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世係

從長安城東的春明門出來,往東南方向走二十裏,便是世人熟知的白鹿原。

白鹿原地勢雄偉,北首是高聳的漢文帝霸陵,南眺是一平如砥的八百裏秦川,灞水和滻水一東一西,從原下潺潺流過,岸邊垂柳依依,古木繁盛。

這一天,灞水北岸一片綠草萋萋的山坡上,新起了一座墳塚。

這是蕭鶴年的衣冠塚。

此刻,蕭君默正把手中的三炷香,恭恭敬敬地插在墓碑前的香爐上。由於不可能找到父親的遺體,蕭君默和九叔商量了之後,便把自己找到的那隻烏皮靴和幾塊布片,以及父親生前穿戴過的衣冠、用過的筆墨紙硯等物,放入了棺槨,埋進了墓穴。

蕭君默麵目沉靜,眼中沒有一絲淚水。

何崇九帶著一群仆傭站在他身後,卻一個個啜泣嗚咽,不停地抹著淚。

一陣雜遝的馬蹄聲傳來,何崇九等人回頭一看,隻見一隊黑甲從西邊的黃土塬上疾馳而下,轉眼便到了近前。為首的人通身黑甲,英姿颯爽,赫然正是桓蝶衣。

桓蝶衣下馬,一番跪拜敬香之後,不無擔憂地看著蕭君默,道:“師兄,我奉舅父之命,要離京幾日,不能陪你了。你要節哀,別太難過。”

“說不難過是假話。”蕭君默淡淡道,“但我還是答應你,盡量不難過。”

“你得好好的,我才能走得安心。”

“不過是離開幾日,又不是生離死別,有什麽不安心的?”

“不知道為什麽,最近隻要一天不看見你,我心裏就會七上八下。”桓蝶衣說著,忽然意識到這話聽上去像是表白,趕緊又解釋道,“你別誤會,我的意思是說,你最近有太多事情瞞著我,所以我心裏會胡思亂想。”

“我沒誤會,”蕭君默瞥了她一眼,“倒是你這個解釋有點多餘。”

“你真的沒誤會?”桓蝶衣盯著他。

“我當然沒誤會。”蕭君默也看著她,“你想讓我誤會什麽?”

桓蝶衣大窘,擺擺手道:“哎呀不說了不說了,反正我就是不喜歡你什麽事都瞞著我。”

“我不是故意要瞞你,隻是很多東西我自己也沒弄明白,所以暫時跟你說不清楚。”

“反正你總是有話說。”桓蝶衣嘟起嘴。

蕭君默瞟了眼不遠處那隊黑甲,低聲道:“帶著那麽多兄弟,你可得拿出點隊正的派頭,別一副女兒態,小心被他們看輕了。”

桓蝶衣聞言,趕緊收起女兒態,做出一副莊重表情。

“趕緊走吧。”蕭君默道,“玄甲衛出任務,那可都是十萬火急的,哪能像你這麽磨磨蹭蹭?”

“你就不問問我,這趟是出什麽任務?要去哪兒?”

“玄甲衛的規矩就是不能瞎打聽。”蕭君默道,“你說我一個堂堂玄甲衛郎將,至於犯這麽低級的錯誤嗎?”

“那你就一點不好奇?”

“桓蝶衣,你再說下去,我擔心有人會告發你了。”蕭君默故作嚴肅道。

“告發我?”桓蝶衣微微一驚,下意識看了看那些黑甲,“告發我什麽?”

“一、無故拖延時辰,貽誤戰機;二、與非執行任務者交頭接耳,有泄密之嫌。”

桓蝶衣冷哼一聲:“危言聳聽!小題大做!”雖然嘴上這麽說,心裏其實已經不大自在,隨即挪動腳步,道:“那,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走吧,好好執行任務,別胡思亂想。”蕭君默道,“最重要的是別想我。”

桓蝶衣聞言,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回頭朝他做了個鬼臉,旋即翻身上馬,帶著那隊黑甲朝東邊的官道飛馳而去。

空中飄起了蒙蒙細雨。

蕭君默目送著桓蝶衣等人在雨霧中漸行漸遠,心裏說:蝶衣,希望你別太為難楚離桑,那個姑娘被我害得家破人亡,已經夠苦了,不應該再受到傷害……

事實上,對於桓蝶衣的此次任務,蕭君默早已心知肚明。因為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而皇宮中也很難有絕對的秘密,當蕭君默得知辯才絕食的消息時,他便已預感到皇帝會利用楚離桑來迫使辯才就範了。

對此,蕭君默心中自然是五味雜陳。因為辯才是他抓來的,倘若真的絕食而亡,他必然無法原諒自己,這輩子都要受到良心的譴責。現在皇帝又命玄甲衛去抓楚離桑,蕭君默的歉疚和自責之情就更深了。然而,他卻無法阻止這一切。思前想後,他決定等楚離桑到了長安再說。總之,他已經虧欠她太多,所以隻能盡自己所能去幫助她,到時候見機行事,盡量別讓她再受到傷害。

蕭君默與何崇九等人正準備離開的時候,一駕馬車不疾不徐地駛了過來,在河岸邊的柳樹旁停下,車後跟著幾名騎馬的侍衛。

細雨紛飛中,一位須發斑白、神色凝重的老者從車上下來,與蕭君默遠遠對望。

來人正是魏徵。

在蕭鶴年的墓前上完香,魏徵就靜靜地站著,眉毛和須發皆被細雨打濕,眼中似乎也有些濕潤。

何崇九等人已先行離開,隻剩下蕭君默一人站在魏徵身後。

良久,魏徵轉過身來,看著蕭君默:“賢侄,斯人已逝,還請節哀順變!”

不遠處的侍衛想打傘過來,被魏徵用目光製止了。

“太師,今日家父下葬,並未通知任何人,但您不僅知道了,而且還特意趕來,讓晚輩十分意外,亦頗為感動啊!”

魏徵並未理會他的弦外之音,淡淡道:“老朽與令尊同朝為官,私交也算不錯,自然該來送他一程。”

“那太師怎麽不問問,家父為何會猝然離世呢?”蕭君默盯著魏徵的眼睛。

“日前令尊下落不明,老朽亦有耳聞,本想到府上探問,又被瑣事牽纏。”魏徵平靜地道,“直至今晨,老朽偶然聽說賢侄扶棺出城,便猜到令尊可能已經過世,所以……怕勾動賢侄傷心,老朽便不敢輕易打問。”

如此城府,如此定力,難怪會位列國公、官至宰相。蕭君默在心裏冷笑了一下,道:“太師方才說與家父私交不錯,不知是什麽樣的私交?”

“同慕古聖格致誠正、修齊治平之道,共學先賢修己安人、濟世利民之術!如此而已,別無其他。”

“是嗎?既然如此誌同道合,那家父一定時常到府上打擾嘍?”

“偶爾有之,也不經常。”

魏徵的臉如同一口千年古井,表情近乎紋絲不動。蕭君默看在眼中,決定不再跟他繞圈子了,遂單刀直入:“上月二十六日深夜,實際上已經是二十七日淩晨,家父不顧武候衛夜禁之製,突然到了您的府上。這件事,不知太師是否還記得?也不知那一次,你們談論的又是怎樣的聖賢之道?”

魏徵微微一震,旋即笑道:“老朽年事已高,近期更是日益昏聵,賢侄所言之事,老朽已記不清了,也許有這麽回事,也許沒有。”

“太師過謙了!”蕭君默也笑道,“連永興坊的忘川茶樓換了一盆盆栽,您都可以做到洞若觀火,又怎麽能說老邁昏聵呢?”

此言一出,對魏徵而言不啻一聲平地驚雷!饒是他城府再深、定力再強,此刻也不禁麵露驚愕之色。他竭力掩飾著內心的波瀾:“賢侄在說什麽,老朽完全聽不懂!”

“太師,晚輩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您還有必要再隱瞞嗎?”蕭君默直視著魏徵,目光像一把刀。

魏徵心中懊悔不迭。其實,自從蕭鶴年失蹤以來,他不是沒有擔心過蕭君默會順藤摸瓜查到他頭上,因為他深知蕭君默的能力,從來也不敢低估。但是,他終究還是心存僥幸,覺得蕭君默即使要查他父親的下落,也會從魏王身上入手,而不太可能往他這個方向查,所以喪失了警惕,對蕭君默毫無防範,以至連忘川茶樓如此隱秘的聯絡點都暴露了。除此之外,蕭君默到底還知道多少,他真的不敢再想下去了。

此刻,魏徵隻能強作鎮定:“賢侄,對於令尊的過世,老朽深感痛心,也能理解你現在的心情,但你也不能因為傷心過度而胡言亂語啊!”

“既然太師聽不懂晚輩在說什麽,那咱們便換個話題。”蕭君默笑道,“晚輩最近忽然對六朝古詩發生了興趣,其中一句,晚輩很喜歡,卻一直未能深解其意,今日趁此機會,希望太師能不吝賜教。”

魏徵眼中掠過一絲慌亂,冷冷道:“要談詩論賦,也不是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賢侄,雨下大了,老朽這就告辭,你也趕緊回家去吧。”說完便快步朝馬車走去,不遠處的侍衛趕緊打著傘跑過來。

“太師!”蕭君默衝著他的背影喊,“望岩愧脫屣,臨川謝揭竿。這句詩您應該很熟吧?”

魏徵又是一震,不自覺地停住了腳步。

他萬萬沒料到,蕭君默竟然已經查到了這一步!頃刻間,老成持重、足智多謀的魏徵也亂了陣腳,竟不知該如何應對。

蕭君默緩緩走到他身後站定:“太師,我知道您現在深感震驚,但請恕晚輩直言,我不僅查到了這一步,還查出了更多有趣的東西,如果您不希望我把這些事情說出去,您就隻有兩個選擇,最好現在就做決定。”

魏徵示意侍衛到馬車那邊等他,依舊背對蕭君默道:“什麽選擇?”

“一、讓您的侍衛現在就把我滅口,我絕不反抗!”蕭君默道,“如果您不忍心下手,那就隻有第二個選擇——把您和我爹一直保守的秘密全都告訴我,讓我知道我爹他到底因何而死!”

魏徵額頭上的細雨匯成了水珠,沿著他縱橫如溝壑般的皺紋艱難地流了下來。

一隻青瓷花瓶被狠狠地摔在地上,碎成了無數小塊。

李泰滿臉怒容,喘著粗氣,在書房中來回踱步。劉洎、杜楚客坐在一旁,怔怔地看著他。

“殿下,您消消氣,氣壞了身子可不值當!”杜楚客勸道。

“本王萬萬沒想到,太子居然是如此卑鄙陰險的小人,竟然幹得出如此無恥下作的事情!”李泰依舊大步來回走著,怒氣衝衝。此時李世民那句“臨大事而有靜氣”的教誨,早被他拋到九霄雲外了。

“殿下,請恕屬下說一句不該說的話。”杜楚客道,“您那天真不該跟聖上說實話,您就隨便編個什麽夢不就過去了嗎,何苦去提海陵王呢?”

“可我真的是被嚇著了啊!”李泰餘悸未消,“我自從住進武德殿就從沒睡過一天好覺,心裏一直很納悶,總覺得那地方有什麽邪祟在作怪,偏偏那天晚上又電閃雷鳴,那個無頭鬼又那麽恐怖,要換作是你,我看你早被嚇死了!”

杜楚客撇了撇嘴,不說話了。

“殿下這麽說也情有可原。”劉洎慢條斯理道,“武德殿原本陰氣就重,殿下多日失眠即為明證,加之又有人處心積慮地裝神弄鬼,受到驚嚇也是情理中事,怪不得殿下。”

“就是嘛!”李泰這才怒氣稍解,停住了腳步,“劉侍郎這麽說就通情達理了!”

杜楚客暗暗瞪了劉洎一眼,訕訕道:“是啊,思道兄說話,向來喜歡揀好聽的,可這麽說有用嗎?能解決什麽實際問題?”

劉洎淡淡一笑:“山實兄所言甚是,劉某今日,正是要來幫殿下解決實際問題的。”

李泰一聽,終於坐了下來:“劉侍郎有話請講。”

“殿下,您有沒有想過,此番聖上讓您出宮,真正的原因是什麽?”

李泰又是一怒:“還不都是太子這個卑鄙小人在背後搞的鬼!”

劉洎笑著搖了搖頭:“非也,非也!”

李泰眉頭一蹙:“難道還有別的?”

杜楚客聞言,也不禁看向劉洎。

“殿下,鬧鬼之事,隻是表麵原因。真正的原因,其實是殿下這半個月來,私下跟朝中的權貴子弟結交太密,觸犯了聖上的忌諱。聖上懷疑您有結黨營私之嫌,也覺得您近期有些恃寵而驕、過於張揚了。”

李泰恍然大悟,良久才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都怪我沒聽侍郎所言,若能低調、韜晦一些便好了,唉,悔之晚矣!”

“殿下,盡管原因在此,但也不必因噎廢食。朝中有幾個重要的權貴子弟,該結交還是得結交,隻要不太過招搖、不結交過濫就行了。”劉洎道,“再者說,失之東隅,收之桑榆。若殿下能吃一塹、長一智,則壞事便成了好事,怎麽能說晚呢?”

“思道兄這話不錯,我愛聽!”杜楚客道,“殿下,謀大事者,不在一城一地之得失。東宮雖然僥幸贏了一局,但隻要殿下振奮精神、重整旗鼓,要扳回一城絕非難事!”

李泰一聽,頓時精神一振。

“山實兄說得是。”劉洎道,“事實上,太子此番裝神弄鬼,聖上也不見得猜不出來。正因為聖上心中有數,所以那個閹宦在獄中畏罪自殺後,聖上便順水推舟不予追究了,其實就是怕深究下去,把東宮給挖出來,事情會不好收拾。因此,太子此番所為,其實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愚蠢之舉,而他在聖上心目中的地位,自然也更不穩固了。這,恰恰便是殿下的機會所在!”

聞聽此言,李泰更是精神抖擻,連日來的鬱悶心情登時一掃而空,大笑道:“當年父皇有‘房謀杜斷’,本王今日也有‘劉謀杜斷’!哈哈,有二位賢達鼎力輔佐,本王又何懼李承乾這種宵小之徒!”

聽了這話,杜楚客頓時心花怒放,臉上也露出躊躇滿誌之色。

劉洎則淡淡一笑,表情幾乎沒什麽變化:“殿下,您能重燃鬥誌,劉某深感慶幸。不過,話說回來,飯還得一口一口吃,棋也得一步一步下,何況奪嫡這種刀頭舔蜜的凶險之事,更要如臨如履、謹慎為之!”

李泰點點頭,深以為然。

“思道兄,話是這麽說,可一旦抓住機會,還是得果斷出擊吧?”杜楚客斜著眼道。

“那是自然。”

李泰看著杜楚客:“你是不是有什麽想法了?”

“殿下,太子這人,喜歡舞刀弄劍,東宮之內時常見血,且不乏有人被他虐殺而死,這事您知道吧?”

“知道啊,父皇不就因為這些事才厭惡他的嗎?不過,聽說最近他也收斂了不少。”

杜楚客冷笑:“最近是收斂了,可過去他殺的那些人,難道就該死嗎?”

“據我所知,他殺的都是犯我大唐,在西域燒殺擄掠的突厥人。這些人本來也該殺,雖說由他動刀不合律法,但說到底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如果太子殺的都是窮凶極惡的突厥人,那倒也罷了,問題是,被他殺死的人裏麵,卻有我大唐子民!”

李泰一怔:“真有其事?”

杜楚客點點頭,對劉洎道:“思道兄,消息來源是你的,還是你來說吧。”

李泰趕緊看向劉洎。

劉洎也笑了笑:“山實兄這麽說就見外了,咱們都是替殿下辦事,何必分得那麽清呢?”

“該分還是得分!”杜楚客一揮手,“我這人從不貪天之功、掠人之美!”

“什麽分不分的,現在是計較這些的時候嗎?”李泰急了,“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們倒是快說啊!”

“是這樣的,殿下。”劉洎緩緩道,“日前,我接到伊州刺史陳雄發來的一道奏表,表中稱,兩個月前,太子左衛率封師進曾前往伊州,抓回了數十名突厥人,其中卻有十三個是地地道道的伊州人,乃我大唐造籍在冊的編戶齊民,卻因事得罪封師進,被他誣為突厥人帶回了長安,就關在東宮。據我估計,這十三個人恐怕都已經被太子殺了。”

“竟然還有這種事!”李泰有些驚訝,更多的卻是竊喜,“不過,這個陳雄會這麽有膽識嗎,敢為了幾個老百姓就上表參奏太子?”

劉洎一笑:“本來我也覺得奇怪,不過山實兄稍微解釋了一下,我便釋然了。”

李泰趕緊看向杜楚客。

杜楚客也忍不住笑了:“那十三個人裏頭,有五個是陳雄的小舅子。”

“五個?!”李泰詫異,“哪來那麽多小舅子?”

“陳雄外放刺史之前,在朝中跟我是同僚,此人好色成性,總共娶了十二房妻妾,您說他小舅子少得了嗎?”

李泰不禁啞然失笑,問劉洎道:“那陳雄有沒有說,這群小舅子是怎麽得罪封師進的?”

“據說,是彼此車馬在路上衝撞了。陳雄那些小舅子在伊州霸道慣了,肯定沒料到會在那種地方惹上太子的人。”

“這回有好戲看了。”李泰笑道,“趕緊把此事上奏父皇。”

“這是自然。”劉洎依舊沉穩地道,“審驗四方章奏,及時上報天子,本來便是劉某職責所在。”

“光陳雄這道奏表還不夠分量。”李泰道,“依我看,最好由你再參一本,就說古人有言,太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眼下太子如此目無法紀、草菅人命,實不堪為臣民表率,當予懲戒,以安朝野人心。”

劉洎略微沉吟了一下,道:“謹遵殿下之命。”

蕭君默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會作為客人,被魏徵邀請到忘川茶樓的雅間中喝茶。

魏徵親自煮茶,手法嫻熟,可見這家茶樓作為他們的秘密聯絡點已經有些年頭了。蕭君默一邊喝著茶,一邊環顧房間中的一切,恍然覺得父親正坐在旁邊,三人正一起品茗談笑。

刹那間,蕭君默的眼睛濕潤了。

“這現煮的茶,薑味太濃,有些辣眼睛。”蕭君默極力掩飾。

“君默,在我麵前,你又何須掩飾呢?”魏徵看著他,目光中有一種長者特有的慈祥,“想哭就哭一場吧,沒有人會說你軟弱。”

蕭君默被識破,卻絲毫沒有尷尬之感,反而忽然放鬆了下來。這麽一放鬆,眼淚果然便洶湧而出,順著臉頰無聲地落在了衣襟上。

“君默,你爹的事,我要負主要責任。”魏徵剛一開口,眼眶便紅了,“我早就該想到,魏王府是個危險之地,不應該再讓他回去……”

“太師,我爹跟隨您多少年了?”蕭君默用力抹了一把臉,岔開話題。

“屈指數來,可能有三十年了吧。”魏徵回憶著,泛出一個傷感的笑容,“當年你爹跟隨我時,差不多也是你這般大。年輕,果敢,勇於任事,誌向遠大……”

“您和我爹,除了官員以外,真正的身份是什麽?”

魏徵沉默片刻,緩緩道:“君默,事情沒有你想象的那麽複雜,我和你爹,都隻是瓦崗舊人而已。當年,天下大亂,群雄紛起,我等追隨魏公李密,誓以拯濟蒼生、除暴安良為己任,在瓦崗寨樹起義旗,逐鹿中原,後來又隨魏公一起歸順大唐。然而,魏公入朝之後,卻遭到了排擠,故而暗中將我等舊部組織了起來,以防不測……”

“這個舊部包括哪些人?”蕭君默蹙起眉頭,“據我所知,我師傅李世勣大將軍,還有秦叔寶、程知節等軍中大將,也都是瓦崗出身,莫非他們也都加入了?”

魏徵搖搖頭:“當時世勣還在河北黎陽,尚未歸順,秦叔寶和程知節則投了洛陽的王世充。所以,被魏公重新召集起來的,其實隻有我這一係,以及王伯當他們……”

“據說,當年李密以招撫中原舊部為名,降而複叛,從長安出走,結果與王伯當一起被斬殺於熊耳山,那個時候您在哪裏?為何沒有跟他一道走?”

魏徵苦笑了一下:“這正是我要說的。當年魏公出關招撫舊部,也是征得高祖同意的,但高祖畢竟對他心存猜忌,所以沒讓他把麾下部眾悉數帶走,而是命我這一部留在華州,隻讓魏公帶著王伯當一部出關。結果正如你所知,他們遭遇了不幸,而我則躲過了‘降而複叛’的罪名,也僥幸活了下來。”

蕭君默微微有些心驚:“這麽說,當年您和我爹其實也有‘複叛’之意,隻是陰差陽錯才躲過了一劫,最終反而成了我朝的忠臣和元老?”

魏徵自嘲一笑:“是可以這麽說,不過也不盡準確。事實上,當年魏公歸順後又起反意,我內心並不讚同,因為我已看出大唐乃人心所向,終究會定鼎天下,若再反叛隻能是自取滅亡。然而,我畢竟追隨魏公多年,不忍棄他而去,遂決意生死以之。不料最後造化弄人,我沒有為魏公殉節,卻反倒成全了對大唐的忠義,想來也是令人唏噓啊!”

“您既然忠於我大唐,為何會將瓦崗的這支秘密勢力保留這麽多年?說輕了,這是私結朋黨;說重了,這是蓄養死士。無論怎麽說都有謀反之嫌,您難道不這麽認為嗎?”

魏徵又一次笑了:“君默,你還年輕,世間之事,遠不是如此非黑即白、涇渭分明的。有時候,保留一點灰色的東西,並不見得就是居心叵測,而是為了……保持某種平衡。”

“保持平衡?”蕭君默不解,“什麽樣的平衡?”

“打個比方吧,當年我在東宮任職,是隱太子的人,而聖上,也就是當年的秦王,在威望、實力等各方麵都超越了太子,這就是一種危險的不平衡。所以,我身為東宮之人,就要竭盡全力保持太子和秦王之間的平衡,防止秦王做出非分的危害太子的舉動。職是之故,我就必須保有一些灰色的力量,否則如何在黑與白的夾縫中生存?又如何與秦王抗衡呢?”

“太師這麽說倒也直言不諱。”蕭君默笑道,“晚輩佩服您的坦誠。”

“這都是陳年舊事了,我又何必諱言?”魏徵有些感慨,“當初我奉職東宮,自然要效忠於隱太子;後來聖上登基,我自然要效忠於聖上。這兩者,並不矛盾。”

“照您剛才的話說,對於您手下這支灰色力量,當初隱太子也是知情的?”

“是的。”

“那麽,在當初隱太子與秦王的對抗中,這支力量肯定也參與了,對吧?”

“這是自然。不瞞你說,我當時曾經勸過隱太子,盡早對秦王下手,隻是隱太子有些優柔寡斷,所以才有了後來的玄武門之事。”

“那玄武門事變後,一切都已塵埃落定,您也轉而輔佐聖上,君臣同心,造就了我貞觀一朝的海晏河清之局。照理說這些年來,您手下的這支力量早已沒有存在的必要,您隨時可以解散它,可您為何沒有這麽做?”

“君默,這就是你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魏徵道,“表麵上海晏河清,不等於背後就沒有暗流湧動。事實上這幾年來,太子與魏王已經形成了一個水火不容的相爭之局,朝野上下有目共睹。因此,出於保持平衡之需,灰色力量就仍有存在的必要。”

“難道您多年前就已經預測到了今天的局麵?”

“不敢說完全預測到了,但我始終心存隱憂。因為當年的奪嫡之爭,教訓實在太過深刻,所以我不認為有了如今的太平,奪嫡這種事便會自動消隱。”

蕭君默深長地看著魏徵,不得不佩服他的深謀遠慮,也不得不佩服他對嫡長繼承製毫不動搖的捍衛與堅守。不過,盡管剛才魏徵的回答已經部分解答了蕭君默的困惑,但造成父親之死的最根本原因——辯才與《蘭亭序》之謎,卻依然沒有涉及。

“太師,我還有一個問題想要請教。”

“說吧。”魏徵笑笑,“老朽今日就是專門為你答疑解惑的。”

“多謝太師!”蕭君默看著他,“您和我爹,還有您手下的這支勢力,跟王羲之的《蘭亭序》有什麽關係?”

魏徵微微遲疑了一下,馬上道:“並沒有什麽關係。我和你爹隻是擔心,魏王會利用辯才做什麽對太子不利的事情,所以才介入了這件事。”

“我想問的正是這個。辯才隻是一個出家人,《蘭亭序》也隻是一幅字帖,二者如何可能對太子不利?您和我爹到底在擔心什麽?”

魏徵又是一怔,趕緊道:“這同樣也是我和你爹的困惑。聖上自登基後便不遺餘力尋找《蘭亭序》,魏王又借編纂《括地誌》之機千方百計尋找辯才,這背後肯定有什麽非同尋常的秘密。正是因為不知道這個秘密是什麽,以及它會造成怎樣的危害,你爹才會鋌而走險去盜取辯才情報,我也才會派人去劫辯才。”

滴水不漏!

魏徵顯然沒有說實話,但他的謊言又是如此合情合理,簡直沒有半點破綻可尋。蕭君默定定地看著魏徵,忽然笑了起來。

魏徵被他笑得有些發毛:“你……你何故發笑?”

“我笑太師有些貴人多忘了,我剛才在白鹿原跟您提到的那句古詩,就是你們的接頭暗號,而它又恰恰出自《蘭亭集》!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巧合呢?難道太師還想跟我說,這二者之間毫無關係嗎?”

“這……這絕對是巧合!”魏徵道,“我隻是因為喜歡這句古詩,便信手拿來作為暗號,絕沒有別的原因。”

“太師應該知道,我爹不僅親自手寫了一部《蘭亭集》,而且時常翻閱,愛不釋手!難道,這也是一個巧合?”

“我和你爹都喜歡六朝古詩,這也沒什麽好奇怪的吧?”

“那太師能說說喜歡的理由嗎?”

“喜歡就是喜歡,還能有什麽理由?”

蕭君默又笑了起來:“太師,如果您實在想不起來,不妨讓我幫您再找一個理由。”

魏徵警覺地看著他:“你到底想說什麽?”

蕭君默不語,而是用手蘸了蘸麵前的茶水,在食案上寫了兩個字。

魏徵一看,頓時臉色大變。

食案上的那兩個字正是“魏滂”。

“魏滂,東晉名士,曾任會稽郡功曹,於東晉永和九年三月三日上巳節,與王羲之等人會於會稽山陰的蘭亭溪畔,曲水流觴,飲酒賦詩,寫下五言詩一首,其中便有這句‘望岩愧脫屣,臨川謝揭竿’。”

蕭君默觀察著魏徵的表情,接著道:“由於對魏滂感興趣,所以我便查了他的世係,得知了他的一些後人。我現在念一遍,太師幫我看看有沒有念錯:魏滂之子魏虔,孫魏廣陵,曾孫魏愷,玄孫魏季舒,來孫魏處,晜孫魏釗,仍孫魏彥,雲孫魏長賢,耳孫便是您——魏徵魏太師。簡言之,您正是魏滂的九世孫!既然您使用的暗號,是出自您九世祖在蘭亭會上的詩句,那不正好說明您與《蘭亭序》淵源匪淺嗎?如果我所料不錯,在這家茶樓裏,很多人都不是稱呼您‘太師’,而是稱您為‘先生’吧?如果要在這‘先生’前麵再加兩個字,我猜,那一定也是這首蘭亭詩中的‘臨川’二字!對嗎?”

魏徵臉色發白,說不出話,顯然已經默認了蕭君默的猜測。

沉默良久,魏徵才道:“魏滂正是老朽的先人。沒錯,他是參加了蘭亭會,我用的暗號也的確出自他的蘭亭詩,這些都是事實。但是賢侄,讓老朽不解的是,你查出這些又能證明什麽呢?”

“至少可以證明一點——您知道《蘭亭序》的秘密,卻一直在對我隱瞞,直到現在,您還在這麽做!”

魏徵喟然長歎:“君默,你為什麽一定要追查這些?有時候,人知道太多秘密並不是什麽好事。”

“我剛才說過了,我必須知道我爹到底因何而死!所以,不徹底查清《蘭亭序》的秘密,我是不會罷手的。”

魏徵用一種異常複雜的眼神看著他:“正因為你爹為此犧牲了性命,我才不希望你再卷進來……”

“我已經卷進來了!”蕭君默迎著魏徵的目光。

“但是,你還有機會全身而退……”

“太師,您既然不想告訴我,那我就不強求了。”蕭君默站起身來,冷冷打斷了他,然後深長一揖,“多謝您剛才去看望家父,也多謝您回答了我許多問題,晚輩告辭。”

說完,蕭君默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直到蕭君默離開許久,魏徵仍然一動不動地坐著。

今天這一席話,令魏徵的後背數度沁出了冷汗,這實在是讓他始料未及。這一生,他見慣了沙場上的刀光劍影,也見慣了朝堂上的爾虞我詐,就連在大殿上與皇帝麵折廷爭,他也從來不慌不亂、氣定神閑,沒想到今天竟然會在一個年輕人的逼問下汗流浹背、窘迫難當。當然,這首先是因為魏徵要保守的這個秘密非同小可,但同時更是因為——這個年輕人的洞察力太過驚人!

魏徵知道,就憑這個年輕人的血性和膽識,他決意要做的事情,恐怕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如果說《蘭亭序》的秘密就像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那麽這個年輕人無疑就是一隻勇敢卻盲目的飛蛾,正不顧一切地朝著那團火焰飛去。

既然阻止不了飛蛾,那就隻能盡力替他去遮擋火焰。想起當年對這個年輕人的親生父親所做的承諾,魏徵的心情不免越發沉重……

蕭君默走出忘川茶樓的時候,天空剛好放晴,太陽猶猶豫豫地從雲層中露出了半邊臉。

街道上的景物在陽光下變得鮮亮起來。

然而,蕭君默的心中卻陰霾一片。

方才蕭君默差點就向魏徵問及自己的身世,因為他料定魏徵肯定知道一切。可是,最後他還是忍住了。原因很簡單:既然魏徵對《蘭亭序》的秘密一直守口如瓶,那麽有關他身世的一切,魏徵即使知道,肯定也不會透露半個字。

所以,蕭君默最後隻能告訴自己:無論是《蘭亭序》的秘密還是身世之謎,你都隻能依靠自己去查個水落石出!

甘露殿內殿,李承乾麵朝禦榻跪著,神色雖略顯驚慌,但更多的卻是不平。

他身側放著一根金玉手杖,麵前的地上則扔著一道帛書奏表。

李世民在禦榻前來回踱步,一臉怒容:“身為儲君,竟然擅殺平民,視人命如草芥,簡直沒把我大唐律法放在眼裏!你自己說說,該當何罪?”

“回父皇,兒臣無罪。”

“你還敢狡辯?那十三個伊州人不都被你抓回長安殺了嗎?”

“是的,是被兒臣殺了。”

“那還有什麽好說的?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太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這道理你不懂嗎?”

“兒臣曾奉旨多次監國,幫父皇處理軍國大政,滿朝稱善,這道理兒臣豈能不懂?”

侍立一旁的趙德全見太子句句頂撞,大為憂急,拚命給他使眼色,可李承乾卻視若無睹。

李世民越發憤怒,指著李承乾的鼻子道:“既然懂,那你平白無故殺了這十三人,該不該抵命?”

“兒臣雖然殺了他們,但並非平白無故。”

“不就是車馬衝撞了你的屬下嗎?為這事你們便可胡亂殺人?”

“車馬衝撞隻是陳雄的一麵之詞,並非事實。”

“那你告訴朕,事實是什麽?”

“事實是,這十三人都是伊州的惡少紈絝,倚仗陳雄的權勢,一貫為非作歹,殘害百姓!兒臣抓他們之前早就調查過了,他們在陳雄調任伊州的短短兩年內,便**婦女數十人,打死平民二十七人,強占良田三百多頃、莊園五座,平時敲詐勒索綁架傷人之事更是不可勝數!似這等無法無天的地痞惡霸,卻因陳雄的包庇縱容而逍遙法外,伊州官民皆敢怒不敢言,兒臣不殺他們,誰才敢殺?!”

李世民愣了一下。他萬萬沒想到事實竟是如此,旋即緩下臉色,道:“既然事出有因,那是朕錯怪你了,起來回話吧。”

“謝父皇!”李承乾拄著金玉手杖站了起來。

一旁的趙德全這才鬆了一口氣。

李世民也在禦榻上坐了下來:“倘若事實果真如你所說,你大可將此事奏報於朕,朕自會責成刑部依法嚴懲,何須你遠赴伊州去抓人?”

“回父皇,自古以來,有權之人便是官官相護,雖說我朝吏治清明,但貪贓枉法之徒仍不在少數,且伊州遠在西域邊陲,若依律法行事,一來二去耗時費力不說,陳雄等人聽到風聲必會偽造證據、收買證人,到頭來又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還不如兒臣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來得爽快!”

李世民聞言,不禁苦笑:“你倒是爽快了,可照你這麽說,我大唐刑部、大理寺、禦史台三法司,豈不是形同虛設了?”

“當然不是!但凡事有經有權,三法司依循的是常經常軌,兒臣所行的是機宜權變,二者不可偏廢,皆有存在的理由。”

“謝父皇誇獎!”李承乾倒也直爽,根本不費心去揣度,“然兒臣所言句句發自肺腑,並非逞一時口舌之快。”

“朕還有一事不明,既然你要抓他們,直接抓就好了,幹嗎還要設計一場車馬衝撞的戲?”

李承乾暗自一笑:“回父皇,兒臣若直接抓他們,勢必要說明原因,如此陳雄自知理虧,不僅不敢上表參奏兒臣,而且還會暗中運作,盡力掩蓋罪行;相反,兒臣設計車馬衝撞的假象,陳雄便會以為兒臣與他的小舅子們一樣,都是橫行霸道的紈絝,所以才敢參奏兒臣。換言之,兒臣這麽做,就是要讓陳雄自己跳出來,在父皇麵前暴露罪行。”

趙德全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心裏是既驚且佩,連看李承乾的目光都有些陌生起來。

李世民恍然大悟,不禁深長地看著他:“承乾,你這等權謀,連朕都不免心驚了。做事情,善用腦、多權變是好事,可你別忘了,你是儲君,是未來的大唐天子。治國之道,當以正大光明為要,似此等機變詐巧之術,隻能是在萬不得已時偶爾為之,來日你若登基,切不可以此自矜,更不可以權謀治天下,記住了嗎?”

“父皇教誨,兒臣謹記。”

“還有,日後若再遇上這種事,必須向朕奏報,絕不可再先斬後奏。此外,在東宮殺人也是大不祥之舉,盡管你殺得都有理由,可終究是違背國法的行為,會令朝野輿論詬病。所以,這些毛病從今往後必須戒除,切勿再犯!”

“是,兒臣一定改過,請父皇勿憂。”

李承乾拄著手杖步出甘露殿,幾個隨行宦官要上前攙扶,被他一揮手趕開了。殿前台階下,停放著一乘四人抬的肩輿,是因他行動不便而由皇帝特許的。李承乾示意宦官們原地等候,自己則走上了大殿旁的一條回廊。

剛在回廊上拐了一個彎,就看見李元昌站在不遠處等著他。

“怎麽樣,皇兄罵你了嗎?”

待李承乾走近,李元昌趕緊上前,關切問道。

李承乾冷然一笑:“你猜呢?”

李元昌看了看他的表情,搖搖頭:“猜不出來。”

“父皇一開始自然是雷霆大怒。”李承乾不無得意地笑道,“可等他弄明白我是挖了個坑讓陳雄跳,整個人都蒙了。”

“怪不得皇兄會蒙。你這一招,誰見誰蒙!”

“行了,廢話少說,讓你打聽的事怎麽樣了?”

李元昌左右看了看,湊近他:“你絕對猜不到,這回是誰在你背後下黑手!”

“誰?”

“最近頗得皇兄賞識之人。”

李承乾瞪了他一眼:“哪來那麽多廢話?到底是誰?”

“黃門侍郎,劉洎。”

“是啊,他現在可是朝中呼聲最高的侍中人選,入閣拜相指日可待啊!”

李承乾目光陰冷:“等我繼承皇位,我看他還入什麽閣、拜什麽相!”

“要我說,你這回挖的坑實在夠大,不但陳雄傻乎乎地往裏跳,連劉洎這種老謀深算的家夥也栽進來了。”李元昌豎了豎大拇指,“我算是服你了。”

“我早就料到,這個坑會栽進來很多人。”李承乾冷哼一聲,“接下來我倒要看看,李泰這小子還會使什麽陰招!”說完,袖子一拂,拄著手杖朝前走去。

“管他什麽招,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唄!”李元昌趕緊跟上來,嬉笑道,“反正我大唐皇太子總能運籌帷幄、決勝千裏!”

“你少給我灌迷魂湯。”李承乾白了他一眼,“你上回不是說,有一個美若天仙的太常樂人要帶來見我嗎?今日無事,索性去太常寺看看。”

李元昌慌忙攔住他,笑道:“瞧你心急成這樣,這光天化日人多眼雜的,你堂堂一個太子去太常寺見一個樂人,也不怕人說三道四?回頭皇兄再罵你,你可別怪我。”

“那算了,你也別帶她來了。”李承乾冷冷道,轉頭走回了來路,“搞得神神秘秘的,還什麽美若天仙,我又不是沒見過女人!”

李元昌嘿嘿一笑:“是,這大唐天下有什麽樣的美女你沒見過?但是我保證,這個,絕對非同一般!”

李承乾看著他,忽然促狹一笑:“瞧你這為老不尊的樣子!要我說,你幹脆去平康坊開個青樓算了!”

“嘿,怎麽就扯到為老不尊上了?”李元昌急了,“我哪裏老了?我風華正茂青春正盛好不好?真要論起來,我還小你倆月呢!你才老,你大我六十多天,皺紋也比我多……”

李承乾笑著打斷他,又挖苦了一句,然後放聲大笑,朝遠處的隨行宦官招了下手。宦官們立刻抬起肩輿跑了過來。

此時,劉洎剛好從大殿另一側匆匆走來,剛要邁進殿門,聽見遠處的說笑聲,抬頭望了一眼,目光頓時一沉。

眼下皇帝緊急傳召他,劉洎已預感到事情不妙,此刻又見太子和漢王如此輕鬆愜意,立馬意識到自己這回肯定是栽了。

看來,這個李承乾並沒有想象中那麽好對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