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斯克維爾的災難

“我的衣兜裏裝著一篇手稿,”聽到福爾摩斯的話以後,傑姆士·摩梯末醫生說道。

“您剛一進屋的時候我就看到了,”福爾摩斯說。

“這是一篇很舊的手稿。”

“它是從十八世紀初期傳下來的,要麽就是偽造的。”

“您是如何知道這一點的呢,先生?”

“剛才您正在說話時,我看見那篇手稿有一、兩英寸一直露在外麵。身為一位專家,如果對一份文件的誕生時期估算得差了十年以上的時間,那他真可算得上是一位蹩腳的、差勁兒的專家了。我想您大概讀過我寫的那篇與這一問題相關的小論文吧,根據我的判斷,這篇手稿大概是在1730年前後寫成的。”

“更確切的年代應該說是1742年,”摩梯末醫生把這份手稿從胸前的口袋裏掏了出來,“這是一份祖傳家書,查爾茲·巴斯克維爾爵士生前把它托付給了我。三個月前,他忽然慘死,整個德文郡都產生了巨大的恐慌。應該說,我既是他的朋友,同時也是他的私人醫生。爵士是一個意誌力十分堅強的人,他的思維很敏捷,經驗也非常豐富,而且像我一樣,是個非常注重實際的人。他認真地看完這份手稿以後,就已經在心裏作好了接受這種結局的準備了;到了最後,他果真落得個手稿上所說的結局。”

福爾摩斯從摩梯末醫生手中接過手稿,讓它平躺在自己的膝頭。

“華生,你仔細觀察,從長S換成短S,能夠幫助我確定這份手稿的寫作年代,當然,這隻是其中的一個依據。”

我湊到他的背後,越過他的肩膀,看到了一張黃紙和紙上顏色消退的字跡。紙的頂部寫著“巴斯克維爾莊園”字樣,下麵緊接著就是用潦草的數字寫成的年份“1742”。

“這手稿看起來好像是一篇關於某事的記載。”

“猜得不錯,這是一個流傳於巴斯克維爾家族內部的傳說。”

“但是我覺得您到我這裏來也許是為了與目前這份手稿有關的事情,也是更有現實意義的事情吧?”

“確實是眼前發生的事情,而且這件事情非常實際和急迫,一定要在二十四小時之內作出最後的決定。但這篇手稿非常簡短,又與這件事本身有著極為密切的聯係。如果可以的話,請讓我把它讀給您聽聽。”

福爾摩斯再次把後背靠在長椅上,兩隻手的手指尖兒頂在一起,然後閉上眼睛,露出一副悉聽尊便的神情。摩梯末把手稿拿到了光線比較充足的地方,用一種高亢而又略帶沙啞的嗓音朗讀了這樣一個古老而又奇特的故事:

“關於巴斯克維爾的獵犬這件事曾經產生過很多種說法,我之所以要把它寫下來,是因為接下來所寫的這件事,我相信是確實發生過的。作為修果·巴斯克維爾的直係後裔,我從父親那裏聽到了這件事,而這件事又是我父親直接聽我祖父對他講的。孩子們,我隻想讓你們相信,神明是公正的,他會懲罰那些犯下罪惡的人,但如果他們能虔誠地祈禱悔悟,不管身上的罪孽有多麽深重,都可以獲得原諒。所以,當你們知道這件事以後,用不著因為前輩們所遭受的惡報而感到恐懼,隻需要在未來的生活中謹慎一些就行,不要讓我們這個家族在過去遭受的深重苦難再一次落到我們這些已經敗落的後代身上了。

“根據傳說,在大叛亂時期[2](我真誠地建議你們,最好把博學多才的克萊侖頓男爵所著的曆史書籍找來讀讀),這座巴斯克維爾莊園原本就歸修果·巴斯克維爾所有,勿庸諱言,他是一個粗俗卑鄙、目無上帝的人。不過,說句實話,如果隻是這一方麵的原因,鄉鄰是完全可以諒解他的,因為聖教自從傳到這一地區之後,就一直沒有興盛起來。他性格狂妄、殘忍,這在西部幾乎已經是家喻戶曉的事情了。一個偶然的機會,這位修果先生愛上了(不知道我們還能否使用這個純潔的字眼來為他那卑鄙的情欲進行遮掩)一個在巴斯克維爾莊園附近耕種著幾畝薄田的莊稼人的女兒。但這位少女向來就有言行謹慎的好名聲,所以理所當然地要躲避他了,更何況她還畏懼他的凶惡。到了米可摩斯節[3]那一天,修果先生得知這位少女的父親和哥哥都出門在外,就帶著五六個作惡多端的無恥朋友,偷偷地溜到了她的家裏,把她搶走了。他們帶著她來到了莊園,把她關進了樓上的一間小屋。然後,修果就跟他的朋友們聚在樓下,開始了狂歡痛飲的過程——即使是平常的夜晚,他們也是這樣做的。當被關在樓上的那位受人同情的姑娘聽到樓下傳來的狂亂的歌聲、吼聲以及那些不堪入耳的髒話時,她已經變得萬分驚恐、手足無措了。聽說,修果·巴斯克維爾在喝醉酒以後所說的那些肮髒話,無論是誰,就算是重複一遍都有可能會遭到上帝的懲罰。到最後,那位姑娘竟然在極度恐懼的情況下做出了一件連世界上最勇敢、最聰明的人都會感到驚訝的事情:

“她打開了房間的窗戶,沿著一條直到現在仍然爬滿整麵南牆的藤蔓從房簷一直爬到了地上,然後,她穿過了沼澤地,徑直朝著自己家跑去,巴斯克維爾莊園與她家的距離大約有九英裏。

“過了一段時間,修果離開了那些還在喝酒的客人,獨自一人帶著一些食物和葡萄酒——或許還有更加糟糕的東西——來到樓上找那位被他搶來的姑娘了。但是,他發現本來已經被關在籠子裏的鳥已經飛走了。然後,他就像魔鬼附身似的從樓上衝了下來,剛走到飯廳,他就一下子跳上了那張大大的餐桌,眼前看到的東西——不管是裝酒的瓶子還是裝菜的木盤都被他一腳踢飛。當著朋友的麵,他大聲嚷嚷:如果當天晚上他能把那姑娘追回來,他就願意把自己的肉體和靈魂全都交給魔鬼,任憑他擺布。那些正在開懷暢飲的流氓被修果表現出來的暴怒情緒嚇得瞠目結舌,這時,有個平時就非常凶惡的家夥——要麽就是由於他比別人喝了更多的酒——他大聲對修果說應該放獵狗出去追那個姑娘。修果聽了以後,一句話都沒有說就跑到門外,大聲地吩咐馬夫給馬備好馬鞍,然後又讓人把狗舍的門打開,把獵狗全都放了出來,讓那些獵狗聞了聞少女留在房間裏的頭巾,接著就把它們全都轟到了院門外麵,這些狗發出了一陣狂吠,然後就朝著被皎潔月光普照著的沼澤地瘋狂地追去。

“這些無聊的人們呆若木雞,他們甚至不知道修果這樣驚慌失措地忙活了半天到底是為了什麽。過了好一會兒,他們終於明白了為什麽要到沼澤地裏去,然後便又開始大喊大叫起來了,有的人嚷著要拿手槍,有的人則在找自己的坐騎,還有人甚至想拿著一瓶酒,邊追邊喝。最後,他們那已經變得瘋狂的大腦終於有了一點點恢複理智的跡象,十三個人全都上了馬跟著追了過去。月亮在他們的頭頂上發出皎潔的光芒,照亮了他們前進的道路,他們緊緊地靠在一起,沿著那位姑娘回家的必經之路飛快地追去。

“他們騎著馬跑了一兩英裏的路之後,在沼澤地裏遇到了一位牧羊人,他們大聲地向他詢問是否看到了他們正在追趕的人。聽說當時那位牧羊人被嚇得簡直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最後,牧羊人說他的確見到了一位可憐的姑娘,身後還跟著一群正在追逐她的獵狗。‘我不止看到了這些呢,’牧羊人接著說,‘修果·巴斯克維爾騎著他那匹黑馬也是從這裏跑過去的,他後麵還跟著一隻像魔鬼一樣的大獵狗,那隻獵狗悄無聲息地跟著。我的天啊,我可不希望那樣可怕的狗跟在我身後!’那些本來就已經喝醉了的人罵了牧羊人一通,然後就再次沿著這條路騎馬追趕。但沒過多久,他們就被一些聲音嚇得渾身戰栗,那些聲音從沼澤地裏傳來,是馬在跑的聲音,緊接著,這些人看到了修果·巴斯克維爾的坐騎,那匹黑馬的嘴裏淌著白沫,馬鞍上已經沒有人了,韁繩拖在地上,轉眼之間,它就從他們身邊跑了過去。那些流氓趕緊靠在了一起,因為當時的情景已經讓他們感受到了萬分的恐怖,但他們最終還是壯起膽子,繼續在沼澤地裏向前行進。假如這時隻有他們其中的一個人在那裏,那麽,連想都不用想,這個人早就調轉馬頭逃走了。他們緩慢地騎著馬前進,最後終於追上了修果·巴斯克維爾豢養的那群獵狗。這些獵狗原本都是靠著勇猛和純種出名的,但到了這個時候,它們卻全都擁擠在一條位於沼澤地裏的深溝盡頭,悲哀的嚎叫聲此起彼伏,有的獵犬幹脆溜之大吉,有些卻豎起了脖子上的毛,兩隻眼睛直直地瞪著前麵那條窄窄的小溝。

“這群人把馬勒住,你們可以猜想出來,比起剛出發時,他們現在的頭腦要清醒多了。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人都不想再前進了,但是,有三個人的膽子最大——或許是因為他們酒喝得最多——他們繼續騎著馬朝山溝行進。眼前是一片開闊的平地,中間矗立著兩根巨大的石柱,這些石柱直到今天都可以看到,也不知是哪位古人立起來的。月亮發出的白光照亮了這塊空地,那位逃走的姑娘因為過度的疲憊和突然受到的驚嚇,已經死去了,她的屍體橫躺在了空地的中心,修果·巴斯克維爾的屍體就在她的旁邊。但真正令這三個膽大妄為的酒鬼感到毛骨悚然的,卻不是麵前的兩具屍體,而是正趴在修果的身上,用利齒撕咬著他的喉嚨的那隻怪獸。它真是一隻可怕的畜生,長得又大又黑,模樣就像一隻獵狗,但是從來都沒有人見過這麽大的獵狗。當三個人看著這隻野獸撕咬修果·巴斯克維爾的喉嚨時,它突然把閃閃發亮的眼睛和流著口水的大嘴轉了過來,正對著他們。三個人被嚇得大聲叫了出來,趕緊調轉馬頭逃走了,甚至是在已經走出了沼澤地的時候,他們仍然在不停地驚呼。據說,當天晚上,三個人中的一個就因此被嚇死了,過了不久,另外兩個人也變得精神失常起來。

“我的孩子們,以上就是關於那隻獵狗的來曆和傳說,聽長輩們說,從那個時候開始,那隻可怕的獵狗就一直在騷擾我們這個家族。我之所以要把它記錄下來,是因為我一直這樣認為:有些東西,隻要你知道得清清楚楚,就不可怕;可怕的是隨隨便便就聽信某些東西和對某些東西胡亂進行猜測。我無法否認,我們家有很多人都沒能善終,死得過於突然、悲慘而又帶有某種神秘色彩。我隻願上帝能夠給予我們這個家族慈愛的庇護,不要再把懲罰降臨到我們這些第三代甚至是第四代虔誠地按照聖經的旨意行事的人們身上了。我的孩子們,我以上帝的名義命令並且勸告你們,一定要萬分小心,不要在夜幕降臨、邪惡勢力猖獗的時候從沼澤地那裏經過。

“(這封家書是修果·巴斯克維爾★★★這裏的修果·巴斯克維爾與這封手稿開頭所提到的修果·巴斯克維爾並不是同一個人,前者是後者的後人,兩個人的名字相同。

◆◆◆交給自己的兩個兒子羅傑和約翰的,並叮囑兩個人千萬不要將這件事情告知他們的姐姐伊麗莎白。)”

讀完了這篇古怪的手稿之後,摩梯末醫生把自己的眼鏡推到了額頭的上方,兩隻眼睛直直地盯著歇洛克·福爾摩斯。福爾摩斯打了一個哈欠,然後把手裏即將燒完的煙頭丟進了爐火中。

“怎麽了?”福爾摩斯問道。

“您難道不覺得這是一件很有趣味的事情嗎?”

“也許對那些搜集神話傳說的人來說,確實是一件很有趣味的事情。”

這時,摩梯末醫生又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張折疊的報紙來。

“現在,讓我來告訴您一件最近才發生的事情,福爾摩斯先生,這張報紙是今年5月14日的《德文郡紀事報》,上麵有一篇關於幾天前查爾茲·巴斯克維爾爵士去世的簡短消息。”

我的朋友把上身稍微向前傾了傾,臉上也隨之現出了一副專注、嚴肅的神色。

前來拜訪我們的客人把額頭上的眼鏡放回原處,再次開始了他的朗讀:

“近日,查爾茲·巴斯克維爾爵士的突然去世,給本郡帶來了不盡的悲哀。據說,查爾茲爵士很有可能會在下一屆的政府選舉中被提名為中部德文郡的自由黨候選人。盡管查爾茲爵士在巴斯克維爾莊園居住的時間還不長,但他那慷慨、忠厚的品格已經受到了周圍群眾深深的敬愛。在這樣一個充斥著暴發戶的時代,像查爾茲這樣的名門望族的後代,卻能做到衣錦還鄉,重新振興因為飽受厄運詛咒而中道衰落的家聲,確實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查爾茲爵士在南非曾經靠著做投機生意而掙了一大筆錢。與那些一直要等到倒了黴才肯罷休的人相比,查爾茲爵士的行為無疑是聰明之舉,他帶著自己已經變賣了的財產回到了英倫三島。居住在巴斯克維爾莊園的兩年間,沒有一個人不會在公開或私下的場合議論兩句他那個規模龐大的重建和修繕計劃,但是,這一計劃卻因爵士本人的逝世而不得不被迫中斷。由於他並沒有後人,所以他也曾公開聲明,在他的有生之年,德文郡的整個鄉村地區都會得到他的捐助,所以,很多人都為他的突然去世感到悲痛。至於他為本地和郡裏的慈善機構慷慨捐贈的消息,本報更是經常刊登。目前的驗屍結果不能完全解釋與查爾茲爵士之死有關的各種情況,至少還不能防止由於迷信原因所引起的謠言在當地的流傳。總之,我們沒有任何理由去懷疑查爾茲爵士之死是由犯罪引起的,或者令人產生一種想法,即查爾茲爵士的死亡並不是由自然原因引起的。在查爾茲爵士的妻子去世之後,他就沒有再娶,在有些方麵,據說他的精神狀態表現得有一點反常。他雖然坐擁如此龐大的家產,但個人的愛好卻十分簡單。在巴斯克維爾莊園中,隻有兩名仆人,就是白瑞摩夫婦,丈夫是莊園的總管,妻子則是一位管家婆。他們的供詞已經得到了幾個朋友的證實,這些證詞顯示:查爾茲爵士的身體健康狀況確實不是很好,尤其是他的心髒,幾點得病的症狀表現得極為明顯,麵色多變、呼吸困難以及嚴重的神經衰弱。關於這一點,死者生前的好友和私人醫生傑姆士·摩梯末先生的證詞都是一樣的,因此可以作為證明。

“案件的真實情況可以說極為簡單。查爾茲爵士養成了一個習慣:每天晚上在上床睡覺之前,必須要沿著莊園裏的一條著名的水鬆夾道散一會兒步。白瑞摩夫婦的證詞可以證明死者確實有這樣的習慣。5月4日白天,查爾茲爵士還曾經說過他想在翌日趕赴倫敦,並且還命令白瑞摩管家把行李給他準備好。但就在當天晚上,他按照往常的習慣,點燃一根雪茄,出門去做他的晚間散步運動之後,就再也沒有回到屋裏。到了晚上十二點,白瑞摩管家發現大廳裏的門還敞開著,便吃了一驚,他趕緊點了一隻燈籠,到外麵去尋找自己的主人。當時,屋外的地麵很潮濕,所以,隻要沿著夾道走過去,很容易就能發現爵士的腳印,在小路的中部有一扇通向沼澤地的柵欄門。種種跡象表明,查爾茲爵士一定曾經在門前站過一會兒,然後就順著夾道走了過去,因為他的屍體就是在這條夾道的盡頭被發現的。還有一件事情沒有得到正確的解釋,那就是:白瑞摩管家說,主人的腳印在通過沼澤地的柵欄門以後就完全變了樣,好像是變成用足尖踮著腳走路了。有個名叫摩菲的馬販子,他是吉卜賽人,當時恰好在沼澤地裏距離出事地點很近的地方,但他交代自己當時醉得實在是太厲害了,雖然他好像聽到了呼救的聲音,但卻無法分辨是從哪個方向傳來的。在查爾茲爵士的屍體上找不到任何遭受暴力攻擊的跡象,但是,醫生卻證明他的麵孔已經變形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讓一個人無法相信麵前躺著的就是自己的朋友和病人。醫生解釋說,這種現象是因為呼吸困難和心髒功能衰竭所導致的,非常常見。這種解釋已經得到了屍體解剖人員的證明:很久以來,查爾茲爵士的心髒就存在著官能上的疾病。法院派出的驗屍官也向法庭呈上了一份與醫生證詞觀點相符的意見書。看來,這樣的一個處理結果還是比較妥善的,因為查爾茲爵士的後人還會在這座莊園裏生活,並且還會把不幸被中斷的義舉繼續下去。所以,從這一點來說,這樣做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假如驗屍官的結論過於普通,以至於到最後不能平息那些流傳已久的與這件事相關的荒誕故事,那麽,想要給巴斯克維爾莊園再找到一位住戶簡直是太困難了。根據我們的了解,如果說要為爵士找到一位活在人世的血緣關係較近的繼承人的話,那就非他弟弟的兒子——他的侄子亨利·巴斯克維爾先生莫屬了。據說,這個年輕人以前一直待在美洲。現在,政府正在進行調查,好讓他盡快趕到這裏,接受這筆數量龐大的遺產。”

摩梯末醫生念完之後,又把報紙疊好,重新放回了口袋。

“福爾摩斯先生,這就是大家都知道的、與查爾茲·巴斯克維爾爵士去世有關的全部事實。”

“我必須要感謝您,”歇洛克·福爾摩斯說,“能把我對這件令人頗感興趣的案件的注意力調動起來。我那時也曾讀過一些與此相關的報紙報導,不過,我當時正全神貫注地盯著梵蒂岡寶石那件案子,因為接受了教皇急切的囑托,所以忽略了發生在英國本土的一些案子。這段新聞確實已經把法院公之於眾的事實全都包括在內了嗎?”

“是的。”

“那就請您再把一些可以稱得上是內幕的事情告訴我吧!”他的後背又一次靠在了椅子背上,兩隻手的指尖對頂著,表現出了一種極為冷靜的、像法官一樣的神情。

“如果是這樣的話,”摩梯末醫生嘴裏說著,情緒也隨之變得激動起來,“那麽就必須把我從來沒有透露給任何人的事全都說出來,這些事我連驗屍官都沒有告訴。一個致力於科學研究工作的人,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在眾人麵前表現出他自己似乎也相信了某種廣為流傳的迷信的說法。另一方麵,就像報紙所陳述的理由一樣,這座莊園的名聲已經相當可怕了,如果再發生什麽可以使事態進一步惡化的事情,那麽,巴斯克維爾莊園恐怕就真的不會再有人敢住進來了。基於以上兩點原因,我認為,我沒有把我了解的所有事情全都說出來是一種比較正確的做法,因為就算把真相說出來,也不會產生什麽好的結果,不過對您這樣一位大名鼎鼎的偵探來說,我沒有任何不能開誠布公、坦露一切的理由。

“沼澤地上的人們居住得比較分散,彼此之間的距離大都比較遠,所以,一旦兩個人居住得較近,那麽,他們之間的關係就會變得比較密切。正因為如此,我和查爾茲·巴斯克維爾爵士會麵的機會要比其他人多得多。方圓幾十英裏以內,除了居住在賴福特莊園的弗蘭克蘭先生和一位名叫斯特普爾頓的生物學家之外,再沒有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了。查爾茲爵士這個人喜歡隱居獨處,如果不是因為他的病,我們倆也不可能走到一起,在我們分別對對方有所了解之後,在科學方麵的共同興趣對我們兩人關係的親近產生了巨大的幫助。他從南非帶回來了很多有價值的科學資料,我們常常消耗一整個美麗動人的夜晚,來研究醫學家對布史人[4]和豪騰脫人[5]的解剖對比結果。

“我越來越明白,在查爾茲爵士生命的最後幾個月裏,他的神經係統高度緊張,已經瀕臨崩潰了。他對我剛才讀給你聽的那個類似於迷信的傳說堅信不疑——盡管他確實經常在自己的莊園內部散步,但隻要是晚上,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到沼澤地那裏去的。也許在您看來,福爾摩斯先生,這件事是那麽地難以置信,但是,他卻堅持認為,厄運已經降臨到他的莊園了。不可否認,先人流傳下來的故事確實讓每個人都感到不快。恐怖的事情馬上就要發生在眼前的念頭不斷地閃現在他的腦海裏,他還不止一次地詢問我在晚上出診看病的途中是否發現了什麽奇怪的現象,或者是否聽到了一隻獵狗淒厲的嗥叫。尤其是後邊這個問題,他曾經神經質般地多次問我,而且,語調中總是充滿了驚慌顫抖的感覺。

“我十分清楚地記得,距查爾茲爵士去世之前約三個星期的時間,有一天傍晚,我坐著馬車到了他的家裏,恰好他正站在房間正廳的門前。當我從馬車上跳下來再走到他麵前的時候,我突然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了一種令其感到極為可怕的神情——他死死地盯著我的背後。我猛地一個轉身,恰好來得及看見了一隻像大牛犢一樣的黑色東西從我背後飛奔過去。他被嚇成了那般模樣,以至於我不得不跑到那隻野獸曾經到過的地方,並在四周仔細尋找了一通,但它確實已經跑了。這件事情在他心裏產生了巨大的陰影,其影響無疑是極為惡劣的。當天晚上,我一直陪著他,正是那個時候,他為了對自己表現出來的情緒進行解釋,就拜托我替他保管剛剛我讀給您聽的那篇手稿。我覺得先把這個小小的插曲交代明白,可能會對不久之後發生的慘劇具有某些重要的意義。但在當時的情況下,我確實隻認為那是一樁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且他的恐懼也是完全沒有根據的。

“最後,他聽從了我的建議,計劃到倫敦去居住一段時間。我很清楚,他的心髒已經受到了非常嚴重的影響,他時常處於一種焦慮的狀態中,不管這種焦慮的來由是多麽的不真實,但這顯然已經嚴重地影響了他的身心健康。我以為,在倫敦過上幾個月的城市生活,就能夠把他改造成一個新人。同為我倆好友的斯特普爾頓先生對他的健康狀況也非常擔心,他和我的看法是一致的。

“但是,這令人感到恐懼的災難竟發生在了查爾茲爵士去倫敦之前的最後時刻。

“查爾茲爵士突然死去的那天晚上,在白瑞摩管家發現了他的屍體之後,馬上就派馬夫波金斯騎著馬來到我家請我,因為我平時很晚才就寢,所以,出事之後不到一個小時我就趕到了巴斯克維爾莊園。我檢查了驗屍過程中所有應該注意的問題:沿著水鬆夾道觀察查爾茲爵士的足跡,又仔細地觀察了正對著沼澤地的那扇柵欄門前麵的地方,我推測他曾經站在那裏等過某人,我觀察了腳印形狀的變化。除了白瑞摩管家留在潮濕地麵上的腳印以外再也沒有任何其他的足跡了。最後,我還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屍體,可以確定,在我到達那裏以前,沒有人碰過這具屍體。查爾茲爵士在地上趴著,兩條胳膊伸著,手指插進了泥土裏;麵部的肌肉由於強烈的情感波動而緊緊地縮在一起,甚至連我都無法辨別出來,他的身上確實不存在任何的傷痕。但驗屍時白瑞摩管家卻向我提供了一個並不真實的情況。他說屍體附近的地上沒有留下任何的痕跡,他什麽東西都沒有看到。但是,我卻看到了——就在離屍體不遠的一個地方,不僅十分清晰而且就像是新的一樣。”

“腳印?”

“是的,腳印。”

“是男人的腳印還是女人的腳印?”

摩梯末有些奇怪地盯著我們看了一會兒,他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聲音之低簡直就像是耳語一般:“是一個非常大的獵狗的腳印,福爾摩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