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斯克維爾的獵犬

福爾摩斯有一個缺點——假如我們可以將其稱之為“缺點”的話,在他的計劃完全實現以前,他根本不想把他到底想幹什麽告訴別人。至於他這樣做的原因,一方麵是由於他生性高傲,希望在支配一切的過程中令身邊的人驚歎不已;另一方麵則是因為偵探工作本身就需要謹慎、小心,絕不能輕易冒險。自然,他這麽做經常會讓委托他破案的人和他的助手覺得非常難堪,就拿我來說,就曾不止一次地經曆過這樣的不愉快,但是卻沒有一次能像今天這樣在黑暗中長時間駕車前行更讓人覺得難受。麵前就是嚴峻的考驗,所有的行動都已接近尾聲,但福爾摩斯還是什麽話都沒說,我隻能從主觀上推測他的行動到底會如何展開。

到了後來,我的臉上感到有冷風在吹,馬車的車道十分狹窄,黑洞洞的左右兩邊看不到任何東西,我才明白我們再次回到了沼澤地。抱著那種期待一切趕快到來的心情,我全身上下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了,馬每向前踏進一步,車輪每向前轉動一周,都讓我們與冒險的頂峰變得越來越近。因為馬車是雇來的,當著馬車夫的麵,我們沒有暢所欲言地討論這件案子,隻能靠著談論一些瑣碎無聊的小事來打發時光,但因為情感上的激動和心裏的焦慮,我們的神經已經變得高度緊張了。直到我們從弗蘭克蘭家門前路過,離巴斯克維爾莊園越來越近時,才慢慢緩解了那種緊張而又頗不自然的狀態,心情也隨之變得舒暢了許多。我們沒讓車夫把馬車趕到巴斯克維爾莊園的門前,而是在離大門口不遠處的車道那兒下了車。付完車錢以後,車夫便趕著馬車回到了庫姆·特雷西,而我們三個則步行趕往斯特普爾頓的家。

“你帶武器了嗎,雷斯垂德?”

矮個子偵探得意地笑了一下:“我的每條褲子的屁股後麵都縫著一個口袋,而我又有個習慣,就是在口袋裏放些什麽。”

“很好,華生和我也作了以防萬一的準備了。”

“這件事被您瞞得嚴嚴實實的,真是不容易,福爾摩斯先生,我們到底要幹什麽呢?”

“嘿,等著瞧吧。”

“老實說,這個地方真的讓人無法變得高興起來,”雷斯垂德偵探一邊說著,一邊打了一個冷戰,透過格林盆泥潭上空形成的薄霧,他望向了四周那陰晦的山坡。“我看見前麵不遠的地方有座房子還亮著燈光呢。”

“那就是斯特普爾頓先生的梅利琵住宅,也是我們將要到達的終點。從現在開始,大家走路一定要用足尖輕輕地著地,說話就更需要低聲細氣了。”

福爾摩斯帶著我們沿著小路繼續向前走,看情形他是想走到房子那邊去,但當我們走到了距離房子大約兩百碼的時候,福爾摩斯讓我們躲在了小路右側的山石後麵。

“我們就在這兒等著好了。”他說道,“這些山石是最好的掩護。”

“我們就在石頭後麵等著?”

“是啊,我們要在這兒進行一場小規模的伏擊戰。雷斯垂德,趕緊藏到這條溝裏吧。華生,你是不是進過那座房子裏?你還記得每個房間的具體位置嗎?這邊的格子窗是哪間屋子的窗戶?”

“應該是廚房的窗戶。”

“那邊燈光很亮的那間呢?”

“肯定是餐廳。”

“百葉窗被拉起來了,太好了,你是最熟悉斯特普爾頓家地形的人。現在悄悄過去看看情形,但千萬別被人發現!”

我沿著小路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彎腰躲在了一麵矮牆後,四周是一片長勢糟糕的果林。在陰影的掩護下我找到了一個能夠直接望見屋裏情況的合適地點。

屋裏隻有兩個人,是亨利爵士和斯特普爾頓。他們分別坐在桌子的兩個對麵,都是側麵對著我。兩個人的嘴裏都叼著雪茄,桌子上放著咖啡和葡萄酒。斯特普爾頓興致高昂地談論著什麽,而亨利爵士卻是一副臉色蒼白,神不守舍的樣子,或許是他想到自己即將要一個人從那片不祥的沼澤地裏走過,心情便格外沉重吧。

突然,斯特普爾頓站起身來走出了房間,亨利爵士把酒杯倒滿,後背倚在了椅子上,嘴裏噴出了一口雪茄的煙霧。我怕被斯特普爾頓發現,就趕緊低下了頭,隻聽咯吱一聲,門被打開了,緊接著就是皮鞋落在石子路上時發出的清脆響聲,腳步聲最後停在了我蹲著的這堵牆對麵的小路。我悄悄探出頭一看,生物學家站在了果木林邊上的一座小房子門口,他掏出鑰匙打開房門走了進去,裏麵緊接著就傳來了一陣讓人感到奇怪的扭打聲。過了大約一分鍾,他從屋裏走了出來,順著原路回到了房間。我看見房子的主人和客人又開始聊天了,於是便躡手躡腳地回到了朋友們等我的那片山石後麵,然後把我看到的情形告訴了他們。

“奇怪,為什麽斯特普爾頓的妻子不在呢?”聽了我的報告之後,福爾摩斯說道。

“這麽晚了,她能在哪兒呢?這些房間隻有廚房有燈光,其他的屋子都是黑的啊!”

“真是奇怪啊。”

這時,大格林盆泥潭的上空形成了一團厚厚的白霧,正在向我們所處的位置慢慢地飄過來,就好像一堵厚厚的牆正在迫近我們。這白霧不僅很低,而且還很厚,界線也極為分明。在月光的照射下,看起來就像一片閃著白光的冰原,福爾摩斯看到了緩緩向我們飄過來的濃霧,臉上現出了不耐煩的神色:“霧衝著咱們飄過來了,華生!”

“影響會很大嗎?”

“嗯,是很大,沒準兒會幹擾計劃的正常進行呢。現在已經是晚上十點了,他不會在這裏待很久了。我們能不能成功挽救他的性命、抓住這條大魚,幾乎完全取決於他能否在大霧擋住小路之前往家走了。”

房子下麵的窗戶射出金黃色的燈光,一直照進了果木林和沼澤地。忽然,其中一間屋子的燈光滅了,這說明斯特普爾頓家的仆人已經從廚房離開了;隻有餐廳的燈光依然亮著,兩個人依然在一邊抽雪茄,一邊閑聊——其中一個是殺機在心的房屋主人,另一個則是被蒙在鼓裏一無所知的做客者。

大霧已經覆蓋了一半的沼澤地,白茫茫的,就像一大片羊毛似的,隨著時間的推移,大霧與斯特普爾頓家的距離越來越近,最先到達的一些比較薄的霧氣已經開始在射出燈光的窗前翻滾了。果林後麵的牆已經全都被大霧擋住了,不過這些樹木的上半部分卻依然露在這股白色霧氣旋渦的上方。一眨眼的工夫,濃霧滾動著來到房屋的牆角,逐漸堆積、形成了一堵厚厚的牆,二樓成了一條奇形怪狀的、漂浮在可怕霧海上的輪船。福爾摩斯著急地用手拍打著眼前的石頭,一隻腳用力地跺在了地上。

“要是十五分鍾之內他還不出來的話,大霧就會把這條小路遮住了,半個鍾頭以後,我們就伸手不見五指了。”

“要不我們後退一些,站在高一點的地方去吧!”

“對啊,這樣做也許會好一些。”

就這樣,當濃霧慢慢地流過來時,我們也慢慢地向後退,一直退到了距離房子大約半英裏的地方。但是那片濃白的、像海洋一樣波浪翻滾的濃霧,還是一直慢慢地、無可阻擋地衝著我們這邊漂了過來。

“我們退得有點遠了,”福爾摩斯說道,“亨利爵士還沒有靠近我們,可能就已經被別人追上了。我們不能讓他處在這麽大的危險之中,必須堅守在這裏才能保護他。”他趴在地上,一隻耳朵貼近了地麵。“謝天謝地,我聽到了他走出來的聲音。”

寂靜的沼澤地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我們躲在亂石背後,聚精會神地盯著眼前那片由濃霧形成的白牆。腳步聲越來越近了,我們盼望已久的亨利爵士終於穿過濃霧走了過來,樣子就好像穿過了一層輕輕的簾幕。穿過濃霧以後,他站在漫天星光的清朗夜色下,惶恐地四下張望了一陣,然後趕緊沿著小路走了過來,他從我們藏身的岩石前麵走過去以後,向著一片山坡走了過去。一邊向前走,他還不斷地左顧右盼,看樣子極為慌張。

這時,福爾摩斯把手指放在嘴邊,對著我們“噓”了一聲,然後,我就聽到了他扳開手槍扳機的清脆響聲,“聽,它過來了!”

連續的、輕輕的“吧嗒吧嗒”聲從慢慢前進的白色霧牆裏傳了出來,那團濃霧與我們之間的距離還不到五十碼,我們把眼睛睜得大大的,死死地盯著那裏,想看看那兒到底會出現何種可怕的東西。福爾摩斯就在我旁邊,我扭過頭去看了他一眼,隻見他的臉色雖然蒼白,眼睛裏卻顯出了一種狂喜的神色。忽然,他的雙眼又是用力地一睜,死死地盯住前麵的某一處地方,嘴巴也因為吃驚而張得大大的。這時,雷斯垂德偵探嚇得大叫一聲,然後就趴在了地上。我也嚇得從地上跳了起來,握著左輪手槍的手指也變得不那麽靈活了。在濃濃的霧影中,躥出來一隻形狀恐怖的東西,那的確是一條獵犬,一條身如黑炭的巨獵犬。但是,它並非人們平時經常會見到的那種獵狗:它的嘴大張著,從裏麵噴出了火焰,兩隻眼睛也像火焰一般明亮,頭、脖子和脖子以下的部位都燃燒著火焰,那龐大的黑色軀幹和麵目猙獰的狗頭,就算是一個經常做噩夢的病人也不會在夢中遇到這麽凶惡、這麽可怕的魔鬼。

這隻巨型黑犬的步幅很大,沿著亨利爵士走過的那條小路緊緊追趕。因為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的黑色幽靈,我們都被驚呆了,還沒等我們作出反應,它就已經從我們的麵前掠了過去。直到它跑出十幾碼遠,福爾摩斯和我才一起朝它開槍,這個家夥發出了一聲非常難聽的吼叫,這就意味著我們至少有一槍擊中了它。但是它並未止步,而是繼續向前追趕。在那條小路的遠處,亨利爵士也回過頭來看著,在皎潔的月光下,他的臉像白紙一樣,心中的恐怖使他的眼睛流露出絕望的目光,他的兩眼呆呆地瞪著這隻窮追不舍的大獵犬。

獵狗發出的痛苦嗥叫讓我們心中的恐懼完全消除了,這說明它也怕疼,鬼怪是不可能怕疼的,我們既然能夠把它打傷,也就能把它殺掉。

在那天夜裏,我敢發誓,我從來都沒見過有人能像福爾摩斯一樣跑得那麽快。我本人經常被別人稱為“飛毛腿”,但他竟然像我超過那位矮個子公家偵探一樣,把我遠遠地拋在了後麵。前方傳來了亨利爵士一聲接一聲的大叫以及獵狗那沉悶的吼叫聲。我們跑到跟前時,正好看見那隻野獸把亨利爵士撲倒在地,伸著獠牙要去咬斷他的喉嚨。就在這千鈞一發的緊急關頭,福爾摩斯把他那支左輪手槍裏剩餘的五顆子彈一口氣地打進了獵狗的肚子裏。獵狗發出一聲痛苦的慘叫之後,又突然站了起來,對著空中發出一聲哀鳴,然後四腳朝天地倒在了地上,四肢一陣瘋狂地抽搐,最終癱軟下去,再也不動了。我一邊大口地喘氣,一邊彎下身,用手槍抵住了發出淡淡藍光的狗頭,但是這樣做已經沒什麽意義了,這隻獵狗真的死了。

亨利爵士已經在地上失去了知覺,我們趕緊檢查他有沒有受傷,福爾摩斯看到亨利爵士的身上沒有什麽特別明顯的傷痕,便激動地進行禱告,感激上帝讓他及時地拯救了爵士。過了一會兒,亨利爵士的眼皮慢慢地抖動起來,甚至還想掙紮著挪動一下自己的身體。雷斯垂德趕緊把一個裝著白蘭地的酒瓶對準了亨利爵士的嘴唇,他那兩隻充滿了驚恐神色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我們。

“天啊!那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啊?”

“別再管它是什麽東西了,現在它死了,”福爾摩斯說道,“我們把幾百年來困擾著您的家族的妖怪永久地解決了。”

看著麵前這隻黑色獵狗的屍體,光是從個頭和力道來看,它就已經讓人感到非常可怕了。它既不像是純種的血狸,也不可能是純種的獒犬,倒像是這兩種犬類的混種。它外貌凶猛可怕,而且像母獅那樣龐大。獵狗的嘴還大張著,向外不斷地落下藍色的火苗,原本凶惡的眼睛附近也出現了一圈火焰。我伸手摸了一下發光的狗嘴,然後又把手縮了回來,這時,我的手指也開始在黑暗中發出了藍光。

“是遇到空氣就能燃燒的磷。”我十分肯定地說。

“這是多麽狡猾的布置啊,”福爾摩斯一邊說,一邊湊過去聞了聞獵狗的屍體,“並沒有對它的嗅覺造成任何影響。真是抱歉,亨利爵士,我竟然讓你受到了這麽嚴重的驚嚇。我原本以為那不過是一隻普通的獵狗,怎麽也沒料到竟然是這樣恐怖的一隻。另外,大霧也給我們添了不少麻煩。”

“但您畢竟還是救了我一命。”

“不過這樣做的風險實在是太大了。您還能從地上站起來嗎?”

“讓我再喝一點白蘭地,就沒什麽能嚇倒我的了。啊,請把我扶起來,那麽,我們現在應該怎麽做呢?”

“您先在這兒休息一會兒吧,以您現在這種狀態,是不適合再做任何冒險的事情了。假如您願意稍等片刻,我們三個人中就能有一個陪您回家了。”

他掙紮著想從地上站起來,但他的臉色仍然十分蒼白,手腳也不住地哆嗦。我們把他扶到一塊大石頭旁邊坐好,他用顫抖的雙手捂住了臉。

“現在,我們必須要離開您片刻了,”福爾摩斯說道,“還有非幹不可的事情等著我們,一分鍾都不能再耽誤了,我們已經掌握了充分的證據,剩下的事情就是抓人了。”

“不過,要想在這座房子裏抓到他,恐怕隻有千分之一的希望,”在我們沿著小路迅速往回走時,福爾摩斯接著說,“槍聲已經明確地通知了他——他的陰謀破產了。”

“當時,他和我們還有一段距離,也許大霧能阻止槍聲傳進他的耳朵。”

“他肯定是尾隨獵狗而來的,這樣才能讓它聽從指揮——這一點你們根本沒必要懷疑。他現在肯定已經逃走了!但為了安全起見,咱們對房子進行一番徹底搜查吧。”

大門敞開著,我們三個一下就衝了進去,開始從一樓逐間搜查,但除了在走廊裏遇到一個萬分惶恐的老男仆之外,再也沒有找到任何人。上了二樓之後,我們終於發現一間臥室的門上了鎖。

“這間屋子裏有人!”雷斯垂德衝著我們喊了一聲,“裏麵有聲音,我們要快點把門打開!”

屋子裏果然有細微的呻吟聲和不知什麽東西發出的沙沙聲,福爾摩斯抬起腳,對著門鎖用力一踢,門一下就被踢開了。我們拿著手槍衝了進去。

斯特普爾頓卻並沒有在房間裏,但眼前的景象讓我們感到十分奇怪,我們有些錯愕地站在了原地。

這間屋子看起來像是一個小型的博物館,牆上掛著一排小匣,匣蓋是玻璃做的,裏邊都是各種各樣的蝴蝶和飛蛾,看來這個詭計多端、凶狠殘暴的斯特普爾頓是將采集昆蟲標本當成了消遣。在房間的正中,豎著一根立柱,看樣子是用來支撐那根被蟲蛀了的橫梁。立柱上麵用布條綁著一個人,一時之間無法辨認出這個人到底是男是女——這人的脖子用一條手巾綁到了柱子上,麵孔的下半部被另一條毛巾蒙住,隻有兩隻黑眼睛露在外麵。眼睛裏的表情既有痛苦,又有羞恥,還有令人畏懼的驚疑。不大一會兒,我們把這個人從立柱上解了下來,斯特普爾頓太太就倒在我們的麵前。由於已經暈倒,她的頭垂在了胸前,我看到她的脖子上有很多紅色的非常清晰的鞭痕。

“簡直是個畜生!”福爾摩斯叫了一聲,“對了,雷斯垂德,你還有白蘭地嗎?把她放到椅子上,讓她好好休息一下。”

這時,她忽然睜開了眼睛。

“他現在安全了嗎?他逃脫了嗎?”她問道。

“您的丈夫是不會從我們手裏逃脫的,斯特普爾頓太太。”

“不,不,我不是問我丈夫的情況。我說的是亨利爵士,他怎麽樣?”

“他現在已經安全了。”

“哦,那隻畜生呢?”

“已經被我們打死了。”

從她的嘴裏發出了一聲悠長而又帶著滿意的歎息。“上帝保佑!上帝保佑!啊,你們看這個壞蛋是怎麽虐待我的!”她拉起自己的袖子,露出了傷痕累累的胳臂,“這些都不算什麽——真的不算什麽!最讓我難過的是,他**、玷汙了我的心。如果我還有一線希望——他依然像從前那樣深深地愛著我,不管他如何虐待、欺騙我,我都可以忍受,但現在我知道了,自己不過是他的一個工具而已。”說著說著,她又開始痛哭流涕。

“太太,您已經對他沒有任何好感了,現在,還是請您告訴我們在什麽地方能抓到他吧。假如您曾經幫助他做過一些壞事,現在正是贖罪的好機會。”福爾摩斯說道。

“他隻有一個地方可去,在格林盆泥潭中央的一個小島上,殘存著一座廢棄的錫礦,平時,獵狗也是藏在那裏的,他還在那兒作了躲避的準備,他肯定是逃到了那裏。”

白羊毛似的濃霧緊緊地圍在窗外,福爾摩斯端著蠟燭走到了窗前。

“看吧,今晚這種天氣誰都無法找到進入格林盆泥潭的道路。”

斯特普爾頓太太拍手大笑,從她的眼睛和牙齒上都露出了令人感到恐懼的狂喜的光芒。

“也許他能走進去,但他永遠別想再從裏麵走出來了,這麽大的霧,他是不可能看見那些用木棍做成的路標的。那些路標是我們一起做的,假如今天我能把那些路標都拔掉就好了,這樣您就可以隨意處置他了!”

很顯然,如果霧氣沒有消散,就不可能追到斯特普爾頓了。我們讓雷斯垂德留下,讓他照顧斯特普爾頓太太,而福爾摩斯和我則陪著亨利爵士一起回到了他的莊園。有關斯特普爾頓家的真實情況現在不能再瞞著他了,不過令我們感到意外的是,當他聽說斯特普爾頓太太的真實身份時,竟然沒有在這個沉重的打擊中再次倒下。但晚上那場驚險的刺激已經讓他的神經受到了嚴重的傷害,天還沒亮,他就發起了高燒,一直處於昏迷狀態,我們趕緊讓人請來了摩梯末醫生。亨利爵士和摩梯末醫生決定一起環球旅行,好讓亨利爵士加快恢複自己那飽滿的精神。

這段奇特的故事即將告一段落了,在這個故事中我想讓讀者親自體驗一下那種極度恐怖和模糊推測的感覺,它讓我們的心理長時間地處於一種陰影之下,而最後竟然又是一個如此悲慘的結局。第二天早上,大霧已經散去,在斯特普爾頓太太的帶領下,我們來到了那條貫穿整個格林盆泥潭的小路。看得出來,她在帶著我們追蹤自己的丈夫時,心情是急切而又喜悅的,由此就能想象出來,她以往的生活該是多麽讓人恐懼啊。中途遇到一塊堅實的地麵,形狀像一個狹長的半島,我們把她留在那兒,然後接著往裏走,地麵越來越窄,到了“半島”的盡頭,隻有一些插得非常雜亂的小木棍,這些小木棍形成了一條小路,蜿蜒於漂著綠沫的水窪和汙濁的泥坑之間。即使有這些小木棍,陌生人如果不知道情況,也根本無法通過這裏。蘆葦十分茂密,混合著那些黏滑的水草,散發出了一種濃重的腐朽的味道,這種味道迎麵襲來,令人作嘔。我們多次陷入那沒膝深的、走上去顫巍巍的地麵上,走了幾碼的距離,但腳上還是沾滿了泥,甩都甩不掉。我們的腳陷入淤泥裏的時候,感覺就像是從地底伸出了一隻罪惡的手,要把我們拽進汙泥的最深處。

隻有一點,能夠讓我們證明確實有人比我們先一步穿過了這條危險的小路。生長在黏土地上的、茂密的棉草中間,露出了一點黑色,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福爾摩斯隻是從小路上向一旁邁了一小步,想把那件東西抓在手裏,結果卻陷進了泥潭,淤泥一直沒到了他的腰部。若非我們把他從那裏拉出來,他永遠也無法再到堅硬的陸地上站一站了。那黑色的東西原來是一隻高筒皮鞋。

“這個‘泥浴’洗得還是很有價值的,”他說道,“這隻皮鞋就是亨利爵士在倫敦被偷走的那隻。”

“那肯定是斯特普爾頓逃跑時扔在那兒的。”

“不錯。他先是讓獵狗聞了舊鞋的味道,然後讓它去追蹤亨利爵士。這時,鞋還在他手裏,在他的陰謀被拆穿以後,他不得不選擇逃跑,那時,他仍然把這隻皮鞋抓得緊緊的,經過這裏時,他才發現,手裏拿著一隻皮鞋,確實沒什麽用,所以就扔了。這說明,至少走到這裏之前他一直都是安全的。”

盡管有很多種推測供我們考慮,但是這已經是我們知道的最多的真相了,在沼澤地裏,腳印根本無法存住,因為不斷往上冒的泥漿很快就把腳印蓋住了。走過最後一段小路,我們再次踏上了堅硬的土地,然後就開始急切地尋找斯特普爾頓的腳印,但是,一點痕跡也沒有發現。假如大地是誠實的,那麽斯特普爾頓在昨天匆忙穿過濃霧趕往自己那藏身之所的時候並沒能順利地到達目的地。也就是說,在泥潭中心地帶的某一處,深不可測的淤泥已經吞沒了他。這個凶殘暴虐的、冷默無情的罪犯永遠地埋葬在了這裏。

最終,我們來到了斯特普爾頓藏匿那條凶猛獵犬的地方——一個四周環繞著泥潭的小島。在這裏,很多由他留下來的痕跡都被我們發現了。島上有一個裝了一多半垃圾的大坑,證明這裏以前確實是一個礦坑。礦坑的旁邊,還有幾件已經十分破舊的小屋,應該是供開礦工人們休息的。在其中的一個小屋裏,我們找到了一塊馬蹄鐵、一條鐵鏈和一堆啃過的骨頭,這說明那隻獵狗就曾經被藏在這裏。此外,我們還在牆角找到了一具沾著一團棕毛的骨架。

“那是一隻狗的骨架!”福爾摩斯看了看,驚呼了一聲,“上帝,這是一隻長耳朵的卷毛犬。可憐的摩梯末醫生,他再也見不到自己那隻深受寵愛的小狗了。看起來,這裏已經沒有什麽秘密是我們尚未弄明白的了。他能把獵犬藏在這兒,但卻不能讓它一聲不吭,所以你才會聽到那種叫聲。如果有緊急的需要,他會把獵犬關進梅利琵外麵的那間小屋——因為這樣風險太大,所以隻有當他認為萬事俱備、隻欠東風時,他才會這樣做。放在這隻鐵罐裏的糊狀物,毫無疑問,就是能讓獵犬身上發光的化學物質。他之所以要用這個法子來進行謀殺,是因為查爾茲爵士把家族世代相傳的傳說告訴了他。看到這樣一隻身上發光的畜生在黑暗的沼澤地裏躥了出來,不要說那個可憐的逃犯了,亨利爵士不也是一邊跑一邊大聲呼喊,就算是我們遇到了這種情況,搞不好也會和他們一樣呢。這個陰謀確實是相當狡猾,這樣不僅能夠謀害自己想殺的人,還能讓農民對這樣一隻畜生產生畏懼。很多人都在沼澤地裏見過它,但有誰敢去過問呢?在倫敦的時候我就跟你說過,華生,現在我不妨再把這句話的含義重申一遍,我們還從未幫助別人追捕過比躺在那邊的斯特普爾頓更危險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