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好學誌高——身無半文,心憂天下 1.天上掉下來個左三郎
大清嘉慶十七年,即公元1812年11月10日,左宗棠出生於湖南省湘陰縣東鄉左家的一個以耕讀為業的寒素之家中。按長幼順序,左宗棠上麵排有兩個哥哥三個姐姐,古人隻記男口,故而左宗棠算做家中老三。大哥宗,二哥宗植,三子就是宗棠。左家世代讀書,也算書香門第,於是又循例為三子謀字:長子伯敏,次子仲基,左宗棠得字季高。
再往上追溯,左家祖輩是南宋時期從江西遷居至湖南的淮陰一帶,這裏背靠洞庭湖畔,風景秀美,可謂天顏養人,左家世代也是屢出秀才生員:左宗棠的曾祖父左逢聖為縣學生員,以孝義著聞,且居貧好施,生平舉止端嚴;祖父左人錦是國子監生,對子侄輩的管教很嚴格,居家時又樂善好施,在當地很有名望;父親左觀瀾乃縣學廩生,曾就讀於長沙嶽麓書院,貧居教書20餘年。生於這樣的家庭裏,左宗棠必然深受傳統教育思想觀念的熏陶,這也是他後來說出“身無半文,心憂天下”的源頭。
左家有祖上留下來的數十畝薄田,歲收糧穀40餘擔,在“康乾盛世”餘暉散盡的時代裏,能有這樣的收成相對而言也算不錯,加上年邁的祖父祖母,一家十口,在父親左觀瀾的奔波下勉強度日,豐年半飽,災年就接濟些糠餅草皮,由於小時候營養不良,左宗棠生得大腹便便,肚臍突出。這種貧窮的生活,也讓年幼的左宗棠早早地認識到,他目前處於一個怎樣的時代,而這個時代屬於誰,該如何改造、修正,則成為了他一生的命題。史料記載,嘉慶元年爆發的白蓮教起義耗去了大清帝國兩億兩白銀,國庫自此日漸空虛。與此同時,土地兼並現象日益嚴重,不少的中、小地主破產,自耕農、半自耕農多數喪失土地,變成佃戶,掙紮在饑餓線上。地租率一般在百分之五十以上。再加上長久以來的閉關鎖國政策,造成了政府無銀、百姓無地、戰火四起的動**現狀。
然而天下動之者易,安之者難,若要在晚清這樣一個時局紛擾的年代裏做出一番事業,必然需要有超乎常人的智慧,三國文人陳琳在《討曹檄文》中有言:“夫非常者,固非常人所擬也。”年幼的左宗棠也自然而然地顯出了他與眾不同的地方。當年左觀瀾在長沙租房辦私塾,一天,在輔導兩位長子《井上有李》一文時,讀到“昔之勇士亡於二桃,今之廉士生於二李”,父親問道:“二桃的典故出自何處?”兩位哥哥還未給出答案,一旁的左宗棠便脫口而出:“古詩《梁父吟》中說‘一朝被讒言,二桃殺三士’,還用得著想嗎!”這一年,左宗棠尚不足五歲,而二哥宗植十三歲,大哥宗已經十七歲了。值得一提的是,二哥左宗植在道光十二年中解元,與邵陽魏源、益陽湯鵬、郴州陳起詩並稱“湖南四傑”,亦非等閑之士。書香勝地嶽麓書院門前有聯“惟楚有才,於斯為甚。”這正是湘潭賢人雲集的真實寫照,而年幼的左宗棠在這些才子名流中間,更顯得卓爾不群。
幼時的左宗棠不僅天資聰穎,而且遍體洋溢著一個“公”字。三歲時,左宗棠隨祖父上山撿栗子,回到家後,他將栗子平均分給哥哥姐姐,並不獨食。而從他小小年紀就展現出來的“平均分配”原則上,也閃耀著傲人的光輝。
然而,大清王朝本是北地滿人貴族在李自成與崇禎皇帝鏖戰之時趁亂取勝而來的,再加上滿漢矛盾的原因,大清王朝的思想禁錮也是空前的,五花八門的文字獄紛至遝來,這一點連一代賢君康熙大帝身上也不能幸免。眾多秀才舉人為了謀得自己的一席之地,不得不在原本就僵化呆板的八股文裏尋找與執政者的媾和點,於是私塾裏充斥著腐儒的琅琅書聲,朝堂之上卻找不到一個能夠經世致用的人才。從原意上講,教育之鼻祖孔老先生是要求學生學以致用的,老夫子教弟子“六藝”之能,哪“六藝”?禮、樂、射、禦、書、數。最初的文人,不光要會寫文章,還要會駕車射箭,精通算術也是必需的,可惜的是,自從產生了科舉製度,經過明代八股文風,再曆經殘酷的文字獄,讀書人變得漸漸功利化、單一化,甚至身無長物了。而這更能體現出左宗棠努力研習實學的可貴之處。
一次偶然的機會,讓左宗棠初次接觸了實學典籍,從此以後,他便一發不可收拾,越發刻苦地深入到實學之中。那是道光九年,左宗棠由於居家守喪,不能參加科舉考試,閑居無聊之際,他在書店裏發現了一本名為《讀史方輿紀要》的書,翻閱之後,愛不釋手,見價錢不貴,便買回家仔細研讀,還寫了許多批注。《讀史方輿紀要》是一部什麽樣的書呢?後人將其稱為“千古絕作”、“海內奇書”。書中主要詳解中國曆史地理,倡導經世致用之術,關注國計民生。作者顧祖禹有意將其作為反清複明的參考書目,因而其中還包含了大量的軍事戰爭論著。從這些角度上看,《讀史方輿紀要》對於年輕的左宗棠科考及第是沒有幫助的,甚至在某些方麵還會對他產生不利的影響,然而左宗棠對於這類書目的愛好卻有增無減,熱情度一天比一天高。這其中一部分是由於興趣的驅使,一部分是由於左宗棠孤傲的性格使然,然而更大一部分,卻是他那渴望做出一番實事的雄心在牽引他一步步靠近它們,鑽研它們,使用它們。除了《讀史方輿紀要》,左宗棠還潛心攻讀顧炎武的《天下郡國利弊書》、齊召南的《水道提綱》,這些都是主講國家地理、農田水利的經典著作。然而,這在當時的學子中間並不受人理解,很多同窗都認為左宗棠是在讀閑書、浪費光陰,有的人還私下裏嘲笑他。左宗棠不為此所動,依然刻苦鑽研經世致用的實學。
事情的出發點是好的,但是過程往往不盡如人意:在當時的條件下,扛著思想禁錮的大背景,出版印刷業、媒介傳播依然不發達,書籍流通得非常緩慢,茫茫之中,能遇見一部真正的好書,可謂是難之又難,更痛苦的是,當這些難得的條件一一具備時,左宗棠又常常翻遍衣衫,卻尋不出足以讓他把書帶回家的錢來。
道光三年,大哥宗去世,年僅25歲;四年後,母親餘氏病故;再三年,父親左觀瀾也經不住亡妻喪子之痛,拋下不足弱冠的左宗棠離開了人世。加上之前祖父、祖母的亡故、姐姐們的外嫁,曾經的十口之家隻剩下了宗植、宗棠兄弟以及大哥留下來的一個寡嫂。因為不斷醫病、治喪,左家原本就十分單薄的家業很快就消耗光了,此時的左家可以說是家徒四壁,門可羅雀。
然而,這些都不能成為左宗棠求知路上的阻礙,在他十八歲那年,經世致用學派的領軍人物、江蘇布政使賀長齡回家為母親治喪,左宗棠慕名前去拜訪,這次拜訪對於年輕的左宗棠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收獲。賀長齡愛惜其才,對左宗棠十分器重,以國士之禮對待,並將其府上藏書甚至官府藏書統統借給了這個年輕人。魏源的《海國圖誌》、《聖武記》等著作,左宗棠都是在賀長齡的幫助下完成閱讀的。而如賀老這般的先生,借書給左宗棠看,還並不完全是簡簡單單地借出去就放任不管了,每當左宗棠還書時,賀長齡總要問:書裏都寫些什麽呀?看完這部書有了什麽收獲呀?如此等等,不厭其煩。而唯有在左宗棠能夠真正讀透這本書並有了自己的見解之後,他才會借給左宗棠下一部書。賀長齡因為治喪在家待了整整一年,左宗棠也就在賀長齡家裏“借了一年的書”。每每左宗棠來借書看,老先生都是親自扶梯登樓,取書交到左宗棠手裏。此外,賀長齡還將左宗棠介紹給自己的弟弟,在城南書院做主講的賀熙齡。在此後的一年裏,左宗棠就師從這位經世致用學派的大師,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大有“十年從學”之感。有了大師的指導與廣闊的閱讀量,左宗棠的知識理論從此日漸完善、成熟。而這些在如今看來再正常不過的知識積累,卻是經曆了一係列考驗與磨煉的,也正因為如此,才鍛造了左宗棠堅忍不拔的優秀品質。這些真正能用到社會實踐中的經世致用之學,也注定了左宗棠不是一個官場上蠅營狗苟的呆板腐儒,更不會是一個趨炎附勢的奔走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