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舞雩

十餘天後,蕭君默和楚離桑養好了傷,便離開天目山,從杭州雇船,沿運河北上,三四天後到達了揚州。一路上,蕭君默仍舊留著那副美須髯,楚離桑也依舊女扮男裝。

有唐一代,揚州是天下首屈一指的賦稅重鎮,商業繁榮,民生富庶,大街上車馬輻輳、人流如織,兩旁的商鋪鱗次櫛比,各種貨物琳琅滿目。二人都是頭一回到揚州,不禁感慨這揚州的繁華比起長安也不遑多讓。

據辯才講,袁公望是揚州最大的絲綢商,富甲一方,其總號坐落在揚州城的城中心,也是最熱鬧的地段。蕭君默和楚離桑順利找到了這家商號,隻見門楣上掛著一塊紫檀木橫匾,上書“袁記絲綢莊”五個燙金大字。整個商鋪是三層高的歇山重簷式建築,看上去大氣巍峨、富麗堂皇。

蕭君默和楚離桑剛一進門,便有夥計上來招呼:“二位客官,有什麽需要?”

蕭君默背起雙手,用一種倨傲的神情道:“請你們東家出來,我有一筆生意跟他談。”

夥計一怔,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隻見他衣著普通,看上去也不像是有錢的主,但神情卻頗為威嚴,更像是喬裝的公門中人,似乎來頭不小,便賠著笑臉道:“抱歉客官,我們東家不在,您有什麽需要,不妨吩咐小的,小的一定給您辦。”

“跟你說不著。”蕭君默依舊端著架子,“少在這兒磨蹭,找你們東家來。”

夥計有些不爽,可瞧對方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勢,又不敢得罪,隻好說了聲“客官稍等”,便麻利地跑到櫃台後麵,對著一個麵貌清臒的中年人耳語了起來。

楚離桑碰了碰他的胳膊,朝櫃台那邊努努嘴:“哎,那個就是袁公望吧?”

蕭君默犀利地掃了一眼:“不是。”

“你怎麽知道不是?”

“理由很多,我就說一點好了,一個小小的櫃台夥計跟東家說話,絕對不敢把嘴湊那麽近。那個人,充其量就是門店掌櫃。”

楚離桑點點頭,對他細致入微的觀察力大為佩服。

正說著,櫃台後的中年人已經迎了過來,臉上掛著職業性的笑容:“這位客官,在下是敝號掌櫃,有什麽事,您可以跟我談。”

“跟你談?”蕭君默斜了他一眼,“我要談的事,你恐怕做不了主。”

掌櫃矜持一笑,指了指二人身後的店門:“不瞞客官,隻要您進了這個門,便沒有什麽事情是在下做不了主的。”

“真的嗎?”

“當然。”

蕭君默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點點頭:“那好,跟你談也行。”說著掃了周遭一眼,“隻不過,貴號接洽客商,就是站在這門廳裏談嗎?”

掌櫃不慌不忙地笑笑,道了聲“見諒”,便請二人上了二樓,進了一個雅間,還命下人點起了熏香,又奉上了清茶,這才微笑地對蕭君默道:“客官,這回可以談了吧?”

蕭君默呷了口茶,慢條斯理道:“在下從長安來,素聞貴號出產的綾錦乃揚州一絕,不僅織工上乘,而且花色繁多,在下很想親眼見識一番,就是不知道有沒有這個眼福?”

掌櫃眉頭微蹙,吃不準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客官千裏迢迢從長安來,就為了看一眼敝號的綾錦?”

“正是。”

“看完之後呢?”

“若果真名不虛傳,咱們就接著談,可要是言過其實,那就是浪費在下的時間。”蕭君默說著,露出近乎戲謔的一笑,“在下的時間可金貴得很。”

掌櫃眯眼看著他,一時看不透此人到底是何方神聖,言行竟敢如此傲慢。他強忍著怒意,冷冷道:“閣下雲山霧罩,才是在浪費你我的時間吧?有什麽事,閣下不妨直言。”

楚離桑忍不住看了蕭君默一眼,也看不出他到底想做什麽。

“這麽說,掌櫃是不打算讓我看貴號的綾錦了?”

“除非閣下說得出正當的理由。”

“說得好。”蕭君默嗬嗬一笑,他等的就是掌櫃這句話,“那我就給你個正當的理由。武德七年,朝廷曾下詔,命各級官府禁斷民間織造的‘異色綾錦,並花間裙衣’等,稱其‘靡費既廣,俱害女工’,想必貴號也接到揚州府的禁令了吧?還有,貞觀三年,朝廷再度下詔,對綾錦的花紋做出了嚴格規定,稱‘所織蟠龍、對鳳、麒麟、獅子、天馬、辟邪、孔雀、仙鶴、芝草、萬字’等,皆不許民間私造私營,並嚴令地方官府予以禁斷。那麽在下想問,貴號依令禁斷了嗎?”

掌櫃聽罷,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

大唐自建元以來,為了避免重蹈隋煬帝窮奢極侈導致亡國的曆史覆轍,便自上而下厲行節儉,反對奢靡之風,於是朝廷三令五申,禁止民間在綾、錦等高級絲織品上織造繁複工巧的圖案,更不允許銷售。而朝廷和官府所需,則由官營織造坊生產提供。禁令頒行之初,民間確實一度不敢從事,但隨著時間推移,相關禁令漸漸廢弛,地方官府在收取了織造商的賄賂後,一般也都睜一眼閉一眼。然而這種事情,不追究則罷,一旦要較真,那便是違禁之罪,主事之人輕則罰款抄家,重則鋃鐺入獄。袁公望旗下的織造坊,這些年產銷的違禁綾錦數不勝數,若真要追究,那麻煩就大了。

掌櫃雖然到現在也猜不透蕭君默的身份,但至少知道他來者不善,更知道得罪不起,便勉強笑道:“閣下到底是什麽人,來此有何貴幹,可否打開天窗說亮話?”

蕭君默無聲一笑,從腰間掏出一個東西,扔給了掌櫃。

掌櫃接住一看,赫然正是玄甲衛的腰牌,嚇得整個人跳了起來,旋即趨前幾步,躬身一揖,顫聲道:“原來閣下是玄甲衛的官爺,小的有眼無珠,多有得罪,還望官爺包涵。”

蕭君默當時在江陵找桓蝶衣討要玄甲衛裝備時,自然也包括了腰牌。這一路走來,這塊腰牌在通關過卡時可幫了不少忙,眼下蕭君默要見袁公望,正好又拿它來做敲門磚。

“我不早說了嗎?”蕭君默淡淡道,“我要談的事,你做不了主,可你還偏不信。”

“小的現在信了,現在信了。”掌櫃一臉惶恐,諾諾連聲。

“既然信了,那還不趕緊請你們東家出來?”

“是是,請官爺稍候,我們東家馬上就到。”掌櫃說著,恭敬地奉還了腰牌,趕緊退了出去。

見蕭君默把掌櫃嚇成那樣,楚離桑有些好笑,又有些不忍,便道:“哎,我說,你一副找碴的樣子來見袁公望,合適嗎?”

蕭君默一笑:“不這副樣子,豈能見得著這位揚州頭號絲綢商?”

“頭號絲綢商有什麽了不起?”楚離桑不解,“一介商賈而已,說到底不還是末流嗎?”

“你有所不知,在這種商業繁盛的地方,大商賈的實際地位向來很高,說是說士農工商,商賈排在末流,可像袁公望這等身家的商人,別說一般官吏,就是揚州刺史也得給他幾分麵子。”

“這是為何?”楚離桑從小到大都待在伊闕,很少出來見世麵,自然不太懂這些。

“官商交易唄。官員用權力換取金錢,商人用金錢謀求權勢,各取所需,自古皆然。”

楚離桑恍然,不禁眉頭一皺,對這種齷齪的交易心生嫌惡。

片刻後,一位臉龐方正、衣著華貴的六旬老者推門而入,目光炯炯,直射蕭君默。蕭君默起身,麵含笑意與他對視。

二人無聲地對峙了一會兒,老者率先開言:“老朽便是袁公望。聽說閣下是長安來的,專程到敝號來談大事,可否請教閣下尊姓大名、官居何職啊?”

“在下姓蕭,名逸民,忝任玄甲衛郎將。”蕭君默微笑著,又介紹楚離桑,“這位是我的同僚,姓楚,名遺音。”

“逸民”和“遺音”,都是蕭君默刻意從袁嶠之五言詩中的“遐想逸民軌,遺音良可玩”化用而來,目的便是暗示並試探袁公望,看他做何反應。

袁公望當然一下就聽出來了,心中微微一驚,臉上卻不動聲色道:“原來是蕭將軍,失敬了。不知蕭將軍此來,是要查案呢,還是要抓人呢?”

“袁先生誤會了。”蕭君默察覺到了對方表情的細微變化,淡淡笑道,“蕭某此來,一不查案,二不抓人。”

“既然不是辦案,那老朽怎麽聽下人說,蕭將軍方才頗有些咄咄逼人呢?”

蕭君默哈哈一笑:“先生見諒,蕭某若不如此,您豈肯現身?”

“如你所願,老朽現在現身了。”袁公望有些不悅,“敢問蕭將軍到底想做什麽?”

“邦有道則隱,邦無道則現。”蕭君默忽然悠悠道,“蕭某說的‘現身’是何意,想必袁先生應該懂吧?”

聽到對方居然道出了天刑盟的絕對機密,袁公望瞬間變了臉色:“你到底是何人?!”

“舞雩先生,”蕭君默終於正色道,“實不相瞞,在下是前玄甲衛郎將蕭君默,我這位同伴是本盟左使之女楚離桑。數月前,在下冒死營救了左使和楚姑娘,一路上被朝廷和冥藏追殺,曆經九死一生才逃亡至此。這些事情,想必先生也有所耳聞吧?”

通緝他們的海捕文書傳遍天下,袁公望當然不會不知道,隻是絕沒想到他們二人會突然出現在他麵前。

愣怔了半晌,袁公望才道:“那左使現在何處?”

蕭君默神色一黯:“日前在天目山,我等遭遇冥藏伏擊,左使失蹤,目前仍下落不明。”

袁公望沉吟片刻:“蕭郎,請恕老夫直言,僅憑你這幾句話,讓我如何相信二位便是本盟之人?”

蕭君默笑笑,給了楚離桑一個眼色。

楚離桑從包袱中取出了天刑之觴,走到袁公望麵前。袁公望定睛一看,頓時一臉肅然。

“袁先生,您看仔細了。”楚離桑道,“這是不是本盟的盟印?”

袁公望仔細端詳一番後,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

“那本盟有一條規矩,見此盟印,便如親見盟主,想必先生也知道吧?”楚離桑曾聽辯才說過這事,現在自然是要加以強調了。

“我知道。”袁公望笑了笑,“那你們二位,誰是盟主?”

“當然是蕭郎了,他便是家父親自指定的新任盟主。”

袁公望轉向蕭君默,剛要行大禮,蕭君默趕緊上前扶住:“先生不必多禮,蕭某此次冒昧前來,是想跟先生商討一下本盟的大計,咱們還是議事要緊。”

袁公望隨即恭請二人重新入座,感慨道:“自從當年智永盟主下達沉睡指令後,老夫便一直在等待喚醒的命令,隻是一等就是這麽多年。老夫本以為天刑盟從此要消泯於江湖了,想不到有生之年,還能親眼見到本盟複興之日,真是令人欣慰啊!”

蕭君默淡淡苦笑:“袁先生,恕我直言,本盟能否複興,恐怕還不好說。”

“為何?”

“因為本盟內部有個極大的障礙。”

袁公望蹙眉思忖:“盟主所說之人……可是冥藏?”

“正是。冥藏一直想利用組織顛覆社稷,竊奪朝權,掌控天下,以圖恢複琅琊王氏的昔日榮光。日前在天目山,盟印和《蘭亭序》真跡便差點落到了他的手中,左使正是為了保護這兩樣東西才失蹤的。”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楚離桑聽著“琅琊王氏”四個字,想到自己其實也是王氏後人,但生父王弘義的所作所為卻又令她深惡痛絕。置身於這樣的矛盾中,她的內心不由得感到了一種撕裂般的疼痛。還好蕭君默正專注於交談,沒有注意到她的臉色。

袁公望對冥藏也略有所知,聞言更為義憤,慨然道:“本盟的使命是守護天下,豈能變成他冥藏實現個人野心的工具?盟主盡管下令吧,若還用得上我這把老骨頭,老夫定當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蕭君默一聽,心頭頓時湧過一陣熱流。

辯才說得沒錯,這個袁公望果然是一位忠義之士。

太極宮,安仁殿。

天上驕陽似火,熱烈地炙烤著大地,夏蟬刺耳的嘶鳴聲響成了一片。

李治站在偏殿前的一株榆樹下,手裏拿著一把彈弓,仰著頭,認真地尋找著什麽。忽然,他似乎發現了目標,趕緊舉起彈弓,拉長了皮筋瞄準。嗖的一聲,一粒石子飛出,旋即便有一隻蟬啪嗒落地,卻隻剩身體,頭部都被射飛了。

“雉奴,”身後驀然傳來長孫無忌的聲音,“這麽大熱天不在屋裏頭躲著,跑這兒玩彈弓來了,當心我去跟你父皇告狀。”

李治回頭一笑:“舅父來了?”

長孫無忌看著地上那隻被射得身首異處的蟬,眉頭微皺:“上天有好生之德,你要玩彈弓,也不必找活靶子嘛。”

“您不知道,這些該死的東西從早到晚叫個不停,煩死了,不殺不足以泄我心頭之恨!”

長孫無忌看著他:“人人都說你仁厚,可依我看,你殺心還蠻重的嘛。”

“殺幾隻蟬而已,怎麽就不仁厚了?”李治一笑,“舅父言重了吧?”

“你不是跟我說過,你的彈弓,是專門用來射黃雀的嗎?”長孫無忌意味深長道,“這麽早把蟬射下來,你就不怕驚走了螳螂、嚇飛了黃雀?”

“嗬嗬,舅父還記著呢?”李治笑道,“可我這安仁殿裏既沒螳螂也沒黃雀,我隻好拿蟬來練練手嘍,等哪天黃雀真出現了,我才能一射一個準。您說對吧?”

二人說著話,回到了偏殿書房。李治接過宮女遞來的汗巾,擦了擦臉,便把下人都屏退了。

“舅父如今總攬門下、尚書二省大政,可謂日理萬機,怎麽還有空來看我?”

“政務就像家務,隻要你想做,永遠都做不完。”長孫無忌歎了口氣,“所以啊,上你這兒來走走,我也算偷一回閑了。”

“舅父來找我,恐怕不隻是偷閑那麽簡單吧?”

“算你小子聰明!”長孫無忌一笑,“我是想問你,最近朝中出了那麽大的事,你有什麽想法?”

“想法當然有。”李治眨了眨眼,“要我說,這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大戲,其實已經開場了。”

“哦?”長孫無忌饒有興味地看著他,“說來聽聽。”

“杜荷遇刺案,從一開始我就看出來了,其實就是螳螂做了一個局,想把蟬給裝進去。為了把這個局做得像,螳螂又找黃雀幫了忙。隻不過父皇聖明,生生把這個局給破了,結果蟬平安無事,螳螂反倒差點玩火自焚。依我看,現在這隻蟬肯定憋著勁想反撲。您說,這好戲算不算是開場了?”

長孫無忌先是一怔,接著哈哈大笑:“雉奴啊,你連安仁殿都很少踏出去,卻對朝中大勢如此洞若觀火,跟舅父說說,你是怎麽辦到的?”

“舅父謬讚了,洞若觀火談不上,隻能說略知一二罷了。”李治話雖謙虛,臉上卻露出不無得意的笑容,“我在這安仁殿裏,除了讀書之外,閑來無事便喜歡瞎琢磨。您也知道,這世上的事情,很多都是經不起仔細琢磨的,一琢磨便皮破餡露,啥都看清楚了。當然,話說回來,要看透這些事情,光靠在屋裏瞎琢磨也不夠,得時不時出去轉轉。”

“你都上哪兒轉去了?”

“舅父忘了?我除了您一位師傅外,不是還有另一位嗎?”

長孫無忌恍然:“你是說,李世勣?”

李治笑著點點頭。

長孫無忌知道,李世勣可以算是李治的“舊部”,也可算是他的另一位“師傅”。

早在貞觀七年,年僅六歲的李治就被授予並州大都督一職。這麽小的毛孩子當然不可能實際到任,隻能“遙領”,所以皇帝便任命李世勣為並州大都督府長史,由他代替李治行使職權。在並州任職期間,每次回朝述職,李世勣總要依例向李治匯報並州軍務,雖然早些年李治聽不懂,但一來二去,便加深了二人的關係和感情。隨著李治慢慢長大,開始學會谘詢和思考,李世勣便無形中成了他的“師傅”,教會了他很多東西。貞觀十五年,李世勣調回朝中擔任兵部尚書,李治依舊跟他時有走動,兩人雖算不上過從甚密,但關係不疏。

“李大將軍政務之餘,也會來安仁殿坐坐,我悶得慌的時候,就去南衙找他說說話。”李治道,“所以,該知道的消息,我通常都會知道,而且還會比一般人早一些。”

長孫無忌拈著下頜短須,若有所思道:“聽你的意思,就算不該知道的消息,李世勣也會透露給你嘍?”

“那不能。”李治趕緊搖頭,“我這位師傅是多謹慎的一個人,您又不是不知道。不該說的話,他一個字也不會說。”

“你這話蒙蒙別人就算了,還騙得了我?”長孫無忌笑道,“李世勣生性謹慎我當然知道,不過,再怎麽謹慎,話裏話外總是能漏點口風的,對不對?”

李治嘿嘿一笑:“什麽都瞞不過舅父。對,他確實漏了一些口風給我,可是都很隱晦,不仔細琢磨啥也聽不出來。”

“那經過你琢磨之後,接下來的局勢又會如何呢?”

“我剛才不是說了嗎?螳螂沒把蟬咬死,這蟬肯定得反撲。”

“那依你看,它會如何反撲?”

“這就不好說了。”李治思忖著,“或許,它會孤注一擲也不一定。”

“孤注一擲?”長孫無忌微微一驚,“何以見得?”

“您想啊,本來隻是螳螂和蟬的爭鬥,蟬隻要把螳螂弄死就贏了,可現在黃雀也進來了,而且暫時還是跟螳螂一頭的,那蟬得怎麽想?它要是一個一個對付,那得多麻煩?所以說嘍,它就有可能想要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

長孫無忌沉吟片刻,搖搖頭道:“依我看,東宮不會就這麽鋌而走險。不管怎麽說,眼下他仍是儲君,隻要什麽都不做,老實待著,到頭來他就是最後的贏家。既如此,他又何必冒險呢?”

“舅父說的也沒錯,可這是您的想法。因為您了解父皇,您知道大哥若不犯什麽大錯,父皇便不會輕易廢黜他。可大哥他就不一定這麽想。他現在坐在儲君的位子上,比誰都患得患失,稍有風吹草動,他便會草木皆兵。就比方說這次吧,杜荷遇刺案剛一發生,出現了對大哥不利的證據,父皇首先就把大哥給軟禁了。您說說,他會不會擔心,萬一再出個什麽事,父皇索性便把他廢了呢?”

長孫無忌聽罷,不禁暗暗驚訝於李治心思的細密。他不得不承認,這個表麵仁弱、與世無爭的外甥,其實比他的那幾個兄長更工於權謀。從奪嫡的角度講,這當然是好事,但若是將來奪嫡成功、順利即位,這麽聰明的皇帝卻不是自己能輕易掌控的。職是之故,長孫無忌就覺得有必要敲打敲打他,以免他把尾巴翹得太高。

“雉奴啊,你很聰明,這是你的優點,可你知道自己的劣勢是什麽嗎?”

“請舅父明示。”

“你太年輕,沒有半點從政的資曆和經驗,所以即使太子和魏王在這場爭鬥中兩敗俱傷,最後得利的‘漁翁’也不會是你,而是你的三哥吳王。前幾天聖上還跟我提過,說吳王英武睿智,具有雄主的潛質,隻可惜是個庶子。你猜我對聖上怎麽說?”

李治見長孫無忌的表情忽然嚴肅起來,心中不免惴惴,輕聲道:“舅父怎麽說?”

“我說,問題其實不在於吳王是不是庶子,而是未來的大唐不一定需要雄主。聖上很詫異,問為什麽。我說,自陛下登基以來,勵精圖治,虛懷納諫,對內寬仁治國,對外開疆拓土,締造了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成就了彪炳千秋的不世之功。是故未來的大唐,真正需要的,便是一位能夠保住陛下基業、延續貞觀政風的天子,而不是所謂的雄主。因為既是雄主,便不會滿足於守成,而會著意於開拓。正如前朝的隋煬帝楊廣一般,一心締造屬於自己的帝王功業,結果卻走上了一條野心膨脹、窮兵黷武的不歸路。所以,我最後便對聖上說,相比於雄主,未來的大唐其實更需要一位仁厚有德、謙恭謹慎的守成之君。”

“那,父皇的意思呢?”

“聖上當然是讚同我的話了。”

李治聽明白了。

長孫無忌說了這麽一大堆,核心的意思隻有一個:在這場奪嫡之爭中,他李治再聰明都沒用,因為他年紀太小了,父皇根本不會考慮他;但父皇現在卻很重視長孫無忌的意見,所以,隻有老老實實聽長孫無忌的話,才有機會在這場奪嫡大戰中笑到最後。

“舅父,我懂您的意思了。”李治恭敬道,“那接下來,我該怎麽做?”

“繼續讀你的書,除了我以外,盡量少跟朝中的大臣接觸,尤其是你那位李師傅。”

“舅父是擔心,父皇知道了會有想法?”

“正是。李世勣既是開國元勳,又是聖上現在最信任的當朝重臣之一,他的身份非常敏感,如果讓聖上知道你跟他來往過多,對你沒有半點好處。”

“是,雉奴謹記。”

看著李治溫順恭謹的樣子,長孫無忌心中頗為滿意。

他現在必須牢牢控製住這個年輕人,才能緊緊抓住自己後半生的功名富貴。

蕭君默和楚離桑找到袁公望的當天,袁公望便決定追隨蕭君默,但他表示需要幾天時間安頓生意上的事情,於是蕭、楚二人便暫時在絲綢莊的後院住了下來。

一連三天,袁公望每天都命下人好酒好飯盛情款待,本人卻再也沒有露麵,隻讓掌櫃作陪。蕭君默心中狐疑,問了幾次,掌櫃都說東家在忙著處理生意。到了第四日傍晚,袁公望終於再次露麵,告訴蕭君默事情都處理完了,翌日便可隨他一同啟程。

蕭君默聞言,這才把心放了下來。

當晚袁公望親自作陪,請二人吃飯,並連連向蕭君默敬酒。蕭君默不便推辭,便多喝了幾杯,連楚離桑也被勸著喝了不少。酒過三巡,蕭君默忽然感覺腦子有些昏沉,心跳也陡然加快。就在他疑惑自己為何變得如此不勝酒力時,坐在他身旁的楚離桑扶著腦袋搖晃了幾下,便一頭栽在了食案上。

被下藥了!

蕭君默大為驚愕,努力想讓自己恢複清醒,但眼前的一切卻劇烈地搖晃了起來。他看見袁公望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獰笑。蕭君默十分困惑:憑自己的經驗判斷,袁公望應該不是居心叵測之徒,可他為何要對自己和楚離桑下黑手?

緊接著,蕭君默眼前一黑,頹然栽倒在了食案上,然後便什麽都不知道了。等他被一桶冷水潑醒時,發現自己已經被五花大綁地捆了起來,袁公望和五六個手下正站在麵前。

“楚姑娘呢?你們把她怎麽樣了?”

蕭君默甩了甩滿頭滿臉的水珠,焦急問道。

“放心,那丫頭還睡著呢,不到明天早上她醒不了。”袁公望冷冷道。

蕭君默心中稍安,瞟了袁公望一眼:“袁先生,你是不是這兩年生意不好,手頭缺錢了?”

袁公望不解:“什麽意思?”

“朝廷懸賞二百金要我人頭,你若不是想要賞金,為何給我下藥?”

袁公望冷哼一聲:“不是老夫自誇,那點錢我還真瞧不上眼。不過,倘若讓老夫知道你是不軌之徒,順手賺個二百金我倒也不會拒絕。”

“不軌之徒?”蕭君默哈哈一笑,“袁先生經商多年,又是舞雩舵主,這輩子閱人無數,怎麽會這麽沒眼力,把我看成不軌之徒了呢?”

“正因為老夫閱人無數,才不會輕易相信你這個素昧平生之人。”

蕭君默苦笑:“沒錯,咱們之前是不認識,可朝廷的海捕文書你不會沒見過吧?我營救左使父女之事,難道還有假嗎?”

“這事我可以相信。不過,誰敢保證你之後不會對《蘭亭序》真跡和盟印心生覬覦?萬一你為了竊奪盟主之權而暗害了左使呢?”

蕭君默聞言,總算稍稍鬆了一口氣。看來自己還是沒有看走眼,這個袁公望的確是忠於天刑盟之人,他隻是不相信自己罷了。

“袁先生,如果我真的像你說的這麽不堪,是我殺害了左使,那楚姑娘怎麽會跟我在一起呢?”

“你有什麽證據證明她真是左使之女?”

蕭君默啞然失笑。是啊,若真的需要證據證明,自己還真拿不出來,就連楚離桑她自己都拿不出來。蕭君默思忖片刻,忽然想到什麽,旋即一笑:“袁先生,其實證據不需要我們自己提供,你這幾天不是一直都在找嗎?”

袁公望一怔:“你怎麽知道?”

“是你的膚色告訴了我。跟四天前相比,你明顯曬黑了。”

“這種熱死人的三伏天,我曬黑不是很正常嗎?”

“不正常。因為像你這樣的大商人,平常出行一定是乘坐馬車,根本曬不著太陽。這回曬得這麽黑,唯一的解釋就是你急著要趕到某個地方,又嫌馬車太慢,隻好騎馬在大日頭底下奔跑。那你這幾天到底在奔波什麽呢?鑒於你現在這麽對我,可知你所謂的安頓生意純屬謊言。既然不是為了安頓生意,那自然就是在尋找證據了。”

袁公望一聽,心裏暗暗佩服:“不愧是玄甲衛出身,讓你猜對了。”

“隻可惜,你奔波了這些天,卻仍舊沒找到能證明我和楚姑娘身份的東西,是嗎?”

“很遺憾。”袁公望攤了攤手,“蕭君默,說實話,老夫也很想證明你是左使指定的新盟主,可你除了盟印之外,卻拿不出任何別的證據。就比方說,號令分舵所用的陰印,你就自始至終沒有出示過,這你怎麽解釋?”

“智永盟主在武德九年向組織下達沉睡指令前,便已將所有分舵的陰印悉數銷毀,你不知道嗎?”

“這我當然知道,這是本盟在非常情況下的一個自保措施,但與此同時,本盟也有重啟組織的相應辦法……”

“你說的辦法就藏在《蘭亭序》裏,這一切我也知道。”蕭君默打斷他,“可眼下冥藏和朝廷都在追殺我,我怎麽有時間去重新鑄造一枚陰印,然後再來跟你接頭?”

“還不隻是陰印的問題。”袁公望道,“就算你重新鑄造了陰印,可要是沒有人能證明你新盟主的身份,我還是不能聽從你的號令。”

蕭君默苦笑了一下:“那你想怎麽辦?”

“說實話,老夫也沒什麽辦法。或許,你和楚姑娘隻能在老夫這裏長期作客了。”

蕭君默陷入了思索。

他知道,這是一個幾乎無法破解的僵局,因為除了辯才,沒有任何人可以證明他的身份。想到自己剛剛下定決心要接過天刑盟的這副重擔,便落入了如此尷尬的境地,心裏不免有些自嘲。看來自己終究還是太年輕了,空有一腔濟世救人的熱血,卻連袁公望的一個舞雩分舵都沒辦法收服,又如何去領導天刑盟這樣一個古老而龐大的組織?

如果無法破局,自己和楚離桑都會變成袁公望的囚徒,而且幾乎沒有被釋放的可能。因為唯一的知情人辯才十有八九已經不在人世,又有誰能來證實他們的身份?

當然,暫時接受這個境遇,過後再伺機脫逃也是一個辦法,但蕭君默稍一思忖便打消了這個念頭。原因有二:一、要想脫逃必然要冒很大的風險,假如隻有他一個人,他不會擔心太多,問題是現在還有楚離桑,倘若她在脫逃過程中有什麽閃失,蕭君默將永遠無法原諒自己;二、即使脫逃成功,他們也會與袁公望變成敵人,如此非但不能凝聚組織、對抗冥藏,反而會加劇天刑盟的內部分裂,這就違背了自己的初衷,也有負於辯才的囑托。

所以,無論是為了保護楚離桑還是顧全大局,蕭君默眼下都隻剩下一個選擇——犧牲自己。

如果犧牲自己可以換取楚離桑的自由,還可以讓袁公望挺身而出去對抗冥藏,蕭君默想,那麽自己的死便是值得的。

主意已定,蕭君默平靜地看著袁公望,道:“袁先生,事到如今,也許隻有一個辦法可以讓我自證清白了。”

“什麽辦法?”

“很簡單,把我交給官府。”

袁公望一愣,不禁和手下對視一眼,然後又看著蕭君默:“此話當真?”

“難道我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蕭君默語氣淡然,卻隱隱透著一種堅定,“不過,你必須答應我三個要求,如果你還自認為是天刑盟義士的話。”

“好,你說。”

“一、放了楚姑娘,不許為難她,給她自由;二、妥善保管《蘭亭序》和盟印,千萬不可讓它們落入冥藏手中;三、你要是還記得本盟的宗旨和使命,那就當仁不讓地站出來,凝聚本盟弟兄,對抗冥藏,守護天下!”

袁公望看著他,似乎有些動容:“蕭君默,其實你不一定非走這一步,你和楚姑娘完全可以留下來,容老夫查明真相……”

“讓我們當你的囚徒?”蕭君默冷笑,“在查明真相之前,你會給我們自由嗎?如果你永遠查不出真相,那我和楚姑娘豈不是要被你關一輩子?算了吧袁先生,咱們沒必要這麽為難彼此。把我交出去,讓楚姑娘走,《蘭亭序》和盟印歸你,這不是最好的結局嗎?”

袁公望語塞。

他不得不承認,蕭君默說得沒錯,從組織安全的角度考慮,他的確不會輕易放了他們。

蕭君默看著他,從容一笑:“袁先生,除非你選擇相信我,或者有什麽更好的辦法,否則就沒必要再猶豫了。”

袁公望又沉吟片刻,遂下定決心,給了手下一個眼色。幾個手下立刻上前,押著蕭君默出了屋子,走進了庭院。

院中月色如水,一株枝繁葉茂的桂花樹立在庭院中央。蕭君默走到樹下,抬頭望著滿樹淡黃色的花蕾,忽然笑了笑:“再有十來天,這滿樹的桂花就都開了吧?”

袁公望走在他身後,臉色有些怪異,道:“蕭君默,其實老夫也不希望你死,你可以再考慮一下,暫時留下來,雖然不得自由,但總好過白白送死吧?”

蕭君默回頭,淡淡一笑:“你錯了。我的死,一能自證清白,二能讓楚姑娘自由,已經很值了,怎麽能算白死呢?”

袁公望輕歎一聲,不說話了。

“對了袁先生,”蕭君默又道,“我走之前,可否最後見楚姑娘一麵?”

袁公望若有所思地瞟了桂樹一眼,心不在焉道:“當……當然可以。”

“夠了袁老哥,咱們別再玩了!”突然,桂樹上響起一聲暴喝,緊接著一條黑影從樹上飛下,同時一道刀光閃過,蕭君默身上的繩索便全都被砍斷了。

蕭君默萬般驚詫地看著眼前的這個黑影,盡管月光被樹葉遮擋了大部分,可他還是一眼認出了對方。

郗岩。

這個突然出現的人居然是東穀分舵的郗岩!

還沒等蕭君默反應過來,郗岩便大步上前,單腿跪地,雙手抱拳,朗聲道:“屬下東穀分舵郗岩,拜見盟主!”

與此同時,袁公望也帶著一臉複雜的神色走上前來,同樣跪地行禮:“屬下舞雩分舵袁公望,拜見盟主!”然後,袁公望的那些手下也紛紛跪地,高喊“拜見盟主”。

麵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蕭君默愣了一下,旋即心念電轉,瞬間明白了一切。

他不禁啞然失笑。

方才還是一個心如止水、萬念俱灰的赴死之人,頃刻間便成了人人擁戴、名副其實的天刑盟盟主,蕭君默心中頓時湧起了萬千感慨。

“弟兄們,為了考驗我,你們可真是煞費苦心了。”蕭君默一臉苦笑,“如此別具一格的盟主加冕儀式,我一定會終生難忘。”

袁公望和郗岩對視一眼,表情都十分尷尬。

“盟主,請恕我等無禮。”郗岩窘迫道,“這,這實在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接下來,郗岩和袁公望一五一十講述了他們這麽做的緣由。

一個多月前,郗岩從蕭君默那裏得知自己處境危險,已被玄甲衛監控,便帶著一批精幹手下逃出了江陵。由於他與舞雩分舵的袁公望有私交,遂來到揚州,在此暫住了一段日子,其間對袁公望粗略講過左使和蕭君默的事。不久,郗岩因惦記一些多年未見的老友,便離開揚州,前往滁州、和州、廬州等地尋訪友人。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袁公望終於在和州的當塗縣找到了郗岩,把事情跟他說了。郗岩一聽也犯了難。他告訴袁公望,雖然他跟蕭君默打過交道,知道這是個有勇有謀、俠肝義膽的年輕人,但蕭君默現在是以盟主的身份出現,且左使又下落不明,在這種關乎天刑盟生死存亡的大事上,他也斷斷不敢給蕭君默打包票。

袁公望無奈,隻好拉著郗岩一塊回了揚州。一路上,二人反複商量,最後才想出了這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也就是把難題拋給蕭君默自己,看他如何應對,同時考驗一下其為人:倘若蕭君默是暗害左使、企圖竊奪天刑盟大權的不軌之徒,那他在壓力之下勢必會露出馬腳;反之,如果蕭君默胸懷坦**,應對裕如,且不計個人得失,能夠顧全大局,那便能證明他的確是左使指定的新任盟主。退一步說,即使還是無法證明這一點,袁公望和郗岩也會樂於追隨這樣的人,而不必在乎他到底是不是左使指定的。

而方才發生的一幕,則確鑿無疑地表明了蕭君默正是後者,正是寧願犧牲自己也要保護他人顧全大局的人,所以袁公望和郗岩便徹底解除了顧慮,並完全相信了他。

此刻,聽完二人的講述,又看著環跪在身邊的這些人,蕭君默卻沒有馬上叫他們起身,而是淡淡道:“諸位,你們考驗過我了,接下來,就該輪到你們接受考驗了。”

袁公望、郗岩等人麵麵相覷。

“盟主,”袁公望慨然道,“雖說我等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但終究是冒犯了盟主,此事所有的責任都在我,請盟主責罰!”

“不,此事是屬下跟老袁一塊商量的,屬下也有罪責!”郗岩也搶著道。

蕭君默嗬嗬一笑:“說什麽呢?我說過你們做錯了嗎?我的意思是你們一旦跟隨我,從此就得拋家舍業,麵對千難萬險,隨時會有性命之憂。這才是我說的考驗,聽懂了嗎?懂了就都起來,不懂就繼續跪著。”

“謝盟主!”眾人嘿嘿笑著,站起身來。

“老袁,跟我走之前,是否需要給你幾天時間安頓生意?”蕭君默似笑非笑。

“盟主就別取笑我了。”袁公望嘿嘿一笑,“我那點小生意還安頓什麽呀,隨時跟您走!”

“那好,”蕭君默環視眾人一眼,“明日一早出發,目標——齊州。”

楚離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醜時了。

楚離桑出了屋子,走到蕭君默身後:“哎,你大半夜的不睡覺,站這裏幹嗎?”

“睡夠了。”蕭君默回頭一笑,“從傍晚睡到現在,哪還睡得著?”

“你也醉倒了?”楚離桑揉著發痛的太陽穴,蹙眉道,“我說,這袁公望不會是在酒裏下藥了吧?”

“哪能呢?”蕭君默笑,“你想多了,那是老袁好客,給咱喝了他珍藏二十多年的陳釀,比較上頭罷了。怎麽,現在頭還疼嗎?”

楚離桑滿腹狐疑,點了點頭。

“我去灶屋,給你弄點酸梅湯醒醒酒。”蕭君默剛要走,被楚離桑一把拉住,“不用了,我有話問你。”

“真的不用?”蕭君默一臉關切。

楚離桑心頭湧起一股暖意,笑道:“被盟主這麽關心,我一感動,頭就不疼了。”

“早知道盟主的身份還有如此功效,我就早答應你爹了,真後悔當初幹嗎要推三阻四。”蕭君默笑道。

“說你胖你還喘上了?”楚離桑嬌嗔地白了他一眼,“哎,說真的,你還別高興得太早,袁公望是不是真心認你這個盟主,我看還很難說。”

“不會吧?”蕭君默裝糊塗,嬉笑道,“像我這種文武雙全又德才兼備之人,他打著燈籠都難找,怎麽會不認呢?”

“跟你說正經的,嚴肅點!”楚離桑板起臉。

“好好,嚴肅嚴肅。”蕭君默忍住笑,“你想說什麽,我洗耳恭聽。”

“袁公望也是老江湖了,你覺得,他能這麽輕易就相信咱們?”

“這就是你多慮了。”蕭君默指了指頭上的桂樹,“不瞞你說,剛剛就在這棵樹下,袁公望和他的手下跪了一圈,向我宣誓效忠了。對了,還有咱們之前在江陵碰到過的東穀先生郗岩,也帶人趕過來了。咱們眼下,已經有了兩個分舵的力量。”

“有這回事?”楚離桑一臉詫異,“他們這麽快就向你效忠了?”

“當然!”蕭君默負起雙手,一臉得意之色,“你也不看看你爹選中的是什麽人?他要不是覺得我這個人既能幹又可靠,豈能把你和天刑盟全都托付給我?”

楚離桑暗地裏滿心喜悅,卻故意撇了撇嘴:“你吹就吹唄,幹嗎又扯上我?我爹托不托付是他的事,我可沒答應要跟你怎麽著。”

“是是是,你爹怎麽說是他的事,要贏得你楚姑娘的芳心,我蕭君默自然還得努力。”蕭君默笑嘻嘻道,“你說,要讓我怎麽獻殷勤?酸梅湯你不喝,要不我給你揉揉?”說著便伸手要給她揉太陽穴。

“別別別,勞您盟主大駕,小女子可消受不起。”楚離桑躲了躲,可蕭君默還是有力地按住她的兩邊太陽穴,開始揉了起來。

蕭君默的手指溫暖、輕柔又有力。這一刻,一陣似曾相識的溫潤之感再度彌漫了楚離桑的胸臆。她驀然想起了甘棠驛那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她因為娘的遽然離世哭得幾近暈厥,就是這雙溫暖而有力的手輕輕攬住了她,讓她情不自禁就想依偎在他的懷中;她又想起了秦嶺深處那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她趴在他的背上,臉頰貼著他的肩膀,身體也跟他寬厚的背部緊緊貼在了一起,那一刻她真想一直昏迷下去,再也不要醒來……

楚離桑想著想著,眼中忽然有些濕潤。

為了不讓自己失態,楚離桑趕緊找了個話題:“咱們下一步怎麽辦?”

“按原計劃,去齊州找庾士奇,明天一早就走。”

“然後呢?”

“然後……”蕭君默略一思忖,決然道,“回長安。”

“回長安?”楚離桑忍不住睜開眼睛,“你的意思是,去對付冥藏?”

“是。有這三個分舵的力量,我想足夠咱們對抗冥藏了。”蕭君默說著,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止。

一想到要去麵對那個既是惡人又是生父的王弘義,楚離桑的心立馬又揪成了一團,卻強忍著不讓這種痛苦流露在臉上。

“把眼睛閉上。”蕭君默忽然柔聲道。

“你……說什麽?”楚離桑回過神來。

“我叫你把眼睛閉上。”

“為什麽?”

“不為什麽。”蕭君默聲音很輕,卻像是在下命令,“還有,把嘴巴也閉上。”

楚離桑看著他,忍不住一笑:“你是在命令我嗎?”

“不是命令,是請求。”

“就算是請求,也得給我個理由吧?”

蕭君默忽然停下手裏的動作,但雙手仍然抱著她的兩鬢,目光灼灼地直視著她:“楚離桑,值此花前月下、夜闌人靜的時刻,你覺得咱們在此討論天刑盟大計,是不是有些不合時宜?”

“有什麽不合時宜?我不覺得。”楚離桑顯然已經察覺了什麽,臉頰微微發熱,躲避著他的目光。

“你不覺得辜負了這良辰美景嗎?”蕭君默湊近了她,很自然地伸出雙手拇指,慢慢抹過她的眼睛,把她的眼皮合上了。

楚離桑感覺到他的氣息絲絲拂過臉龐,心怦怦直跳,臉唰地紅了。她剛想開口說什麽,蕭君默“噓”了一聲,同時用食指輕輕覆在了她的嘴唇上。

楚離桑的心狂跳起來,感覺腦子發漲、身體僵硬,好像四肢百骸都已經不聽使喚。緊接著,蕭君默按住她的雙肩,輕輕把她往後一推,楚離桑整個人就靠在了樹幹上。她心裏喊了聲“你想做什麽”,腦子也發出了把他推開、撒腿逃跑的命令,可事實上,她的嘴唇連張都沒張,雙手雙腳更是一動不動。

楚離桑聽見自己的腦袋轟地一聲,然後就什麽都無法思考了。她感覺自己的身體變得無比輕盈,仿佛立刻就要飛起來一樣……

蕭君默忘情地擁吻著她,卻不知道自己是哪裏來的勇氣。

他隻知道,幾個時辰前他決然赴死之時,最遺憾的事情,就是從未向楚離桑表白。而當那一幕有驚無險地過去之後,恍如重生的蕭君默便忽然有了一種無比強烈的表白的衝動。

其實這一路走來,蕭君默和楚離桑早已心心相印,可他總是囿於一個男人的責任感,擔心無法給她一生幸福,所以一直不敢捅破最後的這層窗戶紙。

然而,就在幾個時辰前,蕭君默意識到自己錯了——如果直到死亡,自己都還不能向心愛的女人表達內心真實的情感,那既是對她的辜負,也是對自己的殘忍。

還有,更重要的是,真正愛一個人是藏不住的——就算嘴上不說,眼睛也會說話;就算眼睛不說,身體也會說話。

所以今夜,當蕭君默如此近距離地麵對楚離桑時,他便再也無法抑製自己的情感了。

即使這一瞬間的相擁隻能像煙花一樣短暫,他也要留給她一個煙花般燦爛的記憶。

即使死亡就在明天降臨,他也要讓她在白發蒼蒼的時候猶然記得,曾經有一個男人,在她生命中最嬌豔的年華,為她留下過如此美麗而令人心動的吉光片羽。

無論能陪楚離桑走多遠,蕭君默都希望,自己能夠像夾峪溝山坡上那片盛開的鳶尾花一樣,縱然轉瞬凋零,也會在她的心中永遠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