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入局

李泰自從被父皇一番訓誡之後,便不敢再涉足棲凰閣了,但心裏卻始終放不下蘇錦瑟,索性便把她接到了自己的府邸,讓她住進了後花園的春暖閣。

蘇錦瑟頗為感動,每日為李泰鳴琴鼓瑟、引吭而歌,儼然又變回了當初那個驚豔絕塵、風情萬種的可人兒,讓李泰一度忘記了她其實是冥藏的養女、秘密組織天刑盟的重要成員。直到這天日暮時分,蘇錦瑟未經李泰允許,便將一個人暗中帶進魏王府,才讓李泰驀然記起了她的真正身份。

蘇錦瑟暗中帶進來的這個人,一身婦人裝扮,頭上戴著帷帽,遮住了臉。當他卸下偽裝之後,李泰才看清,這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右手的手腕纏著繃帶,左眼上戴著一個黑眼罩,整個人都透著一種莫名的陰鷙和凶險。李泰看著他,心裏不由升起了一股寒意。

“錦瑟,你把一個來路不明的人領到府裏,竟然不事先跟我商量一下,還有沒有把我這個殿下放在眼裏了?”李泰陰沉著臉,口氣極為不悅。

“請殿下恕罪,實在是事出有因,奴家來不及向您稟報,隻好自作主張了。”蘇錦瑟撒嬌地抱住他的胳膊,滿臉堆笑道,“不過,他也不算是什麽來路不明的人,他是我父親手底下的老人了,日後正是要為殿下效死力的。”

李泰聞言,這才臉色稍緩,瞥了對方一眼,冷冷道:“自報家門吧。”

那人趨前一步,拱手道:“殿下,說起在下原先的身份,您一定不陌生。”

李泰又抬眼打量了他一下,這才覺得此人有些麵熟,卻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別跟我繞圈子了,你到底是何人?”

“在下乃前洛州刺史楊秉均。”

李泰一聽,仿佛一聲驚雷在耳邊炸響,騰地一下便從榻上跳了起來。

這個人便是甘棠驛一案的要犯,父皇下死令要捉拿的十惡不赦之徒!而且前幾日剛剛在白鹿原刺殺蕭君默未遂,現在正被玄甲衛全城搜捕,可蘇錦瑟竟然把他大搖大擺地領到了自己麵前!

李泰整張臉因驚怒而扭曲,指著楊秉均,一時竟說不出話。

楊秉均卻毫無懼意,仍舊鎮定自若地拱拱手道:“楊某突然出現在殿下麵前,是有些唐突和冒昧,不過正如方才錦瑟姑娘所說,楊某此來,是要為殿下效死力的。說白了,楊某現在就是殿下手裏的一把刀,雖然刀上沾著血,看上去有點不祥,但終究還是一把鋒利的刀,對殿下還是有用的。”

李泰驚怒未消,一把推開了蘇錦瑟,雙目圓睜,死死盯著楊秉均:“你確實是一把刀,可你這把刀現在卻架到了我的脖子上!我一個堂堂親王,豈能窩藏你這種罪大惡極的凶徒!”說著把臉轉向蘇錦瑟,“錦瑟,要麽你現在立刻把他帶走,本王就當沒見過他,要麽本王立刻命人將他拿下,你自己選吧!”

蘇錦瑟和楊秉均交換了一下眼色,旋即淡淡一笑:“殿下,您對此事一時難以接受,奴家可以理解。不過,奴家相信,您不會把事做絕的。”

李泰大聲冷笑:“你們都快把本王逼到絕地了,本王為何不能把事做絕?”

“殿下,請恕奴家說一句實話,眼下,您和奴家,還有我父親、楊秉均,都已經是一條船上的人了,把他拿下,對您隻有壞處,沒有半點好處。”

“一派胡言!”李泰冷笑不止,“本王憑什麽跟你們是一條船?本王現在完全可以把你們全都抓了,交給父皇,說不定父皇還會賞賜我呢!”

蘇錦瑟也冷冷一笑:“是嗎?殿下這麽說,是否過於樂觀了?就算您把我們都抓了,交給聖上,可聖上就會相信您是清白的嗎?就算我們這些人都恪守江湖道義,不反咬您一口,但聖上隻要稍微查一下,就知道您和我們私下交往已非一日兩日了,殿下自己覺得,您有把握洗清所有的嫌疑嗎?”

李泰登時語塞,張著嘴說不出話,半晌才咬牙切齒道:“蘇錦瑟,你這分明就是訛詐!都說最毒莫過婦人心,看來你是成心把本王往火坑裏推啊!”

“殿下這麽說就不公平了!”蘇錦瑟眉毛一揚,“當初您來棲凰閣,是奴家逼您來的嗎?後來奴家約您跟家父見麵,也說了讓您自由選擇,可您最後來了,難道也是奴家逼您的嗎?就算現在奴家住在您的府裏,也是您主動來接奴家的,可曾是奴家逼您?從頭到尾,自始至終,這一切都是殿下您自己做的決定,怎麽這會兒變成是奴家推您入火坑了?!”

李泰傻眼,徹底無語,隻好頹然坐了回去。

楊秉均在一旁暗自冷笑。

東宮麗正殿,李承乾、李元昌、侯君集三人在說話,都麵露喜色。

“殿下,您此次能逢凶化吉,正應了古人所說的‘王者不死’!”侯君集道,“如此看來,殿下實乃天命所歸,這大唐天下遲早是您的,誰也別想搶走!”

“這次還是多虧了太師及時勸諫。”李承乾道,“否則,我這太子位怕是不保了。”

“我倒不這麽看。”李元昌道,“雖說他魏徵勸諫有功,對殿下還算忠心,這個情咱們是得領,但廢不廢你,終究還是得皇兄拿主意。倘若皇兄真的想廢,他魏徵勸諫有用嗎?我看他說破天去也是白搭。”

李承乾沉默不語。

“王爺這話不錯。”侯君集道,“魏徵這老頭,平時賣弄唇舌還行,若真到了魚死網破的關頭,他能頂什麽用?”

“侯尚書,”李承乾岔開話題,不願再談魏徵,“我上次交代你去辦的事,可有進展?”

侯君集嘿嘿一笑:“殿下所托,老夫豈能不盡心?我都安排好了,過幾日,我便帶人來拜見殿下。”

李承乾有些驚喜:“這麽快?”

“這次稱心的事鬧得這麽大,眼看魏王就要圖窮匕見了,老夫豈敢不快!”

“是冥藏嗎?”李承乾問。

“殿下,您可知當年王羲之邀集一幫世家大族,在蘭亭會上幹了什麽事?”侯君集不答反問,且一臉神秘。

“蘭亭會?世人都說是一次曲水流觴、飲酒賦詩的文人雅集,不過您既然這麽問,看來是另有隱情了?”

“殿下果然聰明!”侯君集笑道,“王羲之當年和謝安、孫綽、桓偉這幫大士族,借著蘭亭詩會的名頭,暗中成立了一個秘密組織,稱為天刑盟。”

李承乾記得,自己安插在魏王那邊的內線,傳回的消息中便有“天刑”二字,隻是不知它竟然是王羲之創立的秘密組織。“侯尚書,那據你所知,這天刑盟與冥藏的勢力是何關係?”

“冥藏隻是天刑盟的主舵,天刑盟總共有十九個舵,除冥藏舵外,下麵足足還有十八個舵!”

李承乾一驚,下意識和李元昌對望了一眼,李元昌也是驚詫不已。

“看你的意思,打算引見的定非冥藏,而是另有其人吧?”李承乾問。

侯君集大笑:“跟殿下這種聰明人打交道,就是爽快!沒錯,此人並非冥藏,而是東晉大名鼎鼎的宰相謝安之後人——謝紹宗!”

“這個謝紹宗也是天刑盟的人?”

“沒錯,當年謝安、謝萬兄弟,在蘭亭會上成立的分舵,名為羲唐,謝紹宗便是如今羲唐舵的舵主!”

“既是世家大族之後,想來也不是泛泛之輩。”李承乾略加沉吟,“那便依你,盡快帶他來見一見,是否可用之人,等見了麵再說。”

“請殿下相信老夫的眼光,老夫與此人打交道已有多年,一直相交甚契,隻是不知道他還有這層隱秘身份。這個謝紹宗雖是江湖之人,但滿腹經綸、足智多謀,此次老夫為了完成殿下所托,便出言試探,想讓他引見一些江湖朋友,他這才自曝身份。殿下想想,能與老夫相交多年卻始終深藏不露者,可是等閑之人?”

李承乾笑笑不語。

李元昌插言道:“侯尚書,請恕我直言,是不是等閑之人,得由殿下說了算,能不能與此人共謀大業,還是得由殿下來決斷,現在說什麽都為時過早,你說對嗎?”

侯君集撇了撇嘴:“當然。老夫不過是替殿下著急,想著盡快把刀磨利,先發製人,早定大業而已!”

“尚書一片赤誠,我豈能不知?”李承乾淡淡笑道,“我心裏其實也急,何況我最近得到消息,魏王也已經在磨刀了,但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行差踏錯。所以,要選何人來用,必須慎之又慎,容不得半點差池。”

侯君集聞言,頓時有些驚詫:“魏王已經先下手了?”

“是啊侯尚書,”李元昌道,“所以你剛才說先發製人,其實也已經說晚了。”

侯君集越發驚訝,想著什麽:“殿下,您安插在魏王那邊的內線,到底是何人,消息可靠嗎?”

李承乾摸了摸鼻子,卻不說話。

李元昌搶著道:“侯尚書,你這個問題不該問吧?”

“為何不能問?”侯君集有些不悅,“老夫已經把身家性命都交付殿下了,難道殿下還要防著老夫嗎?”說著便看向李承乾,李承乾卻不動聲色。

“侯尚書,你這話就不好聽了,什麽叫防著你呢?殿下做事,自有他的安排,豈能事事都公開來說?”

“既然如此,那老夫也無話可說了。”侯君集拉下臉來,霍然起身,似乎要走的樣子。

李承乾眉頭一皺,不得不笑道:“侯尚書少安毋躁,咱們既然要在一起做大事,我怎麽會瞞著你呢?其實,我早就安排好了,就算你不提,今晚本來也是要讓他與你見麵的。”

侯君集轉怒為喜,拱了拱手:“殿下如此氣度,才是真正做大事之人!不像某些人,裝模作樣,故弄玄虛,令人大倒胃口!”說著瞟了李元昌一眼。

李元昌急了:“哎我說侯尚書,你這就有點過分了吧?”

李承乾淩厲地瞪了李元昌一眼。李元昌無奈,隻好悻悻閉嘴,強行把一肚子火壓了下去。李承乾又對侯君集笑了笑,然後扭頭朝著後麵的屏風道:“二郎,出來吧,跟侯尚書打個招呼。”

侯君集大為好奇,不知這“二郎”到底是什麽人。

片刻,從屏風後慢慢走出一個麵目俊朗、神色略顯倨傲的華服青年。

侯君集頓時睜大了眼睛:“杜二郎?!”

李承乾安插在魏王身邊的內線,正是杜如晦之子:杜荷。

魏王府春暖閣中,李泰麵如死灰,坐在榻上發愣。

蘇錦瑟和楊秉均交換了一下眼色。楊秉均會意,當即開口打破沉默:“殿下,楊某雖然來得有些倉促,但畢竟為官多年,還是懂得一些往來之道的,所以今日,楊某並非兩手空空,而是給殿下準備了一份禮物。”

李泰連眼皮都不抬,根本不理他。

蘇錦瑟見狀,笑了笑,走到李泰身邊,挨著他坐下,伸手要去攬他的胳膊。李泰把手一縮,往一旁挪了挪,仿佛在躲避瘟疫。蘇錦瑟又是一笑:“殿下,您一個堂堂親王,難不成真被他楊秉均給嚇著了?”

李泰冷哼一聲:“他算什麽東西!本王能被他嚇著?”

楊秉均聞言,臉色也不由沉了下來。

“既然不是,殿下又何必這樣呢?奴家看您生氣,心裏比您還難受!”蘇錦瑟說著,再次伸手挽住了李泰的胳膊。李泰動了動,卻沒有再躲開。

“本王是在納悶,怎麽認識了你們之後,羊肉沒吃到,就先惹了一身臊呢?”蘇錦瑟咯咯笑著:“楊秉均今天就是給您送肉來的,可您偏不聽他說,奴家又有什麽辦法?”

李泰聽出了弦外之音:“什麽肉?”

“那您得問他了。”

李泰這才把臉轉向楊秉均:“說吧,你給本王帶來了什麽禮物?”

楊秉均矜持一笑:“殿下可能不知道,其實楊某一個月前便來到了京城,閑來無事,就幫殿下做了件事情。”

“幫我做事情?”李泰一頭霧水,“什麽事情?”

“殿下交遊廣闊,朋友眾多,楊某擔心殿下交到什麽損友,便暗中幫殿下鑒別了一下……”

“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跟蹤本王!”李泰一聽就怒了,“本王跟什麽人交朋友,還輪不到你來操心!”

“殿下息怒。”蘇錦瑟勸道,“幹嗎不聽他把話說完呢?”

李泰怒氣未消:“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別跟本王兜圈子!”

楊秉均又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是,謹遵殿下之命,楊某這就‘放’!殿下方才說,跟什麽人交朋友,無須楊某操心,一般而言,這麽說當然沒錯,可問題是,萬一殿下交到的朋友,是東宮派來的人呢?”

李泰猛地一震:“你說什麽?”

“我說,萬一殿下交到的朋友,是東宮派來的人呢?”

李泰驚得站了起來:“你是說,我身邊有東宮的細作?”

楊秉均點點頭。

“快說!是什麽人?”

“杜如晦之子,杜荷。”

李泰大為震驚,愣了半晌才道:“你是怎麽知道的?”

“楊某方才說了,閑來無事,便把殿下身邊的一些朋友都跟蹤調查了一遍,結果發現,這一個月之內,杜荷與太子在各種場合秘密會麵,至少達五次之多!”

李泰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怔怔地坐回榻上。

蘇錦瑟又和楊秉均對視了一眼,對李泰道:“殿下,楊秉均這份禮物,分量不算太輕吧?”

李泰沉默了好一會兒,歎了口氣,這才看著楊秉均道:“你就先在府裏住下吧,一應所需,都由錦瑟安排。不過你要記著,千萬不能見任何人,更不可在府裏隨意走動,做任何事情,都要事先經過本王同意。”

“這是自然。”蘇錦瑟笑道,“他要敢不老實,奴家第一個不會放過他。”

“多謝殿下收留,楊某感激不盡!”楊秉均俯首一揖。

這幾日,吳王李恪與玄甲衛聯手搜捕楊秉均,幾乎把長安城翻了個底朝天,不但查遍了城內外的每一處客棧,而且在所有裏坊都張貼了楊秉均的畫像和懸賞告示,在鼓勵舉報的同時,還以連坐法警告坊民互相監督,不可放過任何外來可疑人員。眼看楊秉均就要走投無路、束手就擒,冥藏先生王弘義便當機立斷,命蘇錦瑟把楊秉均藏進魏王府。

此舉顯然對魏王極為不利,所以蘇錦瑟猶豫著不敢答應。王弘義說,現在隻有魏王可以保住楊秉均,而且這麽做還有一個好處。蘇錦瑟問什麽好處。王弘義說如此一來,魏王便有把柄落在咱們手裏,從此他跟咱們便徹底成了一條船上的人,隻能對咱們死心塌地。

蘇錦瑟真心不想用這麽陰狠的招數逼迫魏王,可她也知道,養父這一手,在江湖上就叫投名狀,是徹底跟魏王捆綁在一起的最好辦法。她想來想去,覺得這麽做顯然對組織有利,加之父命難違,最後也隻好答應了。

太極宮的西麵有一座安仁殿,前有安仁門,背倚南海池,周圍建有殿牆,自成一座小宮院。時年十五歲的晉王李治便居住在此殿。

長孫無忌的辦公地點在門下內省,值房就在太極殿東邊,平常公務之餘,他隻需穿過幾個宮門和幾座殿閣,不消片刻便可走到安仁殿。這一日,天氣晴朗,豔陽高照,長孫無忌閑暇無事,又徑直來到了安仁殿。殿裏的宦官宮女早已跟他熟稔,見過禮後,便告訴他晉王殿下在大殿西邊的偏殿裏讀書。

長孫無忌走進偏殿的書房時,看見李治正靜靜坐在案前,獨自微笑,案上放著一卷書。

“雉奴何故獨自發笑?”長孫無忌在他對麵坐了下來。

“舅父來了?”李治打著招呼,“我在笑那天,父皇召見我們兄弟三人的事。”

那天的大致經過長孫無忌也聽說了,知道李治因老實仁厚出了糗,還被皇帝責備說過於柔弱、缺乏擔當。長孫無忌以為此刻李治是在自嘲,忙道:“雉奴,你年紀還小,不必跟幾位兄長去爭風頭,很多事情現在不會,可以慢慢學,不必自慚形穢,更不必妄自菲薄。”

“舅父何時看見我自慚形穢、妄自菲薄了?”李治笑著問。

“那你剛才這是……”長孫無忌有些不解。

李治笑了笑:“舅父以為我獨自一人在此發笑,是因自慚形穢而自嘲嗎?”

長孫無忌皺了皺眉。李治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心性仁厚,性格安靜,為人謹慎,質樸無華。他自認為還是了解這孩子的,但不知為什麽,最近這些日子,他有時會覺得看不太懂李治,好像這孩子忽然間便長大了,有了很多他不了解的心思。

“那你倒是說說,因何發笑?”長孫無忌問。

“我是在笑,大哥和四哥看不懂我倒也罷了,現在連父皇也看不懂我,想想便覺有趣。”

長孫無忌越發迷糊,差點說對呀,此刻就連我也看不懂你了,但還是忍住,道:“你這麽說是何意?什麽看懂看不懂的?”

李治笑笑不語,卻把書案上的那卷書往前一推。

長孫無忌拿過來一看,是先秦縱橫家鬼穀子所著之書,不禁眉頭一蹙:“雉奴,你什麽時候也看起這種權謀書來了?”

“怎麽,舅父不喜歡我看這種書?”

“我朝以仁政治天下,有空還是要多看看儒家聖賢的經典。”

“儒家經典隻是麵子上的書,當然要看,不過我從小就看過不少了。”李治淡淡笑道,“現在,我得換換口味,看看這些藏在麵子背後的書。”

長孫無忌聽明白了,這小家夥現在也懂“陽儒陰法”這一套了,看來果真是長大了。“雉奴,這縱橫家的權謀書,倒也不是不能看,隻是得善學善用。”

“舅父難道不認為,我那天在甘露殿的表現,就是善學善用的好例子嗎?”李治看著他。

長孫無忌和他對視著,卻捉摸不透他眼中的東西:“你到底想說什麽?”

“聖人之道陰,愚人之道陽。”李治指了指案上的書,“鬼穀子先生說的。那天在甘露殿,人人都覺得我雉奴仁厚得過頭了,尤其是我陪兩位兄長一跪,大哥居然說我老實得可愛。舅父,您說說,如果天下人都認為我雉奴老實,這不是挺好的事嗎?這樣就沒有人想到要來害我了,反正我對他們又沒有威脅,對不對?那些聰明能幹的人,自己就去鬥得你死我活了,我雉奴隻需在旁邊看著就好。我想,鬼穀子先生說的‘聖人之道陰’,大概就是這意思吧?相反,我那幾位大哥,把他們的心思全都露在了明處,這不就是‘愚人之道陽’嗎?”

聽完這一番話,長孫無忌忽然感覺後背隱隱生寒。

他萬萬沒想到,李治小小年紀,竟然已經把這套權謀術理解得如此透徹,且運用得如此純熟,完全不露痕跡,連皇帝都被他瞞過了——原來那天在甘露殿上,他是故意以老實柔弱、不諳世事的麵目示人,其實背地裏,恰恰是他的心機最深!

僅此一點,便不知要讓多少仕宦多年的人望塵莫及了。

“雉奴,你長大了!”長孫無忌看著他,眼中似乎充滿了萬千感慨。

“還早著呢!”李治笑著擺擺手,“頂多就是長了一點點,還需舅父多多**。”

長孫無忌笑:“就你現在這七竅玲瓏的心思,還有這大智若愚的手段,連舅父恐怕都要甘拜下風了,還如何**得了你?”

“舅父謙虛了。”李治眨眨眼道,“凡是當年輔佐父皇決勝玄武門的人,哪個心思不比我玲瓏?”

長孫無忌搖頭笑笑:“時移世易啊!想當年,我輔佐你父皇,對手隻有隱太子和巢王這一黨,隻要誅此二人,大功便可告成!可現如今,你看看你這些大哥,太子、魏王、吳王,甚至是那個遠在齊州的齊王,哪個是省油的燈?”

“舅父不必多慮。”李治反倒勸慰起長孫無忌來了,“目前朝局是挺複雜,不過以我看來,形勢應該很快便會明朗了。”

“哦?”長孫無忌大感興趣,“此話怎講?”

“原因我剛才已經說了。”李治笑道,“愚人之道陽,那些把自己全都暴露在明處的人,又豈能長久相安無事呢?我想,用不了多久,他們便會決出一個勝負。到那時候,局勢不就比現在明朗多了嗎?”

“那他們在那兒決勝負,你做什麽?”長孫無忌故意直言相逼。

“我嗎?”李治深長一笑,“我就在這安仁殿裏,老實做人,安靜讀書。鬼穀子先生說了,‘天地之化,在高與深;聖人之道,在隱與匿’。我就學習天地與聖人,躲著就好,不跟他們瞎摻和!”

長孫無忌哈哈大笑:“老這麽躲著,好像也不是辦法吧?”

李治淡淡一笑:“對了舅父,我前天讀到劉向在《說苑》裏寫的一個小故事,挺有意思,我說給您聽聽?”

“好,我洗耳恭聽!”

“園中有樹,其上有蟬,蟬高居悲鳴飲露,不知螳螂在其後也!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蟬,而不顧知黃雀在其傍也!黃雀延頸,欲啄螳螂,而不知彈丸在其下也!舅父,這個故事您覺得如何?”

長孫無忌聽完,不禁拊掌而笑:“妙,甚妙!那你說說,你那幾位大哥,誰是蟬,誰是螳螂,誰又是黃雀呢?”

“我不知道。”李治搖搖頭,表情看上去純真無邪,“我隻知道,我不會在樹上陪他們玩,那多危險!”

長孫無忌忽然收起笑容,身子前傾,下意識地壓低嗓音:“照你的意思,你就是樹下那個人嘍?”

李治看著長孫無忌,依舊一臉純真:“我就是個什麽也不懂、什麽也不會的孩子,不敢上樹,當然隻能在下麵玩玩小彈弓嘍!”

長孫無忌和他對視了片刻,然後重重拍了下書案:

“好!既然你心懷此誌,那舅父便陪你一塊兒,跟他們玩!”

李世民賜給李恪的宅子,位於親仁坊的西北隅,若從府邸的北門出來,往右一拐就是東市;若從西門出來,便是筆直寬闊的啟夏門大街,往北過兩個坊可直達皇城,過四個坊便是宮城,交通非常便捷。這座新賜的吳王府,雖然占地麵積不如魏王府大,但殿閣之富麗、裝飾之華美卻也不遑多讓。

是日午時,兩駕不起眼的輕便馬車先後從東市方向駛來,從北門悄然進入了吳王府。兩駕馬車之前都在東市轉悠了好幾圈,顯然是為了防止被人跟蹤,而且各自抵達吳王府的時間也間隔了一刻左右,明顯也是故意錯開的。

第一駕馬車上,下來了一位臉膛黑紅、眉毛粗濃的大漢,一身商人裝扮。此人雖已年近六旬,但走路依然虎虎生風,他就是右武候大將軍尉遲敬德。

作為玄武門之變的主要功臣之一,尉遲敬德早在貞觀元年便已擔任這個職務,後來相繼出任同州刺史、鄜州都督、夏州都督,三年前卻被人密告謀反,雖然查無實據,但李世民似乎已對他有所猜忌。尉遲敬德心中不悅,便托疾回京。李世民順勢免了他的都督一職,仍授以右武候大將軍。

就這樣,過了十多年,在仕途上繞了一大圈,尉遲敬德居然又回到了原來的職位上,心中的不甘和怨憤自不待言。

第二駕馬車上,下來的是一位四十出頭、目光灼灼的男子。此人雖然也是商人裝扮,但氣質與一般的平民百姓明顯不同。他就是李唐宗室成員之一、李世民的族弟——江夏王李道宗,時任禮部尚書。

武德初年,李道宗曾跟隨李世民南征北戰,立下赫赫戰功,貞觀初年又率部屢破突厥、吐穀渾等,被譽為當時名將,曆任靈州都督、刑部尚書等職,五年前首次出任禮部尚書,卻因貪贓納賄被人告發,旋即下獄免官。兩年前,即貞觀十四年,吐蕃國主鬆讚幹布遣使入朝,請求通婚,李世民遂指定李道宗之女,以公主身份嫁給鬆讚幹布,這個女兒就是享譽後世的文成公主。由於此舉有功於國,李世民便讓李道宗複出,仍任禮部尚書。

尉遲敬德與李道宗一入吳王府,便立刻有人上前迎接,先後將二人領到了王府東邊的李恪書房。

李恪自幼喜歡武藝和兵法,對尉遲敬德與李道宗的赫赫戰功素來仰慕,遂從少年時代起便經常向二人求教,往來甚密,所以三人關係非同一般。

三人在書房落座後,李恪也不寒暄,一下便直奔主題:“今日請二位前來,主要是想請教,如今太子與魏王水火不容,父皇又恰在此時召我回京,在此情勢下,我當如何自處?”

“依我看,殿下也不必謙讓。”尉遲敬德粗聲粗氣道,“他們二人我都看不慣,要說這儲君之位,還是隻有殿下來坐最合適!”

李恪笑:“大將軍倒是快人快語。不過男兒立身,以建功立業為要,也不是非爭這個太子位不可。”

“不當太子算什麽建功立業?”尉遲敬德眉毛一豎,“你以為你把皇位讓給他們,日後便能安安心心當你的親王了?除非你打小就是個窩囊廢,否則像你這樣一身文韜武略,他們日後豈能容得下你?”

“大將軍謬讚了,我不過就是個逍遙親王,身無寸功,怎敢奢談文韜武略?”

“王爺,瞧瞧你這個侄兒!”尉遲敬德指著李恪對李道宗道,“都什麽時候了,他還在這兒溫良恭儉讓!”

李道宗笑笑:“敬德兄不必心急,殿下隻是還沒想好而已,不等於他就一心想讓。”

“這種事有什麽好想的?皇位就一個,你要我要他也要,那怎麽辦?隻能搶嘍,看誰本事大嘛!”

李恪和李道宗聞言,不禁相視而笑。

“敬德兄,”李道宗道,“那依你之見,倘若殿下真想搶的話,這皇位又該怎麽搶?”

尉遲敬德一怔:“這事你別問我!老夫又沒那麽多花花腸子,隻能負責動手,動腦子的事還得你們來。”

李道宗又笑了笑,這才把臉轉向李恪:“殿下此番免職回京,可猜得出聖上的心意?”

“免職不過是個幌子。”李恪一笑,“為了避免大哥和四弟猜疑,父皇也算是煞費苦心了。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父皇以免職為由召我回京,應該是有意要考察我。”

“聰明。”李道宗點點頭,“那殿下作何打算?”

“這就是我請二位來的原因,想聽聽你們的高見。”

“我沒啥高見,還是一個字:搶!”尉遲敬德又甕聲甕氣道,一看李恪和李道宗又在偷笑,便想了想,“當然,若要把話說漂亮一些,那就是四個字:當仁不讓!”

“我讚同敬德兄這四個字。”李道宗忍住笑,然後看著李恪,“不過,眼下太子和魏王爭得雞飛狗跳,殿下暫時還是不要入局,先冷眼旁觀,等時機成熟再出手。”

“我也是這麽想的。”李恪點點頭道,“如今的當務之急,還是要先完成父皇交辦的差事,抓住刺客楊秉均。可惱人的是,這家夥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完全不知所蹤。”

“想抓楊秉均,用咱們官府的老辦法行不通!”尉遲敬德道,“對付這種江湖之人,還得找江湖上的朋友。”

“哦?莫非敬德兄認識江湖上的朋友?”李道宗大感興趣。

尉遲敬德嘿嘿一笑:“不瞞二位,當年老夫在鄜州當都督,被人誣告謀反,便是因為與江湖朋友過從太密所致。”

李恪與李道宗交換了一下眼色,然後對尉遲敬德道:“大將軍能否說仔細一些?”

“這事說來話長。聖上這些年,不是到處搜羅王羲之真跡嗎?按說這都是刺史的活,跟老夫無關,可當年呂世衡給聖上留那幾個血字的事,老夫也參與了,所以這些年一直好奇,想查個究竟。恰好當時鄜州有個姓孫的大戶,家中藏了幾幅王羲之草書字帖,被人舉報了,刺史去要,不料這姓孫的在當地竟頗有勢力,一番軟硬兼施,刺史便不敢動了。老夫心裏惦記著呂世衡那個謎團,料想這姓孫的既然藏有王羲之真跡,又是當地一霸,說不定跟呂世衡的事有關係,便親自帶兵去抄他家,結果跟此人見麵之後,居然甚為投緣,非但沒抄他,一來二去反倒成了朋友。那姓孫的感念老夫手下留情,便送了老夫不少土地田莊,還主動提出跟老夫拜把子,老夫看他豪爽仗義,便應允了。”

李恪眉頭微蹙,忽然想到什麽:“此人叫什麽?”

“孫伯元。”

“他的先人,是不是東晉名士孫綽?”

尉遲敬德一怔:“這個老夫倒是不知。不過好像聽他提過,說他先祖當年跟王羲之私交甚篤,所以家中才藏有王羲之真跡。”

李道宗察覺李恪臉色有異:“殿下為何會問這個?”

李恪俯首沉吟,腦中不斷回憶著蕭君默告訴他的有關蘭亭會的一切。李道宗和尉遲敬德見他忽然沉默不語,不禁麵麵相覷。

如果這個孫伯元真是孫綽後人,那麽根據尉遲敬德的描述,他顯然也是天刑盟中的一個分舵舵主。李恪想,倘若自己遲早要介入奪嫡之爭,那麽身邊絕對不能沒有江湖死士。正如當年父皇與隱太子相爭時,秦王府蓄養了八百死士、東宮私蓄了二千長林兵一樣。如今這個孫伯元既然是尉遲敬德的結拜兄弟,那正是天賜良機,自己完全可以將其納入麾下,以備不時之需。

主意已定,李恪抬起頭來,看著二人,然後便將蕭君默告訴他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們。李道宗和尉遲敬德頓時大為驚異,相顧愕然。

至此,尉遲敬德總算解開了埋藏在心頭十六年的有關呂世衡血字的謎團。

“約這個孫伯元見麵。”李恪一臉凝重,對尉遲敬德道,“告訴他,若他不辭,本王必當重用!”

李道宗一聽,便知道這個英武果敢的李恪已是決意入局了。

深夜,大雨瓢潑。

長安城東南角有一座青龍坊,坊內東北隅有一條石橋,橋下之水引自曲江,因近日驟降暴雨,水位明顯抬高了許多。

此刻,石橋下的渠水邊站著一個黑影。他一動不動,仿佛一尊石雕。

片刻後,雨中駛來一駕馬車,緩緩停在石橋上。一個人從車上下來,打著油紙傘,借著遠處人家昏黃的燈火,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了橋下,然後有意找了個背光的地方站著。

“先師有冥藏。”看到黑影後,打傘的人沙啞著嗓子念道。他的聲音經過刻意掩飾,顯得過於低沉,差點就被嘩嘩啦啦的雨水和渠水聲淹沒了。

“安用羈世羅。”黑影轉過臉來,正是王弘義。

“見過冥藏先生。”來人深長一揖。

“玄泉,咱們有好幾年沒見了吧?”王弘義微笑道。

“是的先生,應該快三年了。”

“聽說這幾年你在朝中,做得挺有聲色,而且馬上要入閣拜相了?”

“這都要拜先生所賜。”

王弘義笑著擺擺手:“這是你自己能幹,就不必過謙了。想當年,在昭行坊,我曾經對你說過,你的任務便是潛伏在李世民的朝廷中,把官當得越大越好。如今看來,你終究沒讓我失望啊!”

“屬下謹記先生教誨,一刻不敢忘失。”

“很好!本盟的弟兄要都能像你如此能幹,又這般忠誠,何愁大業不興!”

“先生此來,要給屬下什麽任務?”

“要讓你做的事很多。第一件,便是辯才之事。他近況如何?”

“據說已經開口,不過說得很慢。”

王弘義眉頭一蹙:“這可不是什麽好消息,倘若讓他把所有秘密都捅出去,對本盟極為不利。”

“是的,屬下也有此慮。”

“有沒有辦法,把他劫出來?”

玄泉略加沉吟,搖搖頭:“雖然宮中有屬下的人,但想把人劫走,恐怕很難。”

王弘義眉頭深鎖,片刻後道:“既然如此,就做掉他!寧可咱們得不到《蘭亭序》,也不能讓它落到李世民手裏。”

“是,屬下這就去安排。”玄泉一拱手,轉身就走。

“玄泉。”

玄泉停下來,卻沒有回頭。

“凡事都要小心。接下來,會有很多大事要你去辦,你可不能有絲毫閃失。”

“屬下謹記。”玄泉說完,便徑直走進了大雨之中。

在王弘義的記憶中,這似乎還是頭一次。雖然這麽多年過去了,玄泉的語氣還是那麽恭敬,每次任務也都執行得幹淨利落,但今天這個前所未有的反常舉動,還是讓王弘義心裏生出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盡管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細節,但很多時候,細節往往會暴露一個人的真實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