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劫殺

蕭君默一行自洛州啟程,三天走了三百多裏,進入了陝州地界。

陝州東據崤山,西接潼關,北臨黃河,扼東西交通之要衝,鎖南北津渡之咽喉,自古乃兵家必爭之地。陝州治所陝縣,位於崤山的群嶺環抱之中,古來亦有“據關河之肘腋,扼四方之襟要”的說法,地勢極為險峻。

這一天黃昏時分,蕭君默一行抵達陝縣城南的甘棠驛。此處四麵環山,一條驛道在崇山峻嶺間蜿蜒穿過,甘棠驛便位於道旁的山坳之中。

蕭君默一到驛站門口,觀察了一下周遭地勢,便忍不住笑道:“怪不得叫陝縣,果然名副其實!”

他們一個多月前從長安過來時,一隊飛騎風馳電掣,隻用三天就到了洛州,幾乎完全未曾在意沿途州縣的山川地形。這次返程為了照顧辯才,也出於安全考慮,讓他乘了馬車,速度大大減慢,不過蕭君默也正好借此機會飽覽大唐的壯麗山河。

旁邊的羅彪不解,問他方才所言何意。蕭君默道:“陝者,隘也,險要難行、山勢四圍之意,所以名之陝州、陝縣。”

羅彪聞言,這才仔細察看了一下周圍環境,隻見驛站四周絕崖壁立、鬆柏森然,不覺便有一股寒意從脊背躥了上來。

“要是有人想打咱們的主意,此處倒是個動手的好地方!”蕭君默輕描淡寫地說著,策馬向驛站大門走去。

羅彪一聽,右手忽然下意識地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

“現在不必緊張,不過今晚睡覺最好睜著一隻眼。”蕭君默已經進了驛站,卻頭也不回地扔過來這句話。

羅彪尷尬地鬆開了手,心裏一陣嘀咕:奇怪了,你腦後又沒長眼,怎麽知道我緊張?

甘棠驛規模不小,是一個四方形的大院落。大門在南邊,進門左手是兩座硬山頂的房屋,為驛卒寢室;右手也是兩座屋,一座是驛丞的值房兼寢室,另一座是飯堂;驛站的東、西兩麵各有一座懸山頂的普通客房,北麵則有一座重簷歇山的雙層建築,為驛站上房;北樓西側是一排馬廄,馬廄旁邊還有一扇緊閉的小門。

驛丞姓劉,五十開外,老成幹練,一看到蕭君默等人的裝束,便知他們的身份,當即開了北樓二樓的三個單間,蕭君默、辯才、羅彪一人一間;另外開了一樓的五間四人房,剛好讓蕭君默的二十名手下都住了進去。

劉驛丞安排眾人入住的時候,沒有人注意到,一個馬夫模樣的人,正在庭院裏認真地擦洗一匹馬。他一直假裝低頭忙活,目光卻不時瞟向蕭君默等人。直到看清蕭君默、辯才等人各自入住的房間,才提起水桶,牽著馬兒離開。

馬夫離開的時候,下意識地望了南麵山崖一眼。

此刻,南麵山崖上有一群黑衣人正躲藏在山林間,目不轉睛地盯著驛站內的一舉一動。而與此同時,北麵山崖上也有一群黑衣人,正居高臨下地俯瞰著整座驛站。兩群神秘人雖然都身穿黑衣、麵遮黑布,但稍有些不同的是,南邊的黑衣人是頭裹黑巾,北邊的黑衣人則罩著黑色鬥篷。

正如驛站中的人不知道這兩撥黑衣人的存在一樣,兩撥黑衣人彼此也並不知道對方的存在。而讓庭院中那個馬夫完全沒料到的是,他剛才的詭異舉動,其實也早已被蕭君默盡收眼底。

天色擦黑之際,眾人在飯堂用餐,一個下巴尖尖的精瘦驛卒非常殷勤,一直在旁邊噓寒問暖,還張羅著給眾人加菜。蕭君默不免多看了他幾眼。

自從離開洛州,辯才這一路上便成了啞巴,幾乎沒說過話。蕭君默主動坐到辯才身邊,不時找話跟他說,可辯才卻始終埋頭喝粥,一言不發。蕭君默隻好笑笑作罷。一旁的羅彪卻看不過眼,甕聲甕氣道:“喂,和尚,我們將軍問你話呢,幹嗎裝聾作啞?”

辯才喝光了碗裏的最後一點粥,才抬頭看著羅彪:“軍爺,讀過《論語》嗎?”

羅彪一怔:“少跟我在這兒賣弄!我是問你怎麽不回將軍的話!”

“子曰:‘食不語,寢不言。’軍爺難道沒聽說過?”辯才慢條斯理道,“何況你還叫我一聲和尚。出家人戒律更嚴,吃飯不說話,是本分!”

玄甲衛中很多人是憑武藝入職,沒讀過《論語》的粗人不在少數,羅彪便是其中之一。此刻被辯才揭了短,不禁臉色漲紅,怒道:“那你現在吃完了,可以言語了吧?”

“抱歉!一路車馬顛簸,在下累了,想去安寢。”辯才淡淡道,“所以,也不能言語。”說完便徑直走出了飯堂。四名玄甲衛立刻起身跟了出去。這是蕭君默的安排,這四人必須時刻不離辯才左右。

羅彪被說得啞口無言,勃然大怒,起身要追。

一旁的蕭君默早已忍不住笑,一把按住他:“哎哎兄弟,少安毋躁!人家是出家人,自然該守規矩,咱不能破了人家的戒律不是?”

“他連老婆孩子都有了,還不算破戒?”羅彪怒意未消。

“老婆未必是真娶,女兒肯定非親生。”蕭君默望著辯才離去的背影,道,“再說了,這是人家的私事,咱們最好不要亂嚼舌頭。”

羅彪扭頭看著他,忽然促狹地笑笑:“既是私事,將軍如何得知?”

“直覺而已。”蕭君默說著,看見羅彪一臉壞笑,便拍了他腦袋一下,“收起你邪惡的笑容吧!”

羅彪撓了撓頭:“乖乖,跟一個婆娘同床共寢十六年,居然不是真娶,這得修煉到什麽境界?這還算人嗎?”

蕭君默感覺這話題再扯下去就不雅了,便笑笑不語。剛想離開飯堂,忽然察覺後麵有什麽動靜,立刻回身衝到東麵的窗邊,猛然把窗戶推開,探出頭去。

外麵一片漆黑,不見任何異樣,隻有山風呼嘯來去,把一大片灌木叢吹得沙沙作響。

羅彪跑了過來:“將軍聽見什麽了?”

蕭君默凝視著窗外的黑暗,沉吟不語。

剛一出飯堂,才走了幾步,蕭君默抬頭一瞥,就發現北樓二樓的走廊有個身影閃了一下,等他快步衝到庭院中時,那個身影已經消失了。

方才身影所在的位置,正是蕭君默的房間門口。

蕭君默緩步走上二樓,來到自己的房間,打開門後,並未馬上進去,而是掃視了房內一圈,確定無異後,才抬腿走了進去。

剛踏出兩步,蕭君默就感覺踩到了什麽東西,低頭一看,是一張折成四方形的紙條。很顯然,這是剛才那個神秘身影從門縫裏塞進來的。

蕭君默湊近燈燭,展開紙條:

消息已泄 辯才危險 千萬當心 早做防範

蕭君默蹙眉思索。

紙條用的是最為常見的黃麻紙,這是一種以苧麻、布頭、破履為主原料生產的紙張,成本低廉,價格比宣紙、硬黃紙等名貴紙張便宜許多。此外,這並不是一張完整的紙,而隻有半張,切口清晰齊整,應該是用裁紙刀裁的。

蕭君默又掃了一眼字跡,發現落筆雖顯匆忙,但字體幹練有力,說明此人經常寫字。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十六個字都有一種不太自然的傾斜。

是誰寫了這張紙條?他又是從哪兒得到的消息?既然是好意提醒,證明此人是友非敵,那為何又要鬼鬼祟祟?

蕭君默來到走廊上,把整座驛站掃視了一遍。片刻後,他的目光停留在了某個地方。

他心裏已經有了一個推斷。

入夜,風越來越大,在甘棠驛上空來回盤旋,聲聲嗚咽恍如鬼哭。

劉驛丞打著一盞氣死風燈在驛站中四處轉悠。這種燈籠通身塗滿桐油,外麵的紙又糊得特別嚴實,所以盡管夜風吹得凶猛,卻吹不滅籠中的一點微光。劉驛丞把每個角角落落都查看了一遍之後,才慢慢踱回庭院東南角的值房。

剛打開門,劉驛丞就感覺有些不對勁,慌忙把手中燈籠舉高,隻見蕭君默正坐在一把條凳上,蹺著二郎腿,悠然自得地看著他。

劉驛丞一驚,強作鎮定道:“蕭將軍,你……你怎麽在這兒?”

“月黑風高,無心睡眠,找你聊聊天。”

“將軍說笑了。明日將軍還要趕路,在下也忙了一天,還是各自歇息吧。”

“好,那就不說笑了。”蕭君默站起來,“其實,我是想請你幫個小忙。”

“將軍有何吩咐?”

“幫我寫一張便條。”

“我這兒筆墨是比較齊全,要不我拿出來,將軍自己寫吧?”劉驛丞說著,放下燈籠,掀開案上一隻盛紙的函匣,從一遝黃麻紙中取出一張,放在案上,又在硯台上研了些墨,“將軍,請吧。”

“我右臂受了點傷,不便寫字,你幫我寫吧。”

劉驛丞遲疑了一下,勉強坐在案前,剛要提筆,蕭君默忽道:“稍等,不用整張紙寫,裁成半張即可。”

劉驛丞已有些張皇,但還是依言把紙張對折,然後取過一把裁紙刀,裁下了半張紙。蕭君默一直注視著這一切。接著,劉驛丞習慣性地用左手拿起毛筆,蘸了蘸墨,看著蕭君默:“將軍要寫什麽?”

蕭君默直視著他,一字一頓道:“消息已泄,辯才危險。”

饒是劉驛丞如何鎮定自若,至此也無心再掩飾了,隻好歎了口氣,把筆擲在案上,道:“將軍,我是受人之托,給你傳達消息,實在別無惡意……”

“這我知道。”蕭君默笑了笑,“不過我還想知道,你是受誰之托?”

劉驛丞猶豫片刻,才道:“不瞞將軍,在下是受魏王殿下所托。”

“魏王?”蕭君默有些意外,“我此次也是受魏王之命。既如此,他為何不直接派人給我消息,卻要搞得如此神秘?”

“這個在下就不清楚了。杜長史派快馬給我口信,讓我暗中給將軍遞個匿名紙條,別的在下一無所知。”

蕭君默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再問也問不出什麽,轉身要走,劉驛丞忽然叫住他:“將軍留步。”

“還有何事?”

劉驛丞笑道:“在下有一事不明,還望將軍賜教!”

“什麽事?”

“將軍一眼便識破是在下寫的紙條,莫非我方才塞紙條之時,被將軍發現了?”

“我隻看到一個影子,並不知道是你。”

“那將軍又為何這麽快就找到我?”

“這並不難。”蕭君默淡淡道,“首先,你用的紙很平整,邊角既無卷曲也無折痕,不像是行旅之人隨身攜帶的東西,更像是放置在固定處所的,所以我暫時先排除了其他客人,覺得你和驛卒的可能性更大。”

劉驛丞點點頭:“很合理,然後呢?”

“其次,紙條隻有半張紙,且切口清晰齊整,這說明寫字之人細心、穩重、做事有條理。更重要的是,此人很節省,能用半張紙的時候,就不用整張紙。由此我便想到,在驛丞和驛卒兩種人之間,此人更應該是前者,因為隻有當家之人,才會如此珍惜物力,不願浪費。”

劉驛丞眼中露出了佩服之色。

“最後,也是最明顯的,就是你的字跡。你雖然寫得匆忙,但字體工整有力,顯然是經常寫字的人,這就更像驛丞而不是普通驛卒了。此外,這十六個字,都有一種不太自然的傾斜。我立刻想起晚飯之前,曾無意中看見你用左手執筆寫字。所以,這些字體的傾斜就有了一個最合理的解釋:寫紙條的人是個左撇子,也就是你——劉驛丞。”

劉驛丞大為歎服,笑道:“早就聽說玄甲衛有個心細如發、斷案如神的青年才俊,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蕭君默卻沒有笑,而是有些凝重地看著他:“劉驛丞,方才我說今夜月黑風高,無心睡眠,其實不是玩笑話。”

劉驛丞也斂起笑容,鄭重地道:“魏王既然專門命人送來消息,今夜必定不會太平。將軍有何吩咐,在下一定全力配合!”

“你隻須做一件事,就是帶上你的手下,照看好所有馬匹和那駕馬車即可。其他的事,你一概不要管!”

“一概不要管?”劉驛丞大為詫異。

“是的。”蕭君默看著他,“今夜就算有人在你的驛站裏殺得血肉橫飛,你和你的手下都不必管。如此,你便是幫了我,也幫了你自己。”說完,蕭君默拍了拍他的肩膀,徑直走了出去。

直到蕭君默離開值房好一會兒,劉驛丞依舊愣在那兒,想不出個所以然。

北樓二樓走廊,羅彪在辯才房間門口守著。

蕭君默走過來,朝他勾了勾手指頭。羅彪趕緊湊過去,蕭君默附在他耳旁輕聲說了幾句。羅彪一臉驚詫:“將軍何須如此?咱們這麽多弟兄……”

“照我說的做。”蕭君默冷冷道,然後推開辯才房門,走了進去。羅彪不及細想,也趕忙跟了進去。

房中,辯才正坐在床榻上閉目打坐,四名玄甲衛都守在一旁。

蕭君默回頭給了羅彪一個眼色。羅彪猶豫了一下,麵露無奈,叫上那四個玄甲衛一起出了房間。

蕭君默走到床榻前,看著辯才:“法師,我本無意打擾你清修,隻是,今夜恐怕會有麻煩,還需你配合一下。”

辯才仿佛沒有聽見,良久後才慢慢睜開眼睛:“什麽麻煩?”

“有人會來劫你,或者……殺你!”

辯才冷然一笑:“貧僧十六年前便已是行屍走肉、死灰槁木了,浮生所欠,唯有一死,還怕人來殺我嗎?”

這是辯才第一次以“貧僧”自稱。隨著離伊闕越來越遠,他似乎也在一點一點割舍過去十六年的世俗生活,漸漸變得心如止水。蕭君默心裏既有些同情,又有些歉疚,臉上卻還掛著笑:“法師若是死了,在下也隻能提著腦袋回長安。出家人以慈悲為懷,我還這麽年輕,法師舍得讓我死嗎?”

“你披上這身黑甲,就該想到會有今天!”

“法師好像很討厭我這身黑甲?”

“說不上討厭,但也並不喜歡。”

“謝謝法師的坦誠!不過,不希望你死的,不僅是我,還有你尚在伊闕心心念念盼你回家的妻女,不是嗎?”

辯才微微一震,沉靜的表情立刻起了波瀾,少頃才道:“將軍需要我怎麽配合?”

蕭君默粲然一笑:“法師想開了,在下的頸上人頭便可保了。”說著湊近辯才,低聲說了幾句。

辯才一怔:“這麽做,妥當嗎?”

“沒問題。”

“將軍可想清楚了?”

“當然。”

辯才深長地看著他:“將軍方才還說,這麽年輕,不舍得死,現在為何又不惜命了?”

“在下固然惜命,但更希望能夠不辱使命,把法師安全送到長安。”

蕭君默的表情依舊雲淡風輕,但眼中卻透著一股決絕和堅毅。

羅彪和四名玄甲衛站在庭院中,遠遠看見蕭君默從辯才房間走了出來,穿過走廊,下了樓梯,然後身子一拐,朝西北角的馬廄方向去了,並沒有向他們走來。

四個玄甲衛互相看了看,又看向羅彪。

“看我幹嗎?都回辯才房間守著。”羅彪道,“辯才要是睡下了,你們也別點燈,就在房間裏給我守到天亮。”

“是!”四人答應著,飛快地跑開了。

他們一走,羅彪也快步朝北樓西側走去,那是剛才蕭君默身影消失的地方。

四個玄甲衛再次進入辯才房間的時候,發現燈已經熄了,辯才麵朝臥榻裏側躺著,正發出細微而均勻的鼾聲。四人遵照命令,在黑暗中坐了下來,靜靜守著。

驛站外的東邊有一片黃楊灌木,此刻,三條纖細的黑影正躲在灌木叢中。

她們就是楚英娘、楚離桑和綠袖。三人都穿著夜行衣,頭臉都包著黑布,隻露出眼睛。半個多時辰前,楚離桑摸到飯堂窗外,想打探情況,恰好聽見蕭君默和羅彪在談論她家的事,口氣似乎還有幾分戲謔。楚離桑一怒,不小心弄出了動靜,還好及時跑回灌木叢中,才沒讓蕭君默發現。

三人從午後一直躲藏到現在,不僅腰酸背痛,還被各種蚊蟲不時叮咬。楚離桑大為不耐,低聲道:“娘,他們估摸也都睡下了,動手吧?”

楚英娘不語,目光一直警惕地觀察著四周。

綠袖好像又被蟲子咬了,啪地在後脖子上拍了一下,連聲嘟囔。楚英娘扭頭,嚴厲地瞪了她一眼,綠袖伸伸舌頭,趕緊噤聲。

“娘……”楚離桑還想說什麽,楚英娘忽然噓了一聲,目光淩厲地望向左手邊。楚離桑和綠袖同時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隻見南邊山崖上,突然扔下十幾條長索,然後十幾道黑影正從崖上快速縋下來。

綠袖驚得捂住了嘴。

楚離桑也是一驚:“娘,這些是什麽人?”

“肯定是衝你爹來的。”

楚離桑越發驚異:“既然來者不善,那咱們得趕緊動手了!”

“現在不行!”楚英娘一臉鎮定,壓低聲音道,“他們人多勢眾,而且看樣子身手都不弱,咱們拚不過他們。”

楚離桑著急:“那怎麽辦?難道就任憑他們把爹抓了,或者把爹……”她心裏是想說“殺”字,卻不敢說出口。

“你別忘了,還有蕭君默他們在裏麵呢,玄甲衛也不是吃素的,自能抵擋他們。”楚英娘頓了頓,又道,“這票人突然出現也好,省得咱們跟玄甲衛硬拚,等他們兩敗俱傷,咱們再出手不遲。”

楚離桑想了想,覺得有道理,也就不吱聲了。

就在南邊黑衣人從崖上縋下的同時,北邊山崖上也下來了十幾個黑衣人,迅速躲在了幾棵大樹之後。

其中一個黑衣人喘息未定,立刻拉下麵罩,模仿鷓鴣鳥發出幾聲“咕咕、咕咕”的叫喚。片刻後,驛站東北角響起了相同的聲音。緊接著,一道黑影迅速摸了過來。

黑影來到近前,居然是飯堂中那個下巴尖尖的精瘦驛卒。

“情況怎麽樣?”學鳥叫的黑衣人迫不及待地問。

此人正是洛州長史姚興。

瘦驛卒答道:“蕭君默、辯才、羅彪就住在北樓二層的三、四、五號房,有四個玄甲衛守在辯才房裏,其他人都住樓下。”

姚興“嗯”了一聲:“幹得不錯,我會記你一功。你先回吧,免得讓人起疑。”

瘦驛卒連連稱謝,然後轉身往回走,可還沒走出幾步,姚興就從背後撲上來,一手捂住他嘴巴,另一手持刀在他脖子上一抹,瘦驛卒就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姚興拿刀在他身上擦了擦,低聲道:“兄弟,使君有命,不能留你這條舌頭,你別怪我,改天一定多給你燒些紙錢。”說完,貓腰跑到不遠處的一棵樹下,對一個身材較為高大的黑衣人道:“使君,都摸清了,動手嗎?”

這個黑衣人正是楊秉均。

他無聲地揮了一下手,率先朝驛站東北角摸了過去,姚興等人緊隨其後。

楊秉均等人翻過驛站北牆,迅速躥上了北樓二樓的走廊,然後分別蹲在三、四、五號房的窗外,各自掏出一根竹管,刺破窗戶上的紙,朝裏麵吹著什麽。

辯才房間裏,一股淡淡的煙霧在黑暗中彌漫開來,四個玄甲衛原本都閉目坐著,很快就開始東搖西晃,緊接著便一個個栽倒在地。

門閂被一把小刀輕輕撥開,然後房門就吱呀一聲開了,楊秉均、姚興和幾個手下貓著腰摸了進來。他們一一查看了地上的四個玄甲衛,發現都已被迷暈,才直起腰身,同時把目光轉向床榻上的辯才。

辯才仍然麵朝裏側躺著,正發出粗重的鼾聲。

楊秉均拉下麵罩,獰笑了一下,對姚興道:“你帶幾個弟兄,馬上帶他去見先生,我去隔壁親手宰了蕭君默!”

“是!”姚興跟兩個手下一起扶起辯才,用一隻黑布袋罩在他頭上,然後把他架了起來,迅速走出了房間。

楊秉均看著姚興等人下了樓梯,才重新拉上麵罩,走到蕭君默房間門口,對手下道:“把門弄開!”手下迅速掏出一把小刀,插進了門縫裏,開始撥門閂。

就在這時,從南邊山崖上下來的十幾個黑衣人也正好翻過南牆,進入庭院。一道黑影從角落裏躥出,跑到為首黑衣人身邊,輕聲稟報了蕭君默等人的住宿情況,所說正與那個驛卒毫無二致。

這個黑影就是傍晚在庭院裏洗馬的馬夫。

為首黑衣人聽著,剛想說什麽,忽然用手捂嘴,忍不住輕咳了一下。

此人正是魏徵派來的李安儼。

李安儼抬頭,忽見北樓走廊上黑影幢幢,所在位置正好是馬夫說的蕭君默房間,暗叫一聲不好,大手一揮,立刻帶著手下朝北樓衝了過去。

楊秉均察覺樓下動靜,剛一轉身,李安儼已經從庭院中飛身躍上二樓欄杆,手中長劍直刺過來。楊秉均大驚失色,慌忙一閃,堪堪躲過。

姚興和兩個手下費了好大勁,才把軟綿綿的辯才從驛站北牆弄了出去。

“這老頭,真是死沉!”一個手下抱怨。

“廢什麽話?快走!”姚興低聲罵道,伏著身子觀察了一下四周,才深一腳淺一腳地躥入一片半人多高的荒草叢中。兩個手下一左一右架著辯才,緊隨其後。

此時的姚興並不知道,他們剛一離開,便有八名玄甲衛正從同樣的位置翻牆而出,悄無聲息地跟上了他們。

驛站東邊的灌木叢中,早已焦躁難耐的楚離桑終於聽見了東北角的動靜,探頭一看,正好看見幾個黑影架著一個人慌慌張張地跑遠。楚離桑趕緊對楚英娘道:“娘,你看,那幾個家夥綁走的是不是爹?”

“是有點像。”楚英娘睜大了眼睛,正想著要不要追過去,忽然又察覺什麽,連忙一手一個拽住楚離桑和綠袖,猛地伏低了身子。“娘,又怎麽了?”楚離桑不解。楚英娘朝左手邊努努嘴。楚離桑轉頭一看,才發現七八條黑影正從前麵不遠處急速掠過,緊跟著前麵的黑影朝東邊而去。

恰在這時,驛站中又傳出刀劍撞擊的廝殺聲。綠袖眉頭緊皺:“今晚真邪門!這驛站到底來了幾撥人?!”楚英娘兩頭望了望,一時也有些困惑。楚離桑則一直望著東邊,滿臉焦急:“娘,別猶豫了,我看被劫走的那個人肯定是爹,趕緊追吧!”

楚英娘又想了想,一咬牙:“走!”

驛站裏,李安儼和楊秉均這兩撥人剛一交手,便有八名玄甲衛從一樓客房衝了出來,同時對雙方展開攻擊,於是三撥人瞬間打成了一團。

在這場混戰中,每一撥人都鬧不清真正的敵人是誰,隻好同時與另外兩方開打,於是每一方都打得驚心動魄且一頭霧水。

此時,劉驛丞正遵照蕭君默的指示,帶著五六個驛卒守在驛站西北角的馬廄前,個個持刀在手,緊張地保持著防禦姿勢。

他們耳聞著庭院方向激烈的廝殺打鬥聲,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驚懼和困惑。

最感困惑的人,當然是劉驛丞。

他到現在還是沒弄明白,蕭君默叫他守在馬廄前到底是什麽意思。他唯一能想到的理由,就是蕭君默早就料到今夜的情況會很複雜,所以叫他們躲在這裏避險保命。

盡管困惑不安,但僅此一點,劉驛丞就足以對蕭君默心存感激了。因為他知道,就憑他和手下這幾個驛卒的本事,真要是衝出去,立馬就會變成別人的刀下之鬼!

劉驛丞正胡亂想著,忽然聽見身後好像有人說話。他問左右驛卒:“誰說話了?”驛卒們個個搖頭。劉驛丞回頭看向馬廄,可除了並排站著的幾十匹馬,外加一駕孤零零的馬車之外,馬廄中空無一人。

一匹高大的黑馬突然噴了一下響鼻,前蹄在地上刨了幾下,顯得有些焦躁不安。

劉驛丞認出來了,那是蕭君默的坐騎。

然而眼下,蕭君默到底在什麽位置,究竟在做些什麽,劉驛丞卻一無所知。

姚興等人帶著辯才,順著北山的崖下往東走了約莫一炷香工夫,進入了一片鬆林。八名玄甲衛一直悄悄跟在他們身後,而楚英娘三人則緊緊咬著玄甲衛。

在鬆林中又摸黑走了半裏多路,來到一片相對開闊的空地,姚興才停下腳步,掏出火鐮打著了火,點燃一根鬆枝,仔細觀察了一下四周,嘴裏念叨著:“應該就是這裏了。”

“長史,快跟先生接頭吧,咱可快累死了!”一個手下氣喘籲籲道。

姚興回頭瞪了他一眼,扶著一株樹,清了清嗓子,對著鬆林深處念了一句:“先師有冥藏。”

四周一片死寂,毫無回應。

姚興又提高嗓門念了一遍。片刻後,林中終於傳來一個低沉渾厚的聲音:“安用羈世羅。”

姚興長長地鬆了口氣。

此刻,八名玄甲衛埋伏在姚興身後三丈開外的地方,而楚英娘她們則離得更遠,所以根本聽不到前麵在說些什麽。

林中的話音一落,周圍便同時亮起十幾支火把。姚興一下難以適應光亮,趕緊抬手遮眼,隻見幾十個戴著鬥篷、麵遮黑布的身影從四周的鬆林中走了出來。為首的黑衣人身形頎長,臉上戴著一張造型古樸、神態詭異的青銅麵具,旁邊跟著一個瘦瘦的人,正是多年來一直追隨其左右的韋老六,他是冥藏的左使。

“見過冥藏先生。”姚興慌忙上前行禮,又側身對韋老六道,“見過韋左使。”

“楊秉均呢?”冥藏先生問道。

“我們使君,可能……可能是被玄甲衛纏住了。”姚興僅見過冥藏先生幾麵,每次見麵都會不由自主地感到緊張。

“聽說你們使君很有能耐啊!”冥藏先生淡淡道,“借著給李世民搜羅王羲之字帖的機會,中飽私囊,不知道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先生,我們使君把絕大部分都上交給您了……”

“絕大部分?”冥藏先生一聲冷哼,“應該是九牛一毛吧?”

姚興低下頭,不敢吱聲了。

冥藏先生瞟了姚興身後的人一眼:“把辯才帶來了?”

“回先生,帶來了,他就是辯才。”

“聽說他在楊秉均眼皮子底下隱藏了十六年,去年楊秉均還讓他寫了一幅為母賀壽的字帖,可愣是沒發現他就是辯才,最後反倒讓人家玄甲衛捷足先登了!你自己說說,我要你們使君這種人何用?”

“先生明鑒,天下善寫王羲之書法的人太多了,使君他根本沒想到,這個吳庭軒竟然會是辯才啊!”姚興頭上已經冒出了冷汗。

“你倒很會替楊秉均說話,看來他待你這個長史不薄啊!”冥藏先生幹笑了幾聲,“也罷,過去的事暫且不提。就說這回吧,玄甲衛在伊闕調查了那麽多天,楊秉均卻始終毫無察覺,直到人家把人押到了州縣公廨,他才如夢初醒,趕緊把消息報給了我。這種人,不要說不配當我的手下,就連做李世民的官也不夠格!我真後悔,當初怎麽會讓玄泉幫著把這種人弄上刺史的位子。”

“先生,玄甲衛辦案向來神秘莫測,別說我們使君這種級別很難知情,就算是朝中那些宰相,也往往被蒙在鼓裏……”

“夠了!”冥藏先生終於發怒,厲聲道,“楊秉均就是被錢財蒙住了狗眼,才會如此閉目塞聽、如盲如聾!你一心替他說話,是不是也想替他受罰?!”

姚興嚇得撲通跪地,磕頭如搗蒜:“先生息怒,屬下不敢……”

這時,八名玄甲衛開始悄悄向前移動,楚英娘她們也緊跟著移動。借著遠處火把的光亮,楚英娘隱約看見了什麽,頓時露出萬分驚駭的神色。楚離桑和綠袖一心隻顧林中的動靜,壓根不知道楚英娘眼神的劇烈變化。

冥藏先生不再理會姚興,而是遠遠地瞟了辯才一眼,道:“把他的麵罩拿下來吧。這位老友我已多年不見,心中很有些想念啊!”

由於剛才一直在跟姚興說話,沒怎麽留意辯才,此時細看眼前這個人,冥藏先生就驀然感覺不對勁了,又定睛一看,眼神立時大變。與此同時,手下揭下了“辯才”的頭罩,蕭君默的臉赫然出現在了眾人眼前。

揭麵的瞬間,蕭君默粲然一笑,同時右手一動,一把匕首從袖中滑入掌中,緊接著手腕一翻,輕輕一抹,就割開了右邊黑衣人的喉嚨。當這個黑衣人捂著噴血的喉嚨撲倒在地的時候,蕭君默已經飛快抓住了左邊黑衣人,把匕首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這把匕首的手柄上鑲嵌著紅、綠兩色寶石,名貴而精致,正是數日前楚離桑刺在他右臂上的那一把。

驛站北樓,辯才房間中,躺在地上的四名玄甲衛幾乎同時起身。他們互相看著對方,不禁相視一笑。

“方才那幾個家夥進來,老子真想宰了他們!”一個玄甲衛低聲道。

“你要是動手,就壞了將軍的好事了。”另一人也輕聲道,“將軍的計劃就是讓咱們‘睡’上一小會兒,你乖乖聽命就是。”

還好這四個人都是蕭君默精心訓練過的,都有不錯的閉息功夫,否則方才從走廊窗戶吹進來的迷魂香,足以讓他們一覺睡到大天亮。

盡管現在走廊上和庭院裏正打得不可開交,但這四名玄甲衛卻仿佛沒有聽見一樣,徑直走到北麵的窗邊,拉開窗戶,一個接一個跳了出去。

馬廄前,劉驛丞和手下依舊持刀在手,保持著防禦的姿勢,隻是他們到現在為止還是不知道自己在防禦什麽。

忽然,劉驛丞再次察覺背後有什麽動靜,猛然扭頭一看,隻見那駕馬車的簾幕被掀了開來,然後羅彪和另一名玄甲衛竟然從車廂中鑽了出來。劉驛丞顧不上訝異,又仔細一看,羅彪身旁的這個“玄甲衛”居然是辯才!

至此劉驛丞終於明白,蕭君默讓他守在這兒,不僅是在保護他,也是順便讓他保護辯才。劉驛丞深知憑自己的本事擔不起保護之責,蕭君默這麽安排,事實上是照顧到了他的自尊心,讓他和手下感覺沒在這兒白站大半個晚上。

“老劉,等前麵打完了,你們再過去。”羅彪對他咧嘴笑笑,“估計沒少死人,明天夠你和弟兄們忙的,光挖坑埋屍就能把你們累死!”

劉驛丞張了張嘴,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麽。

這時,一個驛卒突然衝著黑暗的巷道喊了一聲:“來者何人?站住!”

劉驛丞趕緊回頭,隻見四條黑影正沿著北牆的巷道快步走來。

“別慌,自己人!”羅彪笑道。

那四條黑影走近了,果然正是辯才房中那四名玄甲衛。

隨後,羅彪命四人從馬廄中牽出各自坐騎,他自己和辯才共乘一騎,然後六人五騎從西北角的小門離開了驛站,徑直朝西邊驛道疾馳而去。

臨走前,羅彪對劉驛丞道:“老劉,待會兒蕭將軍回來,麻煩轉告一聲,就說我們按照原計劃先行一步,在西邊等他!”

劉驛丞用力點了點頭,不知道自己為何還是說不出話來。

鬆林中,蕭君默方才的一連串動作迅疾如電,把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你是何人?!”冥藏第一個反應過來,沉聲一喝。

蕭君默笑了笑:“你猜猜?”

冥藏凝視著他,忽然眸光一閃:“莫非,你就是那個查出辯才的玄甲衛郎將蕭君默?”

“算你有眼力!”蕭君默笑道,“是不是覺得如雷貫耳?”

冥藏冷哼一聲:“年紀不大,口氣不小!”

“三天前,楊秉均也對我說過這話,不過他一說完就後悔了。”蕭君默說著,朝早已癱坐在地、一臉驚愕的姚興努努嘴,“不信你問問他。”

此時,那八名玄甲衛早已又往前移動了一段,距冥藏的手下不過一丈,隨時可以出手保護蕭君默。而楚英娘三人雖然也緊隨其後摸了過來,但適才蕭君默露出真麵的一幕卻令她們極度驚愕,同時又大失所望。此刻三人麵麵相覷,一時竟不知該怎麽辦。

楚英娘盡力用失望的神色掩蓋著內心翻江倒海的複雜情緒,因為從她現在埋伏的位置,已經可以真真切切地看見冥藏。

那張麵具在她看來無比熟悉,卻又無比陌生。

楚英娘從恍惚中回過神來:“你……你說什麽?”

楚離桑和綠袖對視一眼,都有些狐疑。楚離桑看著她:“娘,您怎麽了?”楚英娘極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淡淡道:“沒什麽,我是在想你爹現在在哪兒……”

林中空地,冥藏深長地看著蕭君默:“年輕人,你冒充辯才的行徑十分可惡,不過你孤身前來的勇氣卻著實可佩。你這麽做,難道就不怕死嗎?”

“我當然怕死!”蕭君默仍舊微笑著,“不過,就你們這些個流竄山野的剪徑小賊,恐怕還殺不了我。”

此時的蕭君默當然知道,眼前這些人絕非剪徑山賊那麽簡單!僅憑剛才這個“冥藏先生”與姚興的一番對話,便足以說明此人的能耐和勢力均不可小覷!而蕭君默今夜煞費苦心唱這出調包計,並主動出擊以身犯險,正是想查清來劫辯才的到底是什麽人。所以,他現在故意用激將法,就是想從這個麵具人嘴裏撈出更多線索。

冥藏聞言大笑:“年輕人,你未免太貪心了!方才已經聽了那麽多,現在還想用激將法來誑我?!可是,就算讓你知道更多又有何用?你一個快死的人了,難不成要拿這些消息去跟閻王稟報?”

此言一出,韋老六、姚興和其他黑衣人頓時放聲大笑。

就在此時,不遠處突然傳來刀劍相擊的鏗鏘聲,所有人的目光不由一凜。

剛才,就在楚英娘三人正準備離開的時候,綠袖不小心踩到了一根枯枝,立刻被附近的三名玄甲衛發現。他們一看三人身穿黑衣,以為是埋伏的敵人,未及細想便一起攻了過去,雙方就此開打。

那邊一動手,這邊自然也無話可說了。冥藏左手微微一揚,一枚暗器瞬間射入被蕭君默劫持的那個黑衣人的眉心。此人當即癱軟,從蕭君默手裏滑溜了下去。蕭君默搖頭苦笑,對冥藏道:“麵具人,你殺自己手下,連眼都不帶眨,這可不是什麽好習慣!”

話音未落,韋老六及手下幾十個黑衣人便同時朝蕭君默撲了過來。與此同時,埋伏在蕭君默後側的五名玄甲衛也飛身而出,迎戰黑衣人。頃刻間,一場三方混戰再次上演,與適才驛站裏的那一幕如出一轍。

驛站裏,李安儼心裏惦記辯才和蕭君默,便從廝殺中抽出身來,查看了北樓二樓的三個房間,卻發現裏麵都空無一人,遂無心戀戰,立刻帶著手下脫離戰場,仍舊從南牆翻了出去。撤出後,清點人數,發現十幾個人已折損大半,隻剩下五六人。

同樣,楊秉均和玄甲衛也是兩敗俱傷。

當李安儼一方撤離後,早已精疲力竭的楊秉均也慌忙帶著僅剩的三四個手下,從東北角翻牆而出,倉皇逃竄。一名玄甲衛殺紅了眼,還想追出去,另一名玄甲衛趕緊拉住他:“別追了,將軍還沒回來,咱們得在這兒接應。”

八名玄甲衛,現在也隻剩下三人。

看見他們費力地把同伴的遺體從死人堆中抬出來,劉驛丞一聲長歎,趕緊招呼手下一起清理戰場。

這一夜,甘棠驛中還住著四五十名房客,他們都是行經此處的各地官吏及其仆從。其中不少官員仕宦多年,時常在驛道上來來往往,也沒少住驛站,卻還是頭一回遇上如此血腥的廝殺場麵,自然個個心驚膽戰。方才打鬥正酣時,他們都緊閉門窗,熄滅燈燭,大氣也不敢出,直到看見驛卒們開始清理戰場,才陸陸續續打開房門,探頭探腦地走了出來。

聞著飄散在庭院中的血腥氣息,好些個平日威風八麵的官員此刻依然手足冰涼、心有餘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