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利琵的生物學家斯特普爾頓

第二天早晨,巴斯克維爾莊園的清新美麗的景色使我們剛剛來到這裏時產生的那種陰鬱和恐怖的感覺多多少少得到了減輕。當亨利爵士和我坐在餐廳裏吃早餐時,燦爛的陽光已經透過高高的窗欞,射進了房間,安裝在窗戶上的玻璃像一枚巨大的盾徽,陽光照在上麵,反射出一片黯淡柔和的色光,金色的陽光照在深色的護牆板上,閃爍出一種類似於青銅的光澤;如果說這個房間昨天晚上曾在我們的心裏投下了陰影,那可真是讓人不敢相信。

“我覺得要怪就隻能怪我們自己,而不能把責任推給房子!”亨利爵士說道,“當時,咱們在路上顛簸了很久,加上天氣寒冷,所以對這幢房子有一種不是很愉快的感覺。而現在,我們的身心重新煥發了活力,心裏覺得愉快是很自然的事情。”

“但是,這絕不單單是一個主觀感受的問題,”我向爵士說道,“舉個例子,昨天夜裏,您聽到有人在哭泣了嗎?我認為有個女人在咱們的房子裏哭。”

“說來也怪,昨晚我睡得迷迷糊糊,中間確實有一段時間聽到了哭聲。然後,我靜靜地等了很長時間,卻再也沒有聽到了,所以我一直覺得我那是在做夢。”

“但我可是聽得十分清楚啊,而且我十分確定,那哭聲是一個女人發出的。”

“我們必須馬上把這件事情問個明白。”他搖了搖鈴,把白瑞摩管家叫了過來,接著,亨利爵士問管家我們所聽到的女人哭泣聲到底是怎麽回事。根據我的觀察,這位管家聽到主人問他的這個問題以後,原本就蒼白的臉色變得比之前更加蒼白了。

白瑞摩回答說:“亨利爵爺,隻有兩個女人住在這幢房子裏,其中一個是幹雜活兒的女仆,晚上睡在對麵的廂房;另外一個是我妻子,但是我能向您保證,昨晚那個哭泣的人絕不會是她。”

不過吃完早飯之後,我竟然發現了他對主人撒謊的證據,因為我在長廊上恰好碰到了白瑞摩的妻子,陽光照在她的臉上,這個女人身材高大、略顯肥胖,有一副冷漠的外表,嘴角的表情更是透出了十二分的嚴肅。

但是,她那兩隻通紅的眼睛卻是沒有辦法掩飾的,而且她還用那雙紅腫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如此說來,昨天夜裏哭的人一定是她了。如果她確實在昨天夜晚哭過,那麽她的丈夫一定知道其中的原委,但他卻根本不管別人是否會發現他說了謊。為什麽他會這麽做呢?還有一點,為什麽白瑞摩夫人會哭得那麽難過呢?這位臉色白皙、相貌英俊、留著黑色胡須的白瑞摩管家,他的身邊圍繞著一種神秘而淒苦的氣氛。他是首先發現查爾茲爵士暴死在草地上的那個人,而且我們要想了解與查爾茲爵士暴死有關的具體情況,也隻能從他那裏去打聽了。是不是有這樣一種可能:難道我和福爾摩斯在倫敦攝政街跟蹤著的那輛馬車裏坐著的人就是白瑞摩嗎?我看胡須很有可能就是他。

不過馬車夫對我們說過,那個人的身材十分矮小,但馬車夫腦海中的印象可能存在著很大的錯誤。要怎麽做才能證實這一點呢?很顯然,我應該先找到格林盆的郵政局長,向他詢問一下,證實那封目的在於試探的電報是不是真的交到了白瑞摩本人手中。不管答案到底是什麽樣的,至少我有了一些值得向歇洛克·福爾摩斯報告的內容。

吃過早餐後,亨利爵士要閱讀很多文件,這正好使我有了一段可以出門的時間。這段散步的旅程令人頗為愉快,順著沼澤地的邊緣,我走了大約四英裏的路程,最後終於來到了一個看起來單調而又荒涼的小村子。村子裏有兩座比較高大的房子——起碼相對於村中的其他房子是這樣的,後來我才知道,其中一座是一家旅店,另一座房子就是摩梯末醫生的家,而那位所謂的郵政局長,其實還有著本村食品雜貨商的雙重身份,他對那封電報倒是記得相當清楚。

“我確定,先生,”他對我說,“我完全遵照了發電報者的指示,派人把那封電報交給了白瑞摩先生。”

“那麽你是派誰交給白瑞摩管家的呢?”

“我讓我的兒子傑姆士送去的。喂,傑姆士,上個星期我讓你把電報交給住在巴斯克維爾莊園的白瑞摩先生,告訴這位先生,你做到了沒有?”

“對,父親,我做到了。”

“是白瑞摩先生親手接過那封電報的嗎?”我問道。

“呃,我記得他當時正在樓上,白瑞摩太太從屋裏走了出來,接了那封電報,她說她馬上就把電報拿到樓上,交給白瑞摩先生。所以……我其實並沒有當麵交給白瑞摩先生。”

“那麽你親眼見到白瑞摩先生本人了嗎?”

“沒有看見,先生,您忘了我對您說過他當時在樓上呢。”

“既然你沒有看見他本人,你又怎麽能確定他當時是在樓上的呢?”

“這還不簡單嗎,他的妻子當然知道自己的丈夫在哪裏啊!”這位郵政局長似乎有些生氣了,他繼續說道,“難道他沒有收到那份電報嗎?若是有什麽差錯發生,白瑞摩先生就應該親自來向我質問啊。”

看來,要想對這件事繼續進行調查已經沒有什麽希望了,但有一點卻已經非常明白了,那就是——盡管福爾摩斯使用了一個聰明的計策,但我們最終卻沒能證實白瑞摩管家從來沒有去過倫敦。如果事情的真相就是這樣的話——如果他真的是查爾茲爵士生前見到的最後一個人,如果他真的是那個跟蹤剛剛從美洲回到倫敦的亨利爵士的那個人,我們又能把他怎麽樣呢?假如他是受了別人的指使才這麽做的呢,假如這其中還有其他人包藏禍心呢?害死巴斯克維爾家族的人對他能有什麽額外的好處呢?我想起那封用《泰晤士報》上的評論文章剪貼而成的匿名警告信。這能否證明事情就是他做的呢,又或者是有人下定決心反對他的陰謀而這麽做的呢?

唯一讓人覺得可以接受的理由就是亨利爵士曾經猜測過的那種,也就是說,假如把這座莊園的主人嚇走,白瑞摩和他的妻子就能把這裏當成一個永遠屬於自己的舒適的家了。但是,這種解釋與環繞在年輕的爵士身邊那張無形的羅網、那個精心謀劃的陰謀相比,確實是很不妥當的。福爾摩斯自己也曾經說過,在他所偵破的那許許多多驚人的案件中,再沒有哪件案子比這一件更為複雜的了。當我順著那條灰白色的小路一個人孤寂地往回走時,我在心裏默默地向上帝祈禱,希望我的好朋友能夠早日從他那些瑣碎的事務中脫身,趕快來到這裏,把我肩膀上這副重擔卸下來吧。

正在這時,我的思路突然被一陣匆忙的跑步聲和呼喊我名字的叫聲打斷了,我一邊回過頭觀看,一邊在心裏想著:“這不會是別人,肯定是摩梯末醫生。”但令我感到十分驚奇的是,追上來的竟然是個我從未見過的陌生人。他個子很矮,肩膀瘦削、下巴上的胡子被刮得幹幹淨淨,相貌也很端正。這個人的頭發是淡黃色的,尖瘦的下頜,大概有三四十歲的樣子,身上穿著一件灰色衣服,頭上戴著一頂草帽,肩膀上背著一個很薄的裝著植物標本的匣子,他的手裏握著一張用來捕捉蝴蝶的綠色的帶柄網。

“我確信您定將原諒我這種冒昧無禮的行為,華生醫生,”當他氣喘噓噓地跑到我的跟前時,他對我說道,“居住在這片沼澤地裏的人們都像是一家子似的,彼此互相見了麵,都用不著作什麽正式的自我介紹。我想您可能已經從咱倆共同的朋友——摩梯末醫生那兒聽說過我的名字了,我叫斯特普爾頓,家住梅利琵。”

“您身上背的木匣和手裏拿著的捕蟲網已經把您的身份很明白地告訴了我,”我對他說道,“因為我早就聽摩梯末醫生說過,您是一位喜歡研究昆蟲的生物學家。不過讓我感到疑惑的是,您是怎麽認識我的呢?”

“剛才我正在摩梯末醫生的家裏做客,您剛好從他家窗外經過,所以,他就指著您為我進行了介紹。由於咱倆正好同路,所以我才追上來,當著您的麵作個自我介紹——亨利爵士在巴斯克維爾莊園的旅行還順利吧?”

“真是謝謝您了,他覺得很不錯。”

“在查爾茲爵士暴亡之後,大家都為這位新來的男爵感到擔心,怕他會不想住在這樣的鄉鄙之地。想想也是,要讓一位像爵士那樣的有錢人一直待在這裏,確實有點屈尊降貴了。但是,不用我多說什麽,亨利爵士對這樣的窮鄉僻壤來說,卻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我認為,亨利爵士對查爾茲爵士的死不會產生那種帶有迷信色彩的恐慌心理吧?”

“大概不會如此吧。”

“我想您一定也聽說了那個糾纏著巴斯克維爾家族的、像魔鬼一樣的獵狗的故事吧?”

“嗯,我聽摩梯末醫生說過了。”

“唉,此地的農民對於那種傳聞確實是太容易輕信了!幾乎每個居住在這裏的人都發誓說自己曾經在沼澤地裏看到過一隻這樣的畜生。”斯特普爾頓說這些話時臉上帶著笑意,但是我卻能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一種特別認真的態度。“起碼在查爾茲爵士的心裏,這件事就已經產生了非常大的影響。我敢肯定,他就是因為相信了這個傳聞,最後才落得一個如此悲慘的結局。”

“為什麽要這麽說呢?”

“他那脆弱的神經已經緊張到了十分嚴重的程度,隻要一看見強壯一些的狗,他那顆有病的心髒就可能會發生致命的變化。根據我的猜想,在他去世的那個夜晚,查爾茲爵士在那條水鬆夾道,可能真的見到了某些類似獵狗的動物。我知道他的心髒十分脆弱,但我十分尊敬那位老人,所以過去我時常擔心他會遇到什麽災難。”

“您是如何知道查爾茲爵士的病情的呢?”

“您忘了我們有位共同的朋友摩梯末醫生了嗎?”

“您的意思是說,在那個恐怖的夜晚,有一隻凶猛的獵狗在追查爾茲爵士,最後他因為過於恐懼而被嚇死了?”

“除了這種情況之外,難道您還能想出什麽更加有說服力的解釋嗎?”

“對於這件事,我還沒有得出具體的結論呢!”

“那麽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呢?這位偵探也沒有得出結論嗎?”

斯特普爾頓說的這句話讓我的呼吸在刹那間停頓了,但是,當我看到同伴的臉上依然是那種溫和平靜的神情,目光也依舊沉著,我才發覺他並不想故意讓我變得驚訝。

“華生醫生,您想使用某些手段,讓我們無法認出您來,那簡直是沒有任何用處的,”斯特普爾頓說道,“我們雖然居住在鄉下,但卻早就看過您寫的關於福爾摩斯偵破案件的故事,您是不可能做到既突顯了朋友的厲害,又讓您自己默默無聞的。即使是摩梯末醫生跟我談到您的時候,也沒有辦法為您的真實身份進行某種掩飾。既然您現在已經來到了這裏,那麽就說明歇洛克·福爾摩斯這位著名的大偵探也對這件案子產生了興趣,自然,我也就很想打聽一下,偵探先生對這件案子到底有什麽看法了。”

“嗯,對於您的這個問題,恐怕我現在還無法作出回答。”

“我想冒昧地問一句,福爾摩斯先生是不是也會親自到這裏來呢?”

“我的朋友目前還在集中精力偵破別的案件,無暇顧及這件案子。”

“太可惜了,如果他在這裏,或許能夠在這些疑竇叢生的事件中找到一個突破口。對了,如果您在調查案件時,需要我幫什麽忙,就盡管吩咐好了。假如您能夠把您覺得疑難的問題,或者是您要如何調查這件案子的想法告訴我,也許我能夠立刻給您提供幫助,至少也能提出一些可行性的建議。”

“哦,斯特普爾頓先生,請您務必要相信,我到這裏來,隻不過是想拜訪亨利爵士——他是我的好朋友,所以我並不需要任何的幫助。”

“太好了!”斯特普爾頓說道,“像您這樣的人,無論做什麽事情都要加上十二分的小心,這是完全正確的;而我,受到您的訓斥,也完全是活該——我腦袋裏想的都是一些沒有任何道理的、多管閑事的想法。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會向您提起這種事了。”

從大道上斜伸出了一條長滿荒草的小路,我和斯特普爾頓先生沿著這條曲折迂回的小路穿過了沼澤地。小路的右側,原本是一座陡峭的、密布亂石的小山,但是很多年前就已經被開發成了一片花崗岩采石場;正對著我們的,是一麵顏色很暗的懸崖,隙罅中生長著很多羊齒植物和成片的荊棘;在遠處平緩的山坡上,有一抹灰色的煙霧浮動著,景色頗為雅致。

“沿著沼澤地裏的這條小路再慢慢走一段時間,就到了梅利琵了,”斯特普爾頓對我說,“或許您願意拿出一個小時的時間來,讓我把我的妹妹介紹給您。”

這時,我覺得應該把守護亨利爵士作為我的第一要務,但隨後我又想到,他此刻正麵對著書桌上那滿滿一堆的文件和證券,我覺得在這種事情上,亨利爵士不需要我幫忙,而且我也幫不上什麽忙。況且福爾摩斯也曾特意囑咐我,要對沼澤地上的那些巴斯克維爾家的鄰人進行仔細的考察,所以我最終還是接受了斯特普爾頓的邀請,跟他一起踏上了那條小路。

“這片沼澤地真算得上是一個奇特的地方,”斯特普爾頓一邊說,一邊環顧著四周。起起伏伏的丘陵和平原,就像是綿延不絕的綠色波浪;高低不齊的花崗岩山峰,如同被波浪激起的各種奇形怪狀的水花。“沼澤地具有令人無法想象的廣大、荒涼和神秘,它的秘密永遠也不會被人們探查明白,而熱愛它的人們永遠也不會喪失自己對這片沼澤地的興趣,更不會對它感到厭煩。”

“這麽說,您對這片沼澤地是相當熟悉了?”

“我來到這裏也不過兩年的時間,這裏的居民現在還把我叫做‘新來的’,我和妹妹來到此地時,查爾茲爵士在這裏定居也沒多長時間。不過,由於我對這裏很感興趣,所以我把這一地區的每個部分都觀察得相當仔細,我覺得應該沒有人能比我更加清楚地了解這裏了。”

“難道把這一地區了解明白是件很難的事情嗎?”

“說實話,確實很難。舉例來說,北麵是一片大平原,中間矗立著幾座形狀十分奇怪的小山。您能夠看出來這裏有什麽特別的嗎?”

“我覺得這裏可以算得上是一個騎著馬縱橫馳騁的好地方。”

“對於您這樣的初見者,這樣想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情。但是您知道嗎,到目前為止,這種想法已經不知道讓多少人把自己的性命都葬送到這裏了。您看見那些長滿嫩綠青草的地方了嗎?”

“看到了,那裏好像比其他地方的土地更肥沃一些。”

斯特普爾頓大聲地笑了起來。

“那裏就是令人談之色變的大格林盆泥潭,”他說道,“如果進入那裏,若是一步走不對,不管是人還是畜牲都會丟掉性命。就在昨天,我看到一匹不知道是誰家的小馬跑了進去,然後就再沒能跑出來。雖然它在泥潭裏掙紮了很長時間,並且我還能看見它把頭從泥潭裏探出來,但到了最後,它還是陷進去了。即便是在氣候幹燥的時候,想要從那裏穿過去也是非常危險的。要是趕上幾場秋雨,那麽這裏就會變得更加恐怖了。但我就有這樣一種本領——能夠準確地找到通向泥潭中心地區的道路,而且還能活蹦亂跳地走回來。上帝!您看,又有一匹小馬倒黴了。”

順著斯特普爾頓的手指著的方向,我看到不遠處有一叢翠綠的苔草,有隻棕色的動物正在苔草的中心上下翻滾著,它的脖子左右扭動,努力地向上伸展著,但它隨即又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呻吟,那是一聲可怕的吼叫,在沼澤地飄**著回音。我被嚇得驚出了一身冷汗,但斯特普爾頓的意誌似乎要比我更加堅強一些。

“看起來它是完了!”斯特普爾頓說道,“它已經完全陷進了泥潭。兩天的時間就送了兩條命,日後不定還會有多少匹馬陷進去呢!在氣候幹燥的時候,馬兒們已經養成了跑到那裏去的習慣,但它們卻不知道那裏幹旱和下雨之後是截然不同的,直到他們被泥潭吞沒。格林盆大泥潭可算得上是一個糟糕的地方。”

“不過您也說過您有辦法穿過去啊?”

“是的,這裏確實有一條危險的小路,一個人隻有靠著靈敏的動作才能走到那裏去,我已經探明這條小路了。”

“但是,我想知道,為什麽您會想到進入那樣一個恐怖的地方呢?”

“哦,難道您沒看到那邊有座小山嗎?它就像一座周圍被那些不可能通過的、年深日久的泥潭阻絕的小島。要是找出到達那裏的辦法,就很可能發現更多的稀有植物和蝴蝶。”

“是這樣嗎?那有時間我也到那裏去碰碰運氣。”

斯特普爾頓的雙眼盯著我,臉上忽然現出了驚訝的神情。

“我勸您千萬不要被這個想法衝昏了頭,”他說道,“那樣做與我謀殺您沒什麽兩樣。我敢打賭,您很難能夠活著從那裏走回來,就連我都是依靠記著一些非常複雜的標識才走到了那裏的。”

“上帝啊!你聽!”我失聲喊道,“這是什麽聲音?”

一陣悠長而又低沉、簡直無法形容的淒慘的呻吟聲回**在了整片沼澤地區域,似乎無處不在,但又說不清到底是從哪兒傳出來的。剛開始,隻是比較模糊的哼哼聲,後來就變成了低沉的咆哮,又過了一會兒,那聲音又變成了一種傷感而又帶著節奏感的哼聲。

斯特普爾頓的臉上現出一種好奇的表情,呆呆地望著我,說道:“這個地方真是奇怪啊!”

“這到底是一種什麽聲音呢?”

“這裏的農民都說是受詛咒的巴斯克維爾那隻獵狗在搜尋獵物時發出的聲音。此前我也曾經聽到過一兩回這樣的聲音,但那聲音從沒有像今天這麽大過。”

從心底產生的恐懼使我的身體不停地打著冷戰,我開始不停地環顧四周,望著這片被一片片綠色樹叢點綴著的起伏不定的原野。在這片廣袤的原野上,除了我們身後的岩崗上有兩隻烏鴉在不停地呱呱亂叫之外,再也沒有什麽其他的動靜。

“華生醫生,您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對這些沒有根據的事情,想必是不會相信的吧?”

我說:“您知道這些怪異的聲音是從哪裏發出來的嗎?”

“這裏的泥潭偶爾也能夠發出一些怪異的聲音。比如泥潭裏的淤泥不斷下沉,或者是地下水咕嘟咕嘟地往上冒,又或者是其他一些什麽原因。”

“不對,不對,我敢肯定,那是某種動物的叫聲。”

“哦,或許您是對的。您聽到過鷺鷥鳥的叫聲嗎?”

“從來都沒有聽到過。”

“這種鳥兒在英國十分稀少,幾乎可以說是絕跡了——但在這片沼澤地裏,或許還生活著這種鳥兒。對了,就算我們剛才聽到的聲音是那獨一無二的鷺鷥鳥兒的叫聲,也沒什麽值得奇怪的。”

“這是我這輩子聽到的最恐怖、最怪異的聲音。”

“誠如您所言,這裏的確是一個既神秘又恐怖的地方。請您看看小山的那一麵,您猜猜那些都是什麽東西呢?”

在那麵陡峭傾斜的山坡上至少有二三十堆用灰色石頭圍起來的圓圈。

“那是什麽東西呢,羊圈嗎?”

“不是,那裏就是應該受到我們尊敬的祖先的住所,在史前時代,有很多人都住在沼澤地裏。從那之後,就再也沒人住在那裏,因此我們可以看到一些與他們離開房子之前一模一樣的細節。那些灰石堆成的圓圈就是他們曾經住過的小屋,隻是已經沒有了房頂。假如您覺得新奇有趣,可以到那裏去逛一圈,在那裏,您還可以看到他們生火做飯的爐灶和睡覺的床呢!”

“在規模上已經夠上一個市鎮了。人在這裏居住大約是在什麽時候呢?”

“新石器時代吧,確實沒有確切的年代記錄表可供參考。”

“當時他們都做些什麽事情呢?”

“在這裏的山坡上,他們放牧牛羊;後來,青銅器代替了石器,這些人又學會了開采和挖掘錫礦的技術。您可以看看對麵山上的那些壕溝,都是當時留下來的挖掘遺跡。確實是這樣,華生醫生,您在沼澤地裏,一定能夠發現一些非常特別的地方,哦,十分抱歉,請您稍等片刻!這一定是一隻賽克羅派德大飛蛾。”

一隻既像大蒼蠅又像飛蛾的昆蟲橫在了小路中央,翩翩地飛舞著,轉眼之間斯特普爾頓先生就帶著一種罕見的力量和速度,手持網兜撲了過去。令我感到非常吃驚的是,那隻昆蟲竟然直接飛向了格林盆大泥潭的深處,但我這位朋友的腳下卻一點也沒有停留,手裏揮舞著那個綠色的網兜,以跳躍的方式在一叢叢小樹中間前進。他身上的衣服本來就是黑色的,再加上那種縱身跳躍、曲折向前的行動方式,令他的身體看起來與一隻巨大的飛蛾十分相似。我的心情十分複雜——既對他那異常敏捷的動作感到羨慕,又害怕他陷進那深淺難測的泥潭裏,所以隻能站在原地望著他。這時,我聽到身後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回頭一看,原來有個女子站在不遠處的道路旁邊,她背後對著的正好是斯特普爾頓先生告訴我的梅利琵的方位,這說明她是從那裏來的,由於一直被沼澤地上的樹叢遮掩著,所以當我發現她時她已經離我很近了。

我確信這位女士就是斯特普爾頓先生先前向我提起的那個人——他的妹妹,在這片沼澤地區,太太小姐們可不多,而且我還記得有人曾經把她誇得美若天仙。而此刻走近我的這位女士,確實可以被劃分到最不平凡的那一類裏麵。隻是兄妹之間的相貌差距,恐怕沒有比他們兩個更為明顯的了。哥哥的膚色深淺適中,頭發的顏色很淡,眼睛是灰色的;而妹妹的膚色要比我在英國見到的所有深色皮膚的女郎都要深一些,她身體修長,婀娜多姿。她的麵容高傲而美麗,五官也非常端正,若非那多情的雙唇和漆黑而又熱烈的眼神,恐怕會讓人覺得她是一個很冷淡的人。她擁有完美的身材,再配上尊貴的服飾,簡直就是一個在寂靜小路上飄**著的詭異幽靈。當我把身體轉向她時,她正盯著遠處哥哥的身影,不過她隨即就朝我快步走過來了。我趕緊摘下禮帽,想把這件事解釋給她聽,但她卻說了一句令我感到莫名其妙的話。

“趕快回倫敦去吧!”她說道,“趕快回去,立刻動身。”

我被她的話給弄懵了,以一種驚訝的眼神盯著她。她也盯著我,眼睛裏發出了像火焰一樣熱烈的光芒,一隻腳在地上不耐煩地踢著土塊。

“為什麽你要讓我回倫敦呢?”我向她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我不能告訴你這是為什麽。”她的聲音很小,但頗為懇切,不過,令人奇怪的是,她好像有點“大舌頭”,因為她的話聽起來不是很清楚,“不過,我可以當著上帝的麵發誓,如果您不照我的請求去做,肯定會後悔的,走吧,永遠也不要到這裏來了。”

“我可是剛來這裏啊!”

“您可真是的!您可真是的!”她顯然想衝著我大喊大叫,但好像又害怕被人聽到似的,她把聲音壓低了,“難道您就沒看出來,我發出警告是為您著想嗎?快點回倫敦!今天晚上就走!離開此地!嘿,我哥哥過來了!剛才說的再也不要提起了——麻煩您幫我把杉葉藻旁邊的那朵蘭花給我摘過來好嗎?這片沼澤地上有很多蘭花,很顯然您是來晚了,不能看到此地的美景了。”

這時,斯特普爾頓不再追捕那隻昆蟲,已經走到我們的身旁,因為疲憊,他大口地喘著氣,臉也變得通紅。

“嗨,你來了,貝莉兒!”他對妹妹說道,不過,依我看,他的態度似乎並不是很熱情。

“嗯,傑克,你現在很熱吧?”

“我剛剛正在追一隻賽克羅派德大飛蛾,這種飛蛾在晚秋季節十分罕見。隻可惜我沒有捉到它!”他看起來並不在意,但他那雙閃著精光的小眼睛卻不停地在我和他妹妹的臉上掃來掃去。

“我猜你們已經互相自我介紹了吧?”

“是的,我正跟亨利爵士說呢,他來晚了,無法看到這裏的美景了。”

“哈哈,你剛才說他是誰啊?”

“難道不是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嗎?”

“哦,不,”我趕緊岔開話頭,“我可沒有那麽高貴的身份,爵士是我的朋友,本人華生,是一名普通的醫生。”

那張多情的麵孔上忽地泛起一抹紅暈:“我們居然誤打誤撞地聊起來了。”

“這有什麽關係啊,你們交談的時間也沒有多長。”斯特普爾頓仍然是一種懷疑的態度。

“我可沒把華生醫生當成一位客人,就好像是跟一位本地住戶談話一樣輕鬆,”她說道,“蘭花開放得早晚對他顯然是不重要的。但是,您難道不想到我們位於梅利琵的房子來看看嗎?”

斯特普爾頓的家很近,走了沒多久就到了,這是一幢位於沼澤地上的孤寂冷清的住宅,在繁榮時期,這裏曾經是一位牧民的房子,但是經過斯特普爾頓的修整之後,已然成為一所嶄新的建築了。果園環繞在這幢房子的周圍,但那些果樹與沼澤地裏那些普通的樹沒什麽區別,不僅生得矮小,而且發育不良,從整體看來,這周圍都顯得十分陰鬱。從房子裏走出一個詭異、枯幹、模樣與房子的風格相符的、穿著一件洗得褪了色的衣服的老男仆,他把我們接進了屋子。屋裏的房間很寬敞,布置得整潔、雅致,從中也能看出貝莉兒女士是一個什麽樣的女人。我站在窗前向外麵望去,那片漫無邊際的、到處都是堅硬花崗岩的沼澤地,起起伏伏地一直延伸到了遠方的地平線。我感到有些奇怪,到底是因為什麽才讓這位受過高等教育的生物學家和他那美麗的妹妹來到了這個荒涼的所在呢?

“我們選擇的住宅看起來有些奇怪,對不對?”他好像是在解答我心中的疑惑,又像是在征詢妹妹的意見,“但我們在這裏卻能過得很快樂,是吧,貝莉兒?”

“是的,相當快樂。”貝莉兒說道,但口氣卻有些勉強。

“以前我辦過一所學校,”斯特普爾頓說道,“那時我還在北方,像我這樣性格的人,幹起那種工作來,難免感到有些枯燥,不過想到我能和年輕人在一起生活,並且能夠幫助和培養他們,用我個人的思想和品德對他們施加一些有益的影響,我就覺得這份工作是值得的。沒想到我們實在是不走運,學校裏疫病流行,而且非常嚴重,三個男孩因此去世,受到這樣沉重的打擊,學校就再也沒能重新開學,我的大部分資金也無可挽回地賠掉了。但是,如果不是因為懷念跟那些令人憐愛的同學們一起生活的快樂時光,我早就可以忘掉這件令我感到痛苦萬分的事了。由於我在動物學和植物學方麵的強烈興趣,所以我們才搬到了這裏,現在我已經找到了數不清的供我研究的材料,就連我的妹妹,也像我一樣,深深地愛上了這份對大自然進行研究的工作。華生醫生,我想,在您觀察窗外沼澤地的時候就已經在腦子裏想過這些問題,因為我可以從您臉上的表情看出來。”

“我確實想過這些問題,不過我還是覺得,這裏的生活也許是您喜歡的,但您的妹妹可能會感到枯燥無聊。”

“沒有,我從來都沒有覺得枯燥。”她趕緊向我澄清。

“我們有很多書,有很多值得研究的工作,而且還有好幾位善良而博學的鄰居。摩梯末醫生是他那一屆學生中學問最為淵博的人!那位可憐的查爾茲爵士同樣也非常受人尊重。我們對他都有很深的了解,而且直到現在還有一種無法表達的懷念。如果我今天下午去拜訪一下亨利爵士,您是否會認為我太過冒昧了呢?”

“怎麽會呢,他定然會非常高興的。”

“那好,就請您對他說一聲,就說我有這個打算吧。或許在他對這個新環境熟悉之前,我和妹妹能貢獻出自己的綿薄之力,盡力幫助他做點什麽呢。華生醫生,您想不想到樓上去看看我收集的鱗翅類昆蟲標本呢?我自信這些標本已經是英國西南地區能夠收集到的最完整的了。而且等您看得差不多時,午飯也就能為您準備好了。”

但現在我已經急著想回到巴斯克維爾莊園去看看亨利爵士的情況了,陰慘慘的沼澤地,不幸喪命的小馬,與傳說中的獵狗有關、讓人頭皮發麻的叫聲,這些事物都讓我的心裏產生了一種不詳的預感。除了這些多少令人印象模糊的事物之外,要說最清楚、最明白的事情,那就莫過於斯特普爾頓小姐發出的警告了。當時,她與我談話的態度是多麽地誠懇,甚至讓我根本不願再懷疑這個警告背後是不是還隱藏著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婉言謝絕了斯特普爾頓兄妹的邀請,趕緊順著來時的小路往回走去。

看起來熟門熟路的人總能找到一條捷徑,還沒等我走到大路上,我就驚訝地發現,貝莉兒小姐此刻正在路旁的一塊石頭上坐著等我。因為劇烈的奔跑,她的兩手掐著腰,臉上也浮現出了美麗的紅霞。

“為了把您截住,我可是一口氣兒就跑到這兒來了,”她說道,“我連帽子都沒戴,因為我不能在這裏耽誤太長時間,不然的話哥哥就會因為看不到我而備感寂寞了。此前我犯下了一個愚蠢的錯——竟然把您錯認為亨利爵士,我要向您道歉,並誠懇地請求您的原諒。另外,請您忘掉我曾經跟您說過的話,因為它跟您沒有任何關係。”

“但我無法忘掉啊,貝莉兒小姐,”我說道,“亨利爵士是我的好朋友,我對他的幸福和安全都非常在意。請您告訴我,為什麽您會那樣急迫地請求亨利爵士回到倫敦呢?”

“哦,那不過是一個女人的胡言亂語而已,華生醫生。過一段時間,您對我的了解會變得更深,到那時,您就能明白,即使是從我嘴裏說出來的話,我也不一定能夠講出道理來的。”

“不對,不是這樣的。我記得很清楚,您的聲音在顫抖,您的眼神充滿了恐慌。您就把實話告訴我吧,斯特普爾頓小姐,我剛剛來到這裏,就發現周圍到處都是難以解開的謎團。這裏的生活與格林盆大泥潭幾乎沒有什麽區別了,不管是哪兒,都會有一叢叢綠樹,如果沒有向導給人們指出一條明路,人們可能就有陷入泥潭的危險。所以,跟我說吧,您的真實意思到底是什麽,我可以向您保證,一定要對亨利爵士講明您這個警告的重要性。”

她那粉紅的小臉上在瞬間閃過了一絲猶豫難決的情態,但當她抬起頭來答複我時,眼神又變得堅定了。

“是您太多慮了,華生醫生,”她說,“哥哥和我聽說查爾茲爵士暴亡的消息之後,都感到非常吃驚。我們兄妹倆跟這位老人的交情還挺深,他最喜歡的事情,就是穿過沼澤地,到我家附近來散步,不過他也對籠罩在他家頭上的厄運感到非常恐慌。在悲劇發生之後,我也很自然地有了這樣一種感覺,他的恐懼並不是沒有來由的。現在,巴斯克維爾家族又有一個人來到了這裏。我隻是為此感到十分擔心,所以我建議,對於那種可能會再次降臨在他頭上的危難,都應該事先進行警告。這就是我想要說的。”

“但是,您所說的危難指的是什麽呢?”

“您還不知道那隻獵狗的故事嗎?”

“聽過,不過說實話,對於這種毫無事實根據的說法,我是一點興趣都沒有的。”

“但我卻能夠確定這一點,假如您真的能夠對亨利爵士施加影響的話,那就請您趕緊讓他從整個巴斯克維爾家族這個永遠的喪命之所逃走吧。這麽大的天下,到處都可以安身立命,為什麽偏偏要在這樣一個危險的地方住下來呢?”

“亨利爵士的性格就是如此,這個地方越危險,他就越要住到這裏來。如果您能夠給我提供一些更加具體的材料,那麽,我可以試著勸說他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否則,我恐怕是說不動他的。”

“我無法再說出什麽具體的情況來了,因為我從來就不知道什麽具體的情況。”

“我想再向您請教一個問題,貝莉兒小姐。如果您最初隻是出於這種目的才和我說話的話,那麽,為什麽您又不想讓斯特普爾頓先生聽到這些話呢?這些話並不存在什麽令他不滿的地方啊!”

“哥哥其實是很希望有人住進這座莊園裏的,他覺得這樣能夠讓沼澤地上的窮人得到一些好處。若是讓他知道我說的話可能會讓亨利爵士逃離這裏,他一定會非常生氣的。現在,我已經把我的責任盡到了,也就不再說什麽了。我要回去了,如果他在家見不到我,肯定會懷疑我偷偷和你會麵了。再見!”她轉身就走,隻有短短的幾分鍾,她就消失在亂石的後麵了。而我,卻在心裏懷著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匆忙回到了巴斯克維爾莊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