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等對了一場籃球賽,可以再等一次嗎

路岩告訴她,要想不被他討厭,就要做一個少說“沒事”的人。

她也想。就比如,她阻攔路岩參與鬥毆,她也想爭辯,她覺得自己沒做錯。但是,目前的狀況告訴江浸月,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介入本身就是錯。

黑暗中,雨悄悄下著。

沒有人知道,扭頭看向窗外的人,究竟是在賞雨,還是因為悲傷。

1

夏日的氣氛已經很濃烈。

操場上打籃球的男孩子們全都換上了無袖上衣和短褲,午後炙熱的陽光傾瀉,枝頭綠葉在微風中顫動。

視線所觸及的世界猶如加了明亮清新的濾鏡,飽和度、色調、對比度都被調整得剛剛好。

江浸月和孔嘉菲並肩坐在操場的看台上,耳邊充斥著男孩子們熱鬧的嬉笑聲。

沉默了半晌,孔嘉菲率先開了口:“你不問嗎?”

“問什麽?”

“問我為什麽沒有參與你的計劃。”

江浸月垂下頭,微微扯起了嘴角:“這個,好像也不怎麽重要了。”

反正現在說什麽也改變不了眼前的結果……

“我猜……”孔嘉菲轉頭看著她,“你應該不知道路岩和淩尋爸爸之間的往事吧?”

想了想,江浸月點頭:“我隻聽路岩說過淩尋的爸爸對他有恩。”

“不隻是有恩那麽簡單。”孔嘉菲歎口氣,“倘若你知道得更多一點,你或許也會改變決定。”

江浸月不自覺地蹙起了眉頭。

路岩和淩尋認識很久了。從小學開始,他們就是同學。

兩個人雖然性格截然相反,但因為都喜歡打籃球,漸漸成了好朋友。

淩尋不愛學習,即便他的父母為他創造了良好的學習環境。相反,成績優秀的路岩,從未獲得過家人的鼓勵支持,貧窮窄小的筒子樓裏永遠充斥著爸爸醉酒後的辱罵抱怨和媽媽的隱忍哭泣。

由此,淩尋的爸爸就以讓路岩幫淩尋輔導功課為由,在自己家裏給他支了張床。路岩自那時起才算有了一個夢寐以求的安靜之所。

淩尋的爸爸溫和幽默,喜歡看書,與路岩漸漸成為興趣相投的忘年交。

他甚至還曾當著兩個少年的麵開玩笑,認為路岩和淩尋大概小時候在醫院抱錯了,怎麽看,路岩都該是他的兒子。

淩尋更是下結論說,他爸爸喜歡路岩遠勝於自己。

後來,兩個人升入同一所中學。為了徹底逃離壓抑的家庭氛圍,路岩選擇了住校。

隻是他沒想到,住校生活遠沒有想象中美好,宿舍裏每天吵吵嚷嚷,許多不良少年拉幫結派。路岩實在拉不下臉央求爸爸返回家住,左右為難之際,又是淩尋的爸爸出麵,讓他住進了三中附近的那間小超市。

江浸月的心裏“咯噔”一下,她猛地扭過頭,望向孔嘉菲。

她點頭:“沒錯,就是出事的那間超市。”

江浸月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陽光被一片濃雲遮擋,光線突然暗了下來。她顫聲問:“那天夜裏……路岩在哪兒?”

孔嘉菲歪了歪頭,臉龐隱在了陰影中:“原本淩尋的爸爸晚上九點就要關門結束營業了,但是,他一直在等路岩。那天,路岩的爸爸喝了不少酒,晚自習放學後直接從學校把他拎回了家,他本來應該打個電話告訴淩尋的爸爸,不過……”她又歎了口氣,“他睡著了。”

江浸月懸著的心頃刻間跌進穀底。

孔嘉菲轉過臉,看著她,問:“你能明白吧?如果真的是什麽特別的理由也就罷了,偏偏就是這麽普通尋常的失誤。路岩一定懊悔極了,畢竟,少睡一會兒於失去一個人的生命而言,實在微不足道。”

江浸月舔了舔幹澀的嘴唇,她沉默了很久,才問:“這些是誰告訴你的?”

“就是你讓趙曼婷去打探阿強工作的網吧時,淩尋告訴她的。”孔嘉菲拍拍她的肩膀,溫聲道,“江浸月,我不想評價你做得是對還是錯,但對不起,我衡量過了,我沒辦法製止路岩去幫助淩尋。因為我覺得,這或許是他能夠甩掉心裏那個愧疚包袱的唯一機會了。我不知道自己以後會不會後悔當時的袖手旁觀,至少現在沒有。所以,我希望,不管過去多久,我們都不會後悔自己曾經的選擇。”

她起身,最後看了一眼呆坐在台階上的女生,苦笑著說:“這大概是我們對彼此最好的祝福了,對吧?”

2

“你還有臉來嗎?”

淩尋坐在他們小區那個廢棄的籃球架上,細長的眼睛眯起來。陽光太亮了,他幾乎看不清眼前這個認識了十年的人的模樣。

“你不打算繼續讀書了嗎?”路岩問他,“體校呢?之前比賽的時候,不是有個老師很看好你的嗎?”

“住口。”淩尋狠狠抹了一把鼻子,“你少裝作一副關心我的樣子。”

“你要是拉不下臉去求人,我去找。”路岩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但,事情要是辦成了,你就必須得去。”

淩尋忍無可忍,起身衝過來,照著路岩的臉就是狠狠的一拳,他咬牙切齒道:“太虛偽了,惡心。”他的眼睛因為之前受傷,一生氣就會充血,眼白紅得嚇人。

路岩穩住腳步,伸手抹掉嘴角的血漬:“阿尋,我答應過淩叔,要和你共進退。”

淩尋怔了一瞬,隨後又朝他揮了一拳:“共進退?你現在還有臉說出這種話?要不是誰碰巧幫我擋了一棍,我現在可能還躺在醫院裏呢!你背叛了我,還敢說什麽共進退?”眼淚衝進眼眶,他仰起頭,以笑代替無法控製的悲鳴,“我聽曼婷說了,是江浸月對吧?怎麽著?你們是背著我籌劃好了什麽大好前程嗎?來,路岩你倒是說說,你到底是怎麽做到為了一個小丫頭片子背叛我們十年兄弟情的?”

路岩看著他,半晌後,一字一頓地說:“跟她沒關係,你別動她。”

淩尋一步步朝他逼近,把耳朵湊上去:“你說什麽?我沒聽清,你再說一遍?”

“你別動她。”路岩盯著他的眼睛,重複,“你別動江浸月。”

路岩垂在腿側的兩隻手緊握成拳,良久後,他朗聲應道:“好。”隨後又表示,“如果你不打算繼續讀書了,我也可以退學陪你。我會兌現此前答應淩叔的承諾。”

“你別!”淩尋打斷他,露出危險的微笑,“你可千萬要好好學習,好好努力,以後我和我媽的人生,可全都仰仗你了。”

路岩望著淩尋離開的方向,半晌都沒回過神。

他忽然想起自己逼迫淩尋還江浸月錢的那天。也正是因為這件事,淩尋才想到了邀請江浸月參加趙曼婷生日派對的餿主意。

歸根到底,還是自己把她拉進泥潭的。

總覺得她太弱小了,總是忍不住想要給她一點點保護。

但是此時,路岩突然意識到,遠離江浸月,就是對她最好的保護了。

也好。

淩尋幫他做了選擇。

往後的時日裏,他的確沒辦法分心管其他的了。他要負擔的人生很沉重。

現在想想,對於被江浸月阻止參與鬥毆這件事,其實是應該感到慶幸的。

淩尋做了出頭的那個,此後餘生,就由他路岩負責傾盡全力修複、重建他們破碎的人生。

這是他的使命。

路岩抬起頭,望著空中悠然遊走的雲,許下他的又一個承諾——

淩叔,你看著吧,雖然沒能替你報仇,但我會照顧好淩尋和阿姨的。欠你的情,下輩子,我做你的兒子來償還。

3

路岩遲到了。

他出現在教室門口時,剛好敲響了第一節晚自習下課的鈴聲。

江浸月不敢抬頭正視他,但餘光瞥見了他臉上的瘀青。

又受傷了啊……她握著筆的手不自覺地緊了緊。

去哪裏了呢?跟誰打架了嗎?

江浸月悄悄歎口氣,努力甩開心中的擔憂,逼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課本上。

複習完手上的功課,已經差不多要放學了。教室裏很安靜,江浸月很想回頭確認一下路岩臉上的傷嚴不嚴重,需不需要用藥。

鼓足了勇氣,她回身,朝坐在後排的女生道:“可以……可以借我一下你的修正液嗎?”

話雖然是對女生說的,但她的目光早就飄到了最後一排。路岩趴在桌上睡著了,他看起來好像十分疲倦……

到底是去做了什麽?

江浸月專心思考著,沒有意識到女生舉著修正液的手,已經在她眼前晃了好幾下。

放學鈴聲驟然響起,女生不滿地把修正液收了回去:“不用算了,我還得抓緊做完值日回家呢,可沒工夫跟你耗著!”

江浸月這才回過神來,不過女生已經快速收好書包,站起了身。她尷尬地咧了咧嘴巴,露出一個很難看的笑容。

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麽,江浸月拽住女生的胳膊,提議道:“我幫你做值日吧。”

對於這突如其來的好事,女生一時有點難以置信:“真的?”

江浸月點頭:“你不是走讀嗎?太晚回去不安全,反正我住校。”

“哇!江浸月,你太貼心了吧!”女生雀躍地抱了抱她,拎起書包追著別的同學跑出了教室。

江浸月動作很輕地清掃了教室過道,把垃圾倒到走廊盡頭的大垃圾箱裏,回來又踩著凳子,開始擦黑板。

凳子的長度有限,她一邊移動腳步一邊揮動手臂,因為心不在焉,她沒有意識到重量偏到了一邊,等她反應過來時已經來不及了——

人跌凳倒。

好痛……凳子砸到了她**的腳踝,瞬間紅了一片。江浸月蜷著身子,使勁咬著嘴唇。

過了一會兒,她艱難地爬起來,趕緊朝路岩的方向看了看,還好,沒吵醒他。

舒了口氣,江浸月把凳子搬回原位,關好窗戶,拉嚴窗簾。她回到座位,從書包裏翻找出僅剩的一個創可貼。

雖然不知道路岩是不是需要,但她還是走過去放到了他桌上。

現在,她打算下樓去找門衛大叔來叫醒路岩,自己至少為他爭取到了半小時的睡眠,應該可以緩解一點疲勞吧?

江浸月久久凝望著男生頭頂的發旋兒,輕聲道:“加油啊!”

待她背著書包離開教室後,路岩便睜開了眼睛。

從凳子上摔下來的聲音那麽大,江浸月是怎麽有自信認為他還睡著的?

路岩起身,發現了那個放在桌邊的創可貼……比起自己,她好像更需要這玩意兒吧?

嫌棄地挑了挑嘴角,臉上的傷被扯動,他不自覺地“噝”了一聲。

下午放學後,他去了體校,想找到那位曾經看好淩尋的梁老師,說服他收淩尋入校,但在辦公室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

直到路過的同學告訴他,梁老師被邀請帶隊去參加一個私人企業組織的籃球賽了,估計要兩天後才能回來。

“他們還打這種比賽?”路岩覺得難以置信,忍不住追問。

那男生揚揚眉:“人家給過讚助費的嘛!”

讚助商的確沒辦法推辭……路岩道了謝,這才死了心返回學校。

但是他已經下定決心,不管怎樣,一定要把淩尋重新送回校園。

離開學校,回家路上,路岩去了趟水果店,他拿出今晚省下的晚飯錢,買了一掛香蕉。

最近他難得很自由,爸爸這段時間不知道在忙什麽,很少在他麵前出現。

走到淩尋家門口,路岩把裝著香蕉的食品袋掛到門把上,敲了敲門,聽到淩尋的媽媽應聲後,路岩趕緊轉身向樓下跑。

雖然饑腸轆轆,但路岩覺得很滿足。

嗯,淩尋早就說過的,一頓不吃餓不死。

4

周五晚上,江浸月照例往家打電話。跟媽媽聊了幾句之後,她下意識地詢問:“爸爸呢?”

“他啊!”媽媽抱怨道,“別提了!最近他們單位跟體校搞了場籃球賽,你爸當年不是很愛打球嗎?這次可逮著他了,家都不回了。”

江浸月笑笑,柔聲安撫媽媽的情緒:“多運動挺好的。”

“話是這麽說沒錯,但是他也不是年輕那會兒了,我怕他瞎逞能,再傷了自己。”

“爸爸有分寸的。”江浸月漫不經心地繞著電話線,不自覺地歎了口氣。

“你怎麽了?”媽媽敏感地追問,“有心事啊?”

“沒有。”江浸月幹笑兩聲,“我就是覺得有點熱。”

“嗯,今年夏天比往年熱得早。”媽媽順著就轉了話題,“你下次回家,媽媽帶你去買幾件短袖T恤吧?”

“不用。”江浸月乖巧地回絕了,“去年的還很新的。”

“嗯。說得也是。”媽媽歎道,“咱們再緊巴幾年,沒準兒就能換棟大房子了。”

江浸月點點頭,她挺喜歡媽媽的性格的,好像永遠都懷抱著希望。

囑咐她不要因為期末考試壓力太大,但也一定要竭盡全力拿到好成績之後,媽媽掛掉了電話。

江浸月靠著電話亭站了一會兒,思緒隨著天邊的雲朵飄遠了。

孔嘉菲昨天又來學校了,但她不是來找自己的,是來找路岩的。他們在外麵的花園石沿上坐著聊了很久。

原本江浸月一直擔憂孔嘉菲會將自己此前製訂的那個計劃和盤托出,所以當天晚自習放學後,她特意往孔嘉菲家裏打了個電話,最後得到了可以安心的答案——她什麽也沒說。

隻不過,江浸月剛剛舒一口氣,孔嘉菲就提起了一件讓她更加憂心的事。

她說:“我在藝校的鋼琴老師為學生們辦了一場鋼琴匯報演出,演出結束後,我就要跟父母一塊離開了。我今天是特地來跟路岩道別的,沒想到,他答應考試結束之後來看我演出,給我加油。隻是那樣的話,我就不能請你來了。”

“為什麽?”江浸月下意識地問道。

聽筒裏的孔嘉菲靜默了幾秒鍾,才答:“路岩先確認了我沒叫你,才答應來的。”

江浸月雖然軟弱,但不愚笨。

她懂了,沒再多問,笑著與孔嘉菲說了再見。

隻是昨晚,她失眠了。

江浸月從沒有想過,要與路岩成為關係多麽親近的朋友。她甚至都沒想過要成為他的朋友。

草莓采摘那天,一起乘大巴車回程的路上,她望著他的睡顏,默默為自己找到了一個應該在的位置。

守望的位置。

所以,哪怕他們交集很少,哪怕兩個人都不怎麽說話,她都沒有覺得失落。因為她知道,自己必須要承認,有些感情是單方麵的選擇。

而且或許,永遠都是單方麵的選擇。

為了不給另外一方壓力,她有義務隱藏自己的情緒。這些她都懂。但是為什麽呢?在被告知,路岩特意與自己劃清了界線之後,她還是覺得難過了。

因為自作主張阻止他參與報仇計劃,傷了他和淩尋之間的兄弟感情,他記恨自己了吧?

一定是覺得自己多管閑事了。也或許……看到她就覺得很厭煩。所以,自己以後是不是也應該躲著他了?

江浸月又歎了口氣,悶熱的天氣似是在醞釀著一場大雨,她看了看渾濁的天色,仿佛看到了自己蒙著濃霧的心情。

快要期末考試了,她真的不能再耗費精力胡思亂想了。

江浸月渴望能取得好成績,即便現在的分數並不能決定她的未來,但每一次的“好”相疊加,會構建成一個人鋪在心底的自信。

江浸月太軟弱,她需要自信心的激勵。

踩著還未修剪的鬆軟草坪慢慢向前走著,江浸月沒有注意到,有個穿著一身黑的男生,叼著一根青草,坐在操場邊的單杠上,正目不轉睛地望著她……

5

“江浸月。”

男生懶懶的聲音響起,江浸月一驚,抬頭看到了……淩尋。

身高腿長的他,輕輕一躍便利落地跳下了單杠,他走近她,將她整個人包覆在陰影中。

“瞧瞧把你給嚇的。”淩尋誇張地笑起來,“怎麽?我是魔鬼嗎?”

江浸月默默吞了口唾沫,肩膀不自覺地縮了縮:“你……你怎麽來了?”

“來看你唄。”淩尋故意湊近她的臉看了看,然後咂了咂嘴巴,“瘦了點兒。看樣子,我退學之後你也覺得寢食難安了吧?”說完他垂下頭思索著自言自語,“這個成語是這麽用的吧?寢食難安?”

江浸月乖順地點頭:“是這樣用的。”

淩尋眯起了眼睛,讓他的樣貌看起來凶狠了些:“比起回答這個,你就沒什麽要跟我解釋的嗎?”

“我……”江浸月死命絞著手指,不知該如何作答。

晚自習的上課鈴聲快要敲響了,同學們幾乎都已回了教室。光線昏暗,即便少有幾個人經過,也沒人注意到站在江浸月麵前的人是那個被開除的淩尋。

她孤立無援。

江浸月咬了咬嘴唇,終於鼓起勇氣抬起了頭。她用弱弱的聲音說:“淩尋,你覺得你爸爸會希望你們毀掉大好前程,為他報仇嗎?即便報了仇,你又獲得了什麽呢?如果我沒有攔住路岩,你確定現在不會因為耽誤了他的錦繡人生而感到後悔嗎?”

淩尋怔住了。

江浸月的聲音很小,比蚊子嗡嗡大不了多少。沒有任何說服力的語氣,沒有任何氣勢可言。

但是,他被震住了。

路岩背叛了他們的約定,讓他一個人承擔後果。他究竟應該憤怒不平衡還是應該為隻是自己的未來遭了殃而感到慶幸?出事之後的這段時間裏,他一直在兩種情緒間搖擺。

“如果你真的當路岩是兄弟。”江浸月目光澄澈地望著他,“不是應該希望他過得好嗎?”

淩尋久久望著江浸月,他原來是不信的。

在趙曼婷告訴他,是江浸月大半夜等在網吧附近,攔住了路岩的時候,他還以為自己的耳朵被打出了問題。

怎麽可能呢?是吧,那個發育不良的小不點。他感覺自己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她拎起來。她那麽弱,走路顫巍巍,聲音顫巍巍,哪會有摻和這件事的勇氣?

但是趙曼婷站在醫院病床前,情緒激動地跟他強調此事千真萬確,因為江浸月還試圖拉她入夥。

“我怎麽可能背叛你呢!”女生揚了揚眉,漂亮的麵孔因為豐富的表情更生動了,“尋哥,你放心,不管是現在還是以後,你做什麽我都會無條件支持你的。”

她溫柔地笑著。淩尋卻無法忍受般的扭過了頭。

他想起第一次見趙曼婷的時候。

那天是爸爸的忌日,掃墓回來後,他因為心裏悶,一個人出去走了走。

沒有方向沒有目的,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覺得累了,就蹲在天橋最下麵的石級上休息。地下通道裏傳來女生尖銳的謾罵聲,他側頭往裏看了看。

兩個身穿中學校服的女生互相揪著對方的頭發,扭打在一起。他認真聽了一會兒,才弄懂,她們打架是因為爭搶領舞資格。

這種情況下,怎麽看都應該是那個搶了別人資格的人示弱反省,畢竟不占理。但呈現在眼前的景象恰恰相反。

明明理虧的女生將受了委屈的女生死死摁在牆上,仰著下巴朝人家叫囂著:“我就是把你算計了怎麽了?我就是嫉妒你怎麽了?就算我現在沒你跳得好,但是我長得比你好看啊!我告訴你,不僅僅是這次,下一次,下下次,但凡你敢跟我爭,我就會讓你好看。等著瞧!”

淩尋看著女生盛氣淩人的模樣,不知怎麽彎起了嘴角。

慘敗的女孩捂著臉哭著走了,取勝的那個蹲下來收拾自己拉扯中弄灑的書包。她頭發很長,隨著低頭的動作蓋住了半個臉頰,側影清秀。

她說得是對的,她長得真的很好看。

淩尋走過去,幫她撿起落在遠處的潤唇膏。誰知卻被她厭惡地推開了:“那個人送的,我才不要了呢。”

“謔!”淩尋不自覺地挑了挑眉,“姐妹反目啊?”

“什麽姐妹?”女生翻了個白眼,“你不要惡心我了。”

淩尋大笑起來。他喜歡真實的人,哪怕對方滿肚子壞水。

他是基於這一點,才接近趙曼婷的。但現在看來,她也不是自己想得那麽有擔當。

淩尋把目光轉回到她漂亮無瑕的臉龐上,他知道,她沒說實話。什麽無條件支持……不過是因為她怕了。

也是那一刻,淩尋發現自己內心藏著一個可怕的想法。他想,假設趙曼婷和江浸月互換一下就好了。明明他才應該是被拯救的一方,路岩到底是憑什麽……讓爸爸為了他慘死,讓江浸月拚死守護他的前程?

淩尋嫉妒了。不隻是嫉妒,還有怨恨、憤慨、不甘……多重情緒捆綁。這些驅使著他來找江浸月對質。他不知道自己想得到什麽答案,但身體裏越燒越旺的怒火亟待發泄。

淩尋蹙緊了眉頭,左側臉頰上的疤痕因為他緊咬牙關而凸顯出來。

江浸月被他凶狠的表情嚇到了。她不自覺地向後退去,沒注意到腳下的石頭,狼狽地跌到一旁。

6

還有兩分鍾就要上課了,路岩再次抬頭看向江浸月的空座位。他記得周五下午放學後她會往家裏打電話。但也不至於打這麽久吧?

猶豫了一下,他起身從教室後門出去,站在走廊的窗邊向操場邊的電話亭望去。一個身影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那個人……

路岩拔腿跑下樓。他大約是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心跳很快,晚風灌進襯衫裏,將他吹得一個激靈。

距離近了,路岩才放緩腳步,努力平複著自己的情緒走到淩尋身後。

“阿尋。”他叫他。

江浸月聞聲抬起頭。路岩瞥了一眼她因為驚嚇而慘白的臉色,轉頭看向淩尋:“你怎麽來了?”

“這也是我想問你的。”淩尋收起剛剛的狠厲,表情變得玩味起來,“你跑過來幹什麽?還怕我吃了江浸月不成?”

路岩跳過了這個話題,轉而告訴他:“我正在聯係體校的梁老師,他現在帶隊跟一家讚助商打比賽,明後天就回來了,到時候有了確切消息我通知你,你不要到處亂跑。”

淩尋眼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問:“別到處亂跑,是指不要跑到江浸月麵前嗎?”

麵對他的故意挑釁,路岩沒做回應,雖然淩尋的手已經指向了江浸月,但他還是故意沒有看她,扯了扯淩尋的手腕,道:“走吧。”

上課鈴聲敲響,路岩送淩尋出校門,江浸月跟在後麵,與他們同行了一段,然後轉進了教學樓。

那一刻,眼淚毫無征兆地落了下來。

剛剛那麽害怕也沒覺得想哭,這會兒明明已經沒事了,她卻忽然非常難過。

大概是確認了。

不,江浸月已經百分之百確認,路岩對自己的態度。以及,她以後的確應該盡量躲避他,不讓他為難才好。

剛剛落座,窗外就傳來了嘩啦啦的雨聲。

不想被人看到自己臉上的淚痕,江浸月拄著下巴,別過頭去看窗外的黑暗。她想起讀學前班的時候,有次半夜起來去洗手間,聽到臥室裏的父母正在吵架。

他們麵紅耳赤地爭論著升入小學後,究竟誰應該接送女兒上下學,誰應該按時下班給孩子做飯……

總之,所有內容都關於她。

那時的江浸月已經知道,相對於別人的父母,自己的父母辛苦得多。因為沒有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的幫助,也沒有殷實的家底支撐。她的介入,讓父母的生活失去平衡。

他們一邊要努力工作用以支付有孩子之後陡增的開銷,一邊又必須分出精力來照顧她的飲食起居。

小小的江浸月悄悄退回房間,關上門,躺在黑暗中做了讀寄宿小學的決定。

她也是從那時意識到,外表毫無特色的自己,其實也是有優點的。比如,她肯犧牲自己為父母著想。

於是,在進入小學的第一堂課上,老師讓每位學生自評,將自己的優缺點寫在字條上交給她,以便於她快速了解每位同學的性格特征。

江浸月在優點後麵鄭重地寫下了兩個字:懂事。

懂事的江浸月應該非常小心謹慎,懂事的江浸月應該盡量不給別人添麻煩,懂事的江浸月應該甘於奉獻,懂事的江浸月應該習慣於委屈自己……

這些年,她信奉著這個原則,也算挺順利地長大了。但是,路岩告訴她,要想不被他討厭,就要做一個少說“沒事”的人。

她也想。

就比如,她阻攔路岩參與鬥毆,她也想爭辯,她覺得自己沒做錯。但是,目前的狀況告訴江浸月,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介入本身就是錯。

黑暗中,雨悄悄下著。

沒有人知道,扭頭看向窗外的人,究竟是在賞雨,還是因為悲傷。

7

雨就這麽連下了好幾天,貫穿了整個期末考試。

結束考試後,所有人都悄悄鬆了口氣。被分配到另一個考場的班長突然走進來,招呼大家都坐下,待會兒老杜要來給大家拍合照。

“新學期就要分文理班了,咱們大家同班一年,怎麽都應該留個紀念。”班長恍然看到最後排貼著路岩考號的空桌子,問,“路岩呢?”

學習委員回答:“早走了。他好像有事吧,卷子都是提前交的。”

嗯,是有事。江浸月垂著頭想。孔嘉菲的鋼琴匯報演出就在今天。

“有沒有人能聯係到他?”班長的目光掃過班裏的男生們。

“別看我。”其中一個男生不屑地翻了個白眼,“我是尋哥那邊的。”

其他人也紛紛響應附和。班長尷尬地咳了一聲,隻好岔開了話題。

合照是按照身高排列的,江浸月再也不必擔心自己無法出現在鏡頭中。而那個曾經幫她化解窘迫的男孩子,卻從此刻定格的畫麵中永遠缺席了。

一直到離開學校,開始漫長的暑期生活,江浸月都沒再見過路岩。

仿佛一整個夏天的雨都下在了期末考試那幾天,後麵的每一天都晴空萬裏,炙烤無比。爸媽的工作一如既往的忙碌,倒是圓了她享受自由的美夢。

天氣炎熱,江浸月不愛出門,每天躲在臥室裏,吹著風扇做作業、看小說、啃西瓜。偶爾去樓下的超市轉一圈,買新鮮的蔬菜,給自己做一盤色香味俱全的蛋炒飯。

她把時間安排得很滿,因為這樣想起那個名字的頻率會降低很多。她甚至還想自己要不要去冷飲店裏做份兼職……

當然,這想法還未成型就被爸媽嚴厲扼殺在搖籃了。

而且,江浸月從進入暑期之後,就一直在生病。雖然都是小感冒、鬧肚子、莫名其妙起紅疹的小症狀,但的確很折磨人。

“你這麽天天悶在家裏肯定不行。”假期進行到一多半,媽媽看著癱在**又開始頻頻打噴嚏的江浸月,提議道,“明天你爸再去體校打球,你也跟著一起去吧。曬曬太陽殺殺菌。”

據媽媽說,自從上次體校老師和爸爸單位打了籃球聯賽之後,爸爸就和那位老師成了朋友。兩個人約好每周日下午一起去體校打球。

江浸月不想去。

雖說已經立秋了,但秋老虎依然很凶猛,她怕坐在籃球看台上和細菌一起被大太陽烤化。

“年輕的時候都沒見你爸跟哪個男生關係那麽好。”媽媽吃醋一般的撇了撇嘴,小聲對江浸月說,“你就當去幫媽媽打探一下,那個老師到底有什麽魅力,看你爸沒藏什麽貓膩吧!”

江浸月哭笑不得:“能有什麽貓膩呀?”

“去吧去吧!”媽媽碰她胳膊,“你可是媽媽這邊的。”

見此,江浸月實在不好拒絕了,就點了頭。

體校離江浸月家有段距離,但小區門口的公交車可以直達,也很方便。

吃過午飯,已經有了明顯感冒跡象的江浸月暈暈乎乎地跟著爸爸上了公交車,頭靠著車窗,睡了一路,被叫醒時,整個人還是蒙的。

太陽很毒辣,她懶得伸手遮擋,便眯起眼睛抵擋光照,從校門口走到體育場,她覺得自己身上的T恤衫就已經被汗濕了。還好,籃球看台最邊上有棵粗壯的銀杏樹,可以遮陽。

江浸月坐在那裏,看著一身白色球衣的爸爸站在籃球架下麵等著自己的同伴。她似乎有些明白爸爸為什麽會在這個年紀,與別人達成這種約定,又如此認真地遵守了。

是因為懷念年輕的時光吧。

微風吹拂著,放假後的校園安靜許多。江浸月托著下巴,遙望著爸爸,不自覺地幻想起他所經曆過的青春。

也會像路岩那樣嗎?

呃……她敲自己的腦袋,怎麽又想起了他。

“月月!”江爸爸叫她,“過來跟梁叔叔打招呼。”

江浸月回過神,起身隨著爸爸的目光望過去……頓時愣住了。

是出現幻覺了吧?江浸月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

不然為什麽她會在那位同樣穿著球衣的梁叔叔身後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江浸月背過手臂,暗掐自己的胳膊。

很疼……

不是做夢,真的是路岩。他怎麽會來?江浸月心中塞滿了問號。

當然,同樣塞滿問號的不止她一個人,還有與路岩有過不怎麽愉快的一麵之緣的江爸爸。

8

介紹完江浸月之後,江爸爸指著停在操場邊的路岩,問梁老師:“那孩子怎麽會來?”

梁老師驚訝不已:“你認識他?”

或許是想到了那次在班主任辦公室大打出手的場景,江爸爸清了清嗓子,才說:“也不算認識,因為是我女兒的同班同學,開家長會的時候見過。”

“這麽巧啊。”梁老師露出和氣的笑容,目光轉向江浸月,聲音刻意壓低了,“那孩子在你們班也這麽倔的嗎?”

“啊?”這次,換江浸月驚訝了,“什麽?”

“別提了。”梁老師無奈地歎口氣,“有一年市裏不是舉行過籃球賽嗎?當時他和一個叫淩尋的孩子表現得非常出色,下場後我就跟他們簡單交流了下。月月應該也知道,淩尋最近犯了點事兒,被學校開除了。路岩講義氣,從暑假前就總是纏著我,讓我給淩尋一個進體校的機會。”他抓了抓後腦勺,“雖然我愛惜人才,但是,太愛惹事兒的主我真不敢收。”

原來是這樣。

江浸月再一次望向路岩所在的方向。

一個多月沒見,他變黑變瘦了些,似乎能看出生活辛苦的痕跡。

路岩也朝她望了過來……江浸月慌亂地低下頭。

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她穿裙子。是那種蓋過膝蓋的連衣裙,花瓣領,裙擺上繡著叫不上名字的花朵。很老土的款式,但被她穿得別有一番清雅。

她好像比上學的時候更白了些,整個人站在燦爛的陽光下,呈現出透明的狀態。

路岩微微挑起嘴角,看起來江浸月假期過得相當不錯。那他就放心了。

爸爸和梁老師打球的時候,江浸月和路岩就在一旁等著。隻是兩個人中間隔著很遠的距離,而且,知道他就站在右邊,江浸月臉都不好意思往那邊扭了。

她甚至故意用右手托住臉頰,試圖把自己擋住。不過,她又想,其實自己也不用這麽在意,畢竟路岩或許根本不會看她。

因為,他出現在這裏的目的另有其他。

淩尋退學雖然跟自己沒有直接關係,但是作為事件的參與者,江浸月總覺得她也有幾分不可推卸的責任。除此之外……她轉了轉眼睛,用餘光瞥向那個被強烈的光照模糊了的身影。

江浸月必須承認,當她從梁老師口中聽說路岩為了淩尋求了他一個多月的事實後,她有點心疼……但是自己能否幫得上忙呢?

梁老師大概是覺得路岩幹站在球場邊太無聊了,便招呼他一起打球。

啊,脖子總算解放了,江浸月轉了轉僵住的頸椎,放心地把視線投向體育場。

對於任何運動都不擅長的江浸月而言,看別人揮汗如雨倒也是一種樂趣。

不過,盡管她是籃球門外漢,但也能看出來,路岩的體力、反應速度都比爸爸和梁老師好太多。兩位中年人漸漸被他搶球搶得有點氣惱了。

“停停停!”爸爸伸手製止,“太累了,我歇會兒。”

江浸月忍不住笑了笑,她真的很少看到工作繁忙的爸爸有這麽放鬆的時刻。

在路岩又一次搶球成功,動作爽利地灌籃之後,爸爸忽然輕輕說:“有意思。”

江浸月狐疑地看著他。

接收到她的疑惑,爸爸指了指球場,同江浸月解釋:“你那個同學,路岩,你不覺得他是在報複老梁嗎?”

有嗎?江浸月看向迅速移動著腳步,認真防守的路岩。

“為了讓老梁幫忙,足足跟了他一個多月,肯定吃了不少苦,現在終於逮到機會報仇,當然不會手軟。”爸爸說著,竟然露出了欣賞的目光,“那小子,還真是強驢脾氣。”

“那……”江浸月脫口問出,“爸爸,你覺得梁老師會答應幫路岩嗎?”

爸爸意味深長地挑了挑眉:“難說。不過基本沒有人能贏得過‘強驢’吧。”

黃昏時分,他們自體校門口分開。

“本來想去喝一杯……”梁老師看了看自己身側的路岩,又看了看江浸月,“有這倆拖油瓶在,還是下回吧。”

爸爸點頭:“下周再喝,機會多的是。再見,路岩。”說完,他又補充道:“你球打得真不錯。”

路岩微微頷首道謝。

江浸月禮貌地與梁老師道別,而後把目光轉到路岩臉上,他垂著眼睛,不知在看什麽,表情冰冷。江浸月張了張嘴,最終還是連句普通的再見也沒能說出口。

回去的公交車上比來時擁擠很多。

江浸月和爸爸一起站在靠近後車門的位置,車子搖搖晃晃,冷氣開得很足,江浸月猛打了幾個噴嚏。

爸爸側了側身,用身體為江浸月擋住了空調出風口。不知道是不是這份保護帶來的溫情觸動了她,江浸月鼓起勇氣道:“爸爸,你和梁老師關係很好吧?”

爸爸垂頭看了看她:“我們這個年紀的人,還分什麽關係好不好?能成為朋友一定是有原因的。比如我們都喜歡打球,可以借助彼此實現這件事而已。”

“嗯。”江浸月點頭,但又不甘心地追問,“如果你出麵,能說服梁老師收淩尋入體校嗎?”

爸爸愣了下,才明白江浸月的意思:“你讓我幫那個叫路岩的家夥?為什麽?”

江浸月埋著頭,咬了咬嘴唇……終於,像做了什麽重大決定般抬起臉,說:“我欠了路岩一個人情,我想還上。爸爸,你能不能幫幫我?隻要這件事成了,我保證以後不和他來往。”

爸爸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後把目光移向窗外。

夜色降臨,路燈驅散原本的黑暗。他覺得,應該沒有哪個爸爸會答應女兒的這種請求,畢竟,對家長而言,出現在孩子青春期的異性好像都應該多加提防。

總之,他點了頭:“我試試吧。”

江浸月驚喜地睜大了雙眼,爸爸笑笑,又交代道:“別告訴你媽。”

9

幾天後的傍晚,路岩被梁老師從家門裏推出來。

梁老師拎著那個包裝精美的果籃,擰眉吼他:“你這小子,哪來的錢天天買這些東西?退回去退回去。”他把果籃放到門邊,“我真是怕了你。”說著他抬起頭,看著麵前神情執著的少年,“我要是答應讓淩尋來體校,他能收心不惹事嗎?”

路岩反應了一瞬,立刻點頭:“您放心,我一定會監督他的。”

梁老師冷哼一聲,道:“淩尋的天賦我是覺得挺難得。我知道他爸去世的因由,也知道他鬥毆是為了什麽。人都有犯錯的時候,我其實很樂意給他一次改過的機會。但是一直沒鬆口,其實是因為我擔心這事兒是你剃頭挑子一頭熱,當事人直到現在都沒露麵,這說明什麽?人家可能壓根就不想領你的情。我怕到頭來白忙活一場還不落好。”

路岩拍拍胸脯,跟梁老師打包票:“淩尋不會的,他講義氣,他會念您的幫助,隻要您好好教導他,他會給您驚喜的。隻不過,您不要告訴他我找您的這些過程……他好麵子。”

梁老師歎了口氣,邊轟他邊說:“開學之後讓淩尋來體校報到,你一時半會兒別到我眼前晃悠了,我看到你就犯怵!”

“遵命!”路岩表情狂喜地行了個禮,又很真誠地朝梁老師鞠躬,“老師,您的這份情,路岩記心裏了。”

看著男生咚咚咚下了樓,梁老師才笑著進屋,給江浸月的爸爸打了個電話。

“剛把那小子打發走。”他說,“都交代好了。”

“謝謝了啊!”江爸爸笑道,“咱們當年都為了各種各樣的迫不得已放棄了籃球,讓年輕人代替我們實現夢想吧!”

“其實你不幫他說話,我也差不多要心軟了。”梁老師歎口氣,“你可能不知道,這個暑假,路岩在工地打工來的。他把賺的錢都拿去補貼淩尋家的生活了,那小子打斷了別人的腿,賠了不少錢,聽說家裏把車都賣了。”他頓了下,又感歎,“路岩身上有種特別打動人的地方,他比咱們這些成年人活得真實。”

江爸爸在聽筒的另一邊鄭重地點了點頭。即便他們已經年近四十,也懷念曾經的純真年代。

路岩敲開淩尋家的門,出現在視線中的是淩尋的媽媽。

“阿姨好。”路岩不自在地打了個招呼,探身往門裏望了望,“阿尋在嗎?”

“在的。”淩尋媽媽溫柔地笑了笑,“我正好在做晚飯,你也一起吃吧!”

從淩尋退學之後,路岩每次來送東西都是敲敲門就離開,他不知道該怎麽麵對淩尋的媽媽,以及擺在客廳主桌上的,淩叔的遺像。

“不了不了。”路岩慌張擺手,“我就是想告訴阿尋,體校的梁老師讓他暑假開學後去報到。”

坐在客廳打遊戲的淩尋不自覺地揚了揚眉毛。行啊路岩,竟然真的搞定了。

“真的嗎?”淩尋的媽媽掩住嘴巴,眼睛裏湧進了淚水,“我還以為……我還以為他永遠不能上學了。”

“怎麽會?”路岩故作輕鬆地說,“之前我和阿尋一起參加市裏的籃球賽,他表現得很出色,體校有位老師當時就很看好他。聽說他……”他頓了頓,沒有說出“退學”兩個字,“反正,最近我正好碰到他了,他就讓我轉告淩尋一聲。”

“說謊。”淩尋小聲嘀咕著,嘴邊露出不屑的微笑,兄弟們早幫他調查了路岩整個暑假的動向。

做苦工,求梁老師……

他這個假期倒是過得簡單充實。

那些被路岩藏在各種食品袋裏的零零碎碎的錢,都被他暗自收起來了。好啊,既然他真的想要彌補,他當然要給他這個機會。淩尋不屑地扯了扯嘴角,又因為心中莫名湧入的壓抑而變得有些煩躁。他摁掉電視,起身踢了一腳凳子,離開了客廳。

淩尋的媽媽不好意思地看了路岩一眼,說:“不要理他,你知道的,他就那種不招人待見的臭脾氣。阿岩,上學的事兒真的沒問題吧?”

路岩鄭重地點了點頭。末了他又道:“阿姨,對不起……”他沒有繼續說下去,這已經是他所能表達的最大限度的歉疚了。

對十幾歲的男孩子來說,好像道歉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當然,那大概是因為他們還沒有發現,失去後的追悔比道歉更難。

淩尋的媽媽上前兩步,抬起手揉了揉路岩的頭發:“傻孩子,你有什麽對不起的。我活到這把年紀,早就明白了,人生的每一個階段,都是在為自己所做的選擇承擔後果罷了。哪有什麽對錯可言?你不要難為自己,好好學習,考個好大學。我和你淩叔也算沒白出手幫你,對吧?”

路岩很想忍住的,但是眼淚還是不聽話地湧出了眼眶。他伸手抹去,轉身離開了。

這麽久以來,這是路岩第一次感覺自己的腳步輕鬆了很多。那些壓在心底的石塊,總算消融了些。

青春回憶錄

周靜芒久久沒有說話。

時間已經很晚了,辦公室裏還在加班的同事沒剩幾個了。安靜的環境裏,她和江浸月沉默著對坐了很久。

“我沒想到……”周靜芒微微歎氣,隨即否決了自己的感慨,“其實也沒什麽想不到的。不知道你有沒有這種感覺,學生時代的情感,看似深沉,但總是不堪一擊。許多我們認為永遠都不可能失去的人,就在一個微小的契機裏失去了。簡直難以置信。”

已經冷掉了。

由熱到冷,是大多數感情關係的發展過程。

也並非是找不到“加熱”的辦法,隻不過,隨著年歲的增長,人會深陷在記憶的幻覺裏。認為曾經的美好就留在曾經好了。

雖然現在的江浸月並不後悔自己曾經的選擇,但是假設再給她一次機會,她會比當時勇敢得多。

她不會止步於讓美好留在曾經,她會試著努力道歉,努力說明,努力解釋,以求能把那個叫路岩的男孩子寫進自己的未來。

但是,這世上最殘忍的遺憾,就是根本沒有什麽假設可言。

“你們還不下班?”有同事背著包經過,看到她們,關心詢問。

“再過一會兒就走。”周靜芒甜甜應道。

同事挑眉,露出曖昧的笑容:“等男朋友是吧?那我先走嘍!下雪天的確適合約會啊!”

周靜芒朝著江浸月調皮地吐了吐舌頭,兩個人之間沉重的氛圍總算化解了幾分。

“你這麽晚不走,真的不要緊嗎?”江浸月朝窗外看了看,雪還下著,世界漸漸被染白了。

“章揚臨時接待了個客戶。”周靜芒擺手道,“沒關係。而且比起這個,故事隻聽一半才更讓我煎熬。”

江浸月抿起嘴唇笑了笑。她有點慶幸,自己現在是分享這件事,而不是獨自回憶。

周靜芒的存在會不斷提醒她,所有發生的一切已經成了過去,這讓她不至於太沉浸於當時的情緒。

隻是遺憾而已。

當情緒走到了“遺憾”這種狀態,一定是已經得到了某種結果,知道無法追回的無奈總好過於以為自己還能追回什麽的錯覺。

江浸月有點認命地彎起了嘴角。

“還能笑得出來哦?”周靜芒打趣她。

江浸月抬起頭:“不然呢?”

“有件事……”周靜芒想起什麽,問道,“我還是覺得有點詫異,你爸爸怎麽會答應幫忙呢?聽你前麵的描述,我總感覺他不像是會管這種事情的樣子,而且,他之前不是還挺討厭路岩的?”

江浸月點頭,其實她也沒想到。

究竟是路岩觸動了爸爸,還是自己觸動了爸爸,抑或是……

江浸月想起,接完梁老師電話的那天,趁媽媽出去買菜,爸爸特意把她叫進客廳,神秘兮兮地說:“都搞定了。”

她不敢表現得太過欣喜,怕爸爸覺察出什麽。

幸而爸爸也沒有追問,他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老梁跟我說了一件事,那個叫路岩的男生,原本也是要參加鬥毆的吧,隻不過湊巧被撞傷了,才躲過一劫。不知道怎麽,我就想起家長會結束的那個周末。夜裏,我聽到門響,起來查看,剛好看到你進了房間。我想,你應該不是單純地起夜去了個衛生間吧?”

雖然不知道這樣的態度會不會惹怒爸爸,但是她實在不想對爸爸說謊。

“我仔細想了想,每個人青春時期,好像總會衝動地做一件什麽事。我可以權當什麽都不知道,但是我會幫你記住,你已經用完了唯一的機會。”爸爸看著她,目光真誠,“你懂我的意思吧?”

江浸月愣了下,隨後鄭重地點了頭。

“真好。”周靜芒由衷地讚歎,“這個秘密一定加固了你們的父女關係。”

經她提醒,江浸月才恍然覺得確實如此。自那件事之後,她和爸爸親密了許多。這種親密並不是體現在他們的相處方式上,而是心與心的距離。

即便後來,他們也有過很多分歧和誤解,但直到今天,江浸月都會覺得比起媽媽,她其實更加願意聽從爸爸的意見,許多決定都會事先找爸爸商討。

“那之後你們就分班了吧?”周靜芒拉回話題,“你們還同班嗎?”

江浸月點擊屏幕,下一張照片出現在兩個人眼前。是高二那年,在學校圖書館做兼職時,班主任為她拍攝的。

合照中的人都是在那裏工作的老師們,個子矮小的江浸月站在第一排的正中間,因為緊張,表情十分好笑。

“啊……”周靜芒眼尖地指向照片的角落,“那是路岩嗎?”

書架後麵有個男孩子,身體微微後仰,探出一顆腦袋,眼神落在江浸月的臉上。

他的嘴角揚著,似是在取笑女孩僵住的麵部表情。但那份取笑中,分明還帶著些什麽別的情緒。

周靜芒狡黠地眨了眨眼,決定將剛剛發現的這個秘密先保留在心底。她催促江浸月:“快講講,你為什麽會跑去學校圖書館兼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