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國學者顧炎武

關於顧炎武的曆史評價,全祖望寫的《顧先生炎武神道表》最後一段話很中肯。他說:“離開顧炎武的時代逐漸遠了,讀他的書的人雖然很多,但是能夠說出他的大節的人卻很少。隻有王高士不庵曾說:炎武抱著沉痛的心,想表白他母親的誌向,一生奔走流離,心裏的話,幾十年來也沒有機會說出來。可是後起的年輕人,不懂得他的誌趣,卻隻稱讚他多聞博學,這對他來說,簡直是恥辱,隻好一輩子不回家,客死外地了。這段話很好,可以表他的墓。”我讀了也認為很好,可以使人們對顧炎武這個人有更好的了解。

顧炎武首先是有氣節的有骨頭的堅強的愛國主義者,其次才是有偉大成就的學者。

顧炎武(1613—1682),字寧人,原來名絳,明亡後改名,有時自稱為蔣山傭,學者稱為“亭林先生”,江蘇昆山人。他家世代有人做官,藏書很多。祖父和母親對他的教育十分關心,六歲時母親親自教他《大學》,七歲跟老師讀《四書》,九歲讀《周易》,接著祖父就教他讀古代軍事家孫子、吳子的著作,和《左傳》《國語》《戰國策》《史記》等書,十一歲讀《資治通鑒》,到十三四歲才讀完。十四歲進了縣學以後,又讀《尚書》《詩經》《春秋》等書,打下了很紮實的學術基礎。母親更時常以劉基、方孝孺、於謙等人的事跡教育他,要他做一個忠於國家、忠於民族的人。

炎武受教育的時代,也正是明王朝政治日益腐化,統治階級內部分崩離析、互相傾軋,人民負擔日益加重,民不聊生,東北建州(後稱滿族)崛起,明王朝接連打敗仗,喪師失地,滿漢民族上層統治集團矛盾最尖銳、漢族人民和統治集團矛盾最尖銳的時代。炎武的祖父教炎武讀軍事學書籍和史書,是有很深的用意的。

當時東南地區的知識分子組織了一個團體叫複社,吟詩作文,議論時事,名氣很大,炎武和他的好友歸莊也參加了。兩人脾氣都有些怪,就得了“歸奇顧怪”的外號。

炎武的祖父很留心時事,那時候還沒有報紙,有一種政府公報叫《邸報》,是靠抄寫流傳的,到崇禎十一年(1638)才有活版印刷。炎武跟祖父讀了泰昌元年(1620)以來的《邸報》,對國家大事有了豐富的知識。二十七歲時考鄉試沒有錄取,他“感四國之多虞,恥經生之寡術”,發憤讀書,遍覽二十一史和全國州縣誌書、當代名人文集、章奏文冊等,單是誌書就讀了一千多部,抄錄有關材料,以後還隨時增補,著成兩部書,一部叫《天下郡國利病書》,一部叫《肇域誌》。《天下郡國利病書》著重記錄各地疆域、形勝、水利、兵防、物產、賦稅等資料。《肇域誌》則記述地理形勢和山川要塞。他晚年遊曆北方時,用兩匹馬、兩匹騾裝著書,到了關、河、塞、障,就訪問老兵退卒,記錄情況。說的有和過去知道不符合的,就立刻檢書查對,力求記載的真實。他這種從實際出發,研究當前現實的學風,一反那個時代空談性命,不務實際的學風。他這種治學精神、方法,為後來的學術界開辟了道路,指出了方向。

炎武從三十歲以後,讀的經書、史書,都寫有筆記,反複研究,經過長期的思索、改訂,寫成了著名的《日知錄》。

順治二年(1645)五月,清兵渡長江,炎武到蘇州參加了抗清鬥爭。清軍圍昆山,昆山人民合力拒守,城破,軍民死了四萬多人,炎武的好友吳其沆也犧牲了。炎武的母親絕食自殺,臨死時囑咐炎武不要做異國臣子,不要忘了祖父的教訓。炎武在軍敗、國亡、母死的慘痛、悲憤心情中,昂起頭來,進行深入的隱蔽的反清鬥爭。這時期他寫的詩如《秋山》:“北去三百舸,舸舸好紅顏。”記錄了清軍擄掠婦女的慘狀。“勾踐棲山中,國人能致死。歎息思古人,存亡自今始。”以勾踐複國自勉,表明了他愛國抗清的堅決意誌。在以後的許多詩篇中,也經常流露出這種壯烈情感,如《又酬傅處士(山)次韻》:“時當漢臘遺臣祭,義激韓仇舊相家。”“三戶已亡熊繹國,一成猶啟少康家。”如《五十初度時在昌平》:“遠路不須愁日暮,老年終自望河清。”又如:“蒼龍日暮還行雨,老樹春深更著花。”都表明了他至老不衰的英雄氣概。

明宗室福王由崧在南京稱帝,改元弘光,任命炎武為兵部司務,炎武到過南京。福王被俘,唐王聿鍵在福建稱監國,改元隆武。魯王以海也在紹興稱監國。唐王遙授炎武為兵部職方司主事,炎武因母喪未葬不能去,不久,唐王也兵敗被殺。魯王流亡沿海一帶。1647年秋天,炎武曾到沿海地方,和抗清力量聯係。地方上有漢奸地主要陷害他,炎武不得已偽裝成商人,奔走江、浙各地,前後五年。《流轉》詩中說:“稍稍去鬢毛,改容作商賈。卻念五年來,守此良辛苦。畏途窮水陸,仇讎在門戶。故鄉不可宿,飄然去其宇。”便是這幾年間的事。

1655年發生了陸恩之獄。

陸恩是炎武家的世仆,在炎武出遊時,投奔到官僚地主葉方恒家。炎武家庭經曆喪亂,缺錢使用,把田產八百畝賣給葉家,葉方恒存心想吞並顧家產業,掯勒隻給半價,這半價還不給錢,炎武討了幾年才給了一點。恰好陸恩得罪了主人,葉方恒便叫他出麵告炎武通海(通海指的是和沿海抗清軍事力量勾結,在當時是最大的罪名)。炎武急了,便和家人設法擒住陸恩,扔進水裏淹死了。陸恩的女婿又求葉方恒出麵告狀,用錢買通地方官,把炎武關在葉方恒家奴家裏,情況十分危急。炎武的好友歸莊隻好求救於當時赫赫有名的漢奸官僚錢謙益,錢謙益說,這也不難,不過要他送一門生帖子才行。歸莊知道炎武絕不肯這樣做,便代寫了一個送去。炎武知道了,立刻叫人去要回來,要不回來,便在大街上貼通告,說並無此事。謙益聽了苦笑說,顧寧人真是倔強啊!後來炎武的另一朋友路澤溥認識兵備道,說明了情由,才把案子轉到鬆江府,判處為主殺家奴,炎武才得脫禍。

葉方恒中過清朝進士,做過官,有錢有勢,炎武和他結了仇,家鄉再也住不下去了。1657年炎武四十五歲,決定到北方遊曆,一來避仇,二來也為了更廣泛地結納抗清誌士,繼續進行鬥爭。

從這一年起,炎武便仆仆風塵,奔走於山東、河北、山西、陝西等地。他的生活情況,在與潘次耕(耒)信中說:“頻年足跡所至,無三月之淹,友人贈以二馬二騾,裝馱書卷,一年之中,半宿旅店。”旅途的艱苦,《旅中》一詩說:“久客仍流轉,愁人獨遠征。釜遭行路奪,席與舍兒爭。混跡同傭販,甘心變姓名。寒依車下草,饑糝鬲中羹……買臣降五十,何處謁承明?”他的心境,在《寄弟紓及友人江南》詩中說:“自昔遘難初,城邑遭屠割。幾同趙卒坑,獨此一人活。既偷須臾生,詎敢辭播越。十年四五遷,今複客天末。田園已侵並,書卷亦剽奪。尚虞陷微文,雉羅不自脫。”是十分沉重、緊張的。

在遊曆中,結識了孫奇逢、徐夜、王宏撰、傅山、李中孚等愛國學者和李因篤、朱彝尊、毛奇齡等文人,觀察了中原地區和塞外的地理形勢,並且在山東章丘買了田產,在雁門之北,五台之東,和李因篤等二十多人集資墾荒,建立廬舍,作為進行隱蔽活動的基地。

1663年,南潯莊氏史案發,炎武的好友吳炎、潘檉章牽連被殺,炎武所藏史錄、奏狀一二千本借給吳潘兩人的,也隨同散失。莊廷修史時,也曾托人邀請炎武參加,炎武看了情況,知道莊廷鑨沒有學問,不肯留下。書刻版時沒有列上炎武姓名,這才幸免於死。

五年後,萊州黃培詩獄案發,炎武又被牽連,從北京趕到山東投案。案情是萊州人薑元衡告發他的主人黃培寫逆詩(反對清朝的詩),又揭發吳人陳濟生所編《忠節錄》,說這書是顧寧人編的,書上有名的牽連到三百多人。李因篤聽到消息,立刻趕到北京告急營救,炎武的許多朋友也到濟南幫忙,這時朱彝尊正在山東巡撫處做幕僚,幾方麵想法子,炎武打了半年官司,居然免禍,可也夠危險了。

炎武雖然飽經憂患,跋涉半生,卻勤勉好學,沒有一天不讀書,沒有一天不抄書,蠅頭行楷,萬字如一。朋友們有時終日宴飲,他總是皺眉頭,客人走了,歎口氣說:可惜又是一天白白度過了。讀的書越多,遊曆的地方越多,寫的書也越多,名氣也就越大。1671年熊賜履要舉薦炎武助修《明史》,他當麵拒絕說:“果有此舉,不為介推之逃,則為屈原之死矣。”1678年葉方靄、韓菼又打算舉薦炎武應博學鴻儒科,炎武堅決辭謝,一連給葉方靄寫了三封信,表明態度,葉方靄知道不能勉強,方才作罷。為了避免這類麻煩,炎武從此再也不到北京來了。

1677年,炎武已經六十五歲了。從山東到陝西華陰,住王宏撰家。王宏撰替他蓋了幾間房子,決定在此定居。兩年後寫信告訴他三個侄子說:陝西人喜歡經學,看重處士,主持清議,和他省人不同。在此買水田四五十畝,可以維持生活。華陰這地方是交通樞紐,就是不出門,也可以看到各方麵來的人,知道各地方的事情。一旦局勢有變化,跑進山裏去守險,也不過十來裏路。要是誌在四方呢,一出關門,就可以掌握形勢。從這封信可以看出,炎武之定居華陰,是和他的一生誌願抗清鬥爭密切相關的。

這時候,炎武的三個外甥都已做了大官,徐元文是順治十六年(1659)狀元,康熙十八年(1679)任《明史》監修總裁官,第二年任都察院左都禦史。徐乾學是康熙九年(1670)探花,徐秉義是康熙十二年(1673)的探花。三兄弟在青年時都曾得到過炎武的資助和教育。他們看到舅父年老,流離外方,幾次寫信迎接炎武南歸,答應給準備房子和田產,炎武回信堅決拒絕。他不但自己不肯受這幾個清朝新貴的供養,連他的外甥要請他的得意門生潘耒去做門客,也去信勸止,義正詞嚴地指出這些人官越大,門客越多,好巴結的人留下,剛正方直的人走開,他們不過要找一兩個有學問的人在身邊來遮醜而已。應該知道香的和臭的東西是不可以放在一個盒子裏的,要記住白沙在泥,與之俱黑的話,不要和狎客豪奴混在一起才是。從這兩件事,可以看出炎武的生性剛介和氣節。

和他的為人一樣,炎武做學問也是絲毫不苟的,總是拿最嚴格的要求來要求自己,從不自滿。所著《音學五書》,前後曆時三十多年,所過山川亭障,沒有一天不帶在身邊。稿子改了五次,親自抄寫了三次,到刻版的時候,還改了許多地方。著名的《日知錄》,1670年刻了八卷,過了六七年,他的學問進步了,檢查舊作,深悔過去學問不博,見解不深,有很多缺點,又漸次增改,寫成二十多卷。他很虛心,朋友中有指出書中錯誤的地方,便立刻改正。又十分鄭重,有人問他近來《日知錄》又寫成幾卷了,他說,別來一年,反複研究,隻寫得十幾條。他認為知識是無窮無盡的,過去的成績不可以驕傲,未來的成就更不可以限製自己。做學問不是一天天進步,便會一天天退步。個人獨學,沒有朋友幫助,就很難有成就,老是住在一個地方,見聞寡陋,也會習染而不自覺。對於自己在學術上的錯誤,從不寬恕,在給潘耒信上說:讀書不多的人,輕易寫書,一定會害了讀者,像我《跋廣韻》那篇文章便是例子。現在把它作廢,重寫一篇,送給你看,也記住我的過失。我生平所寫的書,類此的也還很多,凡是存在徐家的舊作,可以一字不存。自己思量精力還不很衰,不一定就會死,再過些年,總可以搞出一個定本來。

對搜輯資料,也付出極大的努力。例如他在《金石文字記序》所說:我從年輕時就喜歡訪求古人金石文字,那時還不很懂。後來讀了歐陽修的《集古錄》,才知道可以和史書相證明,闡幽表微,補闕正誤,不止是文字之好而已。這二十年來,周遊各地,所到名山、大鎮、祠廟、伽藍,無不尋求,登危峰,探窈壑,捫落石,履荒榛,伐頹垣,畚朽壤,隻要發現可讀的碑文,就親手抄錄,要是得到一篇為前人所沒有看到的,往往喜歡得睡不著覺。對寫作文字,態度也極為謹嚴,他立定宗旨,凡是文章不關聯到學術的,和當代實際沒有關係的,一概不寫。並且慨歎像韓愈那樣的人,假如隻寫《原道》《原毀》《爭臣論》《平淮西碑》《張中丞傳後敘》這幾篇,其他捧死人骨頭的銘狀一概不寫,那就真是近代的泰山北鬥了!可惜他沒有這樣做。

他主張為人要“行己有恥”,有恥就是有氣節,有骨頭,做學問要“好古敏求”,要繼承過去的遺產,努力鑽研。對明代末期和當時的學風,他是很不以為然的。在《與友人論學書》裏說:“嗚呼!士而不先言恥,則為無本之人,非好古而多聞,則為空虛之學。以無本之人而講空虛之學,吾見其日從事於聖人而去之彌遠也。”也正因為他這樣主張,這樣做,所以有些人叫他為怪,和他合不來。

炎武於康熙二十一年(1682)正月,因上馬失足墜地,病死於山西曲沃,年七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