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玄甲

吳庭軒整整花了一天的時間,才完成了對王羲之草書《十七帖》的臨寫。

他把自己關在書房裏,臨寫之前特意靜坐了一個時辰,眼觀鼻,鼻觀心,直到胸中灑灑、心境澄然,一切俗情雜念皆摒棄盡淨,才鋪箋揮毫、從容落墨。

一百零七行,九百四十三字,仿佛就在一瞬間一揮而就。

自始至終,吳庭軒都感覺自己完全處在一種物我兩忘的境界之中。戛然收筆的一刹那,身體是幾近虛脫的疲累,心魂卻有一種無與倫比的酣暢之感,如上九霄,如登極樂。

已經好多年沒有如此淋漓盡致的體驗了。寫完臨本的這一刻,吳庭軒覺得與其說是自己在幫周氏父子,不如說是他們給了他一個彌足珍貴的機會,讓他重新做回年輕時的自己。

“周郎,你必須答應我,這個臨本,除了你和令尊,不能讓任何人見到!”

決定幫周祿貴的時候,吳庭軒向他提出了這個條件。

周祿貴自然是喜出望外,滿口答應。

此刻,吳庭軒的心中雖仍不免惴惴,但一想到周祿貴那麽真誠的眼神,他還是告訴自己:這個年輕人肯定會信守承諾的,隻要臨本一直秘不示人,就沒什麽好擔心的。

臨本寫完後,吳庭軒又花了一天時間進行裱褙、做舊等。第三天一早,他就讓店裏那個叫大壯的夥計,把幾可亂真的臨本送到了周祿貴的手上。

周祿貴千恩萬謝,連聲表示過後會親自登門拜謝。

“拜謝就免了!”大壯沒好氣地道,“我們掌櫃說了,隻要你打起精神,謀個正經營生,能夠安身立命,好好奉養你父親,便是對他最好的答謝了。”

周祿貴忽然笑了笑:“那是自然!請轉告吳先生,周某再去拜會他的時候,一定會讓他刮目相看!”

大壯冷哼了一聲就走了。

不知道為什麽,直到走出菩提寺,大壯才驀然感覺,方才那個落魄書生的笑容似乎有些詭異,至於詭異在什麽地方,卻也說不上來。

上午巳時三刻左右,魏徵的馬車進入了東宮。

今日,魏徵的心情頗有幾分喜悅。因為就在剛才,蕭鶴年在忘川茶樓把一則最新情報告訴了他:皇帝已經收回成命,不打算讓魏王入居武德殿了。

魏徵沒料到皇帝會這麽快就接受他的諫言,自然喜出望外。他決定立刻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太子,同時再多跟他講講如何修身進德,以盡快改變皇帝和朝野對太子的不良印象。

太子照例在麗正殿西廂書房接待了魏徵。

此時,一雙眼睛正隱藏在書房後門對麵的小竹林中,十分警惕地觀察著四周。

差不多在魏徵從前門進入書房的同時,一道淡青色的身影也從東邊回廊迅疾走來,一閃身就沒入了書房後門。

竹林中的那雙眼睛倏然一亮。

剛一落座,魏徵便把皇帝收回成命的消息告訴了李承乾。

“這麽快?”李承乾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太師是如何讓父皇回心轉意的?”

“說實話,此事老夫也覺得有些意外。”魏徵微笑道,“老夫不過是諫諍了幾句,沒想到聖上這麽快就做決定了。”

李承乾若有所思,卻不由自主地瞟了一下屏風。

魏徵看在眼裏,微覺詫異,但也不點破,而是若無其事地與太子談起了修身進德的諸多要旨。李承乾盡力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實則有些心不在焉。

此刻,屏風後麵這個淡青色的身影顯然也不耐煩了,又勉強聽了幾句之後,便悄悄轉身,從後門溜了出來。

突然,這個人差點撞在一個錦衣華服的人身上,抬頭一看,李元昌正背負雙手站在麵前,後門兩旁的回廊上則站著十幾個東宮侍衛,個個凶神惡煞地盯著她。

方才躲在竹林中監視的人,正是李元昌。

“小翠,這就要走了?幹嗎不多聽一會兒?”李元昌笑吟吟地道。

這個叫小翠的宮女自知插翅難逃,頓時臉色煞白,撲通一下跪倒在地。

此時,李承乾和魏徵也一起繞過屏風,走到了小翠的身後。

看著這一幕,魏徵不用問也全明白了。這個小翠顯然是魏王府的細作,而他之前與太子在這裏的多次談話,肯定都被這個細作一一稟報給了魏王。

李承乾蹲在小翠麵前,用一根食指挑起她的下巴,邪魅一笑:“小翠,當細作好玩嗎?”

小翠的麵孔早已因恐懼而扭曲。她隻能拚命搖頭,說不出話。

“既然不好玩,幹嗎還做?”

“殿下,奴婢自知難逃一死,但是……”小翠在絕望中竟然平靜了下來,兩行清淚從眼角流出,“但是,請殿下念在奴婢伺候您多年的分上,賜奴婢一個全屍吧!”

“行,我成全你。”李承乾笑著道,“我這人心軟,最見不得人哭,尤其是女人。”說著,李承乾的右手猛然掐住了小翠的喉嚨。

隨著手勁慢慢加大,小翠的麵孔變成了絳紫色,眼球漸漸凸出,四肢開始不停抽搐。

“殿下,這個人不能死。”背後傳來魏徵淡淡的聲音。

李承乾冷笑不語,手勁反而加大。

“殿下,死人毫無價值,活人才有用。”魏徵的聲音依舊平靜。

李承乾仍然沒有鬆手,但眼中卻現出了猶豫之色。片刻後,他忽然把手鬆開。小翠一下癱軟在地,趴在地上不住幹嘔,大口大口喘氣。

李承乾起身,靜靜看著地上的小翠。他知道,魏徵的意思,是想利用小翠進行反間。

此刻,魏徵表麵上靜如止水,心中卻已是波瀾萬丈。

東宮既然藏有魏王的細作,那就意味著上次他跟太子的談話,早已被魏王掌握了。但魏王卻不知消息是何人走漏,是故肯定會向蕭鶴年等嫌疑人釋放假情報,以此確定走漏消息的人。假如今天沒有逮著小翠,讓她再次把情報送出去,那麽魏王立刻便知道這兩次消息都是蕭鶴年泄露的,蕭鶴年必死無疑!

想著這些,魏徵的後背不禁一陣陣發涼。

好懸!

這一天午時剛過,李泰在後花園的春暖閣小寐,剛迷迷糊糊睡過去,杜楚客就輕輕把他叫醒了。

李泰半睜睡眼,不悅道:“跟你講過多少遍了,午休時不要吵我……”

“殿下!”杜楚客一臉喜色,“‘黃犬’剛剛傳回消息,內鬼現形了!”

李泰頓時清醒,一骨碌從榻上坐起:“是誰?”

“您猜猜?”杜楚客笑著道。

李泰莫名火起,盯著他:“你再不說,信不信我把你從這樓閣上扔下去?”

杜楚客尷尬,趕緊道:“劉洎。”

“劉洎?!”李泰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正是這老小子!”杜楚客不無得意地笑道,“我一開始就知道是他,果然不出所料!”

李泰眉頭緊鎖,沉吟不語。

“立即停止一切行動!這段時間什麽都不要做!”

是日深夜,魏徵破天荒地主動把蕭鶴年約到了忘川茶樓的雅室中,對他下了這個命令。

蕭鶴年一臉懵懂,不知道為何今天上午剛剛給了太師一個喜報,他現在卻如此臉色凝重地給了自己這麽句話。

魏徵沒等他發問,就把今日在東宮抓獲“黃犬”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了他。

蕭鶴年瞠目結舌,半晌才道:“這麽說,所謂聖上收回成命一事,純粹是魏王故意放給我的假消息?”

“這還用說嗎?假如不是太子機敏,察覺身邊有細作,特意布了這個局,成功抓獲‘黃犬’,你我二人這回就都栽了!”

蕭鶴年一臉苦笑。若果如此,那可真叫陰溝裏翻船了!

“那太師最後讓‘黃犬’給魏王傳回了什麽消息?”蕭鶴年問。

“這件事,今日我跟太子討論了許久。”魏徵道,“由於並不知道魏王究竟給了幾個人假情報,更不知道情報的具體內容,所以頗費躊躇。後來我想,既然魏王給你的消息是說聖上收回了成命,那麽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反其道而行之,讓‘黃犬’去稟報魏王,就說我今日告訴太子的,是聖上已決定公開下旨的消息。如果我猜得不錯,此刻,劉洎或者別的什麽人,已經當了你的替罪羊了。”

蕭鶴年心有餘悸:“先生,多虧您運籌帷幄,否則屬下現在,說不定已經身首異處了。”

“現在你暫時沒有危險。不過,魏王生性多疑,且頗具謀略,我擔心,他不會這麽輕易上當,肯定會對你有所防範。所以,我才會讓你在近期停止一切行動。”

蕭鶴年想起上次在這裏,魏徵下達給他的命令,就是盡一切可能獲取辯才案的最新情報。這些天他一直在密切關注,雖然洛州方麵暫時沒有新的消息傳來,但他相信肯定就在這幾日了。然而現在,魏徵為了保護他,卻突然命他放棄行動,如此一來,豈不是就沒辦法阻止朝廷找到辯才了?

“先生,既然您已經把魏王的懷疑對象轉嫁到了劉洎頭上,那我應該就是安全的,所以……我不想就此放棄。”

“不行,絕對不行!”魏徵不容置疑道,“即便隻有萬分之一的危險,我也不能讓你去賭這一把。”

“先生,據屬下判斷,辯才一案的最新情報很可能這幾天就會呈上來。在這個節骨眼上放手,屬下心有不甘啊!”

“別說了。讓你停止行動,不是在跟你商量,這是命令!”

“可是,您也說過,一旦辯才被找到,《蘭亭序》的秘密就有可能被揭開,到時候朝野上下又將掀起一片血雨腥風!先生,隻要能阻止這一切,縱然賭上屬下這一條命,屬下還是覺得千值萬值……”

“住口!”魏徵驀然變色,“你要是違抗命令,我明日便將你調出長安!”說著,魏徵站起身來,徑直走了出去。

走到門口,魏徵忽然止步,卻沒有回頭:“還有,最近這段時間,我不會再跟你見麵了。我會通知茶樓掌櫃,這個聯絡通道暫時對你這條線關閉,何時重啟,等我指令!”說完,魏徵的身影就從門口消失了。

蕭鶴年知道,魏徵之所以如此“絕情”,甚至下達了關閉聯絡通道的死令,正是擔心他會違抗命令冒險行動。換言之,這麽做就是要讓他徹底死心,放棄行動,說到底仍然是為了保護他。

蕭鶴年心中大為感動。

然而,恰恰是出於這份感動,蕭鶴年才更加堅定了繼續行動、獲取情報的決心。

士為知己者死。

從追隨魏徵的那一天起,蕭鶴年就已做好這個準備了。

清晨,太陽剛剛升起,薄霧還未散盡,一隊全副武裝的騎兵就從伊闕縣城的主街上呼嘯而過,把兩旁的路人嚇得紛紛躲閃。

馬上的騎士一律身披黑甲、腰挎黑刀、騎著黑馬,看上去就像一股黑色的洪流。

伊闕地麵上還從未出現過這樣的黑甲騎士,路人無不睜大眼睛看著他們,臉上寫滿了如出一轍的驚訝和好奇。

當雜遝的馬蹄聲從長街那一頭傳來的時候,大壯剛剛卸下爾雅當鋪的第一塊門板。陽光從門洞中斜射進來,形成一道窄窄的光束,一些灰塵在光束中淩亂飛舞。吳庭軒掀開櫃台後的門簾,像往常一樣緩步走了出來。此時門板被一一卸下,明亮的陽光一點一點地灑滿了整間當鋪。

吳庭軒走到門外,閉著眼睛,深長地呼吸了一口清晨特有的新鮮空氣。

他完全沒想到街上的那隊飛騎是衝著爾雅當鋪來的,所以,當那些麵無表情的黑甲騎士策馬來到當鋪門口,呈一個半月形將當鋪圍住的時候,吳庭軒依然沒有睜開眼睛。他以為是過往的商旅正準備到對麵的酒樓打尖歇腳。

一個身材挺拔的黑甲騎士翻身下馬。

一雙高筒烏皮靴穩穩地踏在青石板上,一步一步朝吳庭軒走來。

直到腳步聲逐漸迫近,吳庭軒才意識到什麽,驀然睜開了眼睛。由於麵朝陽光,吳庭軒感覺有些刺眼,看不見來者是誰,隻依稀覺得眼前的這個身影似曾相識。

黑甲騎士走到離吳庭軒大約五步遠的地方站定,然後靜靜地看著他。

吳庭軒眯著眼睛,終於看清了麵前這張既熟悉又陌生的麵孔。

周祿貴?!

這個身披黑甲、腰挎黑刀、腳踏黑靴的騎士,竟然是周祿貴!

吳庭軒完全反應不過來。他無論如何也不敢把眼前這個身姿挺拔、英氣逼人的騎士跟幾天前那個貧困交加的落魄書生聯係在一起。

“吳先生,別來無恙!”

騎士開口了,聲音也是那樣既熟悉又陌生。

直到此刻,吳庭軒才終於意識到自己遭遇了什麽——改頭換麵、臨深履薄地躲了十六年,他終究還是沒能躲開這個結局!

一個淒涼的笑容在吳庭軒的臉上緩緩綻開:“這位將軍,不知吳某該稱呼您什麽?”

“稱呼並不重要。一個人的稱呼可以變來變去,但無論怎麽變,他都不可能變成另外一個人。”騎士微笑道,“我說得對嗎,辯才法師?”

吳庭軒渾身一震。

已經有好多年沒有被人這麽稱呼了,“吳庭軒”乍聽之下,無數前塵往事就在一瞬間齊齊湧上心頭,幾乎令他難以自持。

“法師,雖然稱呼不重要,但為了日後方便,咱們還是正式認識一下為好。在下姓蕭,名君默,奉職於朝,忝為郎將。此次奉旨前來,隻為一事,就是找到法師您,然後恭請您入京麵聖。”

辯才聞言,這才想起,平日風聞朝廷有一支特殊部隊,直接受命於皇帝,專門稽查重案特案,名為“玄甲衛”,朝野上下人人聞之色變。看來,眼前這個自稱蕭君默的通身黑甲的人,就是玄甲衛無疑了。

“蕭將軍,”辯才穩了穩心神,淡淡道,“您說的什麽辯才法師,吳某從未聽聞,更不認識,不知將軍為何會把吳某跟他混為一談?”

蕭君默微微一笑:“法師,事到如今,您還不肯承認自己的真實身份,那在下辛苦了這麽些日子,豈不是白白忙活了?”

“將軍的戲演得實在不錯,隻是吳某還是不明白您做這些是為了什麽。”

“當然是想還您的本來麵目了!法師改頭換麵隱藏了這麽多年,難道不辛苦嗎?”

“吳某乃一介卑微商賈,青州北海人氏,繼承先父家業,以經營當鋪為生,武德九年遷居此地。所有這一切,在伊闕縣廨的編戶簿籍中都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皆有據可查。所以,吳某實在聽不懂將軍的話是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很簡單,您的身份、籍貫、來曆都是偽造的!”蕭君默直視著吳庭軒,緩緩說道,“當然,青州北海確有吳庭軒這個人,此人也的確是開當鋪的,並於武德九年因經營不善而關張,同年離開北海,打算前往陝州投親。隻可惜,吳庭軒時運不濟,當年便染病死在了半途,並且死得極為淒涼,身邊沒有半個親友,所以也就沒人知道他死了。結果,在官府的簿籍裏,吳庭軒便仍然是一個大活人,而法師您則借機冒名頂替,以吳庭軒的身份,讓一個死人又多活了十六年!我說得對嗎,辯才法師?”

玄甲衛果然名不虛傳,看來自己還是低估對手了。辯才苦笑了一下:“蕭將軍,即便您說的這些都是事實,那也隻能以偽造戶籍的罪名拿我,卻還是不能證明,我就是您口中所謂的辯才。”

“當然,僅憑這些,我肯定不能證明您就是辯才。也正因此,在下才不得不化身落魄書生周祿貴,在您麵前演了這麽多天的悲情戲,最後總算拿到了您的草書手跡。法師,現在我的戲已經落幕,而您這場演了十六年的改頭換麵的大戲,也該收場了吧?”

辯才無奈地閉上了眼睛。

蕭君默看著辯才,眼中忽然閃現出一絲愧疚。

事實上,從扮演周祿貴的那一刻起,這種愧疚之情就一直纏繞著他了。因為,用這種手段騙取“吳庭軒”的手跡,利用的是他的善良和同情心。這麽做,說好聽點叫作不擇手段,說難聽點就是卑劣下作!為此,當遠在京城遙控的魏王李泰發出手令,命他依此計劃行事時,蕭君默的第一反應便是抗命。然而,身為玄甲衛郎將,肩負著皇帝和朝廷的重托,職責與使命感最終還是戰勝了他的良心,迫使他不得不聽命行事。可也正是從那天起,蕭君默幾乎每天都是在不安和自責中度過的……

“蕭將軍,”辯才試圖進行最後的掙紮,“雖然您千方百計拿到了我的手跡,但這又能證明什麽呢?天下善於摹寫王羲之書法的人多了,憑什麽我寫得像,就可以認定我就是那個辯才?”

“對,法師說得沒錯。”蕭君默點點頭,“單憑這一點,我的確無法認定。可不知法師是否還記得,當年您在越州永欣寺跟隨師父智永學習書法的時候,曾經留下了許多臨摹王羲之草書的字紙,上麵還有您的落款和圖章。”說到這兒,蕭君默給了身後的手下一個眼色,立刻有人取出一遝泛黃的字紙遞給他。

蕭君默晃了晃手中的字紙:“法師,當年親手寫下的字跡,您總該還認得吧?這是前不久在下前往永欣寺調查時得到的。很可惜,數百年的古刹永欣寺,如今已破敗凋零。在下原本是想找到您當年的師兄弟,帶他們來指認,可惜當年那些人都不在了,隻剩下幾個年輕和尚,都沒見過您。所幸,他們在您當年住的那間禪房中,找到了我手上的這些東西。在下讀過幾年書,還算粗通文墨,對書法也有所涉獵,所以,當那天您把《十七帖》臨本交給在下時,在下兩相比對,很快便得出了一個結論——兩種筆跡完全出自一人之手!法師,事已至此,您還有何言?”

辯才黯然無語。

“法師,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王羲之的名作《蘭亭序》,應該也在您手裏吧?”

辯才歎了口氣:“我年輕時倒是見過幾眼,隻可惜,後來就不知所蹤了。”

“難道不是您的師父智永臨終前,把它交給你了嗎?”

辯才苦笑:“我也希望如此,可惜沒有。”

蕭君默觀察著辯才:“法師,我離京前,聖上特意交代,倘若您願意交出《蘭亭序》,就不必辛苦到長安走一趟了。”

辯才又沉默良久,才蒼涼一笑:“蕭將軍,可否讓在下進屋跟妻女道個別,再跟你走?”

蕭君默無奈一笑,旋即頷首:“當然,您是朝廷的客人,不是囚犯。”

他很清楚,辯才隱姓埋名躲藏了十六年,肯定是為了守護《蘭亭序》,如今又豈能輕易交出?

就在這時,當鋪裏忽然傳出一聲厲叱:“憑什麽要跟他走?!”

隨著話音,楚離桑大步走了出來,楚英娘和綠袖在身後想拉她,都被她用力甩開了。“你們別拉我!我就想跟這個卑鄙陰險的家夥問個清楚!”

方才蕭君默他們一到,夥計大壯便認出了他,當即嚇傻了,回過神後趕緊去通報了楚英娘。楚離桑在一旁聽到,又驚又怒,操起一把劍就要衝出來,楚英娘等人慌忙拉住她,奪下了她的劍。剛才,蕭君默跟辯才的一席話,楚離桑在裏麵聽了大半,越聽越怒不可遏,最後終於掙脫楚英娘的拉扯走了出來。

楚離桑走到蕭君默和辯才中間站定,用一種悲憤莫名的目光死死盯著蕭君默。

蕭君默強抑著內疚之情,行了個禮:“楚姑娘……”

“姓蕭的,你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為什麽使出如此卑鄙下作的手段?!”楚離桑怒視著他,雙目幾欲噴火。

幾個玄甲衛騎士一聽,立刻就要上前嗬斥,被蕭君默一伸手擋住了。

“職責所在,隻能如此。”蕭君默冷冷道,“況且玄甲衛辦案,從來隻求結果,不問良心。”

“好一個不問良心!”楚離桑大聲冷笑,“那我問你,二月十九那天的事,全都是你一手安排的對嗎?你故意裝成好人給二賴子錢,還演了一場見義勇為的好戲給我看,就是想讓我相信你是個正人君子,好讓我在日後幫你說話,對不對?”

此時,在蕭君默身後的玄甲衛騎士中,那天假扮成混混的絡腮胡等人全都赫然在列。

蕭君默沉默,片刻後才道:“有一兩處細節,絕非事先安排,純屬……純屬意外。”

楚離桑一聽,眼前驀然閃過那天在屋頂上,蕭君默慌亂中抓了她胸部的尷尬一幕,臉頰頓時又是一片緋紅。

蕭君默麵無表情,把目光挪開。

楚離桑強忍怒火,想著什麽,眼睛忽然有些泛紅:“那天晚上在菩提寺,你拿了一把傘來遮我,也都是虛情假意,想騙取我的信任和好感,對不對?”

蕭君默一怔,萬沒料到她會提及此事,承認和否認顯然都不合適,一時語塞,張口說不出話。

“我再問你,就算我爹是你口口聲聲說的什麽辯才,可他憑什麽就要跟你走?”

“這是聖旨,任何人不得違抗。”

“難道聖旨就不需要理由嗎?”

“聖上這麽做,自然有他的理由。作為臣子,我無權過問。”

“那要是皇上讓你去殺人放火、殘害無辜,你也不問良心就去做嗎?”

此言一出,在場眾人全都一片驚愕。就憑這句話,已足以夠得上殺頭之罪了。絡腮胡等人再也忍不住,唰地抽出龍首刀,全都圍了上來。蕭君默猛然回頭,淩厲的目光從他們的臉上一一掃過。絡腮胡等人一凜,隻好停下腳步。

就在蕭君默回頭的間隙,楚離桑突然出手抽出他腰間的龍首刀,一下抵在了他的喉嚨上。

在場眾人盡皆大驚失色。

絡腮胡等人想衝上來,卻再次被蕭君默的手勢阻止。

楚英娘和辯才同聲大喊:“桑兒,不許胡來!”

蕭君默垂眼看了下寒光閃閃的龍首刀,低聲道:“楚姑娘,你知道持刀威脅玄甲衛,是什麽罪嗎?”

“叫你的人都退開,馬上!”楚離桑穩穩地拿著刀,一字一頓地說。

“你這麽做,隻會傷害你自己,還有你的家人。”

“我再說一遍,叫你的人退開!”楚離桑厲聲道。

蕭君默淡淡一笑,頭也不回地大聲道:“羅隊正聽令!帶弟兄們上馬,立刻退到一箭之地外候命!”

羅隊正就是絡腮胡,名羅彪。他聞言一怔:“將軍……”

“我說了,立刻!”蕭君默依舊沒有回頭。

羅彪無奈,隻好收刀入鞘,帶著眾騎士拍馬馳到了一箭開外的地方,遠遠觀望著。

“然後呢?”蕭君默雙手一攤,看著楚離桑,目光中似乎帶著笑意。

楚離桑被他的笑意激怒了,手中的龍首刀一挺:“你別以為我不敢殺你!”

“你當然敢,隻是你舍不得。”

“你——”楚離桑大為羞惱。

“別誤會。我是說,我現在是你的人質,你必須好好利用我,不是嗎?”

楚離桑竟然語塞。

蕭君默又是一笑:“接下來該怎麽做,想好了沒有?”

楚離桑方才隻是一時情急搶了蕭君默的刀,卻壓根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辦,一時愣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

蕭君默歎了口氣:“楚姑娘,既然你沒想好,那在下就不等你了。”說著身子一閃,頭一偏,同時閃電般出手,右手三指扣住了楚離桑的手腕,再輕輕一扭,那把龍首刀就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了他的手上,刀尖反倒指向了楚離桑。

然而,楚離桑的反應也超出了蕭君默的意料。

就在蕭君默奪刀的刹那,楚離桑一直垂著的左手忽然揚起,袖中一道寒光吐出,一把精致而鋒利的匕首竟然深**入了蕭君默的右臂,鮮血立刻湧出。

這些都發生在電光石火的一瞬間,連楚離桑都被自己下意識的激烈反應驚呆了,看著眼前的一幕不知所措。楚英娘一個箭步衝上去,把楚離桑擋在身後,毅然麵對著蕭君默的刀。

不遠處的羅彪等人見勢不妙,立刻飛馳過來,翻身下馬。羅彪一邊抽刀一邊怒喝:“弟兄們,把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惡女子給我拿下!”

辯才大驚,當即跨前一大步,跟楚英娘並肩而立。綠袖和大壯等五六個夥計也紛紛衝上來,把楚離桑護在身後。

“反了反了!”羅彪大怒,“把這些刁民通通抓起來!”

眾騎士齊喊“得令”,抽刀將眾人團團圍住。

“羅彪,”蕭君默忽然淡淡道,“我還沒死呢,你居然敢替我發號施令了?”說著收刀入鞘,卻不急著拔去右臂上的匕首。

鮮血順著他的手臂流淌下來,一滴滴落在地麵的青石板上。

“將軍,卑職是看見您受傷了……”

“一點皮肉傷,就值得你這麽大驚小怪?”蕭君默白了羅彪一眼,“楚姑娘分明是想送我這把匕首,隻是心情有些迫切、方式有些欠妥而已。”說著猛地從臂上拔出匕首,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楚離桑不禁替他倒抽了一口冷氣。

蕭君默端詳著那把手柄上鑲嵌有紅、綠兩色寶石的匕首,嘖嘖讚歎了幾聲,笑著對楚離桑道:“楚姑娘,謝謝你以如此貴重之物相贈,蕭某就不客氣了。日後若有機會,蕭某定當還禮。”說完便把匕首插進了腳上的高筒皮靴中。

楚英娘情知蕭君默是有意幫女兒脫罪,便道:“對不起蕭將軍,都怪小女莽撞,誤傷了將軍,還請將軍移步,到舍下敷一些止血藥。”

“多謝大娘!敷藥就不必了,這點傷對在下算不上什麽,無足掛齒。”蕭君默笑了笑,然後看著辯才,“法師,時候不早了,咱們是不是該上路了?”

辯才苦笑了一下,轉頭看著楚英娘:“英娘,皇上是請我入宮做客的,不會為難我,你別擔心,更不可做什麽節外生枝的事。聽懂我意思了嗎?”

楚英娘顯然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艱難地點了點頭。

辯才又轉向楚離桑,摸了摸她的頭:“桑兒,爹隻是離開一陣子,去去便回,你在家要聽娘的話,千萬不可自作主張,凡事都要三思後行。能答應爹嗎?”

楚離桑含著淚,正想再問什麽,卻被辯才慈愛而又嚴厲的目光製止住了,隻好道:“爹,我答應您,我和娘在家裏等著,您一定要回來!”

辯才笑笑,對綠袖、大壯等人揮了揮手,然後從容地走到蕭君默麵前:“走吧。”

羅彪和眾騎士這才收刀入鞘。一名騎士立刻牽了一匹馬過來,扶著辯才登上馬背。

蕭君默轉身朝自己的坐騎走去,走到一半,忽然回頭看了一眼。楚離桑也正看著他的背影,二人四目相對,眼神都有些複雜,當即各自彈開。

辯才在蕭君默及一眾玄甲衛騎士的簇擁下,緩緩離開了爾雅當鋪。

此時,周圍早已聚滿了看熱鬧的街坊鄰居和過往路人。直到蕭君默一行人走遠,圍觀人群依然在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楚英娘握住了楚離桑的手,發現她的手一片冰涼。

“娘,您應該有很多話要對我說吧?”楚離桑定定地望著長街的盡頭,那裏早已沒有了辯才和蕭君默等人的身影。

楚英娘苦笑了一下:“你想知道什麽?”

“一切。”楚離桑轉頭看著母親,目光很冷,“您和爹這麽多年來,對我隱瞞的一切!”

一扇雕花長窗的木插銷被一根細細的鐵絲輕輕挑起,然後窗戶便從外往裏被慢慢推開了。

暗淡的月光下,一個身影輕手輕腳地跳了進來。

此人是蕭鶴年,而他進入的這個房間,正是魏王的書房。平日隻要魏王不在,這間書房都是關門落鎖的,唯一的鑰匙則掛在魏王腰間。所以,要想背著魏王進入書房,扒窗戶是唯一的辦法。

一個時辰之前,洛州方麵以八百裏加急送來了一份奏表,直接送到了魏王手上。本來奏表都是要通過門下、中書兩省呈遞給皇帝的,但玄甲衛的奏表屬於密奏性質,可以直接上呈皇帝。由於魏王負責辯才一案,所以該案的奏表便都先送到他這裏,再由他入宮呈報。

這天夜裏,魏王閱完這份奏表,喜不自勝。是夜在府上當值的蕭鶴年很清楚,該奏表肯定是辯才案的最新情報。這份情報若是白天送達,魏王必定會立刻入宮呈給皇帝,但因眼下正值深夜,魏王才把奏表暫時鎖在了書房之中。

此時已是寅時二刻,再過半個多時辰,承天門上的晨鼓便會敲響,魏王便會帶上奏表入宮。所以,要想獲取情報,這是最後的一線機會。

於是,蕭鶴年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在魏王熄滅書房的燈火,關門離開片刻之後,他便從後窗進入了書房。

魏王李泰酷愛文學和書法,是以府中藏書卷帙浩繁。偌大的書房中,除了門窗之外,四壁都是靠牆而立的書架,架上整齊堆放著一卷卷帛書,以“經、史、子、集”分門別類。書架堆滿了,很多書便隻能五卷、十卷地裝在帙袋中,胡亂堆積在屏風後麵的地上。

在幾乎完全摸黑的情況下,蕭鶴年憑借對地形的熟悉,深一腳淺一腳地越過那些鼓鼓囊囊的帙袋,然後繞過屏風,來到了案榻前。

他知道,魏王收到的文牒信函,普通的會隨意放在書案上,重要的則會鎖進一隻精致的鎦金銅匣中。

此刻,蕭鶴年已經完全適應了房中的黑暗,依稀可以看見那隻銅匣仍舊位於原處——魏王坐榻的裏側。

蕭鶴年迅速抱起銅匣,走到些微有點月光的西窗下,把銅匣放在地上,從袖中掏出了一把小巧的銅鑰匙。這是一把複製的鑰匙,並非原配。

這隻銅匣的原配鑰匙,魏王一直帶在身上。有一次,魏王喝多了,開完銅匣便將鑰匙遺留在了鎖上。蕭鶴年立刻到灶屋抓了一塊麵團,在麵團上摁下了鑰匙印,過後成功複製了一把鑰匙。

蕭鶴年深長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屏住呼吸,把鑰匙插進了鎖孔。

啪嗒一聲,銅匣上的鎖應聲而開。

蕭鶴年一喜,立即打開銅匣,抓起裏麵的一遝文牒,迅速翻看了起來。此時的蕭鶴年並未注意到,就在他打開銅匣的刹那,在匣蓋與匣身接合的地方,一片小小的金色羽毛被碰落到了地上。

由於羽毛的顏色與鎦金的顏色非常相近,不易發現,加之光線極為昏暗,所以蕭鶴年根本沒有察覺。

很快,蕭鶴年就找到了自己要的那一小卷帛書奏表——暗淡的月光下,隱約可以看見展開的帛書中,寫有“臣蕭君默奏”的字樣。

蕭鶴年快速讀了起來。奏表並不長,很快就看完了。把帛書重新卷回去時,蕭鶴年的目光異常凝重。

所有取出的文牒都依照原有順序放回了銅匣中。蕭鶴年在蓋上匣蓋的瞬間,眼角的餘光忽然瞥見了地上的那片金色羽毛。他撿起羽毛,略一思索,嘴角浮起了一絲笑容,旋即重新打開匣蓋,把那片羽毛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匣蓋與匣身接合的縫隙處,然後輕輕放下匣蓋,上了鎖。

李泰隻躺了半個時辰,幾乎未曾合眼便起身下床了。他稍加洗漱後,便匆匆來到了書房。此時天色尚暗,幾個隨行宦官趕緊把書房裏的燈燭全都點亮了。

李泰命宦官們候在門外,然後徑直走向坐榻。

那隻鎦金銅匣還是跟他離開的時候一樣,放在坐榻的裏側。李泰沒有直接打開銅匣,而是整個人趴在榻上,輕輕把銅匣挪出一寸稍許,仔細查看著什麽。

這張坐榻的靠背底部,有一些雕花鏤空的裝飾圖案,而這隻鎏金銅匣的背麵,同樣有鏤空圖案。方才李泰在離開之前,特意扯下了自己的一根頭發,把坐榻和銅匣的兩處鏤空係在了一起。所以,隻要有人移動銅匣,頭發就會被輕易扯斷。

此刻,那根長長的頭發絲已經斷了!

李泰臉色大變,立刻掏出鑰匙打開銅匣。隻見匣蓋與匣身接合的縫隙處,那片金絲雀的羽毛還在,但位置卻稍有不同,而且原本是羽根朝內、羽枝朝外,現在卻變成了羽根朝外、羽枝朝內。

很顯然,在他離開書房的這短短半個時辰裏,有人不但潛入了書房,並且成功打開了這隻銅匣。而此人的目的,自然是想看玄甲衛剛剛從洛州送來的那份奏表。

想到這裏,李泰立刻起身,走出書房,快步穿過大半個府邸,來到了正堂西側的司馬值房。此時,一名書吏正趴在書案上打盹。

李泰臉色一沉,站在了書案前。

書吏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看見李泰,嚇得一個激靈,慌忙跪地行禮:“殿下恕罪,卑職沒有睡著,隻是眯了一下眼……”

“你們司馬呢?”李泰心裏著急,懶得跟他計較。

“回……回殿下,蕭司馬說要出門去辦個事,剛剛才走的。”

“他是不是走得很急?”

書吏思忖著:“確……確實有些急,連卑職要給他開個夜行公函,他都說不用就急急忙忙走了。”

一切都清楚了!李泰想,這個潛入書房盜取情報的人正是蕭鶴年,而向魏徵泄露消息的內鬼肯定也是他!

可讓李泰百思不解的是,蕭鶴年為什麽要偷取辯才一案的情報?他現在又急著要把情報送給誰?會是魏徵嗎?如果是的話,他和魏徵到底跟辯才有何瓜葛,跟父皇不遺餘力想找到的《蘭亭序》又有什麽瓜葛?

蕭鶴年騎著快馬趕往魏徵府邸的路上,先後遇到了三撥巡夜的武候衛。

按照唐律,官員或百姓夜間若有急事需要上街,必須由官府或坊正開具公函,出示給武候衛查驗,才不算犯夜。蕭鶴年雖然十萬火急地出了魏王府,來不及開公函,但憑借魏王府司馬的身份,還是沒遇上什麽麻煩,一口氣趕到了永興坊。

蕭鶴年叩響魏徵府西門的門扉時,承天門上的晨鼓恰好擂響。

聽著激昂的鼓點,蕭鶴年的胸中也陡然湧起了一股莫名的**。

剛剛起床的魏徵在書房接待了蕭鶴年。他知道,蕭鶴年突然前來,必定是不聽他的勸阻采取了行動,然後得到了什麽重大情報,因此才打破了多年來的規矩,貿然闖到了他家裏。

魏徵用一種異常嚴厲的目光盯了蕭鶴年好一會兒,才道:“鶴年,你跟我多少年了?”

蕭鶴年明白他的意思,歉疚地笑笑:“快三十年了。”

“既然快三十年了,怎麽還會犯下如此愚蠢的錯誤?”魏徵一臉嚴肅,“不按約定的方式聯絡,冒冒失失跑到我家裏,你知道這是多麽危險的舉動嗎?”

“先生,實在是情況緊急,我不敢再耽擱了。再說,方才我來之時,夜禁還沒過呢,街上又沒人,誰也沒看見我。”

“誰也沒看見你?”魏徵冷笑,“你在路上碰到幾隊武候衛了?”

“三……三隊。不過,我有魏王府司馬的身份……”

“我不是指這個!”魏徵不客氣地打斷了他,“我想說的是,日後倘若有人想查你今天的行蹤,隻需找到那三隊武候衛,一核實,就可以大致推斷出你行走的路線,繼而就可能推斷出你是來找我的!”

蕭鶴年赧然良久,才道:“先生,屬下知錯,願受責罰。”

“責罰肯定是要的,但不是現在。”魏徵冷冷道,“你不宜在此久留,有何事要報,快說!”

“洛州伊闕縣,爾雅當鋪,吳庭軒?”魏徵重複著這幾個關鍵詞,低首沉吟。

“是的,這就是辯才的偽裝身份。先生,您打算何時派人過去?”

“我會盡快安排。”魏徵說著,忽然想到什麽,欲言又止。

蕭鶴年察覺:“先生是不是想說什麽?”

魏徵歎了口氣:“咱們這次是要從君默手裏搶人,若真搶成了,就等於把這孩子的仕途給耽誤了。”

蕭鶴年苦笑了一下:“他還年輕,以後有的是機會。再說了,他進玄甲衛才三年,一口氣就幹到了正五品上的郎將,這放眼滿朝文武也找不出第二個!依我看,就算真耽誤他一下也不礙事,權當給他一點挫折,曆練曆練!”

魏徵笑笑:“聽你這口氣,你這當爹的好像醋勁還挺大。”

蕭鶴年裝糊塗:“有嗎?”

“還不承認?你熬了快二十年,才從一個正五品上的長安令,熬成從四品下的魏王府司馬,就升了一級。可瞧瞧你兒子,才三年就升了多少級?說不定過兩年官都比你大了,你敢說你一點都不嫉妒?”

蕭鶴年嘿嘿一笑:“什麽都瞞不過先生。”

這麽說笑了幾句,原本沉重壓抑的氣氛輕鬆了少許。可一沉默下來,兩人便又同時心事重重。

“你昨夜如此鋌而走險,魏王府還回得去嗎?”魏徵道。

“先生放心!屬下做得還算隱秘,相信魏王一定不會察覺。”

“這種事可不能掉以輕心。你再回想一遍,有沒有哪個細節疏忽了?”

蕭鶴年想了片刻,還是搖搖頭:“沒有,沒有什麽疏漏。”

魏徵不語,似乎仍不太放心。

“先生,”蕭鶴年起身,“晨鼓響了有一會兒了,如果先生沒有別的吩咐,屬下就告辭了。”

魏徵沒說什麽。

蕭鶴年躬身一揖,轉身朝外走去。

“等等。”

蕭鶴年回頭:“先生還有什麽吩咐?”

魏徵遲疑了一下:“也……也沒什麽了,你自己保重。”

蕭鶴年一笑,又拱拱手,大步走了出去。

魏徵望著空****的房門,不知為何,心裏竟有一種悵然若失之感。

此時的魏徵當然不可能知道,這是他跟蕭鶴年的最後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