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2)

我感覺有點累。我低聲補充道。我感到胸口窒息般的難受,連忙扭過脖子躲閃著她瞬間變得逼人的眼神,接著,我站起來,走向窗戶,我更希望此時能透透氣,我相信清冷的空氣會讓我顫栗而完全恢複清醒。

她揚起腦袋,將長發齊刷刷地一下子甩到了肩後,她汲著拖鞋吧噠噠地走了上來,從背後摟住了我,我能感覺到她堅挺的**。她的溫柔不是不讓人想從中吸收熱量的,但是我似乎在承受著某種重壓,這樣的重壓讓我手腳發麻神經遲鈍。

你究竟是怎麽了?她柔聲問道。

她的臉在我的背上輕輕地蹭磨,仿佛一隻乖巧伶俐的小貓在一段柔和的音樂節奏上踩著緩慢輕盈的舞步。

我還是處女呢……你是在在意這個嗎?我和魯沙什麽事情也不做過……那天晚上我們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我向你保證……

我欲言又止,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我剛才所經受的突然而至的精神重壓,並由其產生的麻痹而疲倦。我無法在她麵前提起夏青,我怎麽可以將夏青的事情告訴她呢,何況我又真的能將有關夏青的事情解釋清楚嗎,那個漫長的童年,關於成長的那些事情是那麽讓人難以解釋,我要思考的問題太多了,我產生不起對唐愛的那種強烈的生理衝動,總有東西在阻止著我對她產生這樣的衝動,我像一個興趣躍然的徒步者,在走過一段艱難的路途之後,突然感到疲乏而不想再走下去。事實上,即使我堅持走下去,接下來發生的一切事情也將會變得毫無意義。

你為什麽不說話?你不相信我是處女嗎?你真的是嫌我髒嗎?你和魯沙究竟怎麽了?你們怎麽都不喜歡我,你們為什麽這樣讓我擔驚受怕……

她搖晃著我,仿佛一台正在發動引擎的冰冷機器,突然變得歇斯底裏,聲嘶力竭,她錘打我,踢我,咬我,然後不顧一切地扳過我的肩膀,讓我麵對著她,非要我麵對著她,注視著她的眼睛……

我轉過去,她又將我扭過來。我們幾乎是在扭打。她滿臉掛淚。她捶打著我的胸口:為什麽,告訴我為什麽……聲音越發迷亂,她幾乎失去理智,近乎哀吼。掙脫中,她的浴巾滑落從雙肩滑落,在她修長而健美的雙腿下如綻放的潔白花瓣蔓延鋪開。她站立如一支不勝風力的花蕊,搖搖欲墜。

她累了。她趴倒在了我的腳下。她聲音暗啞,接近衰竭。我蹲下來,扶著她的肩膀,試圖抱起她,她用手推著我的胸膛掙脫開來,我不顧一切,她奮力反抗。突然,她揮起了手掌,一記耳光迅速落到我的臉上:滾!這個字倒是口齒清晰。我臉上一陣火辣。

但她終究還是累了,她再也無力掙紮。我終於抱起了她,她柔軟而滾燙。我將她放到了**,並蓋上被子。她側過臉去,淚水洶湧而出。

我轉身,打算離開。她下意識般從被窩伸出手抓住了我的手,我想從她的手中抽離,她卻如溺水般緊緊抓著。我隻好原地不動地站立著,不再掙脫。

一片沉鬱的安靜。我下意識地扭過身子。她微微扭動著身體,微閉著眼睛,喘息,雙腿扭動,我側過臉去,她突然掀開了被子。我看見了血,她的手指上沾滿了鮮血,掩護在濃密陰影下的那片模糊不清的東西強烈地發射著讓人不安的氣息,一攤鮮紅仿佛一條穿過茂盛森林的小溪從中流淌而下,在潔白的床單上如玫瑰般一樣慢慢綻放,觸目驚心,妖冶詭秘。她決絕、鄙夷、冷漠地看著我,她不再有淚。

就這樣,她非要證明,她決意證明。她決意讓我看到:她孤獨完成了一個女孩子一生中的唯一,她在所不惜,奮不顧身。她倨傲且孤獨地注視著我,然後,她決然扭過頭去,深埋在了枕頭裏,我借機抽離開她的手。我看見她鬆開的手如羽毛般飄落。她累了。這一次,她真的累了。

我將被子蓋過她象牙般美麗的雙肩,我聽見她在枕頭底下壓抑著的哭聲。我吻了一下她顫栗的肩膀,懷著一種愧疚與做了一件荒唐之舉的心情走出了旅館。

我有點自嘲地想起我和魯沙的離別情景,竟然都是驚人相似般地發生在旅館。我聽見我的內心爆發出無聲的狂笑。我神情怪異地走在深夜的街頭。深夜空曠的街道,聲音稀少,光線通亮,有一些孤獨的人影走在逆光中。一輛蓋著灰色大篷布的卡車亮著車前燈停在不遠處,屈彎的身子的人影在車廂後將一個個箱子從卡車上卸下來,如無聲的波浪湧進了一扇亮著燈光的大門。我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我分辨北極星的方向,然後一直向南。我繞過舊城牆,穿過市民廣場,走過橋梁,我不放慢腳步,我不會迷路。然後,我等待,等待黑夜過去,她平靜醒來,不再悲傷。不再孤獨。

冬天在持續的寒風過後姍姍來遲,唐愛挽起了一個男孩的手,她倨傲地向我介紹,他叫韓墨,她含情脈脈地看著他。後來,她挽著他的手從我跟前走過,再也不注意到我。她看上去像一個被幸福包圍著的女孩。我在簌簌的寒風中戴上了深灰色的圍巾。在初雪降臨之後,我相信圍巾會迅速在學校流行起來。然後,色彩繽紛,光影柔和。

[林小惜]

元旦來臨,那晚整個校園一片通明。大雪紛飛,明亮路燈處,細碎的雪花密密麻麻地聚簇在一起,仿佛快樂的蟲子在溫暖的周圍留連忘返。那些隱匿在黑暗中覆蓋上了雪花的白樺林,成了一片模糊不清連綿不斷的影子。戀愛的男女在樹下私語或嬉鬧,風帶來了土壤潮濕的芳香。

我走在人來人往的校道上,無處不在的明亮燈光減輕了我每每適逢黑夜降臨都會在內心深處產生的隱隱不安感。我難得輕鬆自在地來回散步,雪花落在我的臉上,輕盈而溫暖。

就在這樣的夜晚,我在小禮堂門口看到了一輛閃爍著紅藍燈光的乳白色轎車,車的周圍聚集了一圈人群,一開始我以為是警車,但我漸漸看清楚了車後玻璃上那刺眼鮮紅的“十”字。小禮堂有低沉而安寧的大提琴音樂婉約逸出,禮堂門口處橫旦著一張大條幅,上麵有“元旦文藝晚會”的字樣,歡樂的掌聲不時響起,不難想象舞台上正在上演的精采節目。在這樣的寧靜雪夜,如此反差的景致會讓人有種不真實的錯覺,我抬頭仰望漫天的雪花,一片一片一片,仿佛是一個個無序交錯的潔白夢境。

救護車開始開動,人群閃出了一條通道,車從我身邊經過,從半搖下來的車窗,我看到了那個女人,被林小惜叫著“媽媽”的女人。她也看見了我,她用一種失神而怪異的眼光瞄了我一眼,車就那樣從我身邊艱難而過了。那晚,我是不是也從那半搖下來的車窗發現了林小惜?我不得而知。那個女人向我瞄來的那一眼似乎將我那晚所看到的東西全部抽走了,留給了我一片模糊不清的空白。後來,無論我怎麽回憶我也記不清我當時是不是和林小惜發生過什麽事情,比如我們相互打了一聲招呼抑或是搖了搖手?唯一能夠確定是,我的在場被那個女人碰到了。而這很致命。

元旦過去兩天後的一個早晨,那個護士給我打來電話,詢問我是否願意再一次承擔起照顧林小惜的義務,我才從一種混沌麻木的狀態中清醒了過來。我獲知林小惜在舞台上再一次發生了骨折事故。但與上次不同的是,她並不是墜落下舞台,而是在舞蹈進行中嘎然受傷,就如失去支撐的側刀一樣,“嘎嚓”一聲落下,一些東西在一刹那間被攔腰斬斷了。

護士女孩在電話中強調,這一次林小惜的父母擔心我會拒絕所以不再提到報酬問題。

我沒有給護士答複,我毫無答案。而護士以為我的沉默就是默許了,我能分辨出她聲音中有雀躍的歡喜,當然這是她的事情,我並不在意。我擱下電話,我靜靜地躺在**,內心潮湧著不安與煩躁。

中午時分,我走出了宿舍,我在學校後門的花店買了一束鮮花,然後沿著那條闃寂的小道向城市西麵的一片森林走去。

那是這個城市少有的一片茂盛森林,這片靠近沼澤地的森林也是這個城市唯一被允許用來當墓地的地方。媽媽被安葬在這裏。林地上鋪滿了落葉與薄薄的積雪,我踩著融化了的雪水下腐敗而芳香的落葉來到了媽媽的身邊。我跪坐在媽媽的碑墳前,碑腳下竟然長有一些枯黃的小草,有風從林間穿過,帶來不遠處沼澤地揮發的腥味。碑墳上刻著媽媽和爸爸的名字。爸爸說,媽媽在的地方他也會在。爸爸告訴過我,媽媽心髒的地方天生就有一個陰影,那是一塊奇怪的東西,很多人都擔心這個東西會在某一天奪去媽媽的生命,爸爸他從來都不這麽認為。媽媽一直疑惑是不是她心髒那塊陰影的緣故導致我看不見綠。這讓我常常產生了幻想,那塊陰影會不會真的如媽媽所說裝滿了綠?媽媽的身體真的長著一棵樹嗎?

嗬。媽媽。我匍倒在地上。從我六歲開始,就有人指著這塊碑墳告訴我,我的媽媽被埋葬在這裏,從此就有一種並不是與生俱來的孤獨開始與我相伴相隨。而死者不能複生,活者的孤獨卻隨著時間有增不減。是的。我想念你。媽媽。

良久,我支撐著站起來。我發現在我不遠處一個粗大的樹幹後麵竟然站著一個女孩。鮮紅的圍巾隨風輕輕搖曳。

我走過去,這才看清她是一個打扮成熟的姑娘。她意識到我的到來,緩緩地站了起來。我們隻是用眼睛友好地示意一下,就不約而同地、孤獨地想到了一塊,並走在了一起。

我們做過一個簡單的交談。我知道了她不同尋常的不幸與堅強:她曾經有一個聰明的弟弟,六年前生了一次病,康複出院那一天,她的爸爸去醫院接他,就在回家的路上,發生了一場車禍,父子葬身在了那場荒誕的車禍中。她的媽媽受不了刺激,當天也離開了人世。她說,她好像在一瞬間就成了一個孤兒。她讀書,工作,後來結婚,繼續著生命的延續。每當她想起他們的時候,她就會來這裏。緬懷、沉思、然後安靜、離開。

我問起她的悲傷,她淡然回答:既然有些劫難已成注定,那也隻好用喜劇來導演悲劇了。我在她這句“用喜劇來導演悲劇”的結束語中與她揮手告別。很多年後,我依然清晰地記得這句話,它沉睡在我的內心深處,時不時會蘇醒過來讓我清明如初。有一次,我曾問過一個關心我的老人:為什麽與我在一起的人總是遭遇命運的不幸?老人回答我,他們的不幸其實與你無關,這隻是人類有天然的物與類聚的規律而已。

如老人所說,每一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不幸,每一個人的不幸又會尋找類似的不幸而相遇。這是真的嗎?

我站在森林的邊緣,久久看著姑娘娜鮮紅的圍巾漸漸縮小成一個模糊的圓點,然後消失了。就在一切沉入寂靜的那一刻,我突然決定下來去看望林小惜。

這時,夜色漸漸深沉。沒有月,但我依然能分辨出前麵的路。我匆忙趕路,我仿佛害怕錯過一場約會般匆忙而焦慮。我想此時大概再也沒有什麽事情能夠比立即見到林小惜更讓我安心了。我驚訝於我內心深處洶湧而起的那種異樣的感覺,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愛情?在我十八歲的那個年齡,我不知道我那個晚上那麽著急地去看望一個受傷的女孩是不是因為愛情。

我怎麽了?

我那麽急切,那麽匆忙,我一路不停地想象著回味著她的樣子,她那憂傷的笑容,飄忽不定的神情,難以捉摸的沉思,柔軟的身體,青棗般的味道……我身體蘇醒般的反應讓我驚訝,仿佛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東西在瞬間被洶湧而來的潮水衝塌了,在我麵前展開的是一片陌生而開闊的天地,一種異樣的新奇感緊緊攫住了我,它排山倒海,勢不可擋,而這對於尚處在一種混沌年齡的我,它無疑具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顛覆意義與統治傾向。

我幾乎沒有思維,不,我的思緒在失控般地翻騰不已,我甚至忘記了招呼一輛不時靠近過來的出租車,我疾走在午夜的街頭,我看不清背後消逝的一切景象,閃爍的霓虹燈在我眼前幻變成了一片如藍色綢帶般的彩虹。

我恍惚看見了一片海洋,我想起了一個很遙遠的夢境,那是一場盛大的葬禮,那場葬禮我看見了我死亡時的麵容。我恍惚間突然停下腳步,轉身,身後空無一人,街道一片清冷,路麵空曠無物,卻斑駁著一片片不確定的透明陰影。

醫院沉睡在夜色中。有探照燈斜照著潔白的牆麵和紅磚拱形大門。大都窗戶都落著厚厚的窗簾。如果不是樓頂那刺眼的“十”字,這倒像是一棟覆蓋在風雪中寧靜溫暖的居民樓。我抬頭看見了那扇唯一亮著的窗戶。窗扉向外打開著,橘黃的燈光揮灑出來,消融進了那無盡的夜色,窗前似乎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林小惜嗎?真的是她嗎?她的姿勢讓我聯想到一個等待遠方歸來的男人的癡情女子。這樣的想象讓我激動不已。

我從樓梯徒步飛奔而上,猛然推開了那扇虛掩的門。

她從窗戶邊轉過身,我們幾乎來不及看清彼此,她就撲了過來,腳步蹣跚著,一下子倒在了我的懷中。

我擁抱著她,深深地埋進了她的長發,她依偎著我的肩膀,我的喘息在那片溫暖柔鬱的發香中漸漸安靜了下來。她從我胸前仰起了臉,這時我才發現她的臉頰上有手指留下的清晰傷痕。在她身上是不是剛剛發生過什麽嚴重的事情?而她麵對我的疑問隻有一個勁地搖著頭,淚流滿臉。她在我的身體上緩慢滑落,她再也沒有任何力氣站起來。

我慌忙扶起她,並更緊地擁抱過她。我確切我聞到了青棗的味道。這讓我感到安心。她在我的肩膀邊慌亂地喃喃低語:我以為你不會來了,我真的以為你不會來了……

她身體變得滾燙而柔軟,我低下頭,吻著她溫軟而細滑的脖頸,從她撐開的衣服後領,我看見她那散發著藍幽光芒的背脊越走越遠,我感受到了一陣從下向上撲麵而來的溫熱。對,那是一陣異常濃鬱的青棗味道,我確信青棗的香味來自她的身體深處。如此濃鬱,如此芳香,對我來說,它必不可少,神秘且美妙,它將我們緊緊拴在一起,好比嵌進我們身體的某種魔環,我們第一次擺脫了讓我們窒息的孤立,情不自禁地擁抱在了一起,給予了彼此足夠的溫暖與關懷。是的,她靠近了我,我擁抱了她,芳香、溫暖、幸福原來是如此的觸手可及。

我感覺到我身體的某一個部分蘇醒了,它在潮湧,在膨脹,它變得勇敢,它需要自由。我感覺到了我無法抑製的生命漲潮。它向前,掀起,驚濤拍岸,它尋找破壞,奮發力量。

我尋索著她的嘴唇,她的舌頭受驚般慌亂地遊弋了進來,我抓住了它,柔軟,溫暖,她麵頰潮紅,眼神迷離,呼吸粗重。她抓著我的手按放在了她的胸前,一片突然其來的海水般的冰涼在我手心微微的顫栗,她脫下了潔白的**,隨手將它甩了出去,一個美麗的白點從敞開的窗戶飛逸而出,如宿命的流星,拖著長長的憂傷的光痕,然後消失無影。

她用腿緊緊地紮著我的腰,我恍惚地走進了一片神秘溫柔的沼澤地。有血跡沿著她的大腿緩緩流下,我恍然憶起了那個墜落的情景,血跡如花瓣般在她的身下肆意綻放,而她卻毫無所覺般,表情恬靜而安詳。

我看到一片藍色海洋正帶著它的神秘與深沉快速退潮,一種莫名的孤獨感隨之強烈而至。

她的臉靠近我耳語:我剛才好像死過去了……

我將她抱起來,放在了潔白的**,有血跡滴下來,星星點點撒落在了床單上,我仿佛感到了雨滴般的冰涼。

她驚訝地搖晃著腦袋,她的頭發已被汗水濕透,我伸出手來想幫她捋起粘在寬闊的前額和緋紅的臉頰上的發絲,她卻用肘臂撥開了我,然後迅速扭過身子,將臉深深地埋進了枕頭,聲音慌恐而急促,你快穿起衣服吧。

我以為她隻是在開玩笑,便伸手試圖拿過她的枕頭,但她卻異常認真地緊緊攥著,她懇求中帶著某種強硬:不要。真的不要這樣!

我隻好迅速穿起了衣服,我說,好了,你可以拿開枕頭了。

她似乎不相信,從枕頭的一角膽怯地探出眼睛,確信我已經穿上了衣服,她才緊張地鬆開了枕頭,翻身坐了起來,臉色蒼白,嘴唇發紫。

我無比驚訝。她緊抿的嘴唇的嚴肅神情讓我不敢貿然發問,我隻有沉默,而在我的內心,我不由自主地對她臉上迅速消失的如晚霞般美麗的紅雲感到無比的惋惜與心涼。

她尋找著**,我告訴她她的**已被她拋飛出了窗外,她驚呆般地注視著我,好像已經全然忘記了剛才所發生的一切。她示意我幫她拿過放在桌子上一個米黃色的帆布挎包,她找到一條新的**。我背過身去,我聽見背後她憂傷地歎了一口氣。後來,她從背後抱住了我,她的手臂環抱過我的脖頸,有冰涼的淚水落在了我的頭發,她流淚了,但她不讓我抬頭,不讓我看到她的淚水,我隻是感受到了一片冰冷,直泌心髒。

她鬆開了我。我轉過身來,我確切她臉上有傷是手指的凸印。她別過臉去,她不願意告訴我些什麽。我安頓她睡下,她好像很疲倦,很快就進入了睡眠。我悄然離開床邊來到了窗前,夜空呈現出分層的雞尾酒一樣的詭秘,撲麵而來冷風讓我感到寒栗。我想象著那條飛逸而出的**,這讓我想起了破繭而出的蝴蝶,我仿佛聽見了翅膀微扇的聲息,那麽驚喜,那麽輕盈。

我關上了窗戶。

我回到了她的身邊。在她的臉上掛有某種難解的憂愁,而這樣的憂愁是來自於虛幻的夢境還是來自身體的不適?她睡眠深沉,仿佛投身於一個孤獨寂靜的世界,而這一切與站在她身邊的我卻毫無關聯。這樣的處境讓我感到我相對於她的多餘與孤獨。我不敢說我是否真的會嫉妒她的孤獨。我隻是感覺我應該盡快離開。

路過護士值班室時,那個護士女孩向我流露出她深知底細而不露聲色的神情。我佯裝毫無所覺地敲門。她遲疑了一下,開門讓我進來。我需要向她索取林小惜的病況資料。

林小惜這一次的骨折是從上次斷裂的地方再一次斷開的。這一次比上次嚴重得多,以後情況可能會更不好。本來像她這種情況是不應該再練習高強度的舞蹈了。但林小惜的媽媽,我想你應該也知道,那是一個難以捉摸的女人,那個女人看起來真讓人害怕,你說那個女人會不會不是林小惜的親媽,總之,那個女人看起來不是很關心林小惜……

護士女孩出我意料地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會不會是因為深夜值班會讓一個人的寂寞變得充滿膨脹的交流欲望,我想如果沒有人不打斷她的講話,我相信她會不斷地“那個女人”下去……我連忙找了一個不算高明的借口脫了身。我不知道她對今天晚上我與林小惜的事情知道多少,我並不希望她突然移花接木地提到這個話題。

就在那晚之後,我度過了一段我的生命中最為隱秘的日子。

油畫係組織了一次為期一個月的外出寫生,所有畫室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清靜。我拒絕參加寫生安排。唐愛在我之前早就提出了請假。我不知道她是否聽說了我與林小惜的事情。她拒絕與我有任何親近的可能,我想她會不會是不想與我碰見的緣故而提前提出請假呢?

我不得而知。而事實上,我有別的事情要忙。

醫院放開了我探望林小惜的時間。我想這大概是林小惜父母的意思,他們好像有意回避著我,我也極少碰到他們,他們就如護士女孩一開始所說的那樣來去匆匆。而這正是我與林小惜所希望的。我們像處在熱戀中的情人,對周圍所有的一切表現出了過度的敏感與興奮。這樣的感覺讓我們感到從來沒有的新奇與幸福,但也給我們帶來了諸多的煩惱。我們都不是太懂愛情,或者說我們都不知道怎樣才能讓對方更愛自己。

後來,林小惜再也沒有表現出類似那晚的強烈衝動。她的生命不可捉摸的**讓我感到煩惱。我好像重新找回某段生命必不可少的記憶,我對她身體的秘密產生了濃厚的**與追求,但她不願意看到我的它,她也不再願意它接觸到她,她說,她討厭男人的**。早在童年開始,她就莫名地厭惡它。她拒絕與它有任何關係。這也是我們發生第一次關係時她拒絕看到它的原因。

我漸漸意識到她之所以拒絕它並不是因為她的害羞,而是有更深層的原因讓她無能為力。事實上我會尊重她的意願,但這樣的做法讓我感到更加孤立。我們隔著厚厚的冬衣溫柔撫摸。我們像兩個貪吃的小孩,幸福的虛空感讓孤獨太久的我們欲擺不能。所有的語言交流都交給了身體的一起顫栗。

嗬。我們如此貪戀地接吻與撫摸是不是表明,我們彼此的內心都有一個不可窮盡無法滿足的孤獨黑洞呢?人與人之間是不是注定不能完全無障礙地溝通的呢?

我們驚訝蘊含在我們身體深處不可估量的**與渴望。在漫長的成長階段,我們都經曆了不尋常的壓抑,而生理需要又不能夠完全受控於我們的意誌力,所以我們在這方麵太容易做出有悖常規的事情。她的身體是一個謎。她依戀我,卻厭惡它。她在興奮,扭動,呻吟,喘息,而我卻窒息般的孤立。我們對這樣的做法總是感到遺憾。

在每一個孤獨的深夜,我翻轉反側。後來,她大概是覺察到了什麽,便不再要求我。我們嚐試著做些別的事情,這樣會分散我們注意力。情欲本來就不會是生活的全部,更不會是生命的全部,我們之間有著比情欲更為牢固的聯係。這對我們都很重要(如果我們的愛情階段可以分為在“這”之前與在“這”之後的話)。實際上,後來在我們愛情生活中不斷充裕起來的瑣碎內容更讓我們感到快樂,感到一種慌亂的溫馨。

在那個難得見到陽光的冬日早晨,我取得了護士女孩的默許,帶著林小惜溜出了醫院。我們要去一個地方。

林小惜的腿還沒有完全恢複,右腿上繃著厚厚的石膏。在醫院的更衣室她表現出了讓我驚訝的任性,執意拿掉了腿上的石膏。她不顧我的擔憂與規勸,顧自脫去衣服站到了鏡子前,她在我麵前的隨意動作,讓我突然感到一種溫暖的親昵,漸漸地抵消了我內心愁鬱般的擔憂。她將頭發迅速梳到了腦後,並嫻熟地將其盤成了一個桃子狀的發髻。突然,她停止了下來,兩眼迷離地對視著自己**的**與那片森林深處的神秘地帶,她用手指輕輕地碰了碰它們,然後迅速撤離。她困惑地回過頭來,問對站在一旁的我,為什麽每一次她站在鏡子前看著自己時,總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些部位讓她感到陌生。我不解地看著她,她含糊地動了一下雙唇,氣餒地向我聳聳略有些消瘦的肩膀說:算了,這個你是不會明白的。

冬日的陽光總是不在狀態,但還算溫暖。淡黃的光斑在她潔白棉襖上如精靈一般地跳躍,我摟過她的肩膀,她拉著我的手,腳步緩慢、輕盈。

我們在路牌下等車。她摟著我。她總是很累的樣子。在她的身上或許真的是壓著一件什麽東西,她的神情總是遊離在真實之外。在人數稀少的公交車上,我們坐在最後排的靠窗位置,她靠在我的胸前昏昏欲睡,風吹起她的長發拍打著我的臉,她說這樣的感覺真暖。

她枕到了我佩戴在胸口的戒指。她問那是什麽。

我將戒指繞過脖子從衣領底下掏了出來,我說它是媽媽留給我的綠戒指。

她身體突地離開我的肩膀,坐正了過來。也許她第一次聽到我用“綠”去形容一個物體的顏色。這讓她感到驚訝。你媽媽的戒指?她不確定地重複著我的話。我很高興聽到她用雙音節來稱呼我的媽媽。她幽幽地歎了一口氣,又靠了過來。

其實我們都是同一類型的人。

我問她指的是哪一方麵?

她說:不幸。

我沉默無語。“不幸”與窗外掠過的安靜祥和的冬日景致是多麽不協調啊。

她或許以為她說了什麽她不該說的話,不時地問我怎麽了。我抬起了她的手,輕輕地吻了吻,我希望她安心下來,我並沒有因為她所說的事情感到不安。

我已經習慣了她的精神壓抑。她總是常常會老毛病故犯,無論我們在交談著什麽話題,她總是能夠將問題往一條悲觀的不可歸的道路上趕,仿佛那條路才是她必走的路,她時不時無意識地讓自己陷入無法自拔的悲傷狀態,她將陣歇性的悲傷當成是她治愈她身體以毒攻毒的良藥,她深陷其中,欲擺不能。我嚐試著將她努力引出她的心理謎團,有時她也會被我所感染,但實際上給我的感覺卻常常是這樣的:我拚命地拉起掉進陷阱的她,她卻總是在最後的關頭鬆開了我的手。而我不得不重複著同樣的挫敗過程。

所以,在後來我一旦碰上這樣的悲觀話題,與其對她說些她並沒有聽進去的石沉入海的話,倒不如選擇沉默,讓正在進行的話題與突然其來的悲傷自行了斷。

她沉重地靠在我的肩膀上,她累了,我將她背起來,她變得很輕,我感到深深的不安,我擔憂她在我看不見的背後突然走掉,就像一團空氣一樣消失掉,留下我空空的手心。

那天,她帶我去的那個地方曾是她的舞蹈學校。她在進入大學之前一直都在那所舞蹈學校就讀。她保留有那時的學生證。在門衛處,一個年輕的保安煞有其事地走出來,攔住了我們,他嚴厲地讓她掏出學生證,他登記下了她的學生證號,並不時地抬起眼睛,****地注視著趴在我背後的林小惜,然後故作蔑視地說:注意點啊,這不是你們的家!我想起林小惜說過這是一所以嚴酷訓練的學校。它帶著貌似合理的權威性。幸好她不再是這所學校的學生。她在我的背上。她的呼吸輕輕地撓動著我的脖頸,帶著潮濕與溫暖。空氣很清新,校園處處都彌漫有植物淡淡的清香,不過,她身上青棗香味比起植物的天然清香顯得更濃些,更能夠吸引我。這樣的清香從來都沒有離開過我的記憶。

而半年之後,林小惜離開了我,當我再也尋找不到她的身影時,我差點成了從大學到這所舞蹈學校的一個夢遊者,門衛處更換了好幾個保安,每一次我都耐心地向他解釋,我所愛的人在這裏,我不會做任何違反紀律的事情。我穿越過每一個教室,撫摸她坐過的每一張桌子,我讓手指滑過桌子的痕跡,我想象她坐在這張桌子前或靜思或緊張或心不在焉的表情,我想象她微微張開桃瓣般的雙唇朗誦著的每一個音節。我恍然來到操場,坐到雙杠上,想象下著大雪的天氣她是如何在雙杠上壓腿踢腰苦練基本功?她會繃著臉嗎?她會咬緊嘴唇嗎?她會不由自主地長長歎一口氣嗎?我想,我會重新聽到她的腳步聲,我能準確地在很遠的距離外分辨出她的腳步聲,我會一如既往地聞到青棗的香味。

那天,在那所舞蹈學校,林小惜告訴我,她從四歲開始就被父母要求進入了這所舞蹈學校,一直到進入大學,她幾乎不跟除了她的父親之外的任何男性真正溝通過什麽。她的父母要求她,要求她必須也和他們一樣成為一個舞蹈家。她說,她就是在這裏被一種怪異的生活習慣所奴化,她抗拒父母而又無條件地臣服於父母。她的父母有手段讓她臣服讓她慌亂讓她不得不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抓住他們,求他們的原諒。而她一樣有辦法讓她的父母跪下來,隻是為了求得她一個笑容。他們與她之間從一出生就存在著這樣的緊張關係。她的臉她的嘴唇緊緊地貼著我的背,她喃喃地絮說著,我有一種奇妙地感覺,仿佛聲音不是來自於她,而是來自我身體的某一個不為我所知的深處,好像一個搭配怪異的交響樂團突然奏起了不和諧的混雜之音。

有些人就是這樣,共同生活在一個房間,但那個房間早已經揮發出死亡的氣息,即使門敞開著,可是誰也出不去,誰也不原意出去。當折磨別人和享受別人折磨成為一種病態的習慣時,那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情啊。

我想事情總會有一個根源,我百思不解她的種種怪異行為,比如莫名其妙就會陷入一種靈魂出殼狀的沉思、不願意看到男人的它等等。我堅持認為所有的罪惡都有一個根源,她沒有告訴我,或許她隻是羞於說出口,或許她想有所保留。

有些秘密會爛在心裏,與身體一起走進墳墓,走進萬劫不複的黑暗。她會這樣嗎?

兩個月後,林小惜再一次康複出院。院方的診斷是奉勸林小惜最好永久地離開舞台,離開舞蹈。男人與女人不以為然,他們甚至懶得去了解什麽是骨質抗壓性變差。他們給醫院列舉的例子是他們之所以有這麽修長的腿,正是因為他們采用了斷骨增高術(就是將腿部的骨頭人為地折斷,利用骨頭的可再生性以相隔合適的距離對接,然後達到增高的目的)。他們大半生的舞台生涯並不給他們帶來災難,所以他們理直氣壯自以為是地認為人的骨頭是可以經得起三番六次的折騰,是堅固無敵的。

他們反複地強調,林小惜應該回到舞台,林小惜應該屬於舞台,林小惜隻能與舞蹈不離不棄。他們正是將林小惜不斷推向深淵的罪魁禍首。

院方無能為力,事實上他們也覺得無所謂。醫院每天都有人在病危,有人在死亡,死亡與傷殘的概念在他們的職業觀念裏就像扔掉一個從超市帶回來的塑料袋一樣司空見慣習以為常。

護士女孩用憂傷的眼睛看著我,我的眼光越過林小惜嬌嫩的肩膀,望向草地盡頭那個藍幽幽的湖泊,有飛鳥在水麵掠過,濺起慌亂的水珠點點。我不能說些什麽。此時,我甚至牽不到林小惜的手,他們將她帶走。她不敢回頭,哪怕是看我一眼,我不知道她的眼中是否有淚,但我知道她臉上手指的傷痕還沒有完全消融。

那是一個有濃霧的黃昏,我很快就看不到了林小惜的身影,我甚至有種錯覺:這是不是我看到林小惜的最後一麵?但很快我就安慰自己:不會的,我們還同在一所大學。我們還是會見麵的,我們會在一起上自習,我們會在一起打開水,我們會在宿舍樓前的斜坡上碰見,她會向我會心地微笑,我會走上前去擁抱她,她會將腦袋輕輕靠在我肩膀,我會一如既往聞到她青棗的體香。

我們會遇見的。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