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澤地上的慘劇

我在那裏屏住呼吸坐了幾分鍾,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過了一會兒,我逐漸恢複了神誌,也可以開口說話了,與此同時,一直懸在心頭的那沉重的責任也好像立刻從身上卸了下來。因為剛才聽到的那冷靜、尖銳和帶著嘲諷的聲音隻有一個人能發出來。

“福爾摩斯先生!”我喊了出來。

“別藏著了!”福爾摩斯說道,“請你小心你手裏的左輪手槍。”

我彎著身子躲在簡陋的門框下,看見福爾摩斯正坐在外麵的一塊石頭上。當看見我驚訝的表情時,他那褐色的眼睛在眼眶裏興奮地轉動著。他看上去非常瘦弱,也黑了很多,但還是那樣清醒而機敏,陽光把他的皮膚已經曬成了棕色,風沙把他的臉吹得很粗糙。他穿著蘇格蘭呢料的外套,頭上戴了一頂布帽子,看上去就像一個在沼澤地裏旅行的人,在這樣的條件下,他居然還像貓咪那樣愛清潔,他很注意自己的衛生,愛幹淨也是他的特點之一,他的下巴刮得很幹淨,身上的衣服也像住在貝克街時那樣整潔。

“我活到現在,還從來沒有因為見到一個人而這樣高興過。”我握著他的手說道。

“應該說是沒有任何一次比這次更感到驚訝吧?”

“哦,我隻好承認了。”

“事實上並不隻是你一個人感到驚訝。我跟你講,我真沒料到你能找到我這暫時藏身的地方,更沒有想到你早就躲在房子裏,在距離門口不到二十步時,我才知道你已經來了,而且就躲在房子裏。”

“是不是因為你看到了我的腳印?”

“不是的,華生,恐怕我沒有隻憑腳印就認出是你的那種本領。如果你真想讓我找不到你的蹤跡,你就必須換掉你抽的那個牌子的紙煙,隻要看到地上有印著‘布萊德雷·牛津街’的煙頭,我就知道老朋友華生肯定離我不遠了。你扔的那個煙頭就在路邊,你現在去還能找得到。我可以肯定,你在衝進屋子的時候扔掉了手裏的煙頭。”

“確實是這樣。”

“我想到這些後,又考慮到你平時那令人敬佩、遇到困難不退縮的性格,我就斷定你肯定就坐在黑暗的房子裏,並且手裏還握著那支左輪手槍,等房子的主人歸來。你是不是真的把我當成那個逃犯了?”

“在這之前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是我決定要弄清楚你的身份。”

“太好了,華生!你是如何得知我就藏身在這裏的呢?是不是在你們追捕逃犯的那個夜晚,我站在剛剛升起的月亮前,被你看見了?”

“是的,那天晚上我看見過你。”

“在確定我就住在這間石屋前,你是不是已經搜查了所有的小屋?”

“不是的,我看到了給你送東西的那個孩子,是他告訴我的。”

“肯定是在一位老紳士那兒見到的吧?那個老紳士還有一架望遠鏡。一開始我還不知道是什麽東西那樣閃閃反光,後來才知道是望遠鏡的鏡頭。”他站起身望了望小屋的裏麵,“嗬!卡特萊又送來了什麽吃用的東西,這張紙寫的是什麽?是不是你已經去過庫姆·特雷西了?”

“是的。”

“是不是去找勞拉·萊昂絲太太?”福爾摩斯問道。

“你做得對!很明顯,咱們兩個人鑽研的方向是相同的,但願咱們得到的結果也是一樣的,要是那樣的話,對這件案子咱們就有更充分的了解了。”

“嘿,能在這裏找到你,我真的感到特別的興奮,身負如此沉重的責任,這樁案子又這樣撲朔迷離,我真的承受不了這樣的壓力了。可是你到底是如何到這裏來的呢?你都做了些什麽?我以為你在貝克街研究那樁匿名恐嚇信的案子呢。”

“我的目的就是希望你這麽認為。”

“你原來是在利用我,並不是相信我啊!”我非常生氣地朝他喊道,“在你眼裏我還不至於就是這樣吧,福爾摩斯?”

“親愛的朋友,和咱們以往處理的案件一樣,在這件案子裏你提供給我的幫助是沒有辦法估量的,如果在你看來我跟你動了心眼,那我請求你的原諒。事實上,我之所以這麽做,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因為你,我感覺到如果你同我一起行動的話,可能會身處險境,所以我才親自來這裏研究這件事。要是我和你們——亨利爵士和你,如果我們這些人在一起的話,我可以肯定地說你我得到的結論會完全相同,而且隻要被我們的對手看到我,就等於對他們發出了警告,讓那些人行動更加小心。現在,進行所有的活動都是我一個人,如果我住在莊園裏,一個人行動是不可能的。在這件事裏,我扮演了一個神秘的角色,時刻準備著在緊要的關頭全力以赴。”

“但是你幹嗎也不告訴我呢?”

“因為如果你知道了這些,對咱們的行動一點幫助也沒有,甚至還可能會因為你知道我在這兒而使我暴露。如果你知道我在這兒,你肯定會跑來想告訴我你的發現,或者是好心地跑來給我送些必需品,這樣的話咱們就要冒那些沒有必要的風險了。我把卡特萊帶過來了——你肯定對傭工介紹所裏的那個孩子印象深刻吧——我需要的那些簡單生活必需品,就由他來提供:我每天需要的也就一塊麵包和一副幹淨的硬領而已。除此之外還能需要什麽呢?有了這個小家夥,我等於多了一雙勤快的腳和一雙眼睛,對我來說,這樣的兩種東西都是用金錢無法衡量的。”

“這樣的話,我之前寄給你的報告都白費了!”回憶一下寫那些報告時付出的辛勞,和寫完後那種自豪的心情,我說話的聲音有些顫抖了。

福爾摩斯從上衣的口袋裏掏出一卷紙。

“你寫的報告都在這兒呢,親愛的朋友,我向你保證,這些我都讀了很多遍。因為我作了周密的安排,所以這些信隻用一天的時間就能到我這兒。我對你致以最高的敬意,因為在處理這件毫無頭緒的案子時你表現出了你的熱情,拿出了你的智慧。”

因為覺得自己受到了愚弄,我的心裏感覺很別扭,但是福爾摩斯說的那些對我表示肯定的話又給我帶來了溫暖,趕走了心中的憤怒。細想一下,其實他說得都很有道理,要想揭開事情的謎底,這樣做是最好的辦法,我最好是不知道他已經來沼澤地了。

“這就對了,”看到我臉上的憤怒和陰鬱已經消失,他說道,“現在你就把訪問勞拉·萊昂絲太太的結果告訴我吧。你去了庫姆·特雷西,我很容易就想到你是去找她,因為據我所知,在庫姆·特雷西,勞拉·萊昂絲太太是唯一能幫助我們的人。說實話,如果你今天不去找她,我也許明天就會去那裏找她了。”

太陽落山了,整個沼澤地都被籠罩在暮色裏。傍晚的天氣變得很涼,於是我們躲進石屋取暖。在傍晚的暮色中,我們一起坐著,我把與勞拉·萊昂絲太太談話的經過告訴了福爾摩斯。對這番談話他很感興趣,有些地方讓我講了兩遍後才表示滿意。

“這段談話是非常重要的,”在我敘述完後他說道,“在這個複雜的案件裏,有兩個關鍵的問題我一直聯係不起來,這段談話正好把兩件事連在一起了。可能你已經有所了解,這位勞拉·萊昂絲太太與斯特普爾頓先生有著非常親密的關係吧?”

“我並不知道他們之間有著這樣的關係啊!”

“這件事是毋庸置疑的。這兩個人經常見麵,還經常有信件往來,彼此之間也非常了解。現在,知道了這些,咱們手中就多了一張王牌。利用這一點咱們可以對斯特普爾頓先生的妻子進行分析……”

“斯特普爾頓先生的妻子?”

“現在我提供給你一些信息,來報答你為我提供的一切吧。

在這裏,那個被人們叫做斯特普爾頓小姐的女士,其實就是斯特普爾頓先生的妻子。”

“我的天,福爾摩斯!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那斯特普爾頓先生為什麽又讓亨利爵士愛上她呢?”

“亨利爵士愛上那位女士,除了對他本人不利外,對其他的任何人都沒有害處。斯特普爾頓特意避免讓亨利爵士向那位女士求愛,這些你不是也親眼見過嗎?我再重複一遍,那位斯特普爾頓小姐就是斯特普爾頓的妻子,而不是妹妹。”

“但是斯特普爾頓為什麽要用盡心思設下這場騙局呢?”

“因為他早就明白,讓貝莉兒扮成一個沒有結婚的女子比作為他的妻子有更多可利用的地方。”

我對這件案子所有的猜測,還有那些沒有根據的懷疑一下子變得具體了,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生物學家的身上。在那個頭上戴著草帽手裏拿著捕蝶網,沒有熱情和毫無特點的人身上,我好像看見了什麽恐怖的東西——超強的耐性和狡猾,一副假笑的臉龐和惡毒的心腸。

“這麽說,咱們的敵人就是他?在倫敦的時候那個跟蹤咱們的人也是他?”

“我就是這樣揭開事情的謎底的。”

“那警告我們的人肯定也是他了?”

我琢磨了很長時間,那件好像有又好像沒有、也可能多半是我想象出來的一樁非常恐怖的罪行,在黑暗中隱約地顯露出來。

“對於這一點你能肯定嗎,福爾摩斯?你是怎麽知道那個女人是斯特普爾頓的妻子的?”

“在第一次你和他見麵時,他曾經不經意地說出了一段他的身世。我敢肯定,他曾經多次地因為自己對你說了那段身世而非常後悔。以前,他曾經在英國北部做過小學的校長,就拿現在的條件來說,通過教育機關就能調查清楚所有曾經在教育界工作的人,調查一個小學的校長是非常容易的事情。我隻是略微進行調查,就搞清了從前有一所小學,在非常惡劣的情況下垮了台,而這所學校的校長——名字可不一樣——同他的妻子一起消失了。那位校長和他的妻子的長相與咱們現在調查的這兩個人十分相似。當我得知那失去蹤跡的人也一樣熱衷於研究昆蟲後,對人物的鑒別工作便可以圓滿地結束了。”

事情的謎底已經漸漸被揭開,但現在大部分的真相我們還不能知曉。

“要是這個女人真是斯特普爾頓的妻子,那怎麽又有一個勞拉·萊昂絲太太插進來呢?”我問道。

“你所說的也是我們要解決的問題之一,但這個問題的答案已經在你的探察工作中找到了。你對勞拉·萊昂絲太太的訪問已經讓我們了解了更多的情況。

我沒有聽說她和她的丈夫要離婚的事。要是她的確曾經有過計劃要離婚,又認為斯特普爾頓沒有妻子,那沒有疑問她肯定會想到要做他的妻子。”

“但是,要是她知道這是一場騙局呢?”

“哦,要是那樣的話,可能這位女士對我們來說就有用了。但是,我們最先應該做的就是再去拜訪她——明天咱們倆就去。華生,難道你沒有覺得你離開自己的崗位時間太長了嗎?本來你現在應該身在巴斯克維爾莊園才對呀。”

夕陽終於在地平線消失了,沼澤地的黑夜來臨了。幾顆忽明忽暗的星星閃爍在紫色的天空中。

“我還有一個問題想問你,福爾摩斯,”我站起來的時候說道,“當然了,你和我不用保留什麽秘密。斯特普爾頓為什麽這麽做?他到底有什麽目的?”

福爾摩斯低聲回答道:“這是一場謀殺,華生,是一件早就預謀好的、非常殘忍的謀殺。不要再向我追問具體的細節了,就像他用捕蝶網網住那些蝴蝶一樣,我這裏也有一張網,正在向他撲過去,隻要你樂意幫助我,他馬上就會成為我們的囊中物了。我們原先預想的危險現在隻剩一個了——也許他會在我們實施計劃之前就先下毒手。再有一天的時間,最多不會超過兩天,我就能完成全部的破案準備工作;在這之前,你必須要像懷著深厚感情的母親看護自己病中的孩子那樣,牢牢地看住亨利爵士。當然,今天你做的這件事也是非常有用的,我隻不過是希望你能夠盡可能地待在他的身邊,這樣顯然更好一些——你聽!”

寂靜的沼澤地裏傳來了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尖厲吼叫,緊接著又是一陣連續的、飽含著恐懼與戰栗的叫喊聲,恐怖的聲音幾乎令我全身的血液都凝結成了一團。

“上帝啊!”我都有些喘不上氣來了,“這是什麽聲音?發生了什麽事情?”

福爾摩斯猛地站起來,像運動員一樣強壯的黑色身軀站立在石屋的門口,彎著腰,把頭探了出去,望向了無邊的黑暗中。

“別出聲!”他悄聲對我說道。

情況十分緊急,最初,喊聲在黑暗的沼澤地上與我們的距離明顯很遠,但是現在卻直衝進了我們的耳鼓,聲音越來越大,比以前更加急迫,很明顯,發出聲音的物體離我們越來越近了。

“你聽出聲音是從哪邊傳來的了嗎?”福爾摩斯壓低聲音問我。像他那種意誌堅強的人,說話的聲音也會變得如此激動,我明白他也受到了很大的震動,“哪邊?華生?”

“我想應該在那邊。”我伸出手,指向了黑暗中的某個方向。

“不對,應該是那一邊。”

在寂靜的夜空中,痛苦的慘叫聲越來越大,比之前更加清楚了。還有一種新的聲音與慘叫聲摻雜在一起,這種聲音有些低沉,咕咕噥噥的,既動聽又恐怖,此起彼伏的,就像是發出永不停息的低吟聲的大海。

“是獵犬的叫聲!”福爾摩斯叫道,“快來,華生!快點。上帝!咱們恐怕已經晚了!”

他立刻在沼澤地上飛奔起來,我緊緊地跟在他身後。但是,在我們前方突然傳來了一聲慘叫,接著又傳來了一聲模糊而沉悶的“咕咚”聲,像是什麽東西倒地了。我們立刻停住腳步,仔細傾聽,但這無風的寂靜夜晚再也沒有什麽其他的聲音了。這個地方遍布碎石、坑坑窪窪的,那絕望的慘叫聲聽起來好像就在耳邊。

福爾摩斯的模樣就像一個精神錯亂的病人,痛苦地用手按住了額頭,使勁兒地跺了一腳。

“華生,我們來晚了,他的陰謀已經得逞了。”

“不會的,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我真是太笨了,竟然眼睜睜地看著悲劇發生。對你來說,華生,現在應該明白,放著應該受到保護的人不管將會有多麽嚴重的後果了吧?我的上帝!不幸的事情竟然這麽快就發生了,我們一定要報複他不可!”

在無邊的黑暗當中,我們匆匆向前猛跑,有時不小心還會撞在斜伸出來的亂石上,穿過了一片金雀花叢之後,我們又喘著粗氣爬上了一座小山,然後又沿著另一麵的斜坡跑了下去,傳出那個讓我們感到心驚肉跳的恐怖聲音的地方應該越來越近了。一到了地勢較高的地方,福爾摩斯就會急匆匆地環顧一下四周,但是,在這黑暗異常的沼澤地裏,根本看不清那荒涼的大地上到底有什麽活動的東西。

“你有沒有發現什麽情況?”

“什麽都看不見。”

“但是你聽不到附近有一種聲音嗎?”

果然,從我們的左麵傳來了一陣很低的呻吟聲,刺激著我們的耳膜!

左麵是一道很長的山脊,山脊的盡頭是一麵陡峭的崖壁,從山脊往下看,有一片分布著很多石頭的山坡。地麵凹凸不平,有一堆黑乎乎的、看不清什麽形狀的物體平攤在那裏,非常顯眼。我們趕緊跑到近前,仔細地打量它到底是什麽東西,原本模糊的輪廓逐漸清晰起來,原來是一個人。他伏在地上,腦袋窩在了身體的下麵,整個身體蜷曲成了一團,好像要翻個跟鬥似的。這種特別的樣子讓我很難相信剛才那靈魂出竅的一聲慘叫是從他嘴裏發出來的。這個人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而且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福爾摩斯抓住他的後背,想把他提起來,卻突然發出了一聲驚恐的尖叫。他趕緊掏出火柴,劃亮了一根,在亮光下,我們看到這人的手指緊緊地攥在一起,而且他的頭已經被打破了,鮮血從頭骨裏麵流出來,慢慢流成了殷紅的一攤,顯然,這個人已經死了。火柴即將熄滅的一瞬間,還讓我們看清了另外一件事,這件事讓我們當時的心情一下子沉入了穀底,這具死屍正是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

屍體身上穿的那件獨特的、蘇格蘭呢料製作而成的紅色衣服,給我們兩個留下的印象太深了,那是亨利爵士第一次到貝克街去拜訪我們時所穿的,我們怎麽會忘記呢?清楚地看了一眼之後,火柴的光亮一閃,隨即就熄滅了,我們的希望好像也從心裏飛走了。福爾摩斯的嘴裏發出了難受的呻吟聲,即使在黑暗中,我也能看出他的臉色變得異常蒼白。

“畜生!簡直是畜生!”我用力地握緊了雙拳,衝著福爾摩斯喊道,“我無法原諒自己,永遠都不能——我竟然從他的身邊離開,致使他遭遇了這樣的厄運。”

“我的罪過比你還重,華生。我竟然為準備好破案的各方麵工作而置我們委托人的性命於不顧。自從我開始偵破案件以來,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麽大的打擊。但是,我又怎麽能夠知道——怎麽能夠知道——他竟然置我的警告於不顧,獨自一人跑到沼澤地來冒這種丟掉性命的風險呢?”

“上帝啊,我們明明已經聽到他在叫喊——但是最終還是沒能拯救他!令他陷於死亡的那隻獵犬呢?它在哪裏?難道正在某堆亂石中間盤桓嗎?還有那個斯特普爾頓,他現在在哪兒?我一定要讓他受到懲罰。”

“他當然要受到懲罰了。我保證,一定會讓他受到懲罰的。一個是伯父,一個是侄子,兩個人都被他謀殺了——老查爾茲誤以為他看到的是傳說中的妖魔而被活活嚇死;亨利爵士雖然努力地奔逃,但還是未能幸免一死。現在,咱們必須要想辦法證明那隻畜生和斯特普爾頓之間的關係了。要不是那獵狗的聲音被我們聽到,我們也許就會認為亨利爵士是不小心摔死的了,甚至根本不相信真的存在一條獵犬了。但是,就算他再狡猾,我也要對上帝發誓,明天過完之前,我就要把這個家夥抓住!”

看著眼前這具血肉模糊的屍體,我們萬分心痛,這麽長時間的勞碌奔波,最後竟然落了一個如此可悲的結局,這個災難發生得太突然了,但結局已經無法挽回,我們兩個人的心情都異常沉重。不久,月亮升起來了,我們登上了亨利爵士摔下來的那塊山岩的頂點,從那裏俯視這四周都被黑暗籠罩的沼澤地。月亮的銀白色光輝布滿了大地,在幾英裏遠的地方,在正對著格林盆的地方,閃動著一簇黃色的火光,那火光是從斯特普爾頓那所孤零零的房子裏發出來的。我忍不住對著那座房子揮舞起了憤怒的拳頭,嘴裏惡狠狠地說道:“我們現在就去抓住他,怎麽樣?”

“華生,現在還不是時候,因為我們還不具備破案的條件,那個渾蛋十分狡猾,沒有留下任何破綻;現在的問題並不是我們知道多少真相,而是要拿出斯特普爾頓犯罪的證據。假如我們有一點失誤,這個惡棍很可能就會從我們的掌心裏溜掉。”

“那我們應該做點什麽呢?”

“有很多事情需要我們去做,不過這些都等到明天再說吧,今晚我們要做的事情是給可憐的亨利爵士操辦後事。”

福爾摩斯說完之後,就和我一起從山岩上走了下來,石頭反射著月亮的銀光,那黑乎乎的屍體依舊趴在那裏;扭曲的四肢說明亨利爵士去世時是多麽的痛苦,我的心裏也很難過,不由得淚眼模糊。

“看來我們必須要找人幫忙了,福爾摩斯!我們兩個是不可能把他一路抬回莊園……”我還沒把話說完,就聽到了福爾摩斯的一聲驚叫,隻見他彎下腰,湊近了屍體。我忍不住大聲衝他喊道,“老天,你是不是瘋了!”福爾摩斯突然跳了起來了,一邊抓住我的手胡亂搖晃,一邊哈哈大笑。這還是那個一向以嚴肅、自製力強而著稱的福爾摩斯嗎?

“胡須!胡須!這個人留著胡須!”

“胡須?”

“這個人不是亨利爵士,他是——啊,他是我在石屋時的鄰居——從王子鎮逃出來的那個罪犯!”

我趕緊把屍體翻了個身,鮮血順著胡須滴答下來,但他的胡須依然對著清冷、明亮的月亮翹著。當我看到那突起的額頭和像野獸似的深眼窩之後,就立刻得出了肯定的結論,這確實是我那天晚上看到的那張臉——在蠟燭光的照耀下,他從一塊巨石後現身——除了逃犯塞爾丹,還能是誰?

我立刻明白是怎麽回事了,亨利爵士曾對我說過,他把自己不需要的衣服全都送給了白瑞摩管家。一定是白瑞摩管家把衣服送給了塞爾丹,死者身上的帽子、襯衣、靴子——都是亨利爵士曾經穿過的。這可以說是又一出悲劇了,不過按照法律的規定,他的死至少沒有那麽大的冤屈。我把心中所想對福爾摩斯說了一遍,然後就開始不停地感謝起上帝來了,說實話,心中的喜悅、激動已經讓我變得熱血沸騰了。

“這麽說,讓這逃犯倒黴的是這身衣服嘍,”福爾摩斯說道,“事情已經很清楚了,獵狗肯定在事先聞了亨利爵士身上的某件東西的氣味,然後被主人放出來開始追蹤——你還記得亨利爵士在倫敦的旅館中被偷走了一隻皮鞋嗎?這個人身上有亨利爵士的氣味,所以才被獵狗狂追,最後摔死在了這裏。但有一點讓我感到很奇怪:在這麽黑的夜晚,塞爾丹是怎麽知道有獵狗在追他呢?”

“或許是他聽到了獵狗的叫聲吧。”

“如果隻是在沼澤地裏聽到了獵狗的叫聲,對一個殘暴的逃犯來說,是不可能讓他感到如此恐怖的,更不要說冒著被抓捕的危險來呼救了。從他的呼救聲中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他知道獵犬在追他,然後拚命地逃跑,而且跑了很遠的一段距離。可他又是如何知道這一點的呢?”

“除了你說的這件事,我認為還有一件事值得我格外關注:如果我們的推斷是準確無誤的,這隻獵犬為何……”

“現在我不想去推測任何事情。”

“啊,我的意思是說,這隻獵犬為什麽恰好在今晚被放出來了呢?我認為獵狗的主人不會永遠讓它在沼澤地裏亂跑的。除非斯特普爾頓知道亨利爵士會單獨到某個地方去,否則他是不會輕易把獵狗放出來的。”

“在這兩個問題中,我覺得我那個問題更難回答,你的疑問也許不久就能夠得到答案了,但是我的困惑可能將是一個永久的謎團。還是想想如何處理眼前這位可悲的逃犯的屍體吧?我們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在這裏成為狐狸和烏鴉的食物啊!”

“我的建議是:先把屍體放在一間小石屋裏,等明天再想辦法通知警察。”

“這是個好辦法,我相信咱倆的力氣是能抬動他的。華生,你看那是誰?真是個膽大包天的家夥!千萬別在他麵前表現出懷疑的態度,一句懷疑的話都別說,要不然,我的全盤計劃就會泡湯了。”

順著福爾摩斯的眼神,我看到有個人從遠處向我們走了過來,那個人的嘴裏叼著一支忽明忽暗的雪茄。在皎潔的月光下,我一眼就認出了擁有短小精悍身材的生物學家,他的腳步非常輕快,似乎按捺不住內心的得意。他看見我們站在那裏,先是停了一下,然後接著走向了我們。

“是不是您啊,華生醫生?沒想到會在這樣一個夜深人靜的時刻遇見您。哦,我的上帝,這是幹什麽呢?是不是有人受傷了?哦,不,請不要對我說受傷的是我們的朋友亨利爵士!”他急忙從我們身邊走過去,彎腰去看那死人,這時,我看到他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氣,夾在兩根手指中間的雪茄也掉在了地上。

“誰……這……是誰?”由於過度吃驚,他竟然變得有些口吃了。

“他叫塞爾丹,就是從王子鎮逃出來的那個罪犯。”

斯特普爾頓扭過頭來看著我們,臉上現出了灰白的顏色,可以看出,他正在極力地克製自己內心的惶恐和失望,同時,他的雙眼又死死地盯住了福爾摩斯和我。

“我的上帝!這真是太讓人吃驚了!這個人怎麽會突然死掉的?”

“看起來,他應該是不小心從上麵摔下來,掉在了這些岩石上,結果脖子被扭斷了。當時,我正在和我的朋友散步,突然聽到了一陣叫喊,跑過來以後,就發現了他的屍體。”

“我也是聽到有人叫喊才跑過來看看,我實在是擔心亨利爵士。”

“為什麽隻是為亨利爵士一個人擔心呢?”我顧不上考慮福爾摩斯的囑咐了。

“因為之前我約他到我家來做客,但是他並未赴約,我就有點擔心,所以當我聽到沼澤地裏有人在叫喊時,就不禁為他的人身安全感到恐慌了。”他的目光從我的臉上轉向了福爾摩斯,“除了人的叫喊聲以外,您就沒有聽到什麽其他的聲音嗎?”

“當時沒有注意有沒有別的聲音,也許有吧,但是我沒有聽到。難道您聽到什麽別的聲音了嗎?”福爾摩斯反問了斯特普爾頓一句。

“我也沒有聽到。”

“既然您也沒有聽到,為什麽要這麽問呢?”

“啊,您難道沒有聽說過這裏有一隻魔鬼一樣的獵犬以及其他各種怪異的故事嗎?據這裏的農民說,在夜裏總能聽見在沼澤地裏傳來獵狗的吼叫。我剛才還想,今天晚上是不是那隻獵狗又出現了呢。”

“獵狗的叫聲我們可沒有聽到。”我說道。

“那你們認為這個凶殘的逃犯是怎麽死的呢?”

“我敢肯定,由於長期露宿在外,再加上時刻擔心被警察抓住的焦慮心情,讓這個家夥的神經瀕臨崩潰的邊緣了。他肯定是在沼澤地裏瘋狂地奔跑,卻不幸在這兒跌倒,把自己的脖子給摔斷了。”

“這個說法聽起來倒是合情合理,”斯特普爾頓一邊說著,一邊長歎了一聲,看起來,他似乎已經對我們放心了,“那麽您是怎麽看的呢,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

福爾摩斯欠了欠身,算是向他還禮。

“您這麽快就知道了我的身份。”他說道。

“看到華生醫生來到了這裏,還有誰不知道您也會到這兒來的呢?不過您剛一來,就看到了這樣一出悲劇,真是巧啊。”

“對啊,確實是這樣的,我相信華生醫生的話是能夠把這件事解釋清楚的。唉,明天我就要回倫敦去了,但是卻帶著這樣一個令人感到很不愉快的回憶!”

“哦,明天您就要回去嗎?”

“原來的計劃就是這樣的。”

“真希望您能在這裏把這些讓我們感到困惑的疑團給弄明白。”

“這件案子辦得確實不能讓人感到滿意。不過人不可能總是事事如意,對一個偵探來說,需要做的是查出事情的真相,而不是聽信謠言和傳說。從這個角度說,我是失敗了。”

福爾摩斯的神態表明了他的坦白,但同時又帶著一種漫不經心的意味。斯特普爾頓死死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然後又把頭扭向了我這邊。

“我原本想建議兩位把這具屍體搬到我家裏保存,但如果我妹妹看到了,一定會非常害怕的,所以我還是放棄這個建議比較好。我覺得隻要找點什麽東西遮住他的頭就可以了,不會出什麽事的,等到明天早晨,再想辦法解決吧。”

就這樣,我們處理好了塞爾丹的屍體。之後,斯特普爾頓邀請福爾摩斯和我到他那裏去,但我們婉言謝絕了他的好意,開始朝著巴斯克維爾莊園走去。生物學家一個人回去了,走了一會兒,我們回頭看了看,斯特普爾頓的背影在廣袤的沼澤地上緩緩地移動著;月亮照在他身後的山坡上,白花花的一片中有個黑點格外引人注目,那正是得到這樣一個悲慘結局的逃犯塞爾丹躺著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