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士族

李世民連續兩天徹夜無眠。

第一晚是因辯才逃脫而震怒,整夜守在兩儀殿中等候消息。第二晚,李世民冷靜了下來,把迄今為止獲知的有關《蘭亭序》的秘密從頭到尾梳理了一遍,發現自己忽略了一個重大的追查方向:士族。

既然辯才說天刑盟是王羲之等世家大族在蘭亭會上成立的,那麽從這些士族後人的身上查起,不就能挖出天刑盟了嗎?然而,李世民轉念一想,便又有些沮喪。蘭亭會是東晉永和九年舉行的,迄今已近三百年,這些士族早已開枝散葉,每一姓的後人都足有成千上萬,如何確知哪些後人才是天刑盟成員?

李世民唯一知道的,就是智永侄孫王弘義繼承了冥藏舵。此前他已命有司徹查此人,可查到的線索卻少得可憐:王弘義生於隋文帝開皇年間,是越州人,但早在隋煬帝大業初年便離開了越州,不知所蹤;此後又值隋末戰亂,其具體行蹤更是無從查考,故而從各級官府的戶籍檔案中根本找不到他的半點蹤跡。

連有名有姓的王弘義尚且如此,其他的天刑盟成員更不必說。為此,李世民輾轉反側、苦思冥想,在**折騰了大半宿,始終沒有良策。直到天色微明,他感到頭昏腦漲又腰酸背痛,氣得翻身坐起,正準備叫趙德全端一盆冷水進來醒醒腦,一道靈光卻在此時不期而至地閃現在他的腦中。

“德全!”李世民一聲大喊,“傳房玄齡、長孫無忌、岑文本即刻入宮!”

全麵打壓江左士族?!

兩儀殿內,三省長官房玄齡、長孫無忌、岑文本乍一聽皇帝表明這個意圖,登時一臉驚愕、麵麵相覷。

“敢問陛下,”房玄齡率先發言,“您為何忽然有這個想法?”

“忽然嗎?”李世民淡淡道,“朕十年前就已經讓高士廉和岑文本他們修訂過《氏族誌》了,目的就是甄別士庶、褒忠貶奸,當時便已貶黜了一大批舊士族,你忘了嗎?”

所謂氏族,就是士族,即指“官有世胄,譜有世官”的世家大族。自魏晉南北朝以來,由於受曹魏九品中正製影響,家世門第成為定品的主要條件,所以數百年間,國家政權都由一些世家大族把持,選拔官員也以郡望門第為標準,這在當時稱為“尚姓”,也就是以姓氏門第為尊。豪門士族為了維護血統的純正,嚴禁與寒門庶族通婚。到了隋末唐初,隨著朝代更迭和曆史變遷,舊士族的勢力已經大為削弱,一批建立功勳的庶族崛起,然而“尚姓”的積習卻不易消除——很多在李唐朝廷中身居高位的庶族,仍然爭先恐後與舊士族聯姻通婚,而舊士族則表現得相當傲慢,不僅索要巨額聘禮,有時還會出爾反爾,似乎仍然看不起李唐朝廷的新貴。

對此,李世民極為不滿,對群臣發出了“卿等不貴我官爵耶?”的質問,遂於貞觀六年,以“輕重失宜,理須改革”為由,命時任吏部尚書高士廉、中書侍郎岑文本、禦史大夫韋挺等人“刊正姓氏”,重新排列天下各姓氏的等級,摒棄過去的“尚姓”積習,改為“尚官”原則,即以當下的官爵大小作為等級高下的唯一標準。為此李世民對高士廉等人一再重申:“不須論數世以前,止取今日官爵高下做等級。”經過數年反複修訂,一部全新的《氏族誌》於貞觀十二年頒行天下,共收二百九十三姓,分為九等,一等為皇族,二等為外戚,餘皆以官爵大小類推,而一批舊士族則理所當然地遭到了黜落,被排在了後麵。

房玄齡想起了這樁往事,卻仍然沒弄明白李世民舊事重提的目的,隻好硬著頭皮問道:“陛下,既然天下各姓皆已重新排定,如今朝野皆以當朝衣冠為尊,何故還要打壓當年的江左士族呢?”

“問得好!”李世民朗聲道,“朕今日一大早便召諸位入宮,就是要告訴你們一個天大的秘密,待朕說完,你們心中便自有答案了。”

聽皇帝這麽一說,房玄齡等三人頓時好奇心大起,都睜大眼睛看著他。

“諸位可知,當年王羲之在蘭亭會上幹了一件什麽事情?”李世民賣了個關子。

三人交換了一下目光。

房玄齡和長孫無忌早已從李世民這裏得知了一些《蘭亭序》的秘密,所以並未很詫異,隻是不知道李世民此刻要說什麽。岑文本則自始至終均未參與此事,自然一無所知,便答道:“回陛下,據臣所知,蘭亭會是一代書聖王羲之主持的一次文人雅集,陛下最推崇的千古名作《蘭亭序》,便是王羲之在此會上以蠶繭紙、鼠須筆揮毫而成。此乃天下共知之事,臣實不知陛下此問何意。”

“嗯,朕原本也跟你一樣,以為蘭亭會隻是王羲之召集一幫文人雅士喝喝酒、作作詩而已,可是,朕被騙了,你們也被騙了,數百年來,全天下之人都被騙了!”李世民道,“事實上,王羲之就是在這次蘭亭會上,成立了一個規模龐大的秘密組織——天刑盟。”

此言一出,盡管房玄齡和長孫無忌已經略有所知,還是感到了驚詫,而岑文本更是瞠目結舌,完全反應不過來。

接著,李世民便把辯才告訴他的有關天刑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在場三人。

“現在,想必諸位已經明白朕的心思了吧?”

三人暗自揣摩皇帝的意圖,心下已然明白,皇帝顯然是準備出台一些強力舉措打壓舊士族,迫使隱藏在江湖中的那些天刑盟分舵現身。但房玄齡和岑文本都沒有開口,因為揣摩聖意終究有些敏感,所以他們打定了主意,隻等皇帝下旨,他們執行便是。隻有長孫無忌多了一層外戚的關係,這種時候由他接話最合適,便道:“敢問陛下,欲對哪一些士族采取行動?”

“王、謝、孫、袁、庾,以這幾大舊士族為主。另外,凡是當年參與蘭亭會、至今仍有一定勢力的大族,都有必要加以敲打。”

“那,不知陛下準備采取什麽舉措?”

“這就是朕找你們來的原因。”李世民道,“都說說,該怎麽做,才能達到敲山震虎的目的,既把那些天刑盟分舵都逼出來,又不至於驚擾天下,壞了我朝海晏河清的局麵。”

房玄齡和岑文本仍然保持著沉默。

長孫無忌略加思忖,道:“啟稟陛下,臣以為,以王、謝為首的士族後人,雖經兩晉南北朝以來的數百年離亂,但餘勢未衰,至今經營工商、家道殷實者仍為數眾多,有不少人甚至家財億萬、富甲一方。常言道財大者氣粗,天刑盟之所以能在隱秘狀態下延續至今,且仍然有能力暗中作亂,其主要緣由,便是背後有豐厚財力為其後盾。倘若朝廷有的放矢地頒布一些法令,遏製這些士族之經營活動,打擊其獲利豐厚之產業,定可收釜底抽薪之效——一旦財源枯竭,這些潛伏的黑勢力必然會浮出水麵,到那時,陛下便可從容出手,將其一網打盡!”

李世民頻頻頷首:“不錯,是個好辦法!”

房玄齡和岑文本暗暗交換了一下眼色,卻仍緘口不言。

長孫無忌得了讚許,微露喜色,更趨一步道:“除了釜底抽薪、斷其財源之外,臣還有一策,不知當不當講。”

“講!”

“是。以臣看來,倘若將這些世家大族看成一棵樹,那麽數百年來之時勢變遷,正形同四季之遞嬗。如今此樹雖曆寒秋嚴冬,枝葉大多枯萎凋零,卻仍複屹立不倒、生機未絕,原因究竟何在?其一便是臣方才所言,雄厚之財力恰如碩大之軀幹,足以令其承受風刀霜劍之砍斫,但僅有軀幹是遠遠不夠的,還須有隱藏在土壤之下的深厚根係,方能維持其生機。而臣以為,這些士族之根,便是兩個字:文脈。”

長孫無忌故意頓了頓,暗暗玩味了一下李世民聚精會神、眉頭微蹙的表情,不禁對自己今日的表現頗有幾分自得,旋即接著道:“何謂文脈呢?古人言:遺子黃金滿籯,不如教子一經。這些士族向來以詩書傳家,其先人教給子孫後代的,又何止一經兩經?故而臣以為,江左士族數百年來之所以生生不息,根源便是在其傳承不絕之文脈……”

“無忌,”李世民忍不住打斷了他的長篇大論,“有什麽法子不妨直接說出來,不要扯得太遠。”

“是,臣這就要說到重點了。”長孫無忌微覺尷尬,咳了咳,接著道,“陛下自登基以來,廣開科舉取天下士,使得無數寒門子弟擁有了公平、公正的上升之階,此乃陛下澤被群生之盛德,亦我大唐萬千子民之大幸!然則臣也發現,這十數年來的科考,寒門庶族錄取的比例,還是遠遠低於世家大族。個中原因,首先便是臣方才所言之‘文脈’:士族子弟,家有藏書學有良師,在科考應試中自然優勢占盡;其次,一旦科舉及第,舊士族憑其家族郡望和官場人脈,又能在此後的吏部詮選中幫子弟請托鑽營,快速獲取官職。據臣所知,以王、謝為首的江左士族,這些年經由此途入仕為官者不在少數。故臣之第二策,便是請陛下以維護公平、公正為由,下旨嚴查近年入仕的士族子弟,若涉嫌請托鑽營者,便予以貶謫黜落;今後科考及詮選等事,亦複從嚴審查遴選。如此一來,便能阻斷江左士族的上升之階,令其再無出頭之望。他們若不願坐以待斃,必會鋌而走險,自動暴露。屆時,陛下不費吹灰之力,便可將其一一剪除。”

長孫無忌一席話說完,大殿上陷入了沉寂。房玄齡和岑文本顯然對這個辦法不敢苟同,但皇帝尚未表態,也不便立即反駁,隻好一邊偷眼觀察皇帝的神色,一邊懷著複雜的心思繼續保持沉默。

李世民聽完,臉上的表情居然沒什麽變化。長孫無忌暗暗瞄了幾眼,心中頓時有些忐忑。片刻後,李世民才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然後並不看長孫無忌,而是對房、岑二人道:“二位聽了這麽久,就沒什麽想說的嗎?”

房玄齡終於沒能忍住,俯首一揖,道:“回陛下,臣以為長孫相公第一策尚無不可,然第二策卻有待商榷。”

“哦?”李世民眉毛一挑,“說說你的看法。”

“我朝一向吏治清明,雖說吏部選官不乏請托鑽營、貪贓納賄之事,但終究是少數,若以此為由全麵打壓江左士族,恰恰違背了我朝公平、公正的取士原則,一來恐人心不服,二來有損朝廷威信。另外,此議若行,臣擔心主事之人借機打擊異己、結黨營私,亦恐朝野上下人人自危、相互攻訐。若此,必致朝綱紊亂、天下不寧,故臣以為不妥。”

長孫無忌聞言,頗為不悅,正欲出言反駁,卻見皇帝悄悄用眼神製止了他,便強忍下來。李世民看著房玄齡,輕輕一笑:“玄齡啊,你怕有人借機結黨營私,此慮甚是!朕坐在這方禦榻之上,每日所慮,恐怕沒有比之更甚的了。不過,話說回來,臣子若存了私心,何時不可結黨?何事不能營私?不說別的,就說這幾年有目共睹、愈演愈烈的奪嫡之爭吧,依房愛卿看,在這件事上,大臣們有沒有結黨營私呢?”

房玄齡一怔,心中立時生出不祥的預感。皇帝忽然把話題扯到這上麵,絕對不是無意的,可他到底想說什麽呢?

“回陛下,此事臣從未慮及,亦鮮少關注,故不敢置喙。”

“從未慮及?鮮少關注?”李世民嗬嗬一笑,“不會吧?據朕所知,你家二郎不是跟青雀走得很近嗎?莫非你想告訴朕,他們在一起從來隻談風月,不問國事?”

“這……”房玄齡的神色隱隱有些慌亂,“回陛下,犬子與魏王殿下自小便是玩伴,他們在一起談些什麽,臣雖不知情,但臣相信,犬子定然不會涉足奪嫡之事……”

“是嗎?你就這麽有把握,你家二郎決然不會涉足奪嫡之事?”

“臣……臣擔保,犬子他……他沒有這個膽量。”

“他沒膽量,可你有啊!”李世民斂起笑容,身子微微前傾,“房愛卿,其實你也別急著把自己摘得那麽幹淨。朕知道,滿朝文武介入奪嫡之爭的人多的是,絕對不止你們父子二人。以朕看來,如今我大唐朝廷,可謂是‘文武之官,各有托附;親戚之內,分為朋黨’,大臣們老早就都選好邊、站好隊了。房愛卿貴為百僚之首,應該比朕看得更清楚吧?”

房玄齡的額頭上早已是冷汗涔涔,卻又不敢伸手去擦,神情極是狼狽。

長孫無忌看在眼裏,心中不覺生出陣陣快意。

其實他和房玄齡並沒有什麽個人恩怨,反而有多年共事之誼——早在李世民跟隨高祖起兵打天下的時候,他們二人便是李世民最為倚重的左膀右臂,後來又在玄武門之變中一起輔佐李世民奪嫡繼位,一路走來也算和衷共濟、誌同道合。然而,恰恰因為二人都是資格最老的功臣元勳,所以近來便暗暗形成了角力之勢。畢竟一山難容二虎,隨著大唐國力的日漸強盛,誰最終會成為貞觀一朝的首席宰相而名垂青史,就成了二人心中最大的念想。加之眼下又處在奪嫡的節骨眼上,長孫無忌一心想擁立李治,自然對擁護李泰的房玄齡父子心存敵意。今日皇帝借著討論士族之機突然對房玄齡發難,雖然令長孫無忌有些始料未及,但卻是他一直暗暗期盼的事情。

此刻,房玄齡已經不知如何答言,隻好撲通一下跪伏在地,顫聲道:“臣細行不檢,教子無方,有負聖恩,實不堪為百僚之首,還請陛下恩準,即刻罷去臣之相職。”說完,雙手微顫地取下烏紗,然後端端正正地捧著,高高舉過頭頂。

岑文本沒想到這場廷議居然會引出這個結果,慌忙躬身道:“啟稟陛下,房相公雖細行不檢,然大節無虧,若遽然罷職,恐人心不安,還望陛下念其有功於朝,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罷職?朕說過要罷他職了嗎?”李世民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禦榻上,“你也看見了,這是他房玄齡自己想撂挑子嘛,朕還在尋思怎麽挽留他呢。”

房玄齡聞言,越發窘迫:“陛下,臣犯了大錯,不敢再貪戀祿位,隻求早日致仕、閉門思過,萬望陛下成全!”

“玄齡兄,”長孫無忌不鹹不淡地發話了,“聖上是就事論事,又沒說要責罰你,你何必反應這麽大,動輒就請辭呢?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嗎?”

房玄齡當然知道長孫無忌是在貓哭耗子,遂無聲冷笑,也不答言,隻堅決地把烏紗又舉高了一些。

“房愛卿,你真的想回家閉門思過嗎?”李世民看著他。

“回陛下,臣意已決。”

“那也好。”李世民點點頭,“《尚書》有言:不矜細行,終累大德。你多年高居相位,戒慎恐懼之心或許早已淡薄,所以才會忘記這句話。而今,你既然願意反躬自省,朕也不攔著你,就給你一點時間,讓你回家好好思過吧!”

房玄齡苦笑了一下:“謝陛下。”

“岑文本。”

“臣……臣在。”岑文本沒料到皇帝真會走這一步,一時還回不過神來。

“你即刻擬旨:經查,尚書左仆射房玄齡不矜細行,有失臣節,故暫停其職,勒歸私邸,由侍中長孫無忌檢校尚書省事。”

“臣遵旨。”岑文本難掩無奈之色。

長孫無忌受寵若驚,忙跪地叩首:“謝陛下隆恩,臣誠惶誠恐!”

檢校尚書省事,便是代理尚書左仆射一職,同時仍兼門下省侍中,就等於一人身兼二省長官之職。如此,長孫無忌不僅一躍而成首席宰相,且是大唐建國以來權力最大的宰相,自然是令他喜出望外。

“無忌,你今日所獻二策,朕以為完全可行,此事就由你全權負責。你盡快擬個詳細條陳上來,朕審閱之後,立即予以全麵推行。”

“臣領旨。”

“另外,你一人身兼二省之責,又要推行此事,恐怕擔子會很重,朕希望你推薦一人出任侍中,好幫你分憂。你看什麽人合適?”

唐代的侍中、中書令,均可由一到二人出任。長孫無忌略為思忖,道:“回陛下,臣以為黃門侍郎劉洎沉穩持重、勤敏於事,可任侍中。”

李世民中意的人選其實也是劉洎,卻又問岑文本道:“文本,你認為呢?”

“回陛下,臣亦推薦劉洎。臣與劉侍郎二十多載同僚,對其知根知底。此人老成幹練,行事審慎,思慮周詳,的確是侍中的不二之選。”

劉洎和岑文本當年同在南梁蕭銑朝中任職,劉洎是黃門侍郎,岑文本是中書侍郎,蕭銑敗亡後又一同歸順唐朝。二人不僅同僚多年,且私交甚篤,所以對這項任命,岑文本當然不會有異議。

“那好,就這麽定了!”李世民朗聲道,“打壓江左士族、迫使天刑盟現身一事,就交給你們三位了,朕希望爾等不辱使命,給朕一個滿意的交代。”

一駕不起眼的馬車在安邑坊摩肩接踵的人潮中穿行。

車中坐著李恪,一身商人裝扮。

他閉著眼睛,看上去麵無表情,可心裏卻是五味雜陳。從前天夜裏得知蕭君默入宮劫走了辯才父女到現在,李恪的內心就沒有一刻平靜過。他怎麽也沒有料到,蕭君默那天出宮時莫名其妙丟下的那句話,背後的潛台詞居然是這個。

“李恪,假如有一天你找不著我了,會不會悶得慌?”

這小子居然用這種方式跟自己告別,實在可恨!原來他那幾日天天吵著要出宮回家,目的便是要劫走辯才父女。可他身上的多處傷口都未痊愈,如何經得起折騰?

昨天一大早聽說宮裏出了大事,李恪便慌忙入宮去跟父皇打聽消息。趙德全說父皇徹夜未眠,這會兒正在安寢。李恪不敢打擾,便去找李世勣,正趕上李世勣在奉旨清查玄甲衛人員。當時李恪心裏便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馬上又趕到蕭君默家,卻見大門緊閉,敲了半天也沒人來應門。

李恪的心一下就沉了。是日午後,宮裏終於傳出準確的消息,果然是蕭君默夥同宦官米滿倉劫走了辯才父女。

他這麽做到底是為了什麽?

李恪百思不得其解,難道他喜歡上了那個叫楚離桑的女子,為此不惜毀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倘若如此,那這家夥真是傻到家了!世上的女人千千萬萬,什麽樣的找不到?何苦為了一個女人付出這麽大的代價?

想到這些,李恪就恨不得立刻找到這個渾蛋,狠狠扇他幾巴掌,讓他清醒過來。可是,現在蕭君默到底在哪裏卻沒人知道,甚至是死是活都不好說。聽禁軍說,事發當晚禁苑裏發現了很多血跡,李恪想,那裏頭肯定有蕭君默的。太醫早就說了,他身上那些傷口才剛剛愈合,不能劇烈活動,可這小子居然敢在這種情況下去幹劫人的事,簡直是不要命了!如果不能得到及時救治,這小子現在說不定已經橫屍荒野了……

就在李恪胡思亂想的時候,馬車停了下來,外麵禦者輕聲道:“殿下,到了。”

李恪掀開車簾,迎麵是一座富麗堂皇的酒樓,門匾上寫著“醉太平”三個燙金大字。身著文士常服的李道宗從門口大步迎了出來。

“人到了嗎?”李恪問。

“早到了,就等三郎你了。”

李道宗領著李恪來到二樓一間僻靜的雅室,裏麵早已備好酒菜,身著便裝的尉遲敬德正與一名五十多歲、滿麵紅光的大漢聊得起勁。一見李恪進來,二人趕緊起身見禮。

“在下孫伯元,見過三郎。”大漢身材魁梧,一開口更是聲若洪鍾,一望可知是武學功底相當深厚之人。

“孫先生,遠道而來辛苦了。”李恪回禮,“快快請坐。”

四人入座,略加寒暄之後,李恪便了解了孫伯元的背景。他是一個大鹽商,掌控著天下各道州縣的數十座鹽井和鹽池,在京城的東、西兩市也開設了數家大鹽鋪,此外又經營賭場、當鋪、酒樓、田莊等,家財億萬,手下夥計足有五六千人之多。這家醉太平酒樓,便是孫伯元在京城的諸多產業之一。巧的是,這家酒樓所在的安邑坊,與吳王府所在的親仁坊隻有一街之隔,又毗鄰東市,所以便成了孫伯元在長安的最佳落腳處。

孫伯元的表麵身份是富商巨賈,不過真正讓李恪感興趣的,還是隱藏在這些東西背後的真實身份——天刑盟九皋舵舵主。

不出李恪之前所料,這個孫伯元,正是蘭亭會上東晉名士孫綽的後人。

孫伯元相當豪爽,一陣寒暄之後便直接向李恪表了忠心,聲稱願為他赴湯蹈火,可見尉遲敬德之前已經跟他交過底了。李恪聞言,淡淡笑道:“先生盛情,我心領了。不過,眼下倒不需先生去赴湯蹈火,隻需幫我找一個人。”

“三郎盡管吩咐,孫某在京師的手下,少說也有三四百人,全聽三郎調遣。”

“如此甚好!”李恪說著,給了李道宗一個眼色。李道宗當即取出一紙海捕文書,放在孫伯元案上。

“楊秉均?”

“對,原洛州刺史,其實是冥藏的手下。”尉遲敬德插言道,“說起來,也算是跟你同盟的兄弟。”

“同一個盟是沒錯,但兄弟二字就扯不上了。”孫伯元冷冷一笑,“自從武德九年本盟盟主下達了‘沉睡’指令,大夥就各幹各的了,誰跟誰是兄弟?”

李恪和李道宗交換了一下眼色。天刑盟盟主竟然會選擇“武德九年”這個時間點命令組織沉睡,似乎頗為耐人尋味。

尉遲敬德哈哈一笑:“這敢情好,三郎本來還擔心讓你去抓這家夥,會壞了貴盟的規矩呢。”

“壞不了,本盟現在的規矩就是豬往前拱,雞往後刨,各尋各的活路。”孫伯元笑道,然後把目光轉向李恪,“敢問三郎,這個楊秉均犯了何事?”

“光天化日下刺殺玄甲衛郎將。”李恪道,“我奉旨捉拿此人,費了不少力氣,可他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點蹤跡都沒有。”

“三郎如何知道此人還在長安?萬一他早跑了呢?”孫伯元問。

“此人犯案那天我恰好在場,便命手下追捕,結果手下追到城裏才被他脫逃,隨後朝廷便封鎖了所有城門,嚴查一切過往行人,直至今日。所以,他逃出長安的可能性很小。另外,有可靠情報顯示,楊秉均和冥藏舵主此次來京,主要目的絕非刺殺玄甲衛郎將,而是有更大的圖謀,因而後續必然還有行動。據此可知,楊秉均一定還在長安。”

孫伯元點點頭,盯著文書上的畫像看了片刻,道:“三郎,孫某有一個想法,不知當不當說。”

“但說無妨。”

“以三郎的身份都找不出此人,可見他藏匿的地方定不尋常。依在下之見,直接追查此人恐非上策,不如從他身邊的人入手。三郎可知,這個楊秉均是否有常年追隨左右的心腹之人?若有這方麵的線索,便不難順藤摸瓜找到他。”

對啊,我怎麽就沒想到呢?李恪不禁暗罵自己不動腦筋,同時也佩服孫伯元,不愧是老江湖,一句話便讓事情有了轉機。李恪回想了一下,楊秉均在洛州任上時,身邊似乎有一個叫姚興的長史,而且一同參與了甘棠驛事件,之前朝廷也曾發布對此人的海捕文書,隻是時間一長,他便淡忘了。

李恪隨即把姚興之事告訴了孫伯元,然後對李道宗道:“承範叔,你回頭便把姚興的畫像交給孫先生。”

李道宗字承範,李恪從小就這麽叫他。李道宗點頭答應,看向孫伯元的目光也有了幾分敬佩之色。尉遲敬德見自己的結拜兄弟一來便令李恪和李道宗刮目相看,不覺也有些得意。

“三郎,請放心,隻要楊秉均和姚興還在長安,孫某一定有辦法把他們揪出來!”孫伯元信心滿滿地道。

李恪一笑:“好,我相信孫先生。”

蕭君默四人在夾峪溝安頓下來後,一晃就過了十來天。

楚離桑作為這群人中唯一的女性,責無旁貸地掌起了勺,不僅天天給蕭君默做各種羹湯藥膳滋補身體,給父親做素菜,而且拿出看家本領,每天都做五六道菜給大夥吃,還花樣翻新、頓頓不同。

孟懷讓和三個兒子已經過了好多年沒有主婦當家的清苦日子,這下可算是享福了,每頓都吃得滿嘴油光、肚子滾圓。三個兒子便不自覺地圍著楚離桑轉,天天爭先恐後到灶屋給她打下手,或者照她的吩咐到山上打野味。楚離桑也樂得支使他們,還不時跟他們打打鬧鬧。

蕭君默在楚離桑的悉心照料下,身體恢複得很快,傷口基本上都已愈合。這些天來,蕭君默都有意無意地躲著楚離桑,因為辯才那天說的事著實給了他莫大的壓力,所以這些天他一看到楚離桑,心裏就總是有障礙。楚離桑顯然也察覺到了,卻不知是何緣故,又不敢開口問,因此兩人之間的關係就變得既客氣又別扭。

時值初夏,正是多雨季節,連日**雨霏霏,孟懷讓腿上的舊傷複發,疼得下不了地。這日清晨,陰雨終於止歇,孟家大郎牽著一頭毛驢準備出門。蕭君默也起了個大早,正在院子裏舒展筋骨,見狀便問:“大郎這是要出門?”

“到縣城去給我爹抓藥。”孟大郎憨憨一笑,“家裏的藥沒剩幾服了,這雨季還長,今兒好不容易放晴,我得趕緊去一趟。”

“家裏怎麽不備匹馬?騎驢多慢啊。”蕭君默注意到孟家的毛驢雖然壯實,卻有些無精打采。

“別提了。”孟大郎苦笑,“原來養著兩匹,一公一母,本來還尋思著下崽賣錢呢,可前陣子都被三郎那臭小子給輸掉了。”

“三郎好賭?”蕭君默有些意外。孟家三個兒子,就數小兒子最為精明、腦子活泛,蕭君默對他印象不錯,沒想到卻是個不上進的。

孟大郎歎了口氣:“為這事,那渾小子沒少挨我爹的揍,每回都說要改,可每回都是放屁!這不,昨天半夜一聲不吭又溜了,我尋思可能是賭癮犯了,又跑縣城去賭了,今兒也打算順道尋他一尋。”

“要不,騎我的馬去吧,反正那馬閑著也是閑著。”蕭君默道。他們騎來的那四匹馬,這些天都在屋後的馬廄裏養著,天天喂著孟家自己栽種的苜蓿,明顯都長膘了。

“不了不了,這頭驢我使慣了,生馬反而騎不來,多謝蕭郎好意。”孟大郎憨笑著推辭,牽驢出了院門,抬頭望了眼陰晴不定的天色,便匆匆騎上驢走了。

“山道泥濘,路上小心。”蕭君默也走出院門,衝著他的背影叮囑了一句。

孟大郎揮了揮手,然後便在坑坑窪窪的山路上晃晃悠悠地走遠了。

蕭君默蹙眉目送著他的背影,心頭忽然浮出一絲隱隱的不安。正沉吟間,辯才悄無聲息地走到他身後:“今日天晴雨歇,草木清新,蕭郎可願陪貧僧到山上走走?”

雨後的秦嶺山脈黛藍如洗。群山逶迤,把夾峪溝環抱其中。遠近高低的草木翠綠蔥蘢,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腥氣和花草樹木的清香。

蕭君默與辯才信步走在山間樹林中。他閉上眼睛,翕了翕鼻翼,感覺已經很久沒有與大自然如此親近過,心中不由得泛起一種久違的安詳與靜謐之感。辯才站在他身邊,手裏摩挲著一片青翠欲滴的樹葉,冷不防道:“不知蕭郎有否考慮過自己的未來?”

“我的未來?”蕭君默睜開眼睛,笑了笑,“我的未來不是早已跟法師綁在一起了嗎?”

“貧僧是黃土埋半截的人了,形同瑟瑟秋風中的槁木,可蕭郎正值大好青春,生命正如這綠葉般生機盎然,何苦被貧僧拖累呢?”

“也許這就是佛說的宿業吧。從當初朝廷派我到洛州調查法師的那一天起,我的未來就已經由不得我自己了。”

“不,人生從來都是自我選擇的結果。就比如蕭郎冒死營救貧僧父女,難道不是一種主動選擇嗎?”

“但我隻能這麽選,因為法師一家人遭遇的不幸皆因我而起,我無法選擇袖手旁觀。”

“縱然如此,可你現在仍有的選。”辯才認真地看著他,“你可以選擇與貧僧一起繼續逃亡,過顛沛流離、朝不保夕的日子,惶惶若喪家之犬,也可以選擇與貧僧分道揚鑣,尋找一個可以隱居的地方,躲開一切紛爭,重新過上安寧的生活。”

“法師一再要趕我走,到底是顧及我的安危,還是不想讓我知道更多《蘭亭序》和天刑盟的秘密?”蕭君默盯著辯才的眼睛。

辯才沒有躲閃,而是迎著他的目光:“蕭郎難道沒發現,這兩者是一回事嗎?”

“可法師自己的安危呢?為何法師就從來不為自己考慮?”

辯才一怔,下意識地挪開目光:“人活於世,各有天命,貧僧還有一些事沒有做完。此去若能了卻先師遺願,再安頓好小女,貧僧也就沒有任何苟活於世的理由了……”

“如果我猜得沒錯,法師一定是想到荊楚的某個地方與貴盟的人接頭,目的是阻止冥藏重啟組織。對吧?”

辯才聞言,不禁再度驚訝於這個年輕人敏銳的洞察力,就像當初在洛州屢屢見識過的一樣。他苦笑了一下:“不管貧僧要做什麽,都與蕭郎無關。”

“法師錯了。”蕭君默正色道,“家父為了守護《蘭亭序》的秘密而死,晚輩這些日子經曆的所有事情也都跟《蘭亭序》之謎有關,而我的未來,無論是福是禍,一定還是與《蘭亭序》糾纏在一起!法師剛才說到天命,也許,這就是我蕭君默的天命。所以,不管法師要做什麽,隻要與《蘭亭序》有關,便與我蕭君默有關,我便不可能置身事外!”

蕭君默說到最後有些激動,不自覺便提高了音量。他和辯才都不知道,此時,楚離桑和孟家二郎恰好從附近走過,聽見了他們說話的聲音。

由於前幾天陰雨連綿,孟家早先儲存的食材消耗一空,今日好不容易雨停了,楚離桑便早早起床,拉著擅長打獵的孟家二郎到山上打野味。不消半個時辰,二人便打了十來隻山珍,有麅子、山雞、野兔、穿山甲等,肩扛手提,滿載而歸。二人都很高興,一路說說笑笑,不料剛下到半山腰就撞見了蕭君默和辯才。

楚離桑聽他們說得有些激動,心下詫異,躲到一棵樹後看了看,低聲對孟二郎道:“你先回吧,把這些東西處理一下,我後腳就來。”

孟二郎“哦”了一聲,腳步卻沒有挪動,而是跟著楚離桑的目光探頭探腦,見不遠處是蕭君默,心裏不由得泛起了一陣醋意。

早在他們四人來到孟宅的那晚,第一眼見到楚離桑,孟二郎的魂就被勾走了。他覺得自己活了二十多年,還從沒見過這麽美麗的女子,簡直就是傳說中的仙女下凡。他原以為這個仙女肯定是矜持冷傲、不搭理人的,沒想到那麽率性隨和,一來便和他們哥仨打成了一片,真是令他分外驚喜。楚離桑每次嫣然一笑,他就立刻感覺渾身酥軟;若是楚離桑再瞟上他一眼,孟二郎的心就會撲通亂跳,簡直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跟楚離桑在一起的這幾天,無疑是他有生以來最幸福、最激動的日子。

然而,他很快就看出來了,這個仙女的心在蕭君默那裏。每天,楚離桑都會精心為蕭君默熬湯煲粥、製作藥膳,還殷勤備至地端到他麵前,好像恨不得親手喂他似的。而楚離桑注視蕭君默的目光,就更是柔情脈脈,恍若陽光下的一江春水。孟二郎每次一見到這目光,就感覺像有一把刀剜在了自己心上。當然,孟二郎也知道自己配不上楚離桑。平心而論,他也覺得蕭君默和楚離桑是男才女貌、天造地設的一對,可越是被迫承認這一點,強烈的醋意就越是啃噬著他的內心,令他痛苦不堪……

楚離桑見孟二郎呆愣著不走,催促道:“想什麽呢?沒聽見我說話嗎?”

“這山裏虎狼出沒……”孟二郎支吾著,“我擔心你一個人不安全。”

楚離桑拍拍背在身上的弓箭:“剛才咱們都比試過了,你射的野味沒我多吧?真要碰上虎狼,指不定還得我保護你呢!快走吧。”

孟二郎無奈,隻好叫楚離桑自己小心,然後三步一回頭,磨磨蹭蹭地下山去了。

楚離桑貓著腰又摸近了一些,躲到一棵樹後,接著偷聽二人說話。

“蕭郎,”辯才一聲長歎,“說心裏話,貧僧勸你不要卷進來,是有一點私心的。”

蕭君默一聽,就知道他肯定又要提楚離桑的事了,心中的壓力陡然一升,隻好佯裝聽不懂,把頭轉開,假意欣賞周遭的景色。

“想必蕭郎也明白貧僧的意思。”辯才看著他,“桑兒這丫頭,雖然與貧僧沒有血緣關係,卻勝似親生骨肉。貧僧現在,最放心不下的人便是她……”

楚離桑遠遠聽著,眼圈驀然一紅。

“我和英娘從小就把這丫頭視為掌上明珠,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樣樣都寵著她、慣著她,從沒讓她吃過一星半點的苦,豈料世事無常、禍從天降,害她一下就吃了那麽多苦頭……”辯才聲音哽咽,“每當想起這些,我這心裏就如刀絞一般。都怪我啊,是我害了她們娘倆!如今她娘不在了,我若再不能好好保護她,還有什麽臉麵活在世上?日後又有何麵目去見桑兒她娘?!”

蕭君默聽得心裏陣陣難受,可又不知該說什麽,隻好伸手撫了撫辯才的後背,以示安慰。

楚離桑躲在樹後,淚水在眼眶裏打轉,怕自己哭出聲來,便緊緊捂住了嘴。

“對了蕭郎,離桑她娘最後究竟遭遇了什麽,你能否把詳情告知貧僧?”辯才悲戚而懇切地望著蕭君默。

楚英娘在甘棠驛鬆林遇害那晚,其實辯才也在甘棠驛,隻可惜隨羅彪先行一步,遂與楚英娘擦肩而過,從此天人永隔。憶起這些,蕭君默不免傷感,但也隻能如實對辯才講述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