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墜崖

秦嶺深處的黑夜就像黏稠的墨汁,連火把的光亮都很難把它撕開。

蕭君默一行五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茂密的森林中。頭頂上,參天大樹的樹冠遮蔽了月亮和星空,讓人無法借助任何東西辨明方向。眾人隻能憑借日落前太陽的方位,大致估摸著往某個方向爬。蕭君默走在最前麵,一手高舉著火把,另一手用橫刀不斷劈開糾纏的樹枝、灌木和藤蔓,強行砍出了一條路。

昨天從祠堂後山的秘道逃出後,他們便由孟三郎領路,一口氣逃到了北渠鋪。雖然在那裏遭遇了一小隊捕快,但很快就被他們解決了。之後,一行人橫穿藍田—武關驛道,朝著西南方向一頭紮進了秦嶺山脈的莽莽叢林。

昨夜他們在一個山洞裏休息,隻睡了兩個時辰便又匆匆上路,經過將近一天的艱難跋涉,在黃昏時分趕到了石門山下。此地,左邊六七裏外是大昌關,右邊七八裏外是庫穀關,都有重兵把守,想要硬闖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們隻能按照蕭君默的計劃,翻越麵前這座山,找到蕭君默當年曾經走過的秘道,繼續往西南走四五十裏,才能到達方圓數百裏大山中唯一的一條驛道——義穀道,然後往南走到豐陽縣,再沿祚水、洵水南下,往東迂回至洵陽縣,最後沿漢水一路東下,便可直趨荊州了。

然而,眼下這座石門山卻讓他們舉步維艱,每向上爬一小段都要耗費大量體力。走在最後麵的米滿倉早已叫苦連天,好幾次差點沒跟上隊伍,蕭君默隻好讓孟三郎去攙著他走。楚離桑和辯才則相互攙扶著走在蕭君默身後,兩人也已累得氣喘籲籲。

此刻,汗水從額頭上不斷流下來,模糊了楚離桑的視線。

楚離桑抬手揩了幾下。奇怪的是,汗水已經揩掉了,但眼前的一切依然模糊。是起霧了嗎?楚離桑記得以前聽父親說過,深山老林中都有一種叫“瘴氣”的東西,是野獸屍體和樹葉腐爛後混合產生的有毒之氣。一旦碰上黑霧般的瘴氣,人就沒命了。

“爹,”楚離桑緊張地抓著辯才的手,“是起瘴氣了嗎?我怎麽看不清東西了?”

“不是,這裏沒瘴氣。”辯才光顧著腳下的路,沒注意到楚離桑的臉色正越來越蒼白,“等往南再走個幾百裏,天氣開始濕熱的地方,才會有瘴氣。”

“我、我頭暈……”楚離桑剛一說完,整個人就左右搖晃了起來。蕭君默恰好回頭,一看不對勁,當即一個箭步躥了上來:“離桑!”

楚離桑兩眼一閉,一頭栽進他的懷裏,瞬間沒有了知覺……

等楚離桑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趴在蕭君默的背上。她的臉頰貼著他的肩膀,身體也跟他寬厚的背部緊緊貼在了一起。那種很踏實的安全感一下又充滿了楚離桑的心房。如果他可以背著自己一直走下去,她倒情願昏迷,不要醒來。

這麽想著,楚離桑悄悄閉上了眼睛。

漸漸地,她便又什麽都不知道了。

聽到耳邊響起輕微而均勻的鼾聲,滿頭大汗的蕭君默無聲地笑了一下。

其實她剛才醒來他便已察覺,不過既然她沒吱聲,蕭君默也就佯裝不知。像楚離桑這麽要強的女子,若不是暈厥,肯定不會讓他背。所以,現在這樣挺好的,隻要她願意在自己背上安心睡去,蕭君默情願背著她走到海角天涯……

一覺醒來,楚離桑發現自己躺在一個昏暗的山洞中,身子底下墊著雜草,旁邊有一小堆篝火在畢畢剝剝地燃燒,篝火上架著一隻烤熟的山雞。

一陣饑餓感襲來,楚離桑翻身坐起,撕下一隻雞腿啃了起來。才嚼了幾口,她就感覺不對勁了——整個山洞裏隻有她一個人,父親和蕭君默他們卻都不見蹤影。她趕緊爬起來,摸索著在洞裏找了一圈,還是看不到半個人,隻有蕭君默和米滿倉的包裹靜靜地躺在一處角落裏。

楚離桑慌了,連忙撿起地上的刀,又從火堆裏拔出一根燒了一半的粗樹枝,開始尋找洞口的位置。還好這個洞並不太深,她摸著長滿青苔、潮濕滑膩的石頭,跌跌撞撞地走了四五丈,便看見了洞口處隱隱透出的光亮。

原來天已經亮了,自己居然睡了一整夜!

走出洞口的時候,楚離桑頓時傻眼,隻見周圍全是大霧,頂多一丈開外就什麽都看不見了。她猶豫了一瞬,還是硬著頭皮邁出了腳步。為了不讓自己迷路,楚離桑每走十來步,便拔刀在旁邊的樹上刻下一個三角形記號。就這樣邊走邊刻,小心翼翼地走了約莫一炷香時間,她卻無奈地發現,眼前一棵樹的樹幹上赫然刻著她剛剛留下的記號。

她又繞回原地了。

正彷徨無措之際,附近忽然響起了男人的說話聲。楚離桑以為是蕭君默他們,剛想喊一聲,卻見迷霧中走出了兩個全身黑甲的人。

玄甲衛!

他們竟然跟蹤到了這裏?那父親和蕭君默他們豈不是凶多吉少?!

楚離桑閃身躲到了大樹後麵,心跳猛然加快。

玄甲衛既然已經出現在這裏,那他們的人數肯定不少,眼下隻能盡量躲開他們,絕不能跟他們硬拚。主意已定,楚離桑便盡量往樹後躲,不料後腳卻踩到了一根枯枝。哢嚓一聲,在寧靜的山林中顯得分外清脆。那兩名甲士聞聲,同時抽出佩刀,一步一步朝這邊逼近。

糟糕!

楚離桑急中生智,撿起地上的一顆石頭,用力朝遠處扔了出去。兩名甲士聞聲,迅速朝那邊跑了過去。楚離桑鬆了口氣,趕緊往斜刺裏一閃,躥進了茂密的叢林中。

片刻後,楚離桑慢慢繞過一塊巨石,來到了一片緩坡。她無意中抬頭一看,全身立刻僵住了。就在她麵前一丈開外的地方,竟然有十幾名玄甲衛正一字排開,慢慢地向山上爬去。慶幸的是,他們都隻顧埋頭爬坡,沒有一個人發現她。

楚離桑不敢轉身,怕發出響聲,隻能悄悄挪動腳步倒退著走。一步,兩步,三步,隻要再走幾步,她就可以重新隱入大霧之中。可是,就在她邁出第四步的時候,突然一腳踏空,整個人仰麵朝天從一個斷崖上直直跌了下去……

我就要死了嗎?

聽著耳旁嗖嗖掠過的風聲,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

楚離桑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就在距離地麵四五丈高的地方,一道身影倏然從山崖間飛出,一把抱住她,在空中旋轉了幾圈,然後在下墜中劈劈啪啪地壓斷了許多樹枝,最後一起摔在厚厚的枯葉上,又隨著傾斜的山勢向下翻滾。

兩個人抱在一起,至少翻滾了數十圈,才撞在一株樹幹上停了下來。

楚離桑緊閉的雙眼直到此刻才睜開,隻見蕭君默正被她壓在身下。

“你們死哪兒去了?怎麽到處都找不見你們?!”楚離桑又驚又氣,帶著哭腔喊了一聲。

蕭君默被她壓著,卻賠著笑臉:“你能先下去嗎?我有點胸悶。”

“我才胸悶呢!”楚離桑氣急,“誰讓你把我抱這麽緊的?”

蕭君默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兩隻手還緊緊抱著她的腰,慌忙鬆開。楚離桑狠狠捶了他胸口一下,這才翻身爬起。蕭君默為了掩飾尷尬,隻好拍著胸口誇張地咳了幾下。

“說,你們一個個都死哪兒去了?”楚離桑仍舊不依不饒。

“那個字最好慎用,咱們現在是在逃命,說那個字不吉利。”蕭君默笑笑,拍打著沾在身上的爛樹葉,“你沒摔傷吧?”

方才跌在地上的時候,楚離桑是俯身朝下的,等於把蕭君默當了一回肉墊,所以雖然渾身酸痛,但筋骨卻沒有受傷。饒是如此,她還是有些驚魂未定,便瞪著蕭君默道:“我爹呢?他怎麽沒和你一起?”

“別擔心,你爹沒事,他們三個都在那邊呢。”蕭君默往南邊努努嘴。

“在那邊幹嗎?”楚離桑不解。

“結繩子,藤繩,過河用的。”蕭君默道,“昨夜下了一場暴雨,山洪很大,前麵的溪澗過不去,必須找藤條來結繩子,所以我們一大早就出來了,見你還睡著,就沒敢叫你。”

“把我一個人扔在山洞裏,你們就不怕玄甲衛把我抓了?”

“那個洞很隱蔽,再說這麽大的霧,他們很難發現。”“你們倒是心大,萬一被他們發現了呢?”

“我就是擔心你,這才火急火燎趕回來的嘛。”蕭君默有些委屈。

楚離桑一想起方才的生死一瞬,心裏其實還是很感激他的,他要是再來遲一步,或者稍微猶豫一下,自己就沒命了。“剛才從那麽高的地方跳出來,你就不怕跟我一起摔得粉身碎骨?”

蕭君默一笑:“為了你,我何懼粉身碎骨?”

楚離桑心裏驀然一動:“算你有良心!”

蕭君默又笑了笑:“走吧,我先送你到溪澗那邊,回頭再去洞裏取行李。”

“咱們現在是在哪兒?”兩人並肩走著,楚離桑終於想起了最重要的事情。

“已經翻過石門山了,現在在山的南麵。”

楚離桑聞言,想起昨天他竟然背著自己翻過了大山,心裏又是一陣感動。她偷偷瞥了一眼,見他雙眼都布滿了血絲,臉色也很憔悴,說明他昨夜肯定沒怎麽休息,今天一大早就又爬起來去找藤條了。想到這裏,楚離桑不由得大為疼惜。“待會兒過了河,你可得好好休息一下,這麽下去,鐵打的人也吃不消。”

“現在咱們是在跟玄甲衛賽跑,一步都停不得。”蕭君默道,“不過有人這麽關心我,我很感動。一感動,渾身就都是力氣了。”

楚離桑嬌嗔道:“別臭美,我可不是關心你,我是怕你累趴下會拖累我們。”

蕭君默嗬嗬一笑:“放心,要是真趴下了,我就一刀送自己上路,絕不拖累別人。”

“去去去,少說不吉利的話。”楚離桑又白了他一眼,忽然想到什麽,“對了,有件事很奇怪,玄甲衛怎麽來得這麽快?他們怎麽知道咱們要走石門山?”

蕭君默想了想:“也許,前天在北渠鋪碰上的那隊捕快,剩了活口吧。裴廷龍不是沒腦子的人,隻要知道咱們往西南方向走,就可以猜出咱們要翻越石門山。”

楚離桑一驚:“那就是說,咱們往後要走的路,他也都猜到了?”

蕭君默苦笑了一下:“八成是這樣。”

“那怎麽辦?”

“放心吧,前麵非常險峻,沒走過的人根本不敢走。裴廷龍頂多就是掉頭去走大路,先趕到豐陽縣去堵咱們。”

“那不還是有危險?”

“咱們不進縣城,繞過去,直接從祚水坐船南下。”

楚離桑這才釋然。

二人說著話,慢慢走出了森林。此時大霧已漸漸散去,眼前頓時豁然開朗,隻見一條五六丈寬的溪澗在嘩嘩奔流,渾濁的山洪自上遊滾滾而下,猛烈地拍打著水中的岩石。辯才、米滿倉和孟三郎正躲在一堆亂石後麵編織藤繩。

米滿倉發現蕭君默兩手空空,一下就慌了:“包,包袱呢?”

“包袱丟了。”楚離桑見他一副死財迷的樣子,故意逗他,“方才為了引開玄甲衛,我們就把金子扔了,扔了一路。”

“啥?!”米滿倉驚愕得五官都扭曲了,看上去比死還難受。

楚離桑忍不住撲哧一笑,米滿倉這才發覺受騙,氣道:“又拿,拿我,尋開心。”

“桑兒,你沒事吧?”辯才發現楚離桑的臉上和手上都有好幾道細長的血痕。

那些傷痕是剛才摔下來時被樹枝刮的。楚離桑一笑:“沒事,隻是跌了一跤。”

蕭君默注意到藤繩才編了三四丈,遠不夠用,不禁眉頭微蹙。四個人中,隻有他和辯才有這方麵的經驗,米滿倉和孟三郎隻能在一旁打下手,幫不上什麽忙,他要是現在回山洞去取包袱,隻怕繩子還沒編好,玄甲衛就圍過來了。

孟三郎看出他的顧慮,便道:“蕭大哥,你趕緊編繩子吧,我去取行李,還有我的弓箭也還在山洞裏呢。”他和二郎一樣,沒什麽刀劍功夫,但打獵厲害,所以從祠堂逃出來時帶上了一副弓箭。早上出來砍藤條,嫌背著弓箭累贅,便留在了山洞裏。見蕭君默還在猶豫,孟三郎又道:“大哥,我自小在山裏長大,走慣了山路,人都說我是野猴子,你就讓我回去取吧,保證誤不了事。”

蕭君默想了想,眼下確實隻有他回去最合適,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心點,快去快回。”

孟三郎點點頭,轉身飛跑,在亂石灘上跳躍了幾下,眨眼間便躥入了森林,果然靈巧得像隻猴子。

此刻,裴廷龍正帶著近百名玄甲衛,呈散兵隊形,從森林中慢慢朝溪澗方向圍了過來。孟三郎與他們反向而行,幾乎是在他們眼皮子底下躥了過去,由於森林中餘霧未散,玄甲衛並未發現他。

一條足有手腕粗細、七八丈長的藤繩在蕭君默的手中編成了。

這是用多股青藤擰成的,強韌結實,蕭君默把藤繩的一頭牢牢係在樹幹上,另一頭綁在腰間,然後拉著藤繩就下了水。辯才、楚離桑、米滿倉都緊張地注視著他。

雖然時節已是初夏,但山中的水仍舊冰涼,蕭君默一下水便打了個寒戰。溪澗不知道有多深,他隻能試著一步步往前蹚。大約走出一丈遠,突然一腳踩空,湍急的水流一下就把他淹沒了。楚離桑失聲叫了出來,慌忙要去拽藤繩,辯才按住她:“再等等。”

楚離桑萬分焦急地盯著水麵,可除了一個個漩渦和偶爾漂過的浮木,唯一的活物便是一隻斑羚。它在水中拚命掙紮,睜著驚恐的雙眼看著岸上的三人,卻很快就被洶湧的水流衝得無影無蹤。楚離桑一陣難過,再也忍不住,對辯才喊:“爹,不能再等了!”說著拉起藤繩就要往回拽。

就在這時,一股力量突然把藤繩拉出去一截。楚離桑一怔,感覺好像有人在一下一下扯動繩子,連忙把手鬆開,然後地上的藤繩就被一段一段地拉進了水中。轉眼之間,一大捆藤繩便剩下沒幾圈了。緊接著,對岸的水麵嘩啦一響,蕭君默整個人魚躍而出。

“好樣的!”辯才長舒了一口氣。

“厲,厲害!”米滿倉激動得臉都紅了。

楚離桑不禁捂住了嘴,眼裏隱隱泛出欣喜的淚光。

蕭君默把藤繩的另一頭係牢在南岸,辯才第一個抓著繩子蹚了過去。接著,楚離桑和米滿倉相繼下水。二人剛剛蹚到中流,身後忽然響起一大片撲棱撲棱的聲音。蕭君默神色一凜,隻見一群又一群的黑鸛不斷從北岸的森林中飛掠而出,顯然受到了不小的驚嚇。

玄甲衛!

“離桑,滿倉,快!”蕭君默厲聲大喊。

楚離桑手上用勁,沒幾下便接近了對岸,可後麵的米滿倉卻慌了神,一個沒抓牢,左手脫開,隻剩右手還抓著,整個人立馬被水流衝得漂了起來,嘴裏哇哇大叫。蕭君默撲通一聲跳進水中,疾遊了幾下,一把拉住楚離桑,先把她推上了岸,又回頭去救米滿倉。

北岸,第一批玄甲衛已經衝出森林。有三名甲士距離捆綁藤繩的那棵樹最近,立刻抽刀衝了上來。蕭君默的心驀然一沉。倘若藤繩被砍斷,他和米滿倉就會被激流徹底席卷,盡管藤繩的另一頭還綁在南岸,可他並不敢保證自己和米滿倉都能溯得回去。此時米滿倉還在三丈開外,他不敢耽擱,抓著藤繩飛快倒手,迅速接近中流。

一邊是揮刀衝向藤繩的三名玄甲衛,一邊是水中奮力掙紮的二人。辯才和楚離桑在南岸看著這一幕,緊張得屏住了呼吸。

蕭君默一把抓住米滿倉的時候,北岸的甲士距離藤繩已不過三丈多遠了,幾乎與水裏二人返回南岸的距離相同。可玄甲衛是在岸上跑,蕭君默卻是拉著米滿倉在水裏走,這場比賽並不公平,勝負幾無懸念。一旦藤繩斷了,蕭君默自己溯回南岸的可能性還是有的,加上一個米滿倉就不好說了。

三丈、兩丈、一丈,蕭君默和米滿倉終於接近南岸的時候,北岸的甲士已經一刀砍在了藤繩上。青藤強韌,一刀下去隻斷了一半。甲士再次揮起了龍首刀……突然,一支利箭破空而來,貫穿了他的脖頸。甲士悶哼一聲,直直栽倒。另兩名甲士剛剛跑到樹下,見狀大驚,慌忙回頭。趁著這個間隙,蕭君默已經把米滿倉推上了岸。楚離桑蹲在岸邊,拚命朝他伸直了手:“快,抓住我的手!”

然而,蕭君默沒有伸手,因為他看見孟三郎從北岸的森林中跑了出來。他不能扔下三郎。

“君默,你幹什麽?”楚離桑喊得聲嘶力竭。

蕭君默對她笑了一下,回頭又一次進入了水中。

“你瘋了?!”楚離桑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孟三郎一邊跑一邊射出了第二箭,第二名甲士應聲倒地。第三名甲士大驚失色,慌忙跑到旁邊的岩石後麵躲了起來。很快,孟三郎來到了樹下,而蕭君默也第三次來到了中流:“三郎,快下來!”

孟三郎剛想下水,卻猛然收住了腳步。

他不能下去,因為隻要他一離開,岩石後麵的甲士就會把藤繩砍斷,不但他不一定過得去,連蕭君默也有危險。

“蕭大哥,接著!”孟三郎把兩隻包袱相繼扔了過去。蕭君默一一接住,又擲給了南岸的楚離桑。

“三郎,你快下來,就算繩子斷了,咱們還是有機會!”蕭君默大喊。

越來越多的玄甲衛從森林中衝出,迅速朝孟三郎包圍過來。孟三郎回頭看了一眼,淒然一笑,大聲對蕭君默道:“蕭大哥,你要是能活著出去,就幫我一個忙,給我爹立個牌位,要不到了地底下,六伯會罵我不孝的。”

“三郎,你別糊塗!”蕭君默神色大變,“快下來,別再磨蹭了!”

孟三郎搖了搖頭,撿起地上的龍首刀,對著樹幹上的藤繩,大喊:“蕭大哥,我喊三下,你馬上回去,否則我砍繩子了。一!”

“你瘋了三郎?!”蕭君默急紅了眼,額頭上青筋暴起。

“二!”孟三郎話音剛落,森林方向便射來數箭,一箭命中他的肩膀,一箭射入大腿。孟三郎晃了晃,一手撐著樹幹,一手卻仍牢牢握著龍首刀。躲在岩石背後的甲士蠢蠢欲動,卻還是不敢貿然上前。

蕭君默心中掠過一陣絕望。

他知道,孟三郎已抱定必死之心,同時也已身陷必死之境!

蕭君默黯然回頭,抓著藤繩快速回到了南岸。

就在他登岸的一瞬間,藤繩被徹底砍斷。孟三郎狂笑著扔掉龍首刀,再次搭弓上箭,又一連射倒了幾名玄甲衛。

南岸,蕭君默四人站成一排,默默看著孤獨的孟三郎在絕境中進行最後的戰鬥。

他最後砍斷這條藤繩,不但斷絕了自己的退路,也斷絕了玄甲衛尾隨追擊的可能。

一名甲士衝到孟三郎麵前幾步遠的地方,被一箭射穿胸膛,巨大的貫穿力令他整個人向後飛了出去。孟三郎回手去摸箭匣,可箭匣空了。岩石後麵的甲士立刻衝了上去,還有五六個甲士也從各個方向圍住了他。

裴廷龍大步走過來的時候,遠遠看見孟三郎被六七把龍首刀砍得血肉模糊,不禁皺了皺眉。他眯眼朝南岸望去,那邊早已空無一人,隻有一望無際的崇山峻嶺和莽莽叢林。

“將軍,”跟在身旁的薛安輕聲道,“屬下已命弟兄們去尋找藤條了。他們過得去,咱們自然也過得去。”

裴廷龍“嗯”了一聲。他不確定繼續追擊是不是個好主意。

“將軍,恕我直言,屬下認為應該停止追擊。”桓蝶衣跟了上來,冷冷說道。

“哦?”裴廷龍回頭一笑,“說說理由。”

“前麵的地勢極其險惡,若強行追擊,隻會給弟兄們造成更大的傷亡,屬下認為代價太大,不值得。”

裴廷龍不置可否,仍舊笑道:“那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回庫穀關,走義穀道,到豐陽縣去截他們。”桓蝶衣回答得幹脆利落。

裴廷龍略為沉吟,點點頭:“不錯,是個好主意。”

薛安不悅,正待開口,裴廷龍卻揚手止住了他:“傳我命令,清點傷亡,集合隊伍,撤!”

“是。”薛安無奈,轉身傳令去了。

“蝶衣,”裴廷龍回過身來,微笑地看著她,“咱們跟蕭君默的這場遊戲,怕是沒那麽快結束,你確定要一路跟到底嗎?”

“將軍若不放棄,我桓蝶衣也斷無退縮之理。”桓蝶衣一臉平靜。

“哈哈,說得好!”裴廷龍笑道,“桓隊正不愧是女中豪傑,這一路有你作陪,真是我裴廷龍的福分哪!”

“屬下是來抓逃犯,不是來陪將軍的,請將軍注意措辭。”桓蝶衣冷冷道,“屬下去集合隊伍了,告退。”

裴廷龍望著桓蝶衣既英武又窈窕的背影,不覺眯了眯眼,嘴角浮起一絲邪魅的笑意。

外表冷漠的女人,通常內心似火。桓蝶衣,總有一天,我要點燃你內心的火,讓它為我燃燒。

日影西斜,一群歸巢的倦鳥在空中緩緩掠過。

長安青龍坊,五柳巷。

青瓦灰牆的大宅裏,王弘義正在幽靜的後院中練刀。韋老六從回廊上快步走來,走到近前時放緩了腳步,悄悄候在一旁。王弘義不徐不疾地練完最後幾個招式,才閉目攝心,徐徐吐出一口氣,然後把橫刀扔給侍立一旁的手下,接過婢女遞來的汗巾,一邊輕輕擦臉,一邊頭也不回道:“玄泉有消息了?”

“回先生,”韋老六趨身上前,“剛剛接到消息。”

王弘義“嗯”了一聲,有意不接話,一旁的手下和婢女馬上識趣地退下了。

韋老六接著道:“玄泉稱,數日前,玄甲衛在藍田縣的夾峪溝遭到重創,蕭君默、辯才等四人脫逃,據說沒走武關道,但具體去向不明。”

“哦?”王弘義轉過身來,“看來這蕭君默果然有點本事。”

“據說是有兩名高手幫了他。”韋老六隨後將圍捕過程簡要說了一遍。

“蔡建德?”王弘義大為意外,“這可是當年瓦崗的一員驍將,江湖上響當當的人物,想不到竟然躲在那裏,還一躲這麽多年。”

“是的,還有那個孟懷讓,也是隱姓埋名躲藏在夾峪溝的,先生肯定猜不到他的真實身份。”

“他什麽身份?”

“原左屯衛旅帥,就是逆賊呂世衡的部下。”

王弘義眉頭一蹙:“這就奇了,一個曾在玄武門為李世民立功的禁軍將領,竟然放著好好的官不當,跑到那個窮山溝藏了起來,這是何道理?”

“是的先生,玄泉說他對此也很困惑。”

王弘義思忖著:“難不成,他也是無涯舵的人?”

韋老六一驚:“無涯舵?”

“當年我在呂宅遍尋不獲的羽觴,會不會就是這個孟懷讓帶出去的?”

韋老六睜大了眼睛,一時反應不過來。

“倘若真是如此,那是不是意味著,那枚‘無涯之觴’,現在已經落到了蕭君默的手裏?”王弘義喃喃自語。

韋老六被他如此跳躍的思維驚呆了:“先生,這……這應該不大可能吧?”

“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王弘義道,“短短半年不到的時間,這個蕭君默已經做了多少不可能的事,難道你沒看見嗎?”

“這小子確實不簡單。”韋老六不得不承認,“現在又逃出了玄甲衛的重重羅網,下一步更不知道要逃到什麽地方。”

“如果我所料不錯,他和辯才的下一個目標,應該是荊州江陵。”

韋老六想著什麽:“您的意思是,他們下一步要做的事情,跟當年智永老和尚隱藏的那個秘密有關?”

王弘義點點頭:“我一直懷疑那個秘密就藏在江陵,現在看來,蕭君默和辯才一定會幫咱們解開這個謎團。告訴玄泉,密切留意蕭君默的動向,有任何情況,都必須第一時間向我稟報。必要的話,我可能要親自跑一趟江陵。”

“是,屬下待會兒就給他傳話。”

“對了,錦瑟今天有沒有說要過來?”王弘義抬頭望了一眼漸漸昏黃的天色。

韋老六忙道:“屬下正想跟您稟報,大小姐今日一大早就從魏王府出去了,到現在都還沒回府,也沒到咱這邊來……”

“怎麽會這樣?”王弘義霍然一驚,“你為何不早說?”

“先生別急,屬下已經派人去找了。”

王弘義背起雙手,在庭院裏快步走了幾個來回,然後停了一下,突然大步走上了回廊。

“先生,先生您要去哪兒?”韋老六趕緊跟在他身後。

“夜闌軒!”

夜闌軒的老鴇秀姑一整天都心神不寧。

自從一大清早那個神秘的女人到來之後,秀姑的心就開始怦怦亂跳了。她倒不是害怕這個尋找徐婉娘的女人會給她帶來什麽危險,而是因為在夜闌軒潛伏了這麽多年,終於等到了開啟任務同時也是結束任務的這一天,讓她感到了一種莫名的興奮和緊張。

終於可以解脫了!

整整十六年,從一個妓女熬成了一個老鴇,從一頭青絲熬到了兩鬢發白,秀姑就是一直在等待這個特殊的日子。然而可笑的是,這個日子完全是偶然降臨的,因為沒有人知道這一天會不會到來,也沒有人向她保證這個奇怪的任務一定會有終結的一天。

當初,上頭把她吸納進組織的時候就告訴她:我們給你提供一切保護,必要時也會讓你成為夜闌軒的老鴇,同時每月給你一筆不菲的錢,而你唯一的任務,就是要一直在夜闌軒待下去,直到有人來尋找徐婉娘,你把他或她引向該去的地方,然後你的任務就結束了。

什麽人會來尋找徐婉娘?她問。

不知道。上頭說,誰都有可能來。

要是有人來,會是什麽時候?她又問。

不知道。上頭說,隨時都有可能。

如果永遠不會有人來呢?

那你就得永遠待在夜闌軒,直到你死了,我們負責給你送葬。

秀姑哭笑不得,感覺這個任務就像是開玩笑。

然而,組織開出的條件實在太誘人了,讓她沒有理由拒絕。她自幼父母雙亡,無親無故,小小年紀就被人販子賣進了青樓,人間的一切心酸苦楚她幾乎嚐遍了,被人欺侮玩弄的日子她也過夠了,好不容易可以有“組織”這樣一個靠山,從此沒人敢惹、衣食無憂,這種好事上哪兒找去?所以上頭一跟她提出來,她幾乎沒有猶豫就答應了。

然後,一晃就是十六年。

她原以為這個莫名其妙的任務跟沒有任務也差不多,不會給她造成任何壓力,可隨著年齡的增長,她漸漸有了做母親的想法,想要好好嫁個人,擁有一個她從未有過的家,但是這個任務卻把她死死困在了夜闌軒,讓她哪兒也去不了,什麽都不能做。從此她就開始期盼那個尋找徐婉娘的人趕緊出現。然而春去秋來、年複一年,連昔日繁華熱鬧的夜闌軒都已經漸漸敗落了,卻始終沒有任何人來找她。秀姑覺得自己可能要老死在夜闌軒了,就為了這該死的任務。

沒想到,今天一大清早,她都還沒睡醒,這個尋找徐婉娘的人竟然毫無征兆地出現了。她壓抑著內心的興奮,裝出一副貪財如命、認錢不認人的樣子,順利地按照計劃把那個女子引向了該去的地方。接下來一整天,她都在焦急等待上頭的指令,直到午後申時左右,門縫裏終於被人塞進一張紙條,上麵畫著六條上下排列的橫線,一、三、五是斷開的,二、四、六是連著的。上頭以前告訴過她,這是周易的一個卦象,名為“既濟”,意思是已經完成,隻要看到這個卦象,就意味著任務結束,她可以遠走高飛了。

秀姑趕緊收拾金銀細軟,沒跟任何人打招呼,從後門偷偷溜出了夜闌軒。正巧,後麵的巷子口停著一輛待雇的馬車。秀姑忙不迭地跳了上去,對車夫道:“出城,往東走,去灞橋。”上頭以前教過她,若有朝一日可以離開了,不要直接往要去的方向走,而要先走反方向,再掉頭往回走,這就叫聲東擊西,可以避免被人跟蹤。所以秀姑打算先到東邊三十裏外的灞橋,再雇車折往西南,回她的巴蜀老家益州。

車夫正在打盹,臉上蓋著個破鬥笠,甕聲甕氣道:“二十文。”

“少廢話,給你三十文,快點!”

馬車很快就飛跑了起來,秀姑感覺自己的心也開始了飛翔。從平康坊往東走,隻要過東市、道政兩個坊區,便可出春明門前往灞橋。可讓秀姑疑惑的是,馬車過了東市卻往北一拐,徑直朝興慶、永嘉坊方向駛去。雖然從這兒走通化門,一樣可以出城,但明顯是繞遠了。

“停車!我要下車!”秀姑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馬車緩緩靠邊停下。秀姑掀開車門上的簾子,一張似曾相識的臉驀然映入她的眼簾,秀姑的身體瞬間僵硬。

“我說過,我會回來找你的,臭婆娘!”

謝衝一臉獰笑。

然而,還沒等他笑完,秀姑便突然握住一把簪子狠狠刺入了自己的喉嚨,鮮血立刻像湧泉一樣噴出,濺了謝衝一臉。

最後倒下去的時候,秀姑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

她覺得自己真正自由了。

王弘義匆匆出門的時候,夜禁已經開始了。從青龍坊到平康坊要經過六七個坊,路程不短,一路上他們碰到了好幾隊巡夜的武候衛。不過,王弘義一亮出腰牌,對方便無一例外地放行了。

腰牌是魏王給的,職務為工部郎中,官秩從五品上,一般武候衛無人敢攔。王弘義帶著韋老六及一幹隨從風馳電掣地趕到平康坊,敲開坊門,一口氣衝到了夜闌軒。盡管如此明目張膽地犯夜違背了王弘義一貫奉行的低調原則,可現在蘇錦瑟下落不明,他也就顧不上那麽多了。

王弘義一行凶神惡煞地衝進夜闌軒,幾乎把整座青樓翻了個底朝天,可不但絲毫未見蘇錦瑟的蹤影,連老鴇秀姑都無端消失了。韋老六揪住一個龜公的衣領,命他把東家叫出來。龜公顫抖地說秀姑既是老鴇也是東家,夜闌軒沒有別的東家。

王弘義的心驀地一沉。他知道,秀姑在這個時候突然消失,肯定與錦瑟尋找徐婉娘的事有關。現在看來,自己讓錦瑟來找徐婉娘,絕對是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

盡管韋老六再三逼問,夜闌軒的龜公和妓女們始終說不出個所以然,隻知道早上的確有個漂亮女人來找過秀姑,其他事情便一概不知了。

王弘義最後歎了口氣,對韋老六道:“留幾個人在這兒守著。明天一早,把所有弟兄都放出去,無論如何,要把錦瑟給我找回來!”

王弘義回到青龍坊的時候,看見魏王李泰正萬般焦急地在正堂上來回踱步。

今日夜禁開始後,發現蘇錦瑟仍然沒有回府,李泰便有些擔心。他本以為她回青龍坊了,可又一想,錦瑟每次回青龍坊都會事先跟他打招呼,為何這次卻沒有呢?李泰越想越不安,便立刻趕了過來,卻聽下人說王弘義方才匆匆出門了,不知道去哪兒。李泰料到他肯定是找蘇錦瑟去了,隻好等著。

一看到王弘義回來,李泰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錦瑟呢?你沒找著她嗎?”

王弘義陰沉著臉,半晌才道:“錦瑟失蹤了。”

李泰猶如五雷轟頂,大聲質問王弘義到底怎麽回事。

王弘義沒有理會他的無禮,黯然道:“都怪我,不該讓她去做這件事。”

李泰驚問到底何事。王弘義又沉默半晌,才簡要說了事情經過,但沒提徐婉娘的名字,隻說是他過去的一位紅顏知己。

李泰滿心狐疑,道:“你要找的這位,恐怕不隻是紅顏知己那麽簡單吧?”

王弘義緘默不語。

兩人僵持了好一會兒,李泰冷冷道:“先生,別怪我說話不中聽,錦瑟若有什麽三長兩短,咱倆之間怕是不好相處了。”說完便拂袖而去。

王弘義一動不動,仿佛沒有聽見,直到李泰走了許久,嘴角才泛起一絲苦笑。

蘇錦瑟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感覺周遭一片黑暗,身下的泥地潮濕冰涼,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刺鼻的腥氣和黴味。

這是什麽地方?

我死了嗎?

莫非這就是人死之後的陰間?

蘇錦瑟慢慢支起身子,覺得渾身乏力、四肢酸痛。她伸手摸索了一會兒,終於觸到一片石壁,便挪過去靠坐在壁上,然後籲了一口長氣,仿佛方才這幾個動作就把她累壞了。她努力回想了片刻,才漸漸憶起自己遭遇了什麽。

父親顯然沒有預料到尋找徐婉娘會是這麽危險的一件事,否則也不會讓自己涉險。徐婉娘到底是什麽人?為什麽時隔多年之後,還有這麽多人圍繞著她在布設迷局、引人入甕?父親和徐婉娘是什麽關係?他找徐婉娘的目的又是什麽?黛麗絲真的是祆教的祭司嗎?長安又不是法外之地,她為什麽就敢明目張膽地劫持自己?她這麽做,是在保護徐婉娘嗎?那她接下來會幹什麽,殺了我嗎?

種種迷惑就像眼前這濃密的黑暗一樣緊緊包裹著蘇錦瑟,讓她有一種喘不過氣的窒息之感。不知道過了多久,黑暗中忽然響起一陣丁零當啷開鎖的聲音,緊接著便倏然一亮,有人走了進來。

昏暗的燭光對此刻的蘇錦瑟來講就像刺目的太陽一樣無法直視。她連忙抬手遮擋,同時把臉別了過去。

來人站在了她的麵前:“貴檀越,本祭司招待不周,讓你受委屈了。”黛麗絲的聲音溫柔悅耳,就像是布道的開場白。

蘇錦瑟用了好一會兒才適應了亮光:“不,祭司的招待很特別,讓人印象深刻。”

黛麗絲蹲下來,衝她粲然一笑:“既然貴檀越如此賞光,那咱們就可以好好聊聊了。”

“是啊,祭司可以跟我聊聊,你們祆教何時幹起了綁架殺人的勾當?”

黛麗絲咯咯笑了起來,聲音依舊那麽動聽:“本教隻對付惡人。你要想證明自己不是惡人,就得告訴我你是誰,什麽人派你來的,找徐婉娘的目的是什麽。”

蘇錦瑟隨口扯了個名字,接著道:“我就是個普通人,家父與徐婉娘是故交,托我看望她一下,別無他意。”

“你沒說實話。”

“信不信由你。”

“既然貴檀越這麽不坦誠,那我就愛莫能助了。”黛麗絲站了起來,“隻能留你在這兒多住些日子。”

“祭司就不怕我的家人找上門來,跟你們要人?”

“本教既然敢留你,就不怕任何人上門。”黛麗絲冷笑道,“對了,我還不妨告訴你,我今天來見你,是給你一個機會。你若執意不說實話,那也沒關係,你那三個隨從會說的。”

“他們還活著?”蘇錦瑟有些詫異。

“當然。你昨天看到的景象,隻是本祭司小露一手罷了,難道你還真以為他們變成三團腐肉了?”

蘇錦瑟恍然。

原來她昨天目睹的恐怖景象,就是祆教的幻術。

之前她隻是對此略有耳聞,可萬萬沒想到會那麽恐怖,又會逼真到那種程度,簡直令人匪夷所思。她又想起那天目睹異象之前,似乎先是聞到了一陣異香,或許正是那個東西迷惑了人的心智,讓人產生了種種可怕的幻覺。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我也知道,刑罰對他們沒用。”黛麗絲看穿了她的心思,得意一笑,“所以,我沒打算對他們用刑。恰恰相反,我會用心款待他們,給他們喜歡的東西。”

“你用錢也收買不了他們。”

“誰說我想用錢收買了?”

蘇錦瑟看著黛麗絲,忽然明白了,她指的是美色。

“等你的人臣服在我們波斯女人的石榴裙下,他們自然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到那時候,你想說都沒機會了。”

黛麗絲揚長而去。然後,有人把一盤黏糊糊的食物扔在蘇錦瑟麵前,像對待一隻狗一樣,緊接著關門落鎖,地牢就重新陷入了黑暗。

孫伯元的手下孫樸帶人在通軌坊桃花巷蹲守了幾日,終於逮住了姚興。

孫樸把姚興關在了一處隱秘的宅子裏,對他用了刑,想逼他供出冥藏和楊秉均的情報,不料這家夥居然隻字不吐。孫樸無奈,隻好上報孫伯元和李恪。李恪決定親自出馬,來會一會這個姚興。

第一眼看見姚興的時候,李恪幾乎認不出他來。

姚興已經與從前判若兩人:一道長長的刀疤從右邊額頭掠過眼角,爬過臉頰,一直延伸到上唇;以前唇上留著兩撇八字胡,現在卻刻意沿著下巴留了一圈絡腮胡;原本濃密的眉毛則拔掉了大部分,變成了稀稀疏疏的掃帚眉。

姚興變成今天這副模樣,自然是拜冥藏先生王弘義所賜。

那道刀疤便是王弘義親手給他留的,分寸拿捏得很好,既足以讓他破相,又不至於傷筋動骨。王弘義這麽做,首先是對姚興在甘棠驛行動中的無能所做的懲罰,其次是通過毀容讓他“改頭換麵”,以防被人認出。

看著眼前這個換過臉的姚興,李恪不禁有些唏噓,若不是孫伯元查到了姚興的姘頭,然後在姘頭處將他逮著,想靠海捕文書上的畫像捉拿姚興,恐怕就是緣木求魚了。

孫樸用一桶水潑醒了昏迷的姚興。李恪走上前,微笑地看著他:“姚興,知道我是誰嗎?”

姚興抬起眼皮,失神地瞟了他一眼,又把頭耷拉了下去。

“不認識?那就自我介紹一下。我姓李,名恪,吳王爵,曾任安州都督,目前閑居在京,沒事的時候就幫朝廷抓一兩個逃犯,這也是你此刻被關在這裏的原因。”

“吳王?”姚興再次抬起眼睛,有些意外,“你是吳王殿下?!”

“如假包換。”李恪仍舊笑道,“說說吧,楊秉均現在藏在哪裏,冥藏又在何處?你們到長安來,究竟想做什麽?”

“為何不說?冥藏和楊秉均把你害到這個地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難道不恨他們嗎?要論罪,他們是主犯,你不過是脅從,憑什麽你落到這步田地,卻任由他們逍遙快活?”

姚興仰頭,直直地盯著房梁:“盡管如此,可他們終歸對我有知遇之恩,我不想出賣他們。”

“這麽講義氣?”李恪嗬嗬一笑,“可我要是出個好價錢呢?你賣不賣?”

姚興冷哼一聲:“落到你手裏就是個死,再大的價錢我也沒命花。”

“沒錯,到了我手裏,你肯定是活不成了。不過,我相信咱們還有交易的機會。”

“死都死了,我還跟你交易個屁!”

啪的一聲,孫樸重重甩了他一巴掌:“在殿下麵前,你小子放尊重些!”

姚興橫眉怒目,掙紮了一下,可他的身子卻被鐵鏈牢牢鎖著,絲毫動彈不得。

李恪趕緊抬手止住孫樸,對姚興道:“姚興,你雖然快死了,可我知道,你在這世上,還有在乎的人。我說得對吧?”

姚興一怔,猛然睜大了眼睛:“你什麽意思?我的妻兒老小都流放嶺南了,該遭的罪也都遭了,你不能拿他們來要挾我……”

李恪哈哈一笑:“姚興,請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嗎?我堂堂皇子,會幹那種下三爛的事情?我說的這個人,你心裏清楚,她雖然不是你的家人,可在你心中,或許勝似家人。”

說完,李恪不等他做何反應,給了孫樸一個眼色。孫樸轉身出去,片刻後便帶了一個四十來歲、白白胖胖的婦人進來,她就是姚興的姘頭郭豔。

郭豔與姚興四目相對,眼中立刻噙滿了淚花。姚興也當即紅了眼眶,用力掙紮了一下,嘴裏囁嚅著,卻說不出話來。

事前,得知姚興在長安有這個姘頭後,李恪便命人暗中調查了二人的關係。讓李恪沒想到的是,姚興與郭豔之間竟然有著多年的感情,而且還是真情。

郭豔早年曾混跡平康坊的青樓,與當時在長安任職的姚興相識,兩人起初隻是逢場作戲,後來卻動了真情,姚興甚至想過替郭豔贖身,娶回家裏做妾,可畢竟身在官場,名節為重,終究還是沒有勇氣。這次他像條喪家之犬一樣潛回長安,千方百計打聽到了郭豔的下落,原本隻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去找她,沒想到郭豔一點都不嫌棄他,不但待他跟從前一樣,而且噓寒問暖,更不要他一文錢。

世人都說戲子無義婊子無情,可落難的姚興卻在郭豔身上感到了雪中送炭般的溫暖和真情。他在心裏暗暗發誓,有朝一日一定要帶郭豔遠走高飛,讓她有一個幸福安穩的後半生。無奈姚興自己卻被王弘義牢牢控製著,根本沒有這個機會,所以他隻能在心裏祈禱上蒼,希望像郭豔這麽善良又有情有義的人,將來能有一個好的歸宿……

許久,姚興才看著李恪:“不知殿下想拿郭豔怎麽樣?”

“你別誤會,我不是想用她要挾你。恰恰相反,隻要你把該說的東西都說了,我向你承諾,我可以保她平安,讓她後半生衣食無憂。”

“如果……”姚興艱難地選擇著措辭,“如果她想嫁人,我希望她能找一個對她好的男人,安安穩穩地過下半輩子。”

李恪點點頭,拍了拍他的肩膀:“姚興,就憑這句話,我就敬你是條漢子。你放心,我一定幫你轉達,倘若她有需要,我也會盡力幫她。”

“多謝殿下!”姚興的神色忽然平靜了許多,“不過,關於冥藏先生的事情,我還是不能告訴殿下。”

“怎麽又繞回來了?”孫伯元臉色一沉,“殿下都答應你照顧郭豔了,你還這麽死心眼?”

姚興苦笑了一下:“我固然放心不下郭豔,可我也放心不下被流放嶺南的家人。兄弟,我知道你也是天刑盟的人,你就不想想我出賣冥藏的後果?他那種人什麽事幹不出來?如果讓他知道是我出賣了他,我在嶺南的家人還有活路嗎?”

孫伯元身為天刑盟的人,一聽也覺得不無道理,便沉默了。

李恪沉吟半晌,笑了笑:“也罷,我不難為你,別的不說就算了,你現在隻需告訴我一件事:楊秉均到底藏在什麽地方?”

姚興黯然良久,最終吐出了三個字:“魏王府。”

李恪和孫伯元相顧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