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林小惜]

那年夏天,天空一直灰蒙蒙的,我如一團空氣飄浮在其中。

記憶中那是一個周日。穿過重重的歲月濃霧,我記得那是一個周日。魯沙與唐愛在一個地方。他們不在學校。他們在旅館。

宿舍空****的。陽台上堆滿了鐵皮櫃、紙箱、廢棄的堆積如山的書本,少有光線穿析進來。我感覺輕飄飄的,仿佛躺在一個真空氣泡中無所謂地懸浮著。不知什麽時候,我睡著了。床邊桌子上那台藍色燈罩的台燈一直亮著。

我滑進了一個夢境。我墜落進了一片藍色的海洋,如一片羽毛一樣漂浮在海洋搖曳的波麵。海水覆蓋過來,然後我慢慢下沉。淺藍,蔚藍,湖藍,深藍,墨藍……我開始感到了遞增的不安與慌恐,就像一個不諳水性的潛水員從海底仰望海麵波脊起落,擔憂暗湧叢起……這種不安在一段時間的持續之後慢慢就平息了下來,夢境神秘地切換到了另一種祥和的情景。我看到了一場在海底舉行的盛大的葬禮,人們從一個白色的教堂湧了出來,穿著潔白的禮服,腳步整齊而緩慢。走在最前麵的是爸爸,依次是媽媽,叔叔,夏青……還有許多我不認識的陌生而遙遠的臉龐,走在隊伍最後的是唐愛和魯沙,他們混跡在油畫係眾多的學生中,平靜而憂傷。隊伍中央是一口覆蓋著藍巾與鮮花的白色棺材,我飛翔在隊伍之上,我發現我能夠自由自在地飛翔在隊伍之上,就像脫離了肉體的靈魂。突然,一陣風從遙遠的地方刮來,人們紛紛走散,棺材從人們的肩頭脫落,風拂開了藍巾與鮮花,掀開了白色的棺蓋,我看見了躺在美麗的棺材裏的人竟然是我自己……

我猛然睜開眼睛,一下子從**坐了起來,被子被我推落到了地上,我聽見我的心頭有突突的心跳聲。窗外真的起風了,紗窗不堪重負地劈哩叭啦地響個不停,空氣中少有塵土,不像春天慣有的沙塵暴天氣。不過,天色也因此昏沉了一些。

大概接近了傍晚。外出遊玩的學生如歸巢的鳥紛紛從學校大門口絡繹不絕地湧了回來,神采滿足而虛幻。我如一根順水而下的漂流的木頭,左右兩側齊刷刷地閃過一撥又一撥的人群。我來不及看清他們,他們也不會注意到我。我隻是一根漂流的木頭。

我漫無目的。天邊有輪落日,被空氣虛疏得如一張透明的紙,色彩淺紅但帶著絲縷怪異的藍。我爬上了小禮堂後麵的山丘,山腳下是一條清澈的小河,河的另一邊是一小片廉價的城中村出租房子。這個不大的山丘是學校準備用來蓋體育館的高地,已經傳聞很久但不知何故一直沒有動工。我背靠樹幹坐在隆起的碩大的樹根上,聞著一股混溶著苔蘚與植物腐朽根係散發出來的令人厭倦的潮濕氣味,昏昏欲睡。後來,我聽見一陣有節奏的音樂鼓點依稀傳來,我站起來環顧四周,確切音樂聲是來自山丘腳下不遠的小禮堂。不過,誰知道呢,或許這樣的音樂聲早就存在,隻是我先前沒有注意到罷了。

我感到腿部有點發麻,下山的感覺輕飄飄的,仿佛穿著旱冰鞋在滑行,有一種輕盈如飛的幻覺。

正是走下山丘那一刻,對,就是那一刻讓我走進了生活不可逆轉的一種可能,走進了一個我至今難以破譯的生命的靜默與迷宮。多年之後,我依然在不斷追悔著當年的“那一刻”,如果“那一刻”我沒有走下山丘,我是不是會走進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圖景,是不是可以挽救後來一個接著一個悲劇的發生?

嗬,很多年過去了,我還是這樣,記憶時不時地滑到一個遙遠的起點,在幻覺與想象中希冀往事可以重新來過——我可以重溫到緊緊拽著媽媽溫和的手那種臉帶滿足而頑皮笑容的童年溫暖。而這樣的溫暖在我真實的生活中早已漸去漸遠,如蠶絲一樣從我的生命中一點一點地抽離,而我該從何處撿起才能再度修複我生命的和諧?在我看不見綠之前,抑或是在媽媽去世之前?抑或是在遇見林小惜之前的“那一刻”?

記得那天我從小禮堂幽暗的後門進來,坐在後排靠近走道的一個位置上。那是一場演出前的彩排。禮堂兩側的長明燈熄滅了,梁頂之上的天窗都拉上了窗簾擋住了室外的光線。隻有舞台假台口位置的上方亮著幾盞碘鎢照明燈。我凝神分辨著禮堂空間兩種分割的形態:聚集的燈光在舞台口與前排觀眾席的一端畫出的橢圓形,以及包圍著光暈由黑暗形成了無窮盡的橢圓形。我滲漏在了所有的光暈外層,好像脫離了地心引力的浮物,無足輕重,無關緊要。前排坐滿了一溜人,應該是評委或輔導員之類的職務人員。舞台右側有一個弓形的小門,時不時有人從那個小門跑出來在前排一個平頭男人跟前嘀咕幾句,接著又急急忙忙鑽回小門。我的眼睛很快就能夠在黑暗中分辨事物,我驚異地發現,竟然有不少的人影躲在禮堂兩側光線照射不到的地方。他們在做什麽呢?

音樂響起,舞台口的燈光突然熄滅。黑暗稍息之後,舞台中央寬闊的排燈一齊亮了起來,一時顯得格外晃眼,就像推開了一扇黑暗的門、突然發現門後竟然是陽光普照一樣,讓人感到吃驚與困惑。不過,緊接著潮湧上台的道具與演員很快就衝淡了由於光線變幻給我帶來的虛幻感。我仔細分辨著舞台的演員的角色,那是一個混雜的話劇,我聽不清糾結的台詞。不過,有什麽關係呢。何必在乎一場話劇。

緊接著是小品、相聲、獨唱……獨唱的曲調很奇異,我意欲將歌詞記下來,前排那個平頭男人突然站了起來,我看清了那個男人穿著一件白色的西裝上衣,隻可惜西裝往兩邊敞開著讓他失去了彬彬有禮的風度。男人用力地揮舞著手臂叫停演出。歌聲嘎然而止,男孩不知所措地舉著麥克風,男人再一次揮著手臂,不耐煩的樣子就像拂去縈繞在他頭頂的一隻蒼蠅,男孩尷尬而不失禮貌地向那個粗魯的男人彎了幾下腰,悻悻地退回去了幕後。

男人再也沒有坐回到原來的座位,他如一隻被火團圍困著的野驢,在舞台下麵來回踱著亢奮的步伐。有一個女人站起來試圖伸手去拉他,被他揮動手臂甩開了,那個女人局促地站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後來好像決意不管了,大步走回了座位,動作激烈地坐了下來。這時,光線突然急劇撤退,隻留下了一束喇叭狀放射的光柱,一段柔曼的小提琴曲隨後如海水般蔓延上來,舞台暗紅色的側幕後,一個清秀的女孩踩著輕盈的舞步旋轉而出。

光束緊緊追隨著女孩的身影,女孩如天鵝般輕盈自在地遊弋在燈光下。提腰,踮腳,側頸,跨步,旋轉,停頓,再旋轉,旋轉,再旋轉……自此至終,她一直保持著齊肩的屈彎狀的臂肘,仿佛在指引著一個高尚的、不可知的、但又確實存在的方向,而讓我驚奇的是,她總是在稍作停頓之後,又猛然進入一種更孤獨、更纖細、更不可捉摸的旋轉舞步,仿佛她有意將那個方向隱匿在一個迂回反轉的迷宮,她將自己層層地裹進了一個無懈可擊的不透明體——就像裹進了一塊完美無暇到讓人看不出任何光澤的寶石。高貴而孤獨。

那個平頭男人再一次神經質地揮動著手勢叫停,而女孩並不為之所動,抑或是她壓根兒就沒有注意到男人粗魯的動作。男人氣急敗壞,抬起一隻腳要跨到舞台上去,但屢試不爽。女孩開始注意到了男人,臉上露出困惑的神情,但舞步並沒有停下來。有一個瘦個子男孩匆匆地從舞台側門跑出來,攔腰抱住了那個男人,男人不顧一切地舞動著手臂,男孩很快就被他甩開摔倒在地上。男人搖晃著腳步,兩隻手如溺水的旱鴨子慌亂地隨慣性扇動,嘴裏不停地罵罵咧咧。這次我總算是聽清了一些:誰說我醉了……我沒醉……你們這些人給我聽好了……戲演砸了我跟你們沒完……

原來這個平頭男人隻是一個喝醉酒的輔導老師罷了。在這個學校,行政人員喝醉酒鬧事是常有的事情。我暗忖:如此讓人愉快的一段舞蹈,他真該安安靜靜地讓女孩跳完。

就在我將厭惡的眼光從男人身上挪開、舞台下麵鬧哄哄地嚷成一團的時候,一件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那個女孩,那個旋轉上了魔的女孩,似乎中了邪一樣,在距離舞台前沿一米、半米、甚至隻剩下一厘米的時候依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不可避免的事情就這樣發生了。女孩一腳踩空從舞台上飛旋而下。就像一個突然斷了線的旋木,旋轉墜落,急遽著地。女孩的身體在地麵隨著慣性前移一大段才靜止了下來。人群如潮水般散開,又攏聚上來,有人蹲在地麵捂著耳朵尖叫,如一個肇事現場尖銳而哀傷的刹車聲……

曆經多年,每當我試圖回憶起女孩墜落下舞台的那個情景,總有一層模糊且怪異的毛玻璃橫旦在我的眼前,透過毛玻璃,我所看到的那個情景如流體狀夢境一樣,模模糊糊,沒有定型,散發著死亡腐敗的氣息,緊接著的跡象斑駁怪異、記憶立即又會切換交疊到一個更為久遠的場景:衣架,一件爸爸濕淋淋的外衣,陽台,那個有大風的午後,我的媽媽墜落而死……

一聲聲嘶聲力竭的類似“林小惜——”的呼喚穿過遙遠的歲月,擊碎了那片毛玻璃,我猝不及防,碎片猝然撒落滿地,磷光閃閃,跳躍著,逃逸著,狂笑著……

音樂嘎然而止。沙啞的音響破音隨之停滯。人群愕然,聓靜。人人相視,似乎對方是一麵鏡子,每一個人都試圖從那一麵鏡子中看清楚如夢境一樣突然其來的究竟是什麽事情。那個平頭男人傻了眼般神經質地發出驚恐的傻笑,西裝的一邊脫落了他一隻手臂,看起來像一隻殘肢,仿佛半空被射落的野鷺那折斷的翅膀無力再支撐它近乎垂死般的身體。有人從舞台上跑下來,撞倒了放置在舞台角的音箱,震撼變異的巨響讓人們突然清醒了過來,紛紛向一個中心點聚攏過去,腳步不乏淩躥與慌亂。鮮血從女孩微張的嘴唇、受壓的胸口、白皙光滑的雙腿底下,一瓣瓣悄然蔓延開來,看起來倒像是一個鮮活的生命在從容地綻放。

有人上前將女孩從血跡上抱起來,女孩垂落著手臂,眼睛緊密,臉龐蒼白如紙,我看到了女孩清晰的臉容,她有一個光亮寬闊的前額,一隻精巧的鼻子……

一個女人走上去,將女孩掀至大腿根處的潔白裙子拉了下來……人群開始散開出一個缺口,仿佛會有一粟光明即將從那個缺口輝照進來……

我在離她十步遠處。外麵隱約飄來了救護車從遠而來的鳴笛,而對焦急的人們來說,它聽起來更像是輪船拉響了離岸的長笛,船在漸去漸遠,站在岸邊翹首相望的人們揮動的手臂也隨之越來越慢,越來越低,越來越不確定,越來越氣餒。

我被一種來自生命深處的悲傷所覆蓋。猝然轉身,離開。今晚,我不回宿舍。

我在校門口攔了一輛出租車前往叔叔家。從蒙著一層水汽的車窗,我朦朧感覺到天空有輪清藍的月牙。

[叔叔]

叔叔的家在城市的北麵。出租車司機詢問過我意見後開上了環城高速。在高架橋上,有一列救護車鳴著長笛從背後呼嘯而來,司機嘟噥了一句模糊的髒話,連忙打轉方向盤往側道靠,隨即藍紅相間的光線變幻閃過,一會就消逝在了前方。我感到了一種懸空而不安的焦灼感。耳朵耳鳴般回響起了女孩落地的那聲沉悶的巨響。我連忙安慰自己:或許這隻是高架橋造成了懸空感,當出租車下了高架橋,當我再一次走到熟悉的道路時,所有的感覺將會恢複平靜。

而事實上,我的腦海已經如漿糊般攪成了一團,眼前不可抑製地交織起一係列的畫麵:叔叔、夏青、爸爸、媽媽……

叔叔瘋了。

兩年前,在夏天一個幽藍的晨曦,人們在城郊一片荒涼的野外發現了失蹤一天一夜的叔叔。叔叔瘋了。同年夏天,我考上大學。我搬離了叔叔的家。

在那之後,我就不再經常回到這個家。因為每一次當我帶著某種渴望回來時,卻總是帶著深深的不安離開,那樣的不安常常得花很長時間才能在我的內心沉寂下來。我想,我是不是越來越恐懼回到叔叔的家?但是今晚呢?今晚我為什麽這麽火火急急地往這個家趕呢?因為一陣突然升起的無處皈依的悲傷,抑或是我在冥冥中感覺到了一種類似“必須歸來”的預兆?我不得而知。

人們說,他們在野外發現叔叔時,叔叔正抱著一塊大岩石端坐著一樁斷木上,兩眼圓睜,空洞惘然。當人們上前去推他時,他懇求道:讓我再睡會好嗎。這時人們才確信他是真的瘋了。幾個大塊頭男人拚命掰開了他抱著石頭的手,然後五花八綁將他抬了回來。叔叔回來之後就將自己關在他的房子裏,用散發著樹皮黴味的舊報紙將白牆壁全部糊了起來,掛上了雙層的天鵝絨厚窗簾,戶外的陽光被抵擋在了窗簾的後麵,不折而終的光線在窗簾密布的絲織紋理間遊走,仿佛受迫堵塞在靜脈裏湧動的血液,壓抑、膨脹、無處可去,散發出暗幽而絕望的喘息。房間常年昏暗如夜。叔叔有時蹲在牆角,有時睡在地板上,幾乎不踏出房門半步。

而在叔叔成為政府單位職員之前,叔叔曾是一個守獄臨時工,那時他監視別人蹲監獄,多年之後,他卻自覺走進了一個自己構建的牢房,一個無邊無際無窮無盡的監獄。他選擇了自己蹲監獄。

是誰說過,如果一個人是自己的耶穌,那麽他同樣也會是自己萬劫無複的囚犯。

當然,叔叔被政府單位除名了。而除名事件是發生在什麽時候呢,叔叔渾然不知。隻是夏青確認已收到單位辭退叔叔的正式通知信,但她不知道何時弄丟了。事實上,那也不重要。

夏青是叔叔的妻子。她是一個走不出孤獨的女人。從六歲到十六歲,我與這個女人一起孤獨成長,我在成人,她在衰老。叔叔與她沒有孩子,原因是叔叔不能生育。在叔叔還沒有成為瘋子之前,夏青曾經跟我說過,她真恨不得立即去勾引一個男人,不為別的,就為生一個孩子。但我知道她隻是說說而已,她不會去勾引其他男人。她愛叔叔,同時也固執地認為叔叔是愛她的。夏青說,叔叔總有一天會回頭的,她認為叔叔隻是一時糊塗了。

嗬。夏青。她真的將叔叔當成了一個孩子。

她孤寂而執著,守望著與真實隔岸的叔叔。十多年來,自從她走進了這個有如荒島一樣蒼涼的家,她這樣的姿態就從來沒有改變過,從始至終,不離不棄。

當然,夏青還不是叔叔妻子之前,她確實有過一個男人。她曾是一個殺人犯——一個被判了死緩的殺人犯——的未婚妻。我說過,那時叔叔是監獄的臨時工。殺人犯距被執行死刑隻有兩個月。夏青日夜守候在監獄門口,隻為多看殺人犯一眼,多讓他吃一口她為他做的飯。盡管她與殺人犯見麵的時間與次數非常有限,但她一如既往,一廂情願。後來她懇求叔叔將牢房旁的雜貨間騰出來讓她住進去。她軟磨硬纏,叔叔猶豫再三答應了。

就是那六十個看不見太陽也看不見月亮的日日夜夜,她對叔叔產生了愛情。而這個愛情產生的過程卻充滿了荒誕與絕望。麵對即將在這個世界上消失的殺人犯,我們可以想象她的內心是多麽的慌恐與無助。她無處傾吐,她發現了叔叔,發現蹲在門口抽悶煙打瞌睡沉默寡言的叔叔。她錯誤地以為叔叔和她一樣正在承受著人生某一個階段無處排泄的孤獨。她向叔叔一股腦說出了殺人犯的故事。不管叔叔愛不愛聽,她就是要說。她說那個殺人犯是一個雜貨店的老板,他很勤勞,隻是愛喝點酒,他就是喝多了和朋友爭執才失手將朋友的頭砸破的。她流著淚水,喋喋不休。最後,夏青充滿肯定地總結:殺人犯不是壞人,隻是一個酒鬼。

叔叔不屑地諷刺:他是一個酒鬼!

但他不是壞人!她打斷叔叔的問話,她不準叔叔打斷她。

但他殺了人!叔叔並不示弱。

但他愛我!她急不可耐地辯白。

愛?叔叔冷笑,再也懶得再談及這個對他來說是無稽之談的話題。但叔叔不反對有一個楚楚動人的女人在他麵前如此流露出她的欲望與脆弱。

夏青說服不了叔叔,她也說不清殺人犯為什麽不是壞人而隻是一個酒鬼!她隻是在不斷地說,她需要的也隻是說,夜以繼日醒著睡著都在不停地說。她不讓自己停下來,她要將她內心的苦悶全部排幹,迫不及待,心迷意亂。事實上,她與殺人犯認識僅僅隻是兩個月,她並不了解他,她甚至連**都來不及獻給他,但他卻在她的心中形成了一個碩大的湖,她不停地述說他的故事就好比是在一瓢一瓢地將那個湖的湖水排幹。在殺人犯被執刑的前一夜,她終於將殺人犯所有為她所知的故事說完了。正是在這樣的一個時刻,在這樣一個她的內心湖泊已被掏空的時刻,她發現了她的愛情奇妙地獲得了重生。潛意識中她將那個即將死去的殺人犯移植到了另一個人身上,她讓那個人來承載殺人犯的故事,從而使她的愛情得以重生,得以延續。

那個被夏青混亂意識重疊起來的人就是我的叔叔。叔叔端過來了她傾倒過來的整個湖泊。

夏青愛上了叔叔。

殺人犯死後不久,叔叔娶了夏青。

而實際上,叔叔娶她並不是因為愛她,而是因為她具有不同尋常的美麗。她比他哥哥的妻子(我的媽媽)看起來臉容更加姣好,身材更加高挑。叔叔一生隻有一件事情:那就是超過他的哥哥(我的爸爸),在任何方麵都要超過他。叔叔以一切世俗來衡量超越爸爸的標準:妻子、房子、工作……但爸爸從來都沒有參與進來他的較量,爸爸隻是順其自然過著他的生活:婚姻、事業、生與死。叔叔卻執迷不悟,在所不惜,一意孤行。

確實,對於某些人來說,人生就是一個迷。這樣的人生總是被某種與生俱來的帶有強製性質的念頭所詛咒,然後受其指使,為其喜為其悲,甚至為其瘋狂為其失常。

叔叔將自己關閉一個房間,即使將房門敞開,他同樣會視而不見。

叔叔對爸爸的排擠與壓製,其實單位早就有所傳聞。作為同一政府單位係統的工作人員,叔叔在背後不少說爸爸的壞話。聰明至極的叔叔利用職位之便向上級領導——管轄著爸爸與叔叔的上級領導——奉言時慣用的開頭語就是:我那個不中用的弟弟就拜托您多多關照了。表麵看似關心底下實則貶低。當然有關這個,爸爸從來沒有提起過。

隻是在多年之後,在我與爸爸人生最後的重逢階段,我們走出了長途卡車,在公路邊燃起了溫暖篝火時,爸爸才跟我說起了有關叔叔與他以及我從未謀麵的爺爺一些事情。

我得知已去世的爺爺是一個脾氣暴躁性格乖戾而酗酒成性的男人。奶奶在生叔叔時難產而死。爺爺毫無聲息地在某一天離家出走,從此不知下落。後來,爸爸與叔叔被一個好心的膝下無子的退休教師收養。

事實上,那個教師是因為爸爸而收留了叔叔。爸爸的學習成績出類拔萃深得退休教師喜愛。叔叔一直渴望得到那個收養教師的認可,所以一直和爸爸較著勁,希望能超過爸爸,但事與願違,叔叔在學習成績方麵永遠比不過爸爸。但在爸爸心中卻有一件讓他對叔叔感到抱恨終身的事情。那是發生在爸爸與叔叔參加的初三升學考試,爸爸作為特優生,學校高層領導秘密向他透露了試卷的部分試題,並叮囑他不得外傳。爸爸猶豫再三後,並沒有告訴叔叔。

爸爸回憶說,當時並不是擔心叔叔考試成績會超過他,而是爸爸為了信守那可笑的諾言,維護在那個少年年齡段被視為神聖的“忠誠”。事實上,爸爸一直希望叔叔能夠超過他,作為能被退休教師收養的主要原因,爸爸從來不敢在成績上有所放鬆,盡管他對叔叔受學習成績的困擾有所覺知,但爸爸卻是無能為力。後來中考成績出榜後,叔叔以一分之差失去了被高中錄取的機會,爸爸得以考上了一所重點高中並一路順利考進了重點大學。叔叔不知從何處得知了爸爸的“保密”事件,一氣之下棄學來到了監獄應征上了臨時工。爸爸畢業之後被分配回一政府單位。三年後,叔叔也奇跡般通過另一途徑編製進了與爸爸同係統的政府單位。

而事情的結局對叔叔來說卻是如此的荒誕與嘲諷:當叔叔的職位剛剛被晉升到爸爸之上時,爸爸卻因為媽媽的死亡而棄職當上了一名與世無爭不為世事的長途卡車司機。就在爸爸出走後不久,叔叔突然變瘋了。如不知下落的爺爺一樣,叔叔的命運背永恒地烙上了某種不可逆轉的神秘的悲劇色彩,令人無法理解,無從得知。

我試圖去想象著那個離家出走的爺爺,但我的眼前卻交疊起了他與他的兩個兒子絲縷相聯的形象與特征,有時我很難將他們從某種混沌的跡象中區別開來,我在腦海裏不可遏止地浮想起一個不合時宜的想象:一個稍微有些駝背身材臃腫的男人,拖著一個胖大的紙箱,而紙箱並沒有裝多少東西。他坐在擁擠的火車上一個靠角落的位置,他一身的落寞打扮讓他在人群裏形影相吊,他用笨大的紙箱抵擋人群向他靠近,他大口喝下了隨身帶著的燒酒,茫然地望著火車前行的方向,隻有在火車穿過幽暗狹長、夾雜著獵獵風聲的隧道時,他才會想起他難產而死的女人與拋棄下來的兩個兒子,而這一切離他已經非常遙遠了,他期待火車盡快離開給他帶來強烈虛幻感的隧道,讓他重新看到刺眼的陽光,這樣他會稍微感到安心,並適時將酒瓶舉到嘴邊,洶湧襲來的醉意會漸漸讓他徹底忘記了這一切。

冥冥之中,爺爺、爸爸與叔叔是不是存在著某種難解的遺傳?

那天,在篝火旁,我向爸爸最後問起的是那個退休教師,爸爸說,在他讀大學的最後一年,退休老師死了。他挺不過那個冬天。他好像故意讓活著的人知恩未報一樣,在那個冬天受寒而死。

嗬。是的。我想,他應該挺過那個冬天。

[夏青]

在離叔叔家不遠的地方,我叫停了出租車。剩下的那段熟悉的路我想安靜地走一走。這是我坐在出租車上就已經想好的。

夜已深,街道上甚是冷清,有少許路燈亮著,風將路上的落葉吹起又在不遠處落下。路邊低矮的花圃形成了一簇一簇的黑影,比黑夜更黑的陰影仿佛吸走了街道上所有的燈光,讓我覺得我曾經非常熟悉的街道越發冷清。我的腳步不斷加快,最後我竟然奔跑了起來,好像背後有人在死命追趕著我一樣。

來到叔叔所住的四合院職工樓下時,我已大汗淋淋。我跑到了院子中央那口常年不上蓋的水井,快速地打上來了一桶水,當冰涼的井水覆蓋過我的眼睛時,我的喘息才漸漸平息了下來。新的職工樓一年前已經建到城中心去了,單位的工作人員除了叔叔其他人都已搬離這棟舊樓。如今住在這棟樓的是各形各色的城市打工者。職工樓脫漆的外牆已顯露出了它不可逆轉的頹褪與衰敗。

我抬頭望去,樓上滿是窗戶透出來的光亮,帶著濃鬱的生活氣息。隻有叔叔所在的房子窗戶如深巷一樣墨寂。

我摸索著狹窄的樓梯上樓。

敲門多時,無人回應,我隻好摸索著鑰匙將門打開了。屋內一片漆黑。

我下意識地伸手摸索門匾上的電燈開關,一小團火焰突然亮起,一個蒼白的臉孔在一縷虛幻的青煙後凸顯出來,緊接著,一個冰冷冷的聲音厲聲問道:誰?

我嚇了一跳,腳步後退,身體傾倒撞到了門把。我感到後腦勺一陣生疼,不過我還能站起來。我看清了火光後麵的臉龐是夏青。她舉著一根火柴,神情戒備而嚴厲,看來她並沒有看清是我。

是我。我有氣無力地應道。

那束火焰離開夏青的臉,挪到了左邊,一會,一盞煤油燈亮了起來。她俯身吹滅了即將燃盡的火柴。煤油燈蕊上薑黃的光線漸漸彌漫開來,屋子好歹光亮了起來。我看清了牆壁上有好幾大塊斑駁得幾乎脫落的淡黃色的牆灰,有一片似乎是由於屋頂裂縫造成的水漬在天花板一點點地洇開,仿佛大海在瘋狂地吞噬著潰不成片的海岸。

我剛才敲門很久你都沒有回應,我以為你不在家……

你知道的,我不會離開這個家。她打斷了我,不過她的聲音已緩和了下來。

她坐在一把褪色落漆藤椅上,臉容落寞而隔閡,好像蒙上了一層麵紗,缺少給人真實的感覺。身邊是一個餐盤,可以看出,上麵的菜與飯都隻是動了一點點。她看到我正注意著餐盤,便開口說,你的叔叔吃得越來越少了。我看他真的快死了。

我無語。

火光並不散布到整個房間,火光跳躥,如波浪一樣翻越過她的臉龐,時明時暗,這讓她的臉色顯得更加蒼白。

我遲疑著走到她跟前,在她並攏的雙腿前蹲了下來,我枕著她一隻胳膊,將手放在她的手上,她手指動了動,很快就準確地穿過我的指縫,交叉著我的手蜷握了起來。這個雙手交握的動作在我們的過去時光曾經重複了無數遍,但這一次我竟然產生一種奇怪的生硬感。難道是因為這個家的變化給我帶來了無所適從的陌生感既而讓我有一種生硬闖入的感覺?這個一直往寂靜深淵墜落的家真的是不可救藥了嗎?

夏青的手指翻過了我的手背,在我的手背上輕輕地拍打著,她大抵是意識到我的不安。她用手指細微地傳遞著她對我溫柔的安慰。

多少次,我們就是這樣,互相靠著,手握著手,在浴室,在廚房,在客廳,在門檻邊,在茶幾邊,在藤椅邊……通過糾結握緊的十指,一股柔情便在我與她之間蔓延開來,從一端走向另一端,同樣有多少次,她在這樣的時刻不可救藥地舊話重提,向我說起她與叔叔的故事。本是一個極其平常的故事卻讓她耗盡了一生來述說。那個故事讓她愉快,讓她幸福,讓她在每一次述說這個故事時,她長期一成不變的平靜臉容又得到了一次強烈的煥發,從而讓她的形象在我的麵前突然變得清晰可辨。我靜靜地聽著,是的,我從來都不會打斷她的故事,盡管那個故事我都能背出來,盡管我知道叔叔並不愛她。

在述說她與叔叔某一個階段的故事時,夏青已流出淚來,她就這樣讓淚水在她瘦削的臉頰流淌著,她喋喋不休,似乎永不停歇。對她而言,故事之外的我似乎並不存在,或者可有可無。

嗬。我們都是如此孤獨。

爸爸離家後,是夏青將我帶回了這個家,我因為追趕爸爸的卡車而累倒在了路邊,是她把我抱回了這個家。從而,我得以了解到這個女人,這個生活在靜默與孤獨之中的女人。

或許是為了擺脫無處不在的孤獨感,她在這個房間幾乎是一刻不停地勞動,即使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家務活,她也樂此不疲,比如來回拖地板,擺放凳子,抑或反複著擦拭著茶杯。隻是有時她會來到我的身邊,看著我複習功課,拿起我的課本心不在焉地翻看。隻要在這個房間,她的存在總是顯而易見,但當我一旦離開這個房間,比如在寒冷的冬夜躺在大學的宿舍再回想起她來時,卻感覺她的身影好像一個越變越大的肥皂泡般虛幻而不可捉摸。

叔叔瘋了之後,她的勞動越發看起來沒有多少意義,她似乎對簡單重複的活計也開始心生厭倦,她被動地像海綿一樣毫不保留地吸收進去生活給以她的所有的無辜與悲傷,她遲鈍地將所有的一切塞進了她生命孤獨的球體,然後又悄然無聲地恢複看似光滑美好的但實際上不具有任何可塑性的外表。

我站起來。蹲太久了,腿一陣發麻。走出煤油燈的光暈,我摸索著往廚房走去,有清冷的月光透過廚房的百葉窗密析進來,落在冰冷的廚具器皿上,斑斑塊塊的光跡反射著一種類似皮膚瘀腫後的那種病態的淡藍,空氣有混合著油漬、爛菜葉、糊米糨的輕微黴味,東遊西**,如寂寞至極的靈魂。我擰開洗盥台的水龍頭,但沒有水流出來,隻聽見氣流在水管裏肆意流竄的巨大聲響。我終於明白過來,這個屋子已經停水停電了。

牆角有一個黑色橡皮桶,有少許清水沉在桶底。我將不足半瓢的清水倒進了洗盥台上的臉盆,將少許清水潑在臉上,但我立即感到一陣輕度的暈眩,連忙用手支撐在洗盥台的一麵鏡子上,閉上眼睛做了一個深呼吸的調節。當我睜開眼睛時,我發現鏡子上蒙上了一層霧氣,我辨認著鏡子裏模糊不清的自己,卻重複著夏青的名字。

是的。我叫她“夏青”,從我六歲走進這個家開始,我一直像一個成年人一樣叫她“夏青”。

我走出了廚房。夏青已靠在藤椅邊昏睡了過去。她顴骨凸出,胳膊肘支著腦袋,幾縷淩亂的頭發從耳後垂落過來。她大概是太累了。

我輕輕的呼喚了她一聲,夏青。

許久,她艱難地抬了抬眼皮,夢囈一般對著我說:我夢見他了。隨即,她沉重的眼皮又如破滅的泡沫一樣闔合了起來。

他?我不得要領,她夢到的他是誰?叔叔嗎?

她不願意醒來,似乎也沒有真的醒來,她延續著一個夢,興許是一個愉快的夢,嘴角微翹,洋溢著滿足的孤獨感。

叔叔就在兩丈遠處,她與他的相見竟然需要通過夢境才能實現。我突然感到我似乎站在一艘遭遇冰礁的慢慢沉入海水的輪船上,海麵看起來是那麽平靜,以至我失聾般聽不見任何危險的聲音,我抑製不止地下滑,我急切地需要抓住某一個真實存在的物體,我跑回到廚房,拎著水桶就衝出了房間。

我提著裝滿水變了形的橡膠桶,一桶接著一桶,來來回回,直至水缸水滿,然後“嘩”的一聲,水如血液一樣溢出了水缸,在廚房的地板上迅速蔓延開來……

我看著歡快流淌的水跡,心裏突然爆發出一陣無聲的狂笑。我似乎看到水跡上泛發的紅光……不,那不是水跡……那是鮮血……那是從舞台墜落的女孩身下流淌的鮮血……那是從陽台失足的媽媽身下流淌的鮮血……她們尚未死亡時不斷湧流出來的熱乎乎的鮮血……

我透支般癱坐在了地板上,全身幾乎濕透,十多年前,我也是這樣,濡浸在媽媽的血跡裏,我的褲子,我的手,我的嘴,我的眼睛,滿是媽媽的鮮血。我仿佛看見了那個遙遠童年的我在抽空媽媽生命的血跡中爬行……媽媽。媽媽。媽媽。我大聲喊了出來,但我卻聽不見我的聲音。

媽媽已經聽不到我的任何呼喚了。

我頹唐地從水跡上站起來,艱難地回到了夏青的身邊。

剛才廚房傳來的巨大聲響,還有我回來跑動的腳步聲,竟然不能將叔叔與夏青其中任何一個吵醒過來(叔叔可曾睡著?)。或許他們真的是正在夢境中進行著一場至關重要的相遇。屋裏安靜得能聽見廚房傳來水滴的聲音。我沉思著我在離開這間房子之前應該再做些什麽,可是我發現我除了能幫忙將水缸的水打滿,我幾乎不能再做點什麽。我被這間房間公然拒絕了,盡管是無意的拒絕,但我也顯然地感到了我的多餘。

夏青在沉睡中帶著微笑,她衣著單薄,安詳、孤寂、與世無爭、與世隔絕,像一尊靜止的蠟像。在她身旁的煤油燈上閃爍的丁豆的火焰看起來仿佛一塊小小的冰塊。

[爸爸]

爸爸是在媽媽失足而死那一天辭去公職當起長途卡車司機的。

事情是這樣的:那個午後我從學校放學回家,在院子的槐樹下做作業。槐樹的葉子落了滿地。媽媽剛好洗好了一大桶衣服,托衣架壞掉了,爸爸答應下班順便捎帶回來,可是媽媽等了很久,爸爸還沒有回來,媽媽就拎著一大桶衣服爬到了陽台的護欄上,將衣服一件件掛到陽台上麵的鋼線上。我呆呆地望著媽媽,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那是一個一米多高的陽台護欄,我不知道媽媽是怎樣爬上去的,媽媽搖搖晃晃,舉著爸爸一件濕漉漉的外衣,俯過身子以便盡量夠得著鋼線,我屏著氣、緊張驚恐地看著媽媽。媽媽是不是感覺到我在看著她?媽媽是不是感覺到背後有什麽熟悉的東西讓她不安?人是不是真的有所謂的該死的第六感覺?媽媽回頭了,媽媽回頭望見我,媽媽笑了,媽媽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媽媽對著我微笑,媽媽忘記了她站在陽台的護欄上,媽媽你是不是要過來安慰我不要為你擔憂嗎?媽媽希望表達她的意思,媽媽舉著外衣的那隻手做了一個手勢,但那個手勢的意思還來不及表達得明確就失去了控製,它隨著媽媽後仰傾斜的身體揮動著,它急於表達什麽,它是在說媽媽處在危險中了嗎?它要告訴我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