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臨終之友
（壹）
一條肥碩的大眼金槍魚在他麵前晃動，而且是以固定的位置在那兒來回搖擺，虎鯊大個子很清楚那是一個精密狡猾的圈套，其目的就是為了引誘他自覺自願地主動上鉤。
盡管身體十分虛脫，但他還是努力遊到洋麵，悄悄地浮出了水域。果然，正是那艘“遠洋號”漁船，可見一根釣竿平行於水麵，晃動著那個垂釣者的倒影，他見過那張滄桑且狡黠的麵孔，帶著人類所特有的傲慢與狂妄，仿佛可以征服這整個海洋世界，進而證明人類才是這顆藍色星球上的真正霸主。
三個月前，雙方被扣在這艘白色的漁船下麵，這個垂釣者用漁叉紮中他的後背，整整一個月的恢複才讓大個子緩了過來。
“鯊魚！那是一條虎鯊！我看到他的背鰭了。”船艙內傳出了一個少年興奮的叫聲。
那把鋒利的漁叉朝往大個子所在的方位擲來，雖然他很虛弱，但因相隔較遠，遠過漁叉的長度及投擲者的臂長，所以他僥幸躲過了此番劫難。
但大個子對是否能逃過第二次則是毫無任何的把握。不對！這是逃過了第二次，但能否逃過之後的劫數，那就隻能是聽天由命了，因而他不會拿自己的生命冒險，而是沉著身子，墜入海底世界，遠遠地望向那個以某個中心點、不停旋轉、散溢著血腥氣息的肥美金槍魚，其嘴邊流下了饑腸轆轆的口水。
由於，那條大眼金槍魚的嘴巴到肚子都栓有魚鉤，導致獵物不僅無法遊動，進而隻能伸長脖子打旋，這樣便形成了圈套本身。
大個子已經餓了一個多月，身體的能量幾乎完全消耗殆盡，他不僅腹中空空，更是消化掉了身上的部分脂肪，幾乎已經瘦得皮包骨，這使得其脊柱的背骨略顯突兀。
眼下，大個子實在是太虛弱了，根本沒辦法捕食鮮活肥嫩的大型魚類，因而就連一隻小小的磷蝦自嘴邊遊過，他張開滿嘴的利齒，還沒來得及閉合上，那個小東西便已從他的齒縫間溜過，所以他隻能選擇吃掉眼前這條魚餌。
在如此虛弱的身體狀態下，那條閃爍著銀光的大眼金槍魚喚起了大個子的食欲，魚餌充滿了致命的**力，這令他感到腹中饑躁難忍。於是，大個子悄悄地遊了過去，他決定使出渾身的力氣，一口搶下那條誘餌，就算不能飽餐一頓，但至少能墊墊肚子。
然而，大個子還是失算了，他滿口咬住了獵物，便用力拉扯，不想鋒利的鉤尖刺穿金槍魚的肚皮，他被那隻碩大的魚鉤牢牢地掛住了嘴巴。
顯然，這樣的震動足以令垂釣者有所警覺。果然，頭頂處的那片水麵傳來了人類激動的叫喊：“我釣到了，他上鉤了！”甲板上的人跳了起來，用無比興奮的呼聲道：“肯定是個大家夥，我已經感受到他試圖掙脫的龐大力量。”
魚鉤那一端的氣力正不斷加大，扯動著虎鯊的嘴巴生生作疼，並且其整個身體跟隨漁船的方向拖去，以致給那艘船體本身也加足了馬力，因而雙方處於相持階段，一個試圖掙脫，一個加大手勁，彼此僵持不下。
由於上過點點的當，大個子領教過這個老漁夫的力氣，那可真是力大無比，似乎無第二個人類，比起這位魚竿的主人力量更甚。他隻得拚盡最後的全力，將身體使勁地朝後掙脫。
大個子晃動著腦袋，拚命想擺脫掉魚鉤，但這使得他原本就不牢靠的牙齒變得更加鬆動，很快就被搖落了四五顆，它們就像是一顆顆石頭，因水流的阻力，正緩緩地沉落向海洋底部。
但大個子沒心思計較這些，他必須盡快地解除掉魚鉤，隻得越發不記疼痛地奮力掙脫，不然體能一旦消耗完結，他被漁船上的人類合力拖上岸，那就隻能任由敵人隨意地宰割，所以無論如何大個子也不要成為人類的獵物。
與此同時，從魚鉤的位置拖出一道血痕，迅速染紅了麵前的海水，就像是墨汁打翻進水域，這令大個子的眼前沾滿了血色，但他很清楚那正是自己的鮮血。
大個子忍耐著最後的疼痛，他將嘴巴傾盡全力地一扯，終於擺脫掉那根碩大的魚鉤。他看到魚鉤上掛著一大塊魚吻，那是自己的上嘴唇，正是其身為鯊魚那個最具標誌性所突起的魚吻。
同時，大個子聽到“哐當”一響，由於那個垂釣者拉扯得太過激烈，他多半人仰馬翻倒在了甲板上，以致傳來對方罵罵咧咧的憤怒：“它跑了！我居然讓它跑了，你看這魚吻，那該是多大的一條魚啊！”
“是啊！”甲板上傳來孩子的聲音：“我看見那是一頭虎鯊，而且我還看到他背上那條愈合了的傷口，那是漁叉所形成的傷口，肯定是上次跟爺爺在船底下搏鬥的那頭虎鯊。”
“原來是那頭虎鯊啊！嘿嘿！”老漁夫發出開心的笑聲：“這可真好啊！還真是老對手之間的較量。”
孩子蹦跳著大叫：“爺爺，但那條虎鯊看起來好虛弱，遊不動的樣子，你看——它慢慢沉下去了。”
老漁夫硬漢般回答：“那就等它強壯起來，我們在進行搏鬥吧！”
但大個子知道他沒有這個機會了，他沒有與老漁夫再戰的任何時機，因為他已經感受到了生命臨界的終點。
鹹澀的海水從嘴缺的地方灌了進來，直衝入進胃囊，這令大個子感到有些頭暈目眩，他似乎不太習慣自己的血腥氣。
由於渾身傷痛的緣故，原本正值年富力強的歲數，但大個子卻已是奄奄一息，甚至那些往昔間一起跟他戰鬥過的兄弟都遠離他而去。所以，他現在就連一個朋友都沒有，新的創傷更是令他虛弱不堪，大個子意識到自己多半是快要死了。
然而臨終前，沒有一個朋友陪伴在身側，這讓大個子感到異常孤獨，更是無以倫比的寂寞和絕望。
大個子將殘破疲累的身體枕在海底，他閉上眼睛小睡了一會兒，水流從其身邊緩緩地滑過，像是蓋上了一層柔軟的棉被，這令他將死的身體逐漸回暖，稍稍感受到了心跳的溫度。
就在如此難得的放鬆下，大個子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他居然夢到了小醜魚點點，那個令其顏麵全無的敵人正在跟哥哥們於珊瑚叢間嬉鬧遊戲，並且不時地發出歡快的笑聲，真是讓他羨慕的一大家子啊！
虎鯊的胚胎在母親的肚子裏，他們經過激烈刺激的搏鬥，隻有勝利者才能活著出生，所以他從未感受過親情的溫度。
當大個子醒過來後，感覺精神好了一些，他立馬決定遠行，是想在臨死之前，瞧瞧那個終生的宿敵，瞧瞧點點與他的家人，特別是瞧瞧點點最後一麵。那是一種大個子從未領受過的家庭溫情，更是讓他此時此刻無比羨慕的家庭溫暖。
（貳）
目的地好似十分遙遠，卻又好像就近在眼前，但大個子不在乎遠近，而是拖著傷痛的身體，朝往記憶中的海域慢慢地遊去。
大個子始終遊得不快，他也無法使勁遊快，則是蹭著海底的沙地偏偏倒倒；累了，他就躺在沙麵上喘口氣休息，輕輕的水流仿佛正竊竊私語，在其耳邊奏響了潺潺的樂音。
以前，來去匆匆地追趕獵物，大個子從沒有意識到：原來，這流水的聲音竟是這般好聽，宛如一場海底世界的交響樂——宏大卻又不失悠揚，他真應該珍惜當刻近在身邊，但之前一再被忽略的這份美好。然而此時此刻，大個子即將在這婉轉的樂曲聲中，終了自己如此短暫且寂寞的一生。
終於，經過七天七夜斷斷續續的遊走和爬行，大個子來到小醜魚所居住的那片海域，首先映入眼簾正是那塊巨大的回鄉壁，在這裏他跟點點對峙了整整一個晚上，當下讓他竟是有種回家的喜悅與感動，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溫和——如同海床潔白的層層柔沙，也是從未有過的情感體驗——好似飄過碧空的一抹淡雲，服帖而安穩。
由於此前遭到了連番打擊，虎鯊群再也不敢招惹點點和他的家人，這讓點點跟哥哥們正在自由嬉笑地玩鬧，他們已經好久都沒玩得這麽開心愉悅了。
於是，大個子聽到不遠處傳來點點跟其親人們穿梭於珊瑚叢間的歡聲笑語，這聲音跟他夢境中的場景一模一樣。
那笑聲多美妙啊！是盡情享受生活的笑聲，是盡情感受生活的笑聲，是無憂無慮的幸福笑聲，那也是感激生活的美好笑聲……以前，大個子忙著追捕獵物，他從一片海域追到了另一片海域，他從海洋的這頭追到海洋的那端，由於終日隻是為了生存而忙碌，所以從未想過停下追逐的行程，去盡情享受一天，甚至是一個小時的自由自在、隻屬於自己的歡樂時光。
正在自我悲憫的感歎間，大個子最先碰到的老對手，便是點點家隔壁的那戶鄰居——那隻可愛的神仙魚嘟嘟。
嘟嘟儼然被這頭從天而降的鯊魚給嚇壞了：“天哪！虎鯊大個子，大個子又來吃我們了！”
“別怕！”大個子虛弱地回答：“我已經沒辦法傷害你們了！”
果然，嘟嘟發現大個子的上嘴唇失去了一大塊魚吻，因為在海水的浸泡下，那傷口已經炎症發白。
嘟嘟的聲音吸引來大家的注意和圍觀，點點跟他的哥哥們也都聞訊趕了過來。起初生靈們感到很害怕，但點點則是麵露同情，朝向大個子靠了過去。
“點點，別去！”大哥用胸鰭一把拉住小弟弟。
“大哥，放心！我會小心的！”點點撒開大哥的胸鰭，他小心翼翼地朝大個子的正麵遊了過去，由於大個子正呼吸艱難地喘著粗氣，就像是張大嘴巴要將點點一口吞下，大家便發出了恐慌的驚呼聲。
然而，大個子毫無任何威脅的攻勢，他的身體如一灘虛弱的爛泥，正奄奄一息地躺在沙**。
大哥便嚐試地摸了摸他的尾巴，果然沒有任何的反應，就繞到了虎鯊的正麵，發現其上顎被撕去一大塊魚吻，露出毫無銳氣的兩顆牙齒，而且還是搖搖欲墜的樣子。
點點遊到了對方的眼前：“大個子，你這是怎麽了？”
“沒什麽！”大個子虛弱地回答：“我就是想來看你。”
“看我？”點點瞪大一雙驚愕的眼睛。
周圍的鄰居們正在議論紛紛：“沒想到，原來不可一世的虎鯊，在生命垂危之際，也是這般虛弱不堪。”
“是啊！這哪裏像是稱雄海洋世界的霸主。”
“這就叫惡有惡報！”
……
麵對大家的冷嘲熱諷，虎鯊大個子咧了咧酸楚的笑容，他實在沒力氣做出更多的反應。
一抹橙色的夕陽穿透蔚藍的海麵，照入進點點的家園，鄰居們便四散離開，各自回往自己的居所。
“點點，”大哥招呼小弟弟：“吃晚飯了，我們回家吧！”
“大哥，你帶其他哥哥們先回去，我在這裏陪會兒大個子。”
大哥眼見對方已經如此衰弱，不會對弟弟造成任何的傷害，便點頭答應地離開。
“大個子，你怎麽了？”點點湊近對方那隻看起來無法凝神的左眼：“你怎麽這麽虛弱？身上受了這麽多傷，你的嘴巴是怎麽回事？”
大個子擠出難看的笑容：“我遊了七天七夜，終於見到你了！”
“什麽？”點點的心頭一震，臉色無法相信道：“你——你趕來看我？怎麽會？你原來恨不得一口將我吃掉。”
大個子艱難地搖了搖頭：“但你的個頭這麽小，就算我把你吞下，也像你之前說的那樣——怕是還不夠塞我的牙縫。”
“是啊！”點點難過地回應：“大個子，如果你不是一條鯊魚，也許——也許我們能成為一對好朋友。”
“我們虎鯊的胚胎在母親的身體裏，就已經遭遇了激烈的搏鬥，最終的勝者才能活著出生。”大個子喘氣地講述道：“所謂‘優勝劣汰，適者生存；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這條自然法則——從我們出生伊始就已經深深地烙印在了我們鯊魚的血液和基因，這也就注定了我們虎鯊隻能通過戰鬥與廝殺，才能獲得最終活下去的權利。”
“是啊！”點點微微頷首：“這是你們虎鯊的宿命。”
“沒辦法！”大個子咧了咧疼痛的嘴巴：“我們如此龐大的身軀，必須不停地吃東西，才能保證身體的能量。人類說——我們鯊魚貪婪無度，把我們形容成為狡猾的象征，但我們隻是為了能夠擁有足夠的能量，這樣也才能最終生存下去。我們虎鯊並不貪婪，而真正貪婪的卻是人類自身。”
點點覺得他這個敵人很可憐，甚至就在那一瞬間，他把大個子當成了自己的好朋友，因為朋友之間才會這樣推心置腹。
“我好累啊！”大個子將下巴輕輕地靠在沙地上：“我這一生都在追逐獵物，由於樹敵太多，就連睡覺都保持著高度的警覺，眼下——我終於可以好好地睡個懶覺了。”
點點忍住眼淚，輕聲地安慰道：“是啊！大個子，你好好地睡一覺吧！以後，你就不會這麽累了。”
“是啊！不會累了！”大個子緩緩地閉合上疲憊的眼睛，是在跟這個新朋友做生命的告別，也是跟在這個美好的藍色星球做最後的告別。
“是啊！不會累了！”點點依偎在對方的身邊：“大個子，我會這樣一直陪伴你，讓你不再感覺到孤單亦或寂寞。”
虎鯊——這個點點口中的大個子，猶似一塊巨礁般趴躺在海床，他的鰭狀肢跟隨水流緩緩搖擺，就像是在安撫其軀殼內的亡靈。曾經，大個子是這海洋世界裏的霸主，但此時此刻，他成為了一個極盡安詳的靈魂，守護陪伴在點點的身邊。
點點靠在對方逐漸變冷的身側，一滴眼淚輕輕地滑過他的麵頰。原來，弱者與強者之所以能成為朋友，則是由於隔著一道生死的界限，當無論哪一方越過了這條界限，他們也就不再擁有強大和弱小的差別，僅僅是生與死的不同。
夜幕降臨到了海域，在這整整一個晚上，點點皆守護在大個子的身邊，他回想跟大個子的初次見麵——自己被人類的漁船追捕時的情景，他帶著大個子去解救自己的家人和鄰居們，大個子攜裹著一身戾氣前來單挑卻是屢戰屢敗，甚至這個敵人帶著虎鯊族群追剿攻擊自己與家人……但也正是在這番相互爭鬥的過程，特別是在大個子其生命的最後時刻，他們竟是意外地成為了一對好朋友。由此，點點總算是徹底明白了：原來，有一種情誼可是亦敵或友。
想明白這些道理後，點點不再覺得悲傷，而是重新對生活擁有了更為深刻的理解和認知，也是愈加懂得了更為關愛自己的家人與朋友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