龍鳳二年(元至正十六年,1356)二月,元璋大敗元水軍,盡俘其舟艦以後,兩地的來往才完全暢通,有了信息,軍心也安定了。

三月初一,水陸大軍並進,三攻集慶,城外屯兵陳兆先戰敗投降,得兵三萬六千人。集慶城破,守將福壽戰死,元帥康茂才和軍民五十餘萬歸降。元璋入城後,召集了一次官吏和民眾的大會,剴切宣告:“元朝這個壞政府,政治腐爛,到處在打仗,百姓吃夠了苦。我是來替你們除亂的,大家隻要安心做事,不要害怕。好人我用他,壞事替你們除掉。做官的不要亂來,叫百姓吃苦。”幾句話安定了人心,恢複了秩序。當下改集慶路為應天府,設天興建康翼統軍大元帥府,以廖永安為統軍元帥,以趙忠為興國翼元帥,守太平。儒士夏煜、孫炎、楊憲等十幾人進見,先後錄用。小明王得到捷報後,升元璋為樞密院同僉。不久又升為江南等處行中書省平章,李善長為左右司郎中,以下諸將都升元帥。元璋這年才二十九歲,已經是獨當一麵的地方長官,指揮十萬大軍的統帥了。[51]

元璋據應天後,他的疆域以應天為中心,西起滁州,畫一直線到蕪湖,東起句容到溧陽。西邊長,東線短,一塊不等邊形,橫擺著恰像個米鬥,西線是鬥底,東線是鬥口。四麵的形勢是:東邊元將定定扼守鎮江;東南張士誠已據平江(今江蘇吳縣),破常州,轉掠浙西;東北麵青衣軍張明鑒據揚州(今江蘇江都);南麵元將八思爾不花駐徽州(今安徽歙縣),另一軍屯寧國(今安徽宣城);西麵池州(今安徽貴池)已為徐真逸所據;東南外圍則元將石抹宜孫守處州(今浙江麗水),石抹厚孫守婺州(今浙江金華),宋伯顏不花守衢州(今浙江衢縣)。元璋局麵小,兵力也不強,處境呢,真是四麵受敵。

幸虧這時元兵正用全力和小明王作戰。前一年十二月元將答失八都魯大敗劉福通於太康,進圍亳州,小明王奔安豐(今安徽壽縣)。察罕帖木兒和紅軍轉戰河南,一時顧不到南麵,而且也看作是小股力量,等手空了再說。紅軍勢力暫時消沉,張士誠又猖獗起來了,徐壽輝在湘漢流域也大力活動。元兵兩麵挨打,竟照顧不過來。龍鳳二年秋天,也就是朱元璋占應天以後,紅軍休息過來了。兵力經過補充,整個戰略決定分兵出擊:一路破武關(在今陝西商縣東),陷商州(今陝西商縣),進攻關中(今陝西省);一路侵占了山東北部。第二年劉福通分兵三路,一路趨晉冀(今山西、河北),一路攻關中,一路由山東北犯。第一路軍又分兩路,一出絳州(今山西新絳縣),一出沁州(今山西沁縣),過太行山,破遼、潞(今山西遼縣、長治縣),陷冀寧(今山西太原),攻保定(今河北保定),下完州(今河北完縣),掠大同、興和(今山西大同、內蒙古張北縣)塞外部落,攻下上都(今察哈爾多倫縣東南),轉掠遼陽(今遼寧遼陽),直到高麗。從西北折回到東北,兜了一個大圈子。第二路軍陷鳳翔(今陝西鳳翔)、興元(今陝西南鄭),南進四川;別部又陷寧夏,掠靈武(今寧夏靈武)諸邊地。第三路軍盡占山東西北部、河北南部,北取薊州(今河北薊縣),犯漷州(今北京通州南四十五裏),略柳林(今北京通州南,故漷縣西),逼大都(今北京)。福通自己統軍占山東西南角和河南北部,出沒河南北。龍鳳四年五月,攻下汴梁(今河南開封),建作都城,接小明王來定都。[53]紅軍所到的地方,攻無不取,戰無不勝,元朝地方官吏嚇破了膽,一聽有紅軍來攻,抹回頭就跑。當時有童謠形容道:

滿城都是火,府官四散躲。

城裏無一人,紅軍府上坐。[54]

五六年間,紅軍**,來回地繞彎子,元朝軍隊使盡方法抵抗和進攻,大敵當前,顧不到這個新起來的小頭目,便宜了朱元璋。在這期間,他逐漸鞏固地盤,擴充實力,逐漸消滅群雄,開辟疆土。而且更有利的是地理位置,他和元朝大軍中間,恰好隔著三個政權,東邊是張士誠,北麵是小明王,西邊是徐壽輝,這三個大衛星保護著,使他無從受到元軍主力的攻擊。等到小明王軍力已被元朝消滅的時候,兩敗俱傷,元朝的軍力也被久戰削弱了。朱元璋呢,相反已經廣土眾民,成為最強大的有組織、有訓練、有經驗的勢力了,可以和元軍打硬仗,比一比高下了。

在這鬥形地帶所受到的軍事威脅是:東邊鎮江如落在張士誠手裏,可以直搗應天,刨根挖窩;南邊寧國如給徐壽輝(真逸)占了,背上插一把尖刀,也不得安穩。要確保應天,就非取得這兩個據點不可。元璋在應天才安頓停當,即派徐達統兵攻下鎮江,分兵占領金壇、丹陽等縣,向東線伸出一個觸須。到六月又派鄧愈攻下廣德路,堵住後門。在出兵時,元璋自己留守老家,怕諸將還是過去那一套,殺人放火、**搶劫,和人民作對,失盡了民心。和徐達說通了,故意找出徐達錯處,綁了請王命牌要殺。李善長和一群幕僚再三求情,好說歹說,才放了綁,當麵吩咐,這次出兵,取下城子,不燒房子,不搶東西,不殺百姓,才準將功折罪。徐達叩謝了。破鎮江時,百姓安安靜靜,照常做事做買賣。別的城子聽說朱元璋的軍隊不殺人,軍紀比韃子好,放了心,不肯拚命抵抗。這名氣傳遍了,元璋軍事上的成功有了保障,地盤跟著一天天擴大,力量也跟著一天天膨脹了。[55]接著分遣諸將攻克長興、常州,親自攻下寧國,又先後占領江陰、常熟、池州、徽州、揚州。在龍鳳三年(元至正十七年,1357)這一年中,把應天周圍的軍略據點全數取下,作為向外進攻的前哨基地。在戰略上,北起江陰,沿太湖南到長興,畫一條直線,構成防線,堵住張士誠西犯的門路;在寧國、徽州屯聚大兵,安排進入浙東;西線和天完(徐壽輝國號)接境,以守為攻;北麵是友軍,不必操心。看準了周圍情況,先伸出南麵的鉗子,吞並和本部完全隔絕、孤立無援的浙東元軍。形勢已經和一年前大大不同了。

元璋明白讀書的好處,苦於自己讀書不多,許多事說不出道理,因此,很尊敬有學問的讀書人。也明白讀書人能講道理,替人出主意,很可怕;誰對他們客氣,給麵子,養得好,吃得飽,就替誰出力做事。這種辦法叫作“養士”,養什麽似乎不大好聽,不過隻要養之養之,被養的也就不大在乎了。養士是件好事,而且,你不養,跑到敵人那兒或者被別人養去了,卻會壞事。為了這個,他禁止部下將官和儒士交結,不許別人養士,卻自己來包辦,養所有肯被養的士。並且,還有一個大好處,士多半在地方上有名氣,老百姓怕他也服他,把士養了,老百姓也就大部分跟過來了。費得不多,賺頭極大,真是劃算的買賣。因之,每逢新占領一個地方,必定訪求這地方的讀書人,軟硬都來,羅致在幕府裏做秘書、做顧問、做參謀。徽州的老儒朱升,告訴元璋三句話:“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56]對元璋後來的事業極有影響。

從渡江以後,還是遭遇到糧食的困難。幾年來到處戰亂,農村壯丁大部分從軍去了,勞動力大大缺乏,加上戰爭**,糧食收成減少。各處軍隊的給養,形式上張貼大榜,招安鄉村百姓繳納糧草,叫作寨糧,其實還不是等於搶劫。生產減少,消費量相對增加,百姓餓死多,軍隊更加吃不飽。[57]揚州的青衣軍甚至拿人做糧食。[58]在行軍的時候,出征軍士概不支糧,按照元璋軍令:“凡入敵境,聽從稍(捎)糧。若攻城而彼抗拒,任從將士檢刮,聽為己物。若降,即令安民,一無所取。”如此則人人奮勇向前,攻無不取,戰無不勝。[59]捎糧說雅一點是征糧,老實一點呢?搶糧。檢刮這一詞的來源,是同時期苗軍創的。苗軍打仗,靠檢刮供給,檢刮的意思是抄掠,不過比較起來分量還重一點,重到刮幹淨不留一點兒的地步。[60]這種辦法,不打長遠算盤的時候,倒也方便。局麵一開展,計算一下,政權的鞏固靠老百姓服從,要糧要稅都出在老百姓身上,全刮幹了,下次向誰要?而且,把老百姓逼到無路可走,他們也會反抗,不是自找麻煩嗎?常遇春和胡大海都打報告,以為寨糧這辦法要不得。元璋想了又想,要立下一份好基業得另想辦法:與其向老百姓搶,不如自己來生產。古書上有過屯田的例子。龍鳳四年(元至正十八年,1358)二月以康茂才為都水營田使,專門負責修築河堤,興建水利工程,恢複農田生產,供給軍需;又分派諸將在各處開荒墾地,立下規矩,用生產量的多少來決定賞罰。且耕且戰,幾年工夫就成績顯著,倉庫都滿了,軍食也夠了,才明令禁止征收寨糧,人民負擔減輕,足食足兵,兩方麵全顧到。這年十一月又立管領民兵萬戶府,抽點民間壯丁,編製做民兵,農時則耕,閑時練習戰鬥,作為維持地方安寧的力量,抽出正規軍專門進攻作戰。這樣,把作戰力量和生產力量合二為一,不但加強了戰鬥力,也同樣加強了生產力。這一番作為,說明了為什麽當時群雄都先後失敗,唯獨這個新起的小頭目能成功的原因。[61]

外圍的威脅解除,內部的生產有了辦法之後,元璋的眼光立刻轉移到浙東、浙西的穀倉。步驟上先取皖南諸縣,鞏固後方基礎,再由徽州進取建德路,改為嚴州府,先頭部隊東達浦江,構成側麵包圍婺州的形勢。十二月元璋親自統率十萬大軍,軍旗上掛著金牌,刻著“奉天都統中華”字樣。攻下婺州,置中書浙東行省。於省門建二大黃旗,上麵寫著:“山河奄有中華地,日月重開大宋天。”兩旁立兩個木牌,寫著:“九天日月開黃道,宋國江山複寶圖。”[62]婺州是兩百多年來的理學中心,號為小鄒魯,經過多年戰亂,學校關門,儒生四散,沒有人講究這一套不急之務。元璋一進城,立刻聘請當地著名學者十三人替他分別講解經書曆史,建立郡學,請學者當五經師和學正訓導,內中最著名的是宋濂。他開始和儒學接觸,受宋儒的影響了。這一政治上的作為,固然是收拾人心——尤其是讀書人——的最好方法;同時,一個紅軍頭目,宣傳明王出世的明教徒,卻請人講孔孟的經典,在思想上已經開始轉變了,雖然做的是小明王的官,喊的是複宋的口號。[63]

婺州攻克以後,分兵取浙東諸地。龍鳳五年(元至正十九年,1359)五月,小明王升元璋為儀同三司江南等處行中書省左丞相。[64]八月,元將察罕帖木兒攻陷汴梁,劉福通奉小明王退保安豐。元璋的浙東駐軍先後占領諸暨和衢州、處州,東南被孤立的元朝據點次第被消滅。他的領土遂成為東麵北麵鄰張士誠,西鄰陳友諒,東南鄰方國珍,南鄰陳友定的局麵。四鄰的對手,比較起來,張士誠最富,陳友諒最強。方國珍、陳友定誌在保土割據,並無遠大企圖。因之,元璋在整個軍事計劃裏,又改變重點,采取對東南取守勢,西北線取攻勢的策略。拿張士誠和陳友諒比起來,士誠顧慮多,疑心重,友諒野心大,欲望高;一個保守,一個進取。以此,在東西兩麵的攻勢又分先後緩急。對士誠是以守為攻,扼住江陰、常州、長興幾個據點,使士誠不能向西進一步;對友諒則以攻為守,使友諒分兵守衛假定被攻擊的要塞,軍力分散,不能集中運用。

第二年正月初一,元璋親自寫一副春聯:“六龍時遇千官覲,五虎功成上將封。”貼在中書行省大門。論官是大宋的丞相,可以代表皇帝任官發令;論軍職是上將,可以便宜征討殺罰,好不得意。[65]

浙東雖已大部平定,地方上有名望的幾家豪族,尤其是劉基、葉琛、章溢這幾個名士,原先在元將石抹宜孫幕府裏的,產業大、學問好、計謀多,能號召人,地方上什麽事都得聽這些人的話。元璋在這區域建立了新政權,他們嫌紅軍氣味不對,躲在山裏不肯出來。元璋派代表禮請,也用好話辭謝。處州總製孫炎再使人威逼,他們不出來怕不得安穩,才勉強於三月間到應天。元璋大喜,大鬧排場,蓋了一所禮賢館,作為賢士的住處。[66]這幾個人思想上繼承宋儒的傳統,身份是地主,社會地位是豪紳巨室,而且都曾做過元朝的官,平時對紅軍沒好話,不是罵“妖寇”,便是“紅寇”“紅賊”,[67]因為元朝地方政權抵抗不了紅軍,自動辦民兵,建堡寨,保衛身家產業和地方。元璋千方百計逼他們出來,不單是博一個禮賢下士的好名譽,也不單是怕他們和部下將官勾結玩花樣,同時也為了取得他們的幫助後,地方上人民沒了頭腦,自然安定無事,是個擒賊擒王的意思。這些儒生都是遵守禮法慣了的,頭腦也是保守慣了的,和紅軍那一套殺官長、打地主、捧明王、念彌勒佛號的宗教情緒,完全不合調。既然舊主子垮了,扶不起來,無法施展才能,新主子又並不嫌棄,不算舊賬,也就改變主張,利用朱元璋的雄厚軍力,幫助建立新朝代,在新政權下繼續維持幾千年來的傳統秩序和習慣、文化,以貴人役使賤人,富人剝削窮人,有知識的和有武力的結合起來統治不識字的和種田地的人,來保持豪紳巨室們的既得利益。結果,自然而然,和出自明教的諸將,形成地主與貧民、儒生和武將的對立局麵。元璋也存心利用豪紳巨室的合作,孔孟儒術的理論粉飾,來建立自己的基業。他在紅軍實力還在,對元朝的強大軍力進攻還得靠紅軍掩護牽製的時候,是小明王的臣下,發命令辦事都用“皇帝聖旨”,開口大宋,閉口聖宋,像殺是宋家的忠臣良將;一到小明王軍力完全被元軍消滅以後,就公開傾向儒生這一邊,開口“妖寇”,閉口“妖賊”,好像從來沒有當過“妖寇”“妖賊”似的。談孔說孟,引經據典,自命為恢複舊秩序、保存舊文化的衛道者了。從此以後,他受了這批儒生的影響,思想作風和“大宋”日益疏遠,和儒家日益接近。[68]

一個紅軍小頭目的親兵,十年前還是紅布包頭,穿著戰裙戰襖,手執大刀,聽戰鼓一擂,就得衝鋒砍殺的,如今居然長袍大袖,八字步走路,斯斯文文,滿嘴三皇五帝、四書五經、談今說古,寫對聯、發手令,成為繼承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道統的說教人了。這變化有多大!

|注釋|

[1]《皇陵碑》,《禦製紀夢》,《滁陽王廟碑》,《明太祖實錄》卷一,《天潢玉牒》。

[2]《禦製紀夢》《滁陽王廟碑》《皇朝本紀》。

[3]《滁陽王廟碑》,《明太祖實錄》卷一,談遷《國榷》。

[4]《明太祖實錄》卷一,《皇朝本紀》。

[5]權衡《庚申外史》,《元史》之《脫脫傳》《也速傳》,《皇明紀事錄》。

[6]《龍飛紀略》。

[7]《皇朝本紀》,《明太祖實錄》卷一。

[8]《元史·賈魯傳》《國初群雄事略·滁陽王》。

[9]《皇朝本紀》。

[10]《禦製紀夢》,《明太祖實錄》卷一。

[11]俞本《皇明紀事錄》。

[12]《禦製紀夢》《禦製閱江樓記》《皇朝本紀》《禦製皇陵碑》。

[13]《明太祖實錄》卷一。

[14]《明史》卷一二九《馮勝傳》。

[15]《明史》卷一三五《孔克仁傳》。

[16]《明史》卷一二七《李善長傳》。

[17]《禦製皇陵碑》,《明太祖實錄》卷一,《明史》卷一二六《李文忠傳》。

[18]劉辰《國初事跡》,《明史》卷一二六《沐英傳》、卷一三四《何文輝傳》、卷一四四《平安傳》,王世貞《弇山堂別集·詔令雜考》,孫宜《洞庭集·大明初略三》。

[19]《國初事跡》。

[20]《明史·孝慈高皇後傳》,《明史》卷一二五《常遇春傳》、卷一三〇《康茂才傳》,宋濂《宋文憲公集》卷四《開平王神道碑銘》《追封蘄國公諡武義康公神道碑銘序》。

[21]《國初事跡》,孫宜《洞庭集》。

[22]《國初事跡》,孫宜《洞庭集》。

[23]《明太祖實錄》卷一,《國初群雄事略·滁陽王》,錢謙益《太祖實錄辨證》卷一。

[24]《明史·張士誠傳》,《輟耕錄》卷二九,《國初群雄事略》卷七。

[25]《明太祖實錄》卷一,《皇朝本紀》。

[26]《明太祖實錄》卷一。

[27]俞本《皇明紀事錄》,《元史·脫脫傳》,《庚申外史》,《輟耕錄》。

[28]《庚申外史》。

[29]《庚申外史》。

[30]《草木子》卷三《克謹篇》。

[31]《元史·順帝本紀》至正十四年,《庚申外史》。

[32]《元史·順帝本紀》至正十四年。

[33]《庚申外史》。

[34]《元史·順帝本紀》至正十四年,《庚申外史》。

[35]《庚申外史》。

[36]《明太祖實錄》卷二。

[37]《皇朝本紀》。

[38]《明太祖實錄》卷二,《皇朝本紀》。

[39]《輟耕錄》卷二一,《皇明紀事錄》,《元史·順帝本紀》,陸深《平胡錄》。

[40]《皇明紀事錄》《皇朝本紀》《平胡錄》。

[41]《皇朝本紀》,俞本《皇明紀事錄》。

[42]《明史》卷一二五《常遇春傳》、卷一二六《鄧愈傳》。

[43]《明太祖實錄》卷二,《皇朝本紀》,高岱《鴻猷錄·龍飛淮甸》,《明史》卷一三三《廖永安傳》《俞通海傳》。

[44]《皇朝本紀》。

[45]《國初事跡》。

[46]《國初事跡》,《明太祖實錄》卷二。

[47]元璋的秘密諜報人員,專門偵探將士的私事。

[48]《皇明紀事錄》,《皇朝本紀》,《明太祖實錄》卷三,錢謙益《國初群雄事略》卷二,《國初事跡》。

[49]《明太祖實錄》卷二,《明史·郭子興傳》。

[50]《皇明紀事錄》,《國初事跡》,《明太祖實錄》卷四。

[51]《庚申外史》,《平胡錄》,《國初群雄事略》卷一《宋小明王》,《明史·韓林兒傳》。

[52]《輟耕錄》卷九。

[53]《皇朝本紀》,《明太祖實錄》卷四。

[54]《明史》卷一三六《朱升傳》。

[55]《國初事跡》。

[56]《輟耕錄》卷九,《明太祖實錄》卷五。

[57]《國初事跡》

[58]《輟耕錄》卷八。

[59]《明太祖實錄》卷六。

[60]《皇明紀事錄》。按《國初事跡》作“於南城上豎立大旗,上寫‘山河奄有中華地,日月重開大統天’”,大宋作大統。大統無意義,顯然是後來竄改的。

[61]《明太祖實錄》卷六。

[62]《國初事跡》,《皇明紀事錄》。

[63]《皇明紀事錄》。

[64]《明太祖實錄》卷八,《國初禮賢錄》,《明史》卷一二七《劉基傳》《宋濂傳》《葉琛傳》《章溢傳》。

[65]徐勉《保越錄》,陳基《夷白齋稿·精忠廟碑》,王逢《梧溪集》。

[66]《清華學報》十三卷一期吳晗《明教與大明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