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學國畫的女孩

我常常去爺爺的畫室。爺爺有兩間畫室,外間是石板景色的山水國畫,裏間很昏暗,隻有一道從屋頂天窗上投下光,細細的塵土在光束中舞動。牆壁上掛滿了仕女畫,所有的畫上都是同一個女人,神態莊重,笑容可掬。淡淡的有絲縷水墨的的背景在昏暗中竟斑駁成一個寂靜而遼闊的墳場。這樣奇怪的組合讓畫中的女人有著出人意料的性感。我知道這個人就是我奶奶,名字叫亦台。爺爺在用一生在畫著一個他想愛但不能愛的女人。在爸爸六歲那一年石板來了第一個名記者並居住在我們的家,名記者走南闖北生活如彩虹一樣奇異。奶奶發現原來世界上除了黑白模糊的國畫依然有著那麽多采的藝術人生。記者在石板鎮攝影素材的一個多月,奶奶在為記者打理生活起居的同時也愛上了記者。然後跟著記者離開了爺爺。爺爺因為愛她所以也放手讓她去追求幸福。爺爺也因為愛而在這個古鎮上一直堅守著一個家。但是奶奶是不會再回來了。

我常常幻想爺爺是那麽柔情萬端地看著奶奶遠去的背影慘然感傷,也常常在這樣的景致裏莫名其妙地淚流滿臉。我會想起我的媽媽,會想起我的孤獨。那時我還不懂愛情,但是我知道其實那時真正感動我的是一種叫著愛情的東西。我潛意識中在等待著一個人將我帶走,將我救贖。

我喜歡去爺爺畫室還有一個原因是因為爺爺的畫室在半山腰,站在那裏可以很安全地眺望遠方。我會張開手臂作成飛翔的翅膀。我會眯著一隻眼睛將手指屈出手槍的模樣對著山腳下來來往往如螞蟻一樣的人群瞄準開槍,想象著他們一個個驚恐著倒下,嘴邊開始有了笑意。

我就是這樣一個自娛自樂的人。在這樣的家庭長大,除了悲傷連快樂都必須是一個人來承受。

我想媽媽。如果媽媽在我的身邊,我就可以撒嬌可以吃了冰淇淋不抹嘴巴,可以從背後抱著媽媽的腰哭個天混地暗。但是媽媽不要我了,從我剛記事那年開始。那年我也是剛好能夠留下媽媽的印象,美麗但脾氣暴躁。媽媽的離開是因為爸爸生意的第一次破產。由於南方大批量的家具生產的衝擊,爸爸帶有手工作坊性質的家具廠日益衰落,最後不得不停產。而在這個經濟潦倒的期間媽媽一直在奚落爸爸的不長進眼光短淺,爸爸沉默著頹靡著。媽媽忍無可忍跟著來石板考察的一名官員去了一個更北方的都市。媽媽喜歡一種安定而安逸的生活。

媽媽的離開卻激勵了爸爸事業。爸爸開始潛心學西洋樂器的製作。兩年後回石板開了小提琴廠。產品跳出了國內市場遠銷國外,廠子也越做越大,爸爸也越來越忙。以致續弦之事一推再推。爸爸說,廠子總是很忙,我是不能讓它再一次倒下的。其實爸爸也是一直愛著媽媽的吧,爸爸隻是在向媽媽證明廠子不會再倒下,但是媽媽會回來嗎?已經過了二十年的光景了。爸爸駐守著一個家,白發已經催生了一撥又一撥,但是媽媽沒有絲毫的音信。

在這一點上爸爸和爺爺又是多麽的相像,無論他們是怎樣的倔強,無論這樣倔強是多麽的根深蒂固。

奶奶當年的離開導致爸爸拒絕衣嫡爺爺的國畫。爸爸覺得是爺爺沉醉於國畫導致奶奶離開家的,但是爸爸隻是在叛逆著國畫卻並沒有叛逆藝術。爸爸從小就喜歡用剛硬的筆畫一些自然花鳥的簡筆畫,也自然地喜歡上了雕刻。爺爺因為自感愧對沒娘的孩子,雖然在心裏有氣但是還是讓爸爸我行我素。在十四歲那年爸爸決絕地離開了家,輾轉各地學民間藝術,四年多和爺爺杳無音信,爺爺氣得差點背了過去。爸爸回到石板鎮後曾經在爺爺麵前跪下來道歉過,但是爺爺心裏那個疙瘩卻是無法解開了。當然最後迫使爺爺搬離家的原因是爸爸一直不願意續弦。爺爺一直想抱一個孫子,爺爺因為這事也曾經在爸爸麵前低聲下氣地請求過,但是爸爸卻一次次決絕地搖頭。

即使你不想生個兒子,你也應該為優優想想。她還小,需要一個媽媽。爺爺說。

那當年你為什麽不也找一個女人,我也需要一個媽媽呀。爸爸毫無表情地說。爺爺語塞。表情立即黯然。

他們互相了解如脈絡。誰也說服不了誰。

可是,你看你看,他們爺們的爭執卻沒有一個人考慮到我。我需要一個奶奶,我也需要一個媽媽,他們都不給我。我孤獨。我寂寞。我哭。

爺爺說,優優學畫就來爺爺家哦。

爸爸說,優優想花錢想吃什麽就跟爸爸說哦。

可是爺爺爸爸,我想哭。你們知道嗎?每天放學的時候門口總是站著很多的媽咪,停著好多有著軟軟後座的自行車,小朋友都興高采烈地坐上去,抱著媽媽的腰回家。我卻隻能走路,一個人低著頭,身邊是呼呼的自行車,沿路散落著胖胖狗狗娃娃的歡呼。

爸爸說,爸爸的生意很忙,你要學會照顧自己。

我在爸爸的麵前乖乖地點頭。我知道我身上的漂亮衣服我飯桌上的紅燒叉燒都是爸爸辛苦換來的。我知道爸爸因為勞累常常在深夜咳嗽不斷不能入眠。我不能再給爸爸添加麻煩。我懂事。我沉默。

但是我寂寞。寂寞讓我在十四歲那一年喜歡上了班上一個幹淨明亮額頭的男孩。他叫裏仰。白帆布的書包水藍的帆布鞋。儉樸而乖順。我用爸爸給我的錢請他吃冰淇淋。我在石板颯颯的大風中將手放在他的手心。寬大而幹燥。他躲閃著,但是他沒有辦法拒絕我的冰淇淋。

爸爸終於發現了我的秘密。男孩吃了太多的冰淇淋而導致他潔白無比的門牙掉了,他媽媽奇怪就追問怎麽回事,他如實奉告。他媽媽找到了老師,老師又找了我爸爸。我爸爸氣憤,隨手抓起製作小提琴的紅木就打我。我站立如沙漠的胡楊,沒有淚水,爸爸在氣憤中竟然將木板打斷。我血流如注。

爸爸驚呆著,優優,你怎麽不哭啊,你疼了為什麽不哭啊,爸爸不是人,爸爸糊塗了。爸爸抱著我淚水泉湧。

我是告訴過自己我不在爸爸的麵前哭的。一定不要。因為爸爸說優優是堅強的就像當年的他。我不會讓爸爸失望。

我病了一個多星期。爺爺動手打了爸爸。這是爺爺第一次動手打爸爸因為爸爸打了優優。爺爺打得很凶。爸爸也不哭。

後來,爸爸就再也沒有打過我。爺爺也沒有再打過爸爸。

其實我們都是互相愛著的。

我那次病好之後,爺爺交給了我一把鑰匙,也就是畫室的鑰匙。爺爺說,優優明天開始學國畫。

於是我就能夠自由進出那個一直對我神秘的畫室。我發現了畫室的秘密,看見了畫中的奶奶。我站在了半山腰學會了飛翔。

嗬。我是一個學國畫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