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刑天記 一

益母草、紫薇、藍色的康乃馨,再加上不遠處一片一片的藍花楹,宇晴師父是用這些草木種植出這片藍色草原的吧!深深淺淺的藍色,明朗爽利裏,又有一點淡淡的悲傷。早上八點多鍾的時候,太陽已經越過萬花穀東邊的武陵山脈諸峰,將燦爛的陽光灑遍處處溪穀,吳耕的身後,明鏡一般的落星湖被西南風吹起粼粼細浪,將水腥氣、泥土味,混合著草木的芬芳,一起吹入吳耕的鼻翼。黃鸝鳥的叫聲一套一套的,布穀鳥隻是偶爾一句長吟,青蛙在湖邊的濕地裏執著地打鼓,草木間蟋蟀的鳴叫與樹枝上黑蟬的嘶叫交織在一起,吳耕的前額與脖子已經微微有汗,也顧不上擦,任憑汗水滲進眼睛裏,微微辣疼。那頭銀灰色的晴狼正在朝他小跑過來,毛發蓬鬆,麵頰瘦硬,兩隻狹長的紅光灼灼的眼睛眯縫著,張開下齶,垂下濕答答布滿倒鉤的暗紅舌頭,利牙交錯如匕,一嘴臭烘烘的腥氣。這是他盯上的第十一頭狼。

能夠置身在晴晝海上,多好啊!過去的半年,吳耕由萬花因出來,被送入聾啞村服役,與俠客島方家的那些惡仆,萬花弟子們由江湖上擒來的壞人在一起,又聾又啞地挑糞、種地、做工、待客,他全身的感官受到禁製,聽不到、聞不到、觸不到,吃到的粗糲飯菜都無滋味,好像被浸沒在鏡子之下,一個混沌的世界,這個世界對他來說,噩夢一般,隻剩下模模糊糊的影子。現在,這一切都回來了,每一次呼吸都是香甜的,每一種聲音都是奇妙的,每一寸肌膚都是舒張的,嚼在嘴裏的草葉汁液鮮美,如此的幸福、自由、有力量,生氣勃勃,好像由母親的子宮裏被重新推送出來,這美麗的新世界,讓吳耕覺得眼前的一根青草都被陽光照耀成了金子。神奇的萬花果釋放出來的靈力,不僅讓他重新得到了身體的自由,還讓他的靈識更加敏銳,每一根神經都像敏感的琴弦在低鳴,每一條肌肉都像拉開的弓箭蓄積力量,每一條經脈都像活潑的溪流在跌宕,他能夠靈活地指揮它們、駕馭它們,讓它們音樂一般,箭雨、流瀑一般,爆發出力與美。

他像渾身花紋的豹子一樣高高地躍起!飄風急雨一般地出掌,“啪”的拍打在晴狼脖頸以下、兩條前腿之上的前胸上的皮毛上,凶惡的晴狼隻來得及悶哼一聲,倒飛出七八尺之遠,仰麵躺在草地裏,四條腿朝天昏厥,艱難地呼出腥氣,吳耕急步上前,右手扯直狼舌,左手持匕首閃電般地一劃,紫電清霜一般,就將一尺來長的狼舌割下來,順手扔到身邊的麻袋裏。已經有十條狼血淋漓的狼舌躺在那裏蠕動不停,壁虎尾巴一般——我不願意殺死你們,抱歉讓你們不能說話,丟掉舌頭,失去味覺,你們做狼的樂趣會少一半,但至少也會少吃一些溫柔可愛的萬花小白兔吧。

又有五條晴狼圍上來,赤眼如電,狼心如鐵。狼群被這個黑黢黢的少年激怒了,三隻打頭,另外兩隻繞到他的身後,頭狼低嘯一聲,五隻狼張開利牙人立而起,牙齒與利爪在陽光裏閃耀,五條閃電一般,向吳耕抽打過去。吳耕左實右虛,旋身一周,前後左右總共踢出五腿,腳尖如鉤,正中晴狼咽喉,他收腿立身站定之後,自己都為身體爆發出來的力量的快慢、算計的角度的精確感到得意,要是袁安、上官星雨、李離他們看到,也會替他叫好吧!這三個家夥,不跟他一起來踢晴狼、捉花猴、抓麋鹿,偏要去水月宮揍木人刑天,瞧他們一臉緊張兮兮的樣子,木人會比晴狼更厲害嗎?要是我也去了,我就先出手,給它這樣來一腳,將它的木頭腦袋先踢下來!吳耕一邊想,一邊唰唰唰將五條狼舌割下來裝進麻袋,將麻袋甩到背上,沿著藍花草原向前,向逍遙林走去。宇晴師父說,花猴喜歡爬逍遙林中的青桐,麋鹿最愛在陰涼的林蔭裏俯身吃草,去找找看?

逍遙林裏萬木森森,白楊樹高大粗壯,渾身的大葉子像手掌似的;楓楊樹枝丫低垂,翅果垂垂,就像皇帝帽子兩邊垂下的瓔珞;馬尾鬆一身龍鱗,將鬆枝亂雲一般高高舉起;梧桐已經結籽,簇簇桐乳,清甜可食,是最近幾日鵬鳥們的最愛;槐樹也一串一串玉石風鈴般開著花,風吹入林,將淡綠的槐花撒落一地,槐花是花猴們喜愛的小吃。上官星雨說得對,夏天的逍遙林,早上草葉上的露水剛剛晞幹的逍遙林,晨風清興,好音時交,真美。平日早飯後,來這裏練功的萬花弟子不少的,今天卻空無一人,新入穀的袁安、上官星雨、李離三個愣頭青去水月宮挑戰司徒先生的木人,打得過嗎?萬花七試的最後一試,以後想通過就難了。弟子們雖然不看好袁安諸人,但這熱鬧不看白不看,何況又是傳說中的木人刑天首次出手,這大唐第一木人出場,史詩性的時刻,怎能置身事外?不見逍遙林裏搖著紙扇閑步的裝風雅的弟子,也就情有可原了。

吳耕沿著林中路邊上的樹叢,貓著腰,背著一麻袋狼舌,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一時也難看到花猴與麋鹿的影子。正在焦躁之際,忽然看到前麵路邊一個小木亭子,亭子掩映在一棵三四人合抱的槐樹之下,亭子裏,一南一北,遙遙斜坐著兩人,南邊的中年男子,紫衣繡襦,謙和如玉,正是東方宇軒穀主;對麵的老者,黑衣白發,身量麵目,與穀主竟是出奇地相似,是穀主的兄長,還是父輩?吳耕驚疑不定,稍一猶豫,閃身將自己藏身在槐樹後麵。

正是早飯後,東方宇軒送父親方乾,由逍遙林往雲錦台離開萬花穀的最後一程。清涼的晨光,映在亭頂的茅草上,映在斑駁的木欄裏,東方宇軒心中千言萬語,到頭來,也隻是拈須枯坐,訥訥無言。過去十餘年裏,“蒼天君”也算是萬花穀中的常客,來無影去無蹤,來的時候,隨便找一個地方住下來,也不太愛搭理我這個兒子。在他心裏,我大概一直是那個靦腆木訥的少年吧。他找萬花七聖們討論琴棋書畫、詩詞歌舞、機關消息、奇門八卦,這些他都是大行家,更遑論武學。當年少林寺方丈渡如誇他“天下第一,名不虛傳”,這個第一,如果是由無窮的才能與技藝合成在一起的話,他當然是,現在也是。自小我就有這麽一位名滿天下、高傲如同天神下凡的父親。那時候,我們一家人還住在東海蓬萊島,我剛記事,問母親元滄鸞要爸爸,母親總是驕傲地說他在天圓地方閣坐關,他的功力又增長了,爺爺又誇獎了他。稍大一些了,他常常私自外出,由東海西入中原,這其實是違反蓬萊方家的祖訓的。可是有這麽一位名俠出海去為方家掙麵子,大家多半是睜隻眼閉隻眼。母親又自豪地給我講他在中原闖下的名頭,劍試南方武林,無一敵手,入少林寺挑戰方丈,大和尚們演練少林諸般絕技,也沒有占到分毫便宜,他被認為是天下第一。母親將這些悄悄在蓬萊哄傳的事情,將我們三個人,畫成畫卷給我看,說你要記得你是方乾的兒子,你要繼承他的天賦,你也要做天下第一。於是我也頂著神童的帽子,去學琴棋書畫、指掌點穴,心裏告訴我自己,我很喜歡,我不怕苦,我是方乾的兒子,不能給他丟臉。其實我知道,這些都無所謂,我自己最喜歡的,還是那些他偶爾挑戰天下之餘,由中原回到島上的晚上,窗外海潮起伏,我們一家人點著燈,在餐桌邊吃母親煎的黃花魚,聽他講起中原種種見聞的時刻,國家如何如何成為盛世,江湖上的門派更替興衰,他往來如風行俠仗義……他講得神采飛揚,母親一臉的愛慕之色,白玉般的雙頰上有一抹潮紅,那是母親最美的時刻。我自然又是激動,又是高興,希望他這次回來,會一直住在蓬萊島上,再不出門。可是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他就背著母親給他收拾的行李走了,我在窗子裏麵看著他的背影,並不敢跑出去,拉著他的衣角,說爹爹不要走之類的話,我好像自小就是怕他的。

母親起來送他,高挑的身材,眉目如黛,一臉英氣,淡紫色的裙裾,飄飄如仙。沒有到過蓬萊島的人,是不太可能想象出東海的朝霞之美的。無垠的大海盡頭,紅日一點一點地由海平麵上掙挫出來,點亮天空上的雲霞,由紫色中的一點緋紅,變成胭脂色、橙黃色,好像將海天都封存在一塊巨大的紅玉裏。春風輕吹,海闊天空,風平浪靜,海味腥甜,載父親去遠的福船就靜靜地泊在碼頭上,泊在豐盛的霞光裏。正是魚群洄遊重返蓬萊島的時節,千百億的魚蝦在水下舒展分合,組成種種陣勢,引動成群的白海豚在它們中間遊躥,海鷗與信天翁在海麵上低飛,朝陽將白海豚的脊背、鷗鳥的翼尖都抹上了金粉。

父親看得興致勃發,讓書童方宇謙先將行李搬到船上去,與已在船上等候他的“七枚”諸位叔叔會合,他自己攜起母親的手,兩個躍向大海,足尖踏著白海豚的脊背,在平靜的大海和喧鬧的魚群之上切磋武功。這一幕我印象深刻,日後想起父母,常常是曆曆在目。父親與母親都精通蓬萊島秘庫之中所載花間遊的內功,在魚背上左轉右折,身影飄忽俊朗。母親拳掌並出,將內外功的招數一並用出來,我認出來,就是前幾天她教我的“星樓月影、蘭摧玉折、晚晴掌”,我學得笨拙拘束,哪裏有星月蘭玉的影子。母親使出來,雲淡風輕,俊雅舒展,父親卻是以掌為劍,右手以“川環海勁”驅使“不慧劍式”回應母親“蘭摧玉折”腿法,左手則以“采荊掌”;“厥陰指法”或點或擊,兩個人進退接擊,轉眼就是一百餘招,我在窗下看得津津有味,方宇謙與七枚叔叔們在船上也是大聲喝彩。

要是不遠處有中原的商船經過的話,船上的人見到他們的打鬥,一定會覺得看到了神仙。那時候他們的確說得上是神仙眷侶、蓬萊之光,連東海知名的少俠們如尹天賜、康雪燭都自歎不如。父親母親的海邊比試,最後還是父親略勝一籌,他的劍法變幻莫測,已經在蓬萊武庫的劍法之外,有招化為無招,手刀隨著母親的身形,劍氣如網,母親由年千山爺爺那裏學到的“十二樓”掌法轉向明經天爺爺的大散手“深紅淺綠”,一不小心,被父親的劍鋒一帶,紅綠交錯,右腳滑下白海豚黏滑的脊背,繡花鞋沒到水裏,已經打濕大半。母親輕笑著倒躍到父親身邊,微揚著臉,對他說:“師兄武功近來大進,我已經是輸了一招。”

父親又是高興又是心疼,說:“師妹承讓了,當年師父教我武功,多少壓箱底的東西都傳給了你,你隻是沒有拿出來罷了。”

那時候,我心裏想,我怕是一輩子都學不來父親的武功,我不會有戰勝這個男人的機會。

母親邊替他整理著衣領邊道:“挑戰劍聖之後,還有東海霸王大擂在等你,劍聖與尹天賜他們雖然難纏,但以乾哥的武功,這些都不在話下。隻是這一去,一定要早早回來,遊山玩水也還罷了,煙花柳巷最是消磨人,記得我與宇軒都在等你。”

父親的福船鍍著金光,帆影如夢,消失在海天之中。母親回到家,心情卻有一些抑鬱,她將打濕的那隻鞋子脫下來,歎息了好半天,我明白,在他們的神仙打架裏,母親的這半招,其實是她主動輸掉的,她皺著眉跟我講:“你父親的尚水功修成圓滿,須曆經天圓地方閣中三次潮汐的漲落,他還隻經過了一次,他劍法中的內力,雖然如海潮卷天席地,卻少了星月投入的力量,他與劍聖隻怕是一場苦戰,並無必勝的把握。”

果然,這一回,他一去三四年都不回來。母親聽人講,此次他帶著方宇謙在南屏山天子峰挑戰劍聖拓跋思南,與劍聖的“殺人之劍、活人之劍、懾人之劍、服人之劍”大戰千百回合,最後以半招落敗。為了再戰劍聖,他又深入南疆,去尋找名劍“飛景”,在苗寨裏,結識五仙教教主魔刹羅,不久,我的妹妹曲雲,當今五仙教的新任教主,就來到了這個世界上……母親聽到這些消息,又憤恨又氣惱,又擔心又著急,帶著明經天、年千山、施金三位爺爺去找他,無功而返,決心放手讓他“泛彼柏舟,以遨以遊”。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又悄悄地回來,神色疲憊而蕭索。他與劍聖論劍再次失敗,他留下方宇謙、飛景劍與破解劍法在南屏山,帶著我與母親,劃著船,將家搬到更加遙遠的俠客島上。

他和母親在俠客島上的生活,自然過得不好,一個中年男人,敗於勁敵,為情所傷,也許心中的情傷比那輸掉的半招更加可怕吧。無論如何,我們家的生活,卻平靜了下來,就像母親在她的畫卷上畫的那樣。但是我們一家三口在油燈下其樂融融的景象,再也沒有出現過,父親傷了神,母親傷了心,他們之間慢慢地結出了冰。我已經二十歲了,母親獨生的兒子,她說我越長越像他,我不應該與他們一起隱居在俠客島上,我應該到世界上去。二十歲那一年,父親領著我劃船回蓬萊島,給爺爺拜壽,是的,再了不起的父親,他自己也有父親,一個威嚴而慈祥的家長,運氣不壞,擁有一個天下第一的兒子。我在蓬萊又看到了碧玲,小時候一起撿海挖沙子追寄居蟹的小丫頭,曬得黢黑,也女大十八變,變成了古琴邊言笑晏晏、光潔如玉、含羞帶怯的美人。“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蓬萊也是一個瑤池,島上的女子,並不弱於西王母那裏的女仙們。我看到她,心跳得快了,她悄悄地將她製的茶泡給我喝,我燙到了嗓子。與她一起切磋琴藝與武功時,時間也過得特別快,好像太陽甫出,晚霞又一下子映在了窗外的沙灘上。父親他看在眼裏,也很高興,我與碧玲雖然都在方家,但已經是隔了十幾輩的遠族,是可以成親的。回俠客島後,他跟母親商量,母親也欣然同意,兩家約定了婚約,第二年開春,就會安排我去蓬萊與碧玲完婚。一個完美人生的開始。也是與父親一模一樣的開始。我會娶了碧玲,生下孩子,然後心有不甘地偷偷離開海島去中原遊曆,打敗別人,為人所敗,遇到新的我喜歡或者喜歡我的女人,情人之愛,刀口舔蜜,然後一身是傷地回到海島上。這就是我們方家男人的宿命,跑到中原闖**一番,然後回到海島上——世界上最寬大的囚牢,在精巧至極的技藝與繁複無加的武技裏,聽著你遇到的第一個女人的嘮叨,在無窮盡的海濤聲裏,空耗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