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遇刺

蕭君默把營救辯才和楚離桑的日期定在了四月二十五日。

他記得,大概是兩個月前的這一天,他抓捕了辯才,所以定在同一天營救辯才,就是為了凸顯還債的意味,讓自己的良心好受一些。

就像米滿倉說的,這件事一做,自己就隻能跑路了,長安肯定是回不來了,就連大唐天下是否還有容身之處都不好說。但蕭君默現在盡量不去思考未來,因為想了也沒有多大意義,隻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行動前一天,蕭君默給自己打了一個簡單的行囊,裏麵隻有幾錠金子、幾貫銅錢、一副火鐮火石、一卷《蘭亭集》、一枚玉佩,還有那枚“羽觴”。想自己活了二十多年,最後值得帶走的卻隻有這幾樣東西,蕭君默不禁有些悵然。

短短兩個月前,他還是堂堂的玄甲衛郎將,是被所有人一致看好的前程不可限量的青年才俊。可眼下,他卻是一個養父已故、身世不明、在世上沒有半個親人的孤家寡人,而且馬上就要變成一個被朝廷通緝的欽犯,即將踏上茫茫不可知的逃亡之路。

看著行囊,蕭君默想了想,還是把那枚玉佩挑出來,貼身佩戴在了胸前。這是尋找自己身世的唯一線索,可不能弄丟了。然後,蕭君默走出了家門,想去找幾個他還心存掛念的人,因為這一生他恐怕回不了長安了,所以必須去見他們最後一麵。

他首先找到了李世勣。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一些過去的事情,蕭君默心裏不免一陣傷感。當然,李世勣並沒有看出來,仍然在勉勵他盡忠職守,將來好加官晉爵、光耀門楣。蕭君默嘴上敷衍,心裏卻連連苦笑。

大約聊了半個時辰,蕭君默告辭而出,走到門口的時候差點沒忍住眼淚。

接著,他去找了桓蝶衣,卻走遍整個衙署都沒看見她,最後才聽同僚說她好像出任務了。蕭君默隻好作罷,想起桓蝶衣跟他打打鬧鬧的一幕幕,心裏和眼底就同時湧起了一種溫潤之感。其實他早就看出來了,桓蝶衣喜歡他,尤其是最近老是吃楚離桑的醋,這一點就更是表露無遺,然而蕭君默始終隻把她當成妹妹,從沒往那個地方想。

蝶衣,對不起,師兄讓你失望了。離開玄甲衛衙署的時候,蕭君默默默在心裏說,希望你能找到一個真心喜歡你的如意郎君。雖然師兄喝不了你的喜酒,但無論在海角還是天涯,師兄都會遙遙祝福你。

最後,蕭君默想起了一個人。

不知為什麽,此時的蕭君默忽然很想見他最後一麵。

這個人就是魏徵。

魏徵對蕭君默的突然到訪顯然有些意外,但還是熱情地接待了他。

二人落座後,蕭君默開門見山地說自己要出一趟遠門,所以來看一看太師,興許將來見麵的機會就少了。魏徵有些訝異,然後用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看了他一會兒,才淡淡笑道:“年輕人出去闖一闖、多曆練曆練也是好的,不過長安是你的家,不管走多遠,你終究還是要回來的。”

蕭君默忽然有些後悔跟他說了實話。因為他連自己去哪裏、做什麽都不問,就像是已經猜出他的想法似的。“太師,您都不問問我想去哪裏、作何打算嗎?”

魏徵一笑:“要是想說,你自然會說;若是不想說,我又何必多此一問?”蕭君默也忍不住笑了。

跟聰明人打交道就是這樣,有時候好像特別簡單,有時候又顯得特別複雜。

“太師,”蕭君默忽然取下胸前的玉佩,“您認識這枚玉佩嗎?”

魏徵接過去看了一眼,搖搖頭:“從沒見過。怎麽,有什麽來曆嗎?”

蕭君默觀察著他的表情,不得不佩服他的定力。一想起今天很可能是與魏徵見最後一麵了,蕭君默忽然有了一種衝動,便道:“太師,您知道嗎?我爹,其實不是我的親生父親,這枚玉佩的主人才是。”

饒是魏徵再有定力,眼神也終於出現了波動。

“有這種事?”魏徵極力掩飾著,“那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爹出事前,給我留下了一份帛書。”

魏徵微微一震。他萬萬沒想到,蕭鶴年臨終前竟然會打破他們二十多年來的約定,把這個秘密透露給了蕭君默。可看蕭君默的神色,似乎又不太知道內情。“那,你爹有沒有說,你的親生父親是誰?”

“本來他已經在帛書中寫了,隻可惜……”蕭君默苦笑了一下,“在魏王府的水牢裏,帛書被老鼠咬得稀爛,我隻找到了幾塊布片,隻知道我的生父另有其人,卻不知道是誰。”

這是魏徵第一次聽到蕭鶴年最終的遭遇,果然與他料想的一樣,蕭鶴年就是在魏王府中遇害的。魏徵心裏難過,臉上卻不動聲色道:“真是可惜。”

“太師,我爹追隨您多年,按說我的身世,他一定不會對您隱瞞吧?”

魏徵躲開他的目光:“話雖如此,不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隱私,你爹也不可能把什麽都告訴我。”

“那就是說,對我的身世,您確實一無所知嘍?”盡管明知這一問純粹是白問,蕭君默還是忍不住說出了口。

魏徵搖搖頭:“確實一無所知。”

“太師,假如說我現在馬上就要死了,您會不會把真相告訴我?”蕭君默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突然這麽說。

魏徵愕然:“賢侄何出此言?我實在是不知情,否則何必不告訴你呢?”

“我也不知道,你們為何都要瞞著我。”蕭君默悵然道,“我隻能猜測,我的生父是個非同一般的人物,而且經曆了什麽非同尋常的事情,所以,你們不讓我知道真相,其實是為我好,對嗎?就像不讓我卷入《蘭亭序》的謎團中,也是為我好一樣。”

魏徵心裏,再次對眼前的這個年輕人產生了些許畏懼。跟他交談,實在是有一種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之感。“君默,往事已矣,就算什麽真相都不知道,你不也活得好好的嗎,何必去追問那麽多呢?”

“當然,一頭豬什麽都不知道,它也可以活得好好的。”蕭君默一臉譏笑,“可我是人,而人終究是有念想、有感情的,不是隻要活著就滿足了,對不對太師?”

“賢侄所言甚是。但是你想過沒有,這世上其實有很多人,是連生存都很艱難的。所以,為了活下去,他們就不得不拋棄自己的念想,割舍自己的情感。即使這麽做很痛苦,但人最重要的是活著,為了活著舍棄那些,就是值得的。”

“是嗎?那假如現在就讓太師您放棄嫡長繼承製,讓您擁護魏王登基,以此來換取您活下去,您願意嗎?您還會認為這是值得的嗎?”蕭君默直視著魏徵。

魏徵一怔,後背登時沁出了冷汗:“賢侄,不瞞你說,老夫能活到今天,自然已經舍棄了許多,之所以還留著一口氣,在這世上苟延殘喘,也隻是因為還有一點責任不敢放棄罷了。倘若真如你所說,朝局走到那一步,那老夫也隻能一死了之了。”

“這麽說,太師的想法不就跟我一樣嗎?”蕭君默道,“人心裏頭的東西,不管是叫念想,還是叫責任,終究是比活著本身更重要的。為了這些,活著就有意義;若舍棄這些,人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罷了!”

魏徵忽然有點激動,讚同地點點頭:“誌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賢侄所言,與古聖人的教誨可謂精髓相通啊!”

“既然太師讚同我的想法,又為何把我的命看得那麽重要,而絲毫不顧及我心中的念想呢?”

這一刻,魏徵幾乎有了一種衝動,很想把一切都告訴這個迷惘神傷的年輕人,同時卻又驀然想起,二十一年前那個玉佩主人對他的囑托,心中瞬間陷入交戰,額頭在不經意間便已冷汗涔涔。

片刻後,魏徵才掏出汗巾擦了擦臉,歉然笑道:“這鬼天氣,明明才剛小滿,就已經這麽熱了。”

蕭君默看著他,知道他一定是有難言之隱,便又拿起玉佩道:“太師,晚輩才疏學淺,不知道這玉佩上麵的文字和圖案都是什麽意思,太師能不能幫晚輩分析一下,至少給晚輩一些線索?”

魏徵聽出來了,這個聰明的年輕人是在給出一個折中的辦法,既讓自己透露一些線索給他,又不至於讓自己違背當年對玉佩主人的承諾。魏徵覺得,眼下看來,似乎也隻有這個辦法可以緩解雙方內心的煎熬了。

思慮及此,魏徵便接過玉佩,裝模作樣地看了看,才道:“據老夫所知,這靈芝和蘭花,一般有象征子孫的意思,所以賢侄的猜測沒錯,這應該就是你的生父留給你的。”

蕭君默知道魏徵已經接受了他的辦法,心中一喜,忙道:“還有呢?”

“還有嘛……”魏徵翻看著玉佩,“這‘多聞’二字,首先當然是勉勵你廣學多聞;其次,這兩個字好像是佛教用語,這會不會是在暗示,你生父的身份跟佛教有關呢?”

雖然這樣的線索極為寬泛,但至少聊勝於無。說起佛教,蕭君默還是有些了解的。他知道,在武德年間,也就是自己出生的那個年代,由於高祖李淵追認老子李耳為先祖,崇信道教,所以對佛教並不太友善,甚至在武德九年一度有過滅佛的想法,後來多虧了太子李建成勸諫,佛教才避免了一次法難。

不知為什麽,蕭君默想到這段往事,便信口對魏徵說了,不料魏徵突然臉色一變,趕緊岔開了話題。蕭君默大為狐疑,不明白剛才還好好的,怎麽一說起這個話題魏徵就變得如此緊張。難道,自己的生父跟這起事件有關?

魏徵又扯了些別的話題,然後很客氣地挽留蕭君默在府上吃飯。蕭君默知道再說下去也問不出什麽,便起身告辭。

魏徵親自把他送到了府門口,最後說道:“賢侄,老夫還是那句話,不論你走多遠,去做什麽,最後一定記得要回來,這裏才是你的家。”

蕭君默心裏越發酸楚,連忙深長一揖,便匆匆上馬離開了。

魏徵站在府門前,一直目送著蕭君默的身影慢慢消失,眼中竟隱隱有些濕潤。

賢侄,老夫何嚐不想告訴你一切?隻是故人當年千叮萬囑,一定不能讓你知道身世真相,更不能讓你卷進朝堂的紛爭之中,隻希望你做個普通人,平平安安過完一生。老夫既然承諾了故人,就不能不信守諾言。所以賢侄,請你原諒老夫吧,老夫能對你說的,也隻有這麽多了。日後,你若能自己查出真相,那是你的造化,也是你自己選擇的命運,最後當然隻能由你自己承擔。老夫已時日無多,別無所求,隻求無愧於本心,無愧於故人!

蕭君默離了魏府,策馬出了春明門,快馬揚鞭朝白鹿原馳去。

該見的人都見了,最後,他當然還要到父親的墳上去祭拜一下。這一走不知還能不能回來,日後想上墳掃墓都沒機會了,蕭君默心裏對這個養父充滿了愧疚。

他買了很多祭品,供上了墳頭,還在墓碑前點了三炷高香,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然後便靜靜跪在墳前,在心裏陪父親聊天說話。

天上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不遠處的灞水煙雨迷蒙,周遭的景物越發顯得淒清和蒼涼,仿佛是在襯托蕭君默此時的心情。

他閉著眼睛,卻驟然感覺有一股殺氣自四麵八方彌漫了過來。

蕭君默一動不動,直到身後的殺氣逼近至三尺之內,才突然轉身,一躍而起,同時佩刀出鞘,寒光一閃,直接刺入了一名黑衣人的胸膛,且自後背穿出。這幾個動作一氣嗬成,快如閃電,根本沒有給對手反應的機會。

那個偷襲的黑衣人高舉著橫刀,低頭看了胸口一眼,似乎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蕭君默猛然把刀抽回,一道血光噴濺而出,黑衣人直挺挺地撲倒在地。

此刻,四周至少有三十名黑衣人,以蕭君默和墳墓為圓心,形成了一個密閉的圍獵一般的圓圈。而且,圓圈正在不斷收緊。方才偷襲未遂的那名黑衣人,顯然隻是投石問路跟他打個招呼而已。真正的獵殺,現在才剛剛開始。

蕭君默迅速判斷了一下目前的形勢,心中暗暗一凜。

看這些人的裝扮,很可能正是甘棠驛鬆林中的那夥人,也就是冥藏的手下。

很顯然,蕭君默當初狠狠耍了冥藏一把,他現在是派人報仇來了,而且看這樣子,頗有誌在必得之勢。如果是在樹林中或者街區坊巷之中,蕭君默相信對付這三十名刺客並沒有太大的問題,因為他可以借助障礙物躲閃騰挪,將他們各個擊破,實在不行,要逃命也比較有機會。可眼下要命的是,這裏是一片無遮無攔的開闊地,必須跟他們實打實地正麵對抗,饒是他武功再高,在力量對比如此懸殊的情況下,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包圍圈縮至兩丈開外的時候,一名黑衣人突然獰笑了兩聲,開口道:“蕭君默,咱們又見麵了!”

楊秉均?!

蕭君默定睛一看,說話的人臉上蒙著黑布,左眼上竟然遮著一個黑眼罩,但從僅剩的右眼還是可以認出,此人正是楊秉均。

“楊使君,才多久沒見,你怎麽把眼珠子給弄丟了?”蕭君默笑道。

楊秉均索性扯下臉上的黑布,冷冷道:“這還不是拜你所賜?!”

“哦?這就奇了!”蕭君默道,“自從洛州一別,我就再沒見過你了,何以弄丟了眼睛卻賴到我頭上?”

“要不是你,老子現在還是堂堂洛州刺史,怎麽會落到這步田地?又怎麽會被冥藏先生剜掉眼珠子?”楊秉均咬牙切齒。

蕭君默當即明白了,笑道:“原來是這麽回事,那也隻能怪你自己了!當官你不稱職,連做賊你都做不地道,冥藏懲戒你一下也是應該的。”

“小子,別太得意,張大眼睛瞧瞧,你今天還逃得掉嗎?”楊秉均獰笑,“正好你爹的墳在這裏,待會兒我讓弟兄們把墳刨開,讓你和你爹合葬,也省了一塊墓地。”

蕭君默嗬嗬一笑:“使君倒是想得周到,隻怕我手裏的龍首刀不答應!”

楊秉均不再言語,右手一揮,所有黑衣人立刻一擁而上,數十把寒光閃閃的橫刀同時攻向蕭君默,或砍,或刺,或劈,或挑,或揮,或掃,幾乎織成了一張密不透風的刀網,不給他任何逃生的機會。

蕭君默右足在墓碑上輕輕一點,整個人騰空而起,然後一個鷂子翻身,脫開合圍,落在兩名黑衣人身後,手中刀一刺一砍,兩人當即倒地。緊接著,長刀又劃出一道弧光,與另一邊的三把橫刀依次相交,鏗鏘聲起,三個黑衣人均被震退數步。蕭君默長刀一挺,竟然徑直衝向了楊秉均。

楊秉均一驚,連忙拔刀在手,快速後退幾步,口中大喊:“快圍住他,殺了他!”

就在蕭君默的刀鋒離楊秉均麵門不過兩步遠的地方時,一眾黑衣人終於再次圍住了他,蕭君默不得不回手格擋。兵刃相交,火星四濺。蕭君默稍不留神,後背被劃開了一道口子,鮮血立刻滲了出來。

楊秉均一臉獰笑。

太極宮,甘露殿。

李承乾麵如死灰地跪在殿中,旁邊站著輕鬆自若的李泰。李世民在禦榻前來回踱步,邊走邊問一旁的趙德全:“吳王快到了沒有?”

“回大家,按路程算,快的話今日午時便能到,就算慢一點,暮鼓前也能趕到。”

“吩咐下去,一入宮立刻到這裏來見朕!”

“老奴遵旨。”趙德全回頭跟一個宦官說了下,宦官匆匆退了出去。

“還有雉奴呢,怎麽到現在也還沒來?”李世民一臉焦躁。

“大家別急,老奴這就讓人再去催催。”趙德全說著,趕緊又回頭點了一名宦官……

宮中甬道,長孫無忌與一名眉清目秀的華服少年匆匆走來,身後跟著一群宦官宮女。

這個少年就是李世民的第九子,也是嫡三子李治,時年十五歲,小名雉奴。李治時封晉王,遙領並州都督,因年齡尚小,並未就藩,也未開府,至今仍居宮內。他半個時辰前便接到了父皇的傳詔,但長孫無忌卻一直拉著他叮囑個沒完,所以就來遲了。

“雉奴,千萬記住,待會兒不管你父皇說什麽都不能頂嘴,就算罵你你也得受著。”長孫無忌道,“還有,你那幾個皇兄挨罵的時候,你就在旁邊聽著就好,隻需在關鍵時刻說幾句圓場的話,讓你父皇聽著順耳,讓幾個皇兄下得來台即可。”

李治不禁笑道:“舅父,你這幾句車軲轆話都來來回回說一上午了,我耳朵都起繭子了。”

長孫無忌是李承乾、李泰、李治三人的親舅舅,但他跟兩個大外甥一向少有往來,卻對李治情有獨鍾,從小就疼愛他,待李治稍長更是成了他不掛名的師傅,時刻在他身邊教導指點。表麵看來,長孫無忌獨獨鍾愛李治,似乎隻是出於緣分——反正就是看著順眼,彼此投緣,沒什麽道理好講。不過,明眼人其實看得出來,長孫無忌不喜太子和魏王的真正原因,是這兩個皇子都已成年,生活閱曆和政治經驗相對豐富,性格早已成熟,且擁有各自的政治班底,長孫無忌難以掌控他們。反之,李治年齡尚幼,性格又較為柔弱,相比太子和魏王要容易掌控得多,因此長孫無忌自然會把寶押在他身上。換言之,若能幫李治在這場奪嫡之爭中勝出,長孫無忌不僅後半生富貴無憂,而且不難在日後一手掌控朝政大權。

這回,東宮爆出孌童醜聞,李世民雷霆大怒,索性把太子、魏王、晉王、吳王四個皇子都叫了來,準備通通訓一訓。長孫無忌擔心李治不知應對,便專程入宮一番叮嚀。

李治知道,其他三個皇兄或多或少都有問題,但他自己從小就是個孝順柔弱的乖乖兒,卻也被父皇點了名,不禁頗為納悶。此刻,李治一邊快步走著,一邊提出了自己的困惑。

長孫無忌一笑:“這是好事!此次能被點到名的,都是聖上平時最寵愛的,換句話說,假如太子被廢,新太子便在你和魏王、吳王三人之中了。”

李治聞言,若有所思:“就算大哥被廢了,也該是三哥四哥,怎麽也輪不到我吧?”

長孫無忌意味深長地一笑:“這可未必。依我看,你勝出的機會,反而比魏王和吳王更大!”

李治想著什麽,正待再問,便見甘露殿的一個宦官迎麵跑了過來,氣喘籲籲地喊著:“大家有旨,命晉王趕緊上殿覲見!”

一串血點飛濺而出,又一個黑衣人倒在了蕭君默的刀下。

一番拚殺,已經有十來個黑衣人倒在了血泊之中,蕭君默身上也已多處見血,雖然都沒傷著要害,但血流了不少,把整件白色袍衫都染紅了。

剩下的二十來個黑衣人仍舊把蕭君默團團圍著,攻勢越來越猛。

蕭君默已然有些體力不支,慢慢退到墳墓邊,利用墳墓作為唯一的屏障與對方周旋,明顯處於防禦態勢,隻能不時攻一兩招。

楊秉均一直站在五丈開外冷眼旁觀,此刻發現時機成熟,遂高舉橫刀,衝過去加入了戰團。

雨越下越大,血水混著雨水在蕭君默的身上流淌。

周遭一片雨霧蒼茫,偌大的白鹿原上杳無人蹤,連天上的飛鳥都已躲到樹林中避雨。

看來今天要命喪此處了!

蕭君默又奮力砍殺了一名黑衣人,在心裏苦笑了一下。

甘露殿內,李承乾仍舊跪在地上,李泰和李治一左一右站在兩旁。

李世民端坐禦榻,瞟了眼殿外的雨幕,沉聲道:“吳王可能被雨耽擱了,就不等他了,咱們先開始吧。”

李承乾麵無表情。李泰和李治同時躬身一拜:“兒臣謹聽父皇教誨!”

李世民盯著李承乾:“承乾,此事因你而起,你自己說說經過吧。”

“其實此事也很簡單。”李承乾似乎早就想好了,不假思索道,“兒臣喜歡一個太常樂人,可他是一名男子,其父多年前因酒後亂言被砍了腦袋,就這樣子。”

李泰和李治下意識對視了一眼。李治麵目沉靜,李泰則暗含笑意。

李世民大聲冷笑:“聽你這麽說,就好像你什麽錯都沒有,都是朕小題大做、無事生非嘍?”

“兒臣沒有這麽說。”李承乾梗著脖子道。

“你寵幸孌童,敗壞朝綱,此罪一;結交逆臣之子,還想為逆臣翻案,此罪二;目無君父,妄言宮闈秘事,此罪三;明知故犯,執迷不悟,妄圖送走孌童遮掩罪行,此罪四;現在還毫無悔意,公然頂撞朕,此罪五!李承乾,倘若朕數罪並罰,你說你的太子之位還能保得住嗎?”

“太子乃父皇冊封,父皇自然可以隨時拿回去,兒臣毫無怨言。”

趙德全在一旁聽著,忍不住暗暗歎氣。

“好啊!還頗有一副敢作敢當的樣子嘛!”李世民哂笑道,“那朕要是說你罪同謀反,你是不是敢把腦袋也交出來啊?”

“兒臣的命也是父皇給的,父皇自然也可以拿回去。”李承乾依然毫無懼色。

李泰忍不住暗笑。

李世民忽然斜了李泰一眼:“青雀,你不必在一旁幸災樂禍,你自己也不是什麽事都沒有。”

李泰一怔,囁嚅道:“父皇,兒臣……兒臣有什麽事?”

“你跟一幫權貴子弟成天泡在平康坊的青樓裏,縱情聲色,揮金如土,你以為朕都不知道嗎?”

李泰一驚,慌忙跪下,不敢回話。

李治一看兩個兄長都跪著,就他一個人站著似乎有點突兀,想了想,也跟著跪了下去。

李世民把目光轉到李治身上:“雉奴,你是不是也犯了什麽錯,所以朕還沒問話你就跪了?”

李治想了想:“回父皇,古人說兄友弟恭,兒臣雖然沒犯什麽錯,但兩位皇兄既然都跪著,兒臣自然也有義務陪跪,所以……所以兒臣就跪下了。”

李世民有些忍俊不禁,和趙德全交換了一下眼色,強行忍住了笑。

不料,李承乾卻在這時笑出了聲。

“承乾,你還敢笑?”李世民再次板起麵孔,“你是不是以為他們都跪下了,你就沒事了?”

“兒臣當然不敢這麽認為。”

“那你笑什麽?”

“兒臣笑的是‘陪跪’一詞著實新鮮,也笑兒臣三兄弟,雖然都是父皇母後所生,卻有人聰明得那麽可恨,有人老實得如此可愛。”

李世民聽出了弦外之音,頓時眉頭一皺。

李泰聞言,忍不住斜了李承乾一眼:“大哥,你這話什麽意思?”

“這裏就咱們仨,什麽意思你都聽不出來?”李承乾一臉譏笑。他很清楚,此次稱心事件,他會在曲江池被父皇抓個正著,背後顯然是李泰在搞鬼,所以早就憋了一肚子氣。

“大哥,你要罵人也得有證據啊!”李泰不自覺地提高了聲音,“你這回幹的好事是被父皇發現的,跟我有何幹係?你不能血口噴人哪!”

“我什麽都還沒說,你就自己跳出來了,這不就是證據嗎?”李承乾冷笑道。

李泰一時語塞,正待回嘴,李世民突然重重拍案,厲聲道:“夠了!朕還沒死呢,你們幾個要兄弟鬩牆窩裏鬥,也等朕死了再說!”

雨中的白鹿原,楊秉均攻勢淩厲,招招都衝著蕭君默的要害。

蕭君默且戰且退,不僅要抵擋他的攻擊,還要防備其他黑衣人的圍攻,頓時左支右絀,險象環生。

楊秉均其實武藝稀鬆,若是在平時,就算八個楊秉均也不見得是蕭君默的對手,但眼下楊秉均是以逸待勞、以眾淩寡,蕭君默則是強弩之末、獨臂難支,所以勝負已成定局,蕭君默活命的機會非常渺茫,被楊秉均斬於刀下隻是時間問題了。

蕭君默情知難逃此劫,索性賣了個破綻,假裝腳底一滑,慌忙用刀拄地,把整個人暴露在了楊秉均麵前。楊秉均大喜,欺身近前,手中橫刀高舉,向著蕭君默當頭劈落。不料蕭君默卻不格擋,而是長刀突刺,直搗楊秉均的心口。

這分明是同歸於盡的一招!

楊秉均大驚失色,隻好中途變招,側身一閃,堪堪躲過蕭君默的刀鋒。

此時蕭君默已抱定必死之心,所以不再防備身後,手腕一翻,龍首刀橫著劃過楊秉均胸口,楊秉均一聲慘叫,受傷不輕。然而,與此同時,蕭君默身後的一名黑衣人卻把刀砍在了蕭君默的肩頭。蕭君默受不住力,單腿跪地,手中長刀往地上一插,才沒有完全撲倒。

楊秉均見狀,強忍傷痛,再次揮刀砍向蕭君默的脖頸。

此刻蕭君默已完全沒有機會格擋了,遂淒然一笑,等著最後時刻的到來。

千鈞一發之際,突然嗖的一聲,從東南方向射來一支利箭,瞬間洞穿了楊秉均的手腕。楊秉均一聲哀號,手中橫刀當啷落地。

蕭君默和眾黑衣人盡皆詫異,扭頭望去,隻見一隊飛騎正從一片土坡上疾馳而下,為首一匹高大的白馬上,坐著一名通身盔甲的彪悍騎將。騎將一邊策馬飛奔一邊搭弓上箭,緊接著又是一箭射來,不偏不倚地射入一名黑衣人的咽喉,此人哼也不哼便仰麵倒下。

那名騎將兩箭得手,第三支箭轉瞬又搭上了弓弦。

眾黑衣人驚恐莫名,也顧不上蕭君默了,慌忙擁著受傷的楊秉均向灞水岸邊逃去。他們的馬匹都係在河邊的柳樹上。

轉眼之間,那隊飛騎便到了麵前。楊秉均等人也已騎上馬向西北方向逃竄。那名騎將朗聲對眾騎兵道:“追!給我抓個活口,看是何方悍匪敢在天子腳下殺人!”

眾騎兵領命追了過去。

騎將翻身下馬,大步朝蕭君默走來。

蕭君默早已認出來人,鬆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在了泥地裏。一放鬆下來,他才感覺全身到處都痛,不禁噝噝地倒吸了幾口冷氣。

“你不是老吹自己武功多高嗎,怎麽也被人揍成這樣?”騎將笑著,一下蹲在他麵前,看著他身上的傷口,目光就像是在欣賞。

“你連兩頭熊都打不過,還有臉說我?”蕭君默摸了摸周身的傷口,疼得齜牙咧嘴,“他們足足有三十多人,換成是你,早死八回了!”

“我現在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說話的口氣就不能好點?”騎將仍舊麵帶笑容。

此人還很年輕,看上去隻比蕭君默大個兩三歲,豐神俊逸,英氣逼人,雖然看得出遠道而來風塵仆仆的樣子,但眉眼間卻神采奕奕,臉上的笑容更是灑脫不羈、燦若朝陽。

“我都救你兩回了,你才還我一次就這麽得意,有意思嗎你?”蕭君默白了他一眼。

“是啊,總算還了你一次,本王頓覺神清氣爽啊!”騎將笑道,“早知道剛才第二箭就先不射,等他們再砍你我再射,這樣就算還了你兩次,咱們的賬就清了!”

“你這麽會算賬,當什麽都督啊,回朝當個度支郎算了。”蕭君默一摸肩頭,竟摸了一手的血,趕緊甩了甩。

“還真被你說中了,父皇剛把我的都督免了,我現在是無官一身輕啊!”

蕭君默眉頭一皺:“怎麽回事?”

這個剛剛救下蕭君默的騎將,正是李世民第三子、時任安州都督的吳王李恪。他數日前接到了李世民傳詔回朝的詔書,同日被免去了都督之職。

李恪站起來,聳聳肩:“我的長史權萬紀跟父皇上了密奏,說我遊獵無度、滋擾百姓。”

蕭君默一笑:“你可真行,竟然被自己的手下告了黑狀,說出去都丟死人!”

“權萬紀表麵是我的屬下,實際上還不是父皇放在身邊盯我的,他不告黑狀才怪!”

“哎,我說,”蕭君默抬頭看他,“我傷得這麽重,你不趕緊送我回城就醫,還一個勁地說,想害死我啊?”

“是你自己多話說個沒完,怪誰啊?”李恪嘴裏這麽說,手上卻已用力把蕭君默拉了起來。

蕭君默被扯動傷口,疼得臉都變形了。

李恪這才留意到他的臉色異常蒼白,肅然道:“你還別說,你的臉現在已經跟死人一樣了。”

蕭君默確已虛弱不堪,卻仍強作笑顏:“你少咒我,我死了對你沒好處,回頭要是再被哪頭熊壓在身下,可沒人救你了。”

說起來,蕭君默跟吳王李恪淵源頗深。早在蕭君默任職玄甲衛的第一年,到安州執行任務,恰好碰上李恪出城打獵,不小心墜馬掛在山崖,被路過的蕭君默救了起來。第二年,李恪回朝述職,又到終南山打獵,跟手下跑散了,被兩頭黑熊圍攻,恰巧又被蕭君默給救了。李恪笑稱蕭君默是他的福星,蕭君默說事不過三,再來一回你就死定了。二人從此便有了過命的交情,雖然不常見麵,卻無形中已親如兄弟。

“少廢話!趕緊上馬,我看你快不行了!”李恪一臉緊張。

蕭君默一笑:“瞧你這沒見過世麵的樣子!我這人身體好,血多,流不完的……”話音未落,他兩眼一閉,身子一晃,便癱軟了下去。

李恪一把抱住他,忍不住罵道:“又嘴硬!你遲早得死在這張嘴上!”

蕭君默卻一動不動,顯然已經暈厥。

李恪急了,慌忙拍他的臉:“哎,你別嚇我,說死你還真死了?”

看蕭君默還是沒有半點動靜,李恪趕緊打了聲呼哨。不遠處的那匹白馬聞聲,立刻昂首奮蹄跑了過來。

甘露殿裏一片沉寂,隻有李世民粗重的呼吸聲顯得異常清晰。

“青雀,你老實回答朕,這次的事情,跟你有沒有關係?”李世民看著李泰。

“冤枉啊父皇!”李泰急道,“自始至終,兒臣有跟您提過孌童的事嗎?事前兒臣根本什麽都不知道啊!”

李世民沉吟不語。

李承乾冷笑:“你沒提,不等於你的人沒提。如果我沒有猜錯,這次背後告我的人,一定是黃門侍郎劉洎吧?”

李泰也笑了笑:“什麽人告你的我不知道,但就算是劉洎,他這麽做也是出於對父皇和社稷的赤膽忠心,更是出於挽救你的一片苦心!如果你硬要說他是我的人,那麽我承認,在這一點上,劉洎和我的確是一條心!我相信,朝中所有的忠臣孝子和正人君子,也都跟我們是一條心!”

李泰這番話說得大義凜然、擲地有聲,無懈可擊,不但替自己解了圍,還幫劉洎圓了場,更重要的是隨順上意,讓李世民聽了十分入耳。所以話音一落,李世民當即麵露讚賞之色,道:“青雀這話說得在理,若臣子均存此心,君父亦複何憂!承乾,別的事不說,在識大體、顧大局這一點上,青雀就做得比你好,你還別不服。”

李承乾隱隱冷笑,不說話了。

“多謝父皇首肯!”李泰喜道,“兒臣雖無德無能,但時刻謹記父皇平日的諄諄教誨,不敢暫忘。”

“嗯。”李世民點點頭,“那你日後流連青樓的時候,最好也要記得朕的教誨。”

李承乾暗暗一笑。連李治都忍不住咧了咧嘴,卻強忍著不敢流露笑意。

李泰大為尷尬,忙道:“父皇教訓得是,兒臣今後一定痛改前非,絕不再涉足平康坊半步!”

“雉奴,”李世民看向李治,“你的兩個兄長,其所作所為,何者為是,何者為非,朕的態度如何,你也都看見了,從今往後,該如何立身處世,不用朕再教你了吧?”

李治忙道:“父皇一片苦心,兒臣自然明白。請父皇放心,兒臣今後一定小心為人、謹慎處事,絕不敢給父皇增添煩惱。”

李世民微微皺眉:“雉奴,小心謹慎固然是對的,但你的問題不是不夠謹慎,恰恰是太過拘謹,偏於柔弱了。凡事過猶不及,倘若你什麽事都不敢做,那便是缺乏擔當,日後又如何作為一個藩王屏衛社稷、侍奉父兄呢?”

李治有些蒙:“那,那請父皇示下,兒臣該做些什麽事?”

“重要的不是現在馬上去做什麽事,而是要在平素的語默動靜、言行舉止之間,培養起一個皇子、一個藩王該有的膽識、魄力與擔當。換言之,你該做的,不是不給朕增添煩惱,而是要主動幫朕分憂,聽明白了嗎?”

李治似懂非懂,隻好點了點頭。

李世民歎了口氣,轉頭對趙德全道:“瞧瞧朕這三個兒子,一個是有膽識,卻失之於魯莽;一個是很聰明,卻失之於算計;還有一個是太仁厚,又失之於老實暗弱。朕心實無聊賴啊!”

趙德全忙道:“大家目光如炬、洞徹人心,老奴佩服得五體投地!不過,三位皇子都還年輕,璞玉尚待雕琢,真金亦需火煉,隻要大家耐心**,假以時日,必可使三位皇子揚長避短、各成其美!”

李世民似笑非笑:“你倒是會說話,就是太過八麵玲瓏,說了跟沒說一樣。”

趙德全嘿嘿笑著,俯首不語了。

就在這時,一個宦官匆匆進殿,奏道:“啟稟大家,太子太師魏徵求見。”

李世民冷然一笑:“朕估摸著,他也該來了!”

趙德全瞟了眼殿門,隻見外麵大雨如注,忍不住小聲嘀咕:“雨下這麽大,太師他……”

“雨大?”李世民又冷笑了一下,“出了這麽大的事,就是天上下刀子,他魏徵也會來。”然後對著殿門口的宦官道:“讓他進來吧。”

宦官領命退出。李世民環視了跪在地上的三人一眼,道:“你們都下去吧,青雀和雉奴都記著朕今日說的話;承乾先別出宮,在偏殿等候裁決。”

承天門,大雨滂沱,天地間一片灰蒙。

一群守門的甲士都縮在門洞裏,百無聊賴地望著外麵厚重的雨幕。

突然間,雨幕中衝出了一騎白馬,馬上之人通身盔甲,胸前還抱著一個渾身是血的白衣男子,直直朝著宮門衝來。

甲士們大為驚詫。為首隊正神色一凜,一聲令下:“擋!”眾甲士紛紛把手中長矛指向來人,瞬間便結成了一道長槍陣。

“我是吳王李恪,都給我讓開!”馬上之人厲聲高喊,不但不停,反而加快了速度,“奉旨入宮,擋路者死!”

甲士們都慌了神,趕緊看向隊正。隊正也猶豫了,不知該攔還是該讓,因為即使奉旨入宮,也從未有人拿著這樣一副拚命的架勢來硬闖的。

轉瞬之間,白馬距宮門已不過三丈之遠。甲士們隻聽馬蹄嗒嗒,後麵儼然又跟著一隊飛騎。為首的白馬騎將見他們不讓,唰地抽出了佩刀,身後眾騎也跟著全部抽刀在手。

眼看一場廝殺就要在宮門爆發,甲士們全都一臉惶急。

就在李恪即將躍入門洞的一刹那,隊正終於大喊一聲:“讓!”

眾甲士唰地一下收起長矛,向兩邊閃開。李恪猶如疾風一般從他們身邊掠過,緊接著那隊飛騎又嗖嗖嗖地與他們擦身而過。

直到李恪跟他的飛騎消失在宮城的雨幕之中,守門隊正才吞了一口唾沫,喃喃道:“這吳王莫不是瘋了?!”

李恪抱著渾身是血的蕭君默衝進太醫署的大門時,著實把裏頭老老少少的太醫全都嚇了一跳。

“趕緊救人,都愣著幹什麽?!”李恪一聲怒吼。太醫們這才回過神來,趕緊七手八腳地把蕭君默抬進了屋裏。

太醫們麵麵相覷,靜默了一瞬,然後便各自衝向自己的藥箱……

“朕命你教導太子,可你就教出了這麽個結果?”

甘露殿裏,李世民冷冷地對站在下麵的魏徵道。

雨水浸透了魏徵的烏紗和官袍,又滴滴答答地淌到地上,片刻之間便在他腳邊積成了一小攤水。

“臣失職,有負聖恩,還請陛下降罪!”魏徵說著,撲通一下跪在那攤水上。

李世民皺了皺眉,有些不忍,給了趙德全一個眼色。趙德全趕緊搬了一張圓凳過去,低聲道:“太師,地上涼,大家讓您坐著回話。”

魏徵卻執拗地跪著,朗聲道:“啟稟陛下,臣知此次太子犯了大錯,理應嚴懲,但不知陛下打算如何懲戒?”

趙德全尷尬,隻好把圓凳放在一邊,悄悄走回李世民身旁。

“朕正在考慮,是否該廢黜他。”

魏徵知道皇帝肯定會這麽說,便道:“陛下,請恕臣直言,此時廢黜太子,有三不可。”

“哦?”李世民眉毛一挑,“原來你冒著大雨入宮,不是來請罪的,而是來勸諫的?”

“回陛下,臣的本職便是直言進諫,這麽多年都是如此,陛下可以不聽,但臣不能不說。再者,事有先後,臣把該說的說了,然後陛下再治臣的罪,臣絕無怨尤!”

“也罷,那你且說說,何謂三不可?”

“謝陛下!毋庸諱言,近年在諸位皇子中,魏王最蒙聖眷,所獲榮寵一度超過東宮,以至對儲君之位漸生覬覦,此乃朝野共知。若陛下此時廢黜太子,改立魏王,則無論此次孌童事件是否與魏王有瓜葛,都會給朝野上下造成一種印象,認為儲君之位可經營而得。設若陛下後世子孫皆紛起效法,必不利於我大唐之長治久安,故臣以為不可。”

事實上,這也正是李世民的顧慮之一,但他卻不動聲色,道:“接著說。”

“此次事件牽連陸審言謀反案,事涉宮闈之秘,暫且不論這個秘密是什麽,若因此而廢黜太子,必然會在朝野掀起軒然大波,令萬千臣民對此秘密皆生好奇探求之心,這定非陛下所樂見,故臣以為不可。”

李世民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自己更深的一層擔憂。當年武力逼宮囚禁高祖之事,所知之人甚少,若因此次孌童事件而被掀開,的確是極大的不智。縱使朝野皆不知真相為何,但僅僅是臣民之間口耳相傳或心存腹誹,便是李世民無法接受的。

“那第三又是什麽?”

“儲君乃為國本,非到萬不得已,不可輕言廢黜。此次太子所犯之錯,歸根結底隻是德行不修,並非真的意欲謀反,若予以廢黜,則有因小失大之嫌。如前朝隋文帝,因小事而廢黜太子楊勇,另立包藏禍心、矢誌奪嫡的晉王楊廣,以致社稷傾覆,二世而亡,此殷鑒不遠,來者可追,還望陛下三思,切勿重蹈覆轍!”

他發現,魏徵的這“三不可”,無一不切中他內心的隱憂。因此,與其說魏徵是在勸諫,不如說是在幫李世民說出在心裏想卻不便說出的話。換言之,這是給李世民搭了張梯子,好讓他下台。這麽多年來,李世民之所以屢屢接受魏徵的犯顏直諫,非但不為之惱怒,反而還覺其言“嫵媚”,原因就在於魏徵的諫言總是能夠擊中要害,讓李世民找不到反對的理由。

就在李世民的沉默中,魏徵突然打了一個異常響亮的噴嚏。

一時間,大殿上的氣氛有些尷尬。

李世民忍不住笑出了聲,趙德全察言觀色,也趕緊放聲而笑,最後,連魏徵自己也不得不跟著笑了起來。於是,尷尬的氣氛便在君臣三人的笑聲中渙然冰釋,而這場突如其來、驚心動魄的儲君危機,也就在這陣笑聲中悄然消散、化為無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