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英國往事

1994年1月1日 雨

昨天累了一晚上,原本打算回家就躺倒的,石楠竟然給我打了電話,想一起跨年。餐廳剩下很多食材,王大廚偷著給我包裏塞了兩條鵝腿,倒是剛好可以派上用場了。

跨年的夜晚很熱鬧,這種熱鬧對一個剛到異國不久的人來說有些殘酷。原本並不覺得孤單,偏偏這個時候,所有人都像跟石楠過不去一樣,都在談論著晚上去哪裏跨年。

酒吧,餐廳都不是石楠這種窮學生消費得起的地方,無論如何,他今晚都不想一個人度過。石楠想起了麥子,他試著給麥子打了電話,沒想到麥子一口答應了邀約。

夜晚的海邊聚集了很多人,麥子來布萊頓這麽久,都沒想過這裏的人口能有這麽多,今天晚上看來沒有人願意呆在家裏。海風陣陣吹來,夾雜著細雨,吹在臉上有些冷,天上不見月亮,陰陰的一片。海灘被人們的熱情點燃,大家聚在一起像是要肆意對抗這陰冷的天氣,哪怕一年隻有一次這樣的對抗也好。

石楠和麥子兩個人跟隨著人群在海邊漫步。為了讓身上暖和一些,兩個人偶爾夾雜一些小跑的動作,很快就氣喘籲籲了。麥子倚靠在欄杆上喘氣,石楠笑著跑到麥子身邊,兩手插腰說:“真痛快啊,我好久沒有鍛煉了。”

“我,我也是。誰能想到大半夜能在海邊跑步,哈哈。”

海邊不遠處的酒吧裏,音樂聲突然停止,音響裏傳出DJ引領倒數跨年的聲音。人們紛紛加入,麥子和石楠兩人也一起麵朝大海喊著數字:“Three、Two、One! Happy new year!”

人群中響起一陣歡呼,碼頭上放起了煙花,紅的紫的馬上把天空的灰暗驅散。人們擁抱身邊的陌生人,笑著互道新年祝福。過去的一年不論發生過什麽都成了過去,笑容裏藏了對來年生活的期待,哪怕眼前的坎坷依然存在,至少在此時,人們相信未來,相信明天,為了這份天真的相信,都是值得慶祝的。

麥子看著煙花正在高興拍手,石楠看著她,再看看正在忙著互相擁抱送祝福的其他人,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在國內,是單身嗎?”

麥子搖搖頭說:“我結婚了。”

“我也結婚了。”

這時麥子身邊一個白人大叔給麥子一個大大的擁抱,緊緊把麥子抱在懷中道了聲祝福。石楠看著麥子一臉高興,一點也沒有生氣,終於大了膽子抱住麥子:“新年快樂。”

麥子伸手摟住石楠的腰說:“新年快樂,祝你快把英語學好。”

石楠放開麥子:“咱們是不是應該喝一杯?走,我們去買瓶啤酒。”

麥子從包裏掏出鵝腿:“你看這是什麽?”

“你這連下酒的菜都準備好了?”

“我們在餐廳做,經常有東西吃的。今天你有口福了,要是不約我,我就自己一個人吃了。”

“那更要喝一杯了。”

兩個人從便利店買了啤酒,躲到市圖書館的屋簷下,一人手裏拿著一條鵝腿,顧不上風往嘴裏灌,舉杯痛飲起來。麥子很久沒這麽高興了,一年多來死氣沉沉的生活,讓她感覺此刻快樂得有些不太現實。

地上很快堆了幾個空酒瓶,也不知是誰先提出來的點子,既然喝酒幹脆喝個痛快。酒精的作用下,麥子忍不住大哭起來。開始的時候她隻是掉了幾滴眼淚,後來忍不住蹲在地上把頭埋進雙臂,嗚嗚痛哭起來。石楠有些慌亂了,剛才還好好的一個人,怎麽說哭就哭了呢?

“你怎麽了?”石楠問道。

“我想家了。”

麥子這麽一說,石楠也難受了。他嘴巴裏的鵝腿肉頓時失去了原本的滋味,有了些苦的味道。畢竟是個男人,石楠還是控製住了眼淚。他上前抱住麥子安慰道:“學業會有完成的一天,到時候就能見到家人了。你說以後要是能在屏幕裏一邊看著家人的臉一邊打電話那該多好啊?”

“指不定電話費要多貴呢。”麥子哭著回應。

“不論多貴都要聯絡啊,總比這麽哭好吧?”

“你不是理科生嗎?你去做研究啊。”

“等我研究出來你就畢業了。”

“以後我的孩子如果不在身邊,有這種電話,也不至於讓她太想我。”麥子說完,抬起頭來擦擦眼淚,再看看天上,接著眼淚又掉了幾顆下來,“這鬼天氣連星星都看不見一顆,還明月千裏寄相思呢。”

“對,鬼天氣!星星呢?月亮呢?讓我們寄一個相思啊!”石楠手裏拿著鵝腿指著天空抱怨,樣子有些滑稽,把麥子逗得“噗”一聲笑了出來。

“再喝點兒?”石楠問道。

“不喝了,頭暈。”

“那我送你回家。謝謝你今天陪我跨年,還給我分享這麽好吃的鵝腿。”

兩個年輕人自此以後成了好朋友。作為來自中國的留學生,一切友誼的開始自然是離不開吃。麥子從餐廳帶了吃的,一定會留一份給石楠;石楠開始到處找便宜食材,一鎊一個的豬頭,便宜到幾乎不要錢的雞腳雞翅,他都能買回來做成美食,讓麥子開心地大吃一頓。

無止境的寂寞和操勞的生活讓麥子臉色看起來憔悴不堪,因為石楠的出現,麥子臉上的笑容像是被賦予了神奇的能力,驅散了一切生活帶來的疲憊。她的眼睛有了水潤般的靈動,臉色紅了起來,就連頭發的顏色都跟著閃亮不少。

石楠的英語在麥子幫助下有了飛快的進步,他原本就是個聰明人,隻要找到了正確方法,不論學什麽都很快。石楠開始有意等著麥子下班送她回家,英國的夜晚,一個女孩子在街上走路不安全,流浪漢和醉酒的人一直都是夜晚危險的存在。之前麥子一個人沒辦法,今後石楠不會讓麥子一個人麵對夜晚的不安。

兩個結了婚的人,始終把感情控製在道德界限之內,兩個人也同時都明白,這種清清白白的關係,怕是遲早有一天會被打破。至於這一天會什麽時候到來,誰管它呢?

這天是周六,麥子一大早就被石楠的敲門聲吵醒。石楠知道麥子的室友周六一大早要出門打工,就這麽肆無忌憚找上了門。

麥子起床後披上羽絨服,睡眼惺忪打開門,看見一臉興奮的石楠站在門外。她帶了些埋怨口氣問道:“你怎麽這麽早來了?周末啊,我昨晚忙了一整晚啊。”

“你看見外麵了嗎?”石楠興奮問道。

“我睡覺呢。外麵怎麽了?”

“下雪了,下了一夜的雪,外麵現在潔白一片。因為是周末,少有人起這麽早,所以地上的雪還沒有被破壞掉。你快換上衣服,咱們出去走走。”

麥子倒在沙發上,問道:“不出去行嗎?”

“你別懶,我一早就燉上了豬蹄,咱們出去走走,然後去我那裏吃飯。”

“好吧,為了豬蹄,我拚了。”

簡單梳洗之後,麥子跟石楠就出門踏雪了。他們兩個的家鄉都在長江沿岸,很少見到雪。偶爾冬天天上飄幾個雪花,還沒到地上就化成了水。眼前這片銀色的世界,讓兩個成年人心裏還沒有完全泯滅的童心竄了出來。他們在雪上倒著走路,就想仔細看著自己的腳印一個個印在無塵的雪地上;時而跑跳起來,腳下因為濕滑差點摔跤,也能讓兩個人大笑一會兒;路邊汽車上的雪堆積厚厚一層,也不知是誰先抓了一把雪團成雪球仍向對方,兩個人臉上頭上濕冷一片,卻還是能強忍著還擊……

兩人不知不覺走了好遠,來到一座橋上。麥子看著橋下的火車軌高興喊了起來:“火車站,這是個火車站。”

石楠站在橋上好容易看見了站牌,上麵寫了hove(霍夫)。他有些吃驚:“我們怎麽跑這麽遠來了,這是霍夫火車站。”

“不遠,霍夫和布萊頓的邊界線離我工作的餐廳也就一公裏的距離。隻是從來都想不到跨越這一公裏看看不一樣的風景。”

“咱們這是不小心旅遊了啊。”

“一會兒回去的時候我帶你看看邊界那條小街。”

兩個人趴在橋欄杆上,看著底下剛巧有一輛火車向著橋下駛來。麥子衝著火車舉起兩條胳膊興奮擺手,火車臨近橋下,司機在駕駛室舉起一隻手來衝著麥子揮了揮,然後鳴笛兩聲,這下麥子更高興了,衝著石楠喊:“你聽見了嗎?火車衝我鳴笛了。”

“你不是第一次聽見火車鳴笛吧?”

“當然不是,可這是第一次有火車專門向我鳴笛。”

石楠感覺麥子此時的樣子很可愛,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頭:“你看你多可愛,連火車都喜歡你。”

麥子今天真是高興,她把胳膊支撐在圍欄上,一直順著火車軌道延伸方向望向遠處,嘴角微微上翹,鼻子顯得很挺高,眼睛眯起來彎彎的,全然不見了平日裏的因為忍受生活的苦時而顯現出來的倔強。石楠猜想麥子在國內無憂無慮生活的時候應該每天都是這個樣子的吧?他忍不住把頭慢慢靠向麥子,輕吻了一下麥子的臉。麥子的臉突然就紅了起來,在離她不遠的積雪映襯下,像是開在雪地上的紅色蓮花。她鼻子上麵的小汗珠恰到好處被陽光照得閃亮了一下。麥子沒動,也沒說什麽,甚至都沒敢轉頭看一眼石楠。

石楠大著膽子又把嘴唇湊了上去,麥子沒有躲,悄悄閉上了眼睛。石楠幹脆吻上了麥子的兩片唇。冰冷的天氣裏,麥子的唇就像是冰激淩中的新鮮桃肉,石楠甚至真的品嚐到了當中甜的味道。

這一層窗戶紙終於被捅破了,在這樣一個潔白的冰天雪地裏,麵對著冰冷的鐵軌。

“想什麽呢?”石楠把手搭在麥子的肩膀上問道。

兩人原本也不是青春的年紀了,這一吻雖然有些突然,卻也在預料之中。麥子搖搖頭說:“腦子有些亂。”

“別有心理負擔。”

“還會有火車來嗎?”麥子答非所問,眼睛依然盯著火車站,站台上一個人都沒有。

“說不定一小時能見到一列火車。”

“就剛巧被我們遇見了。”

“是啊,很巧。”

“還有一件事很巧。”

“什麽?”麥子問道。

“豬腳應該煮爛了。咱們該回去了。”

麥子點點頭,剛一轉身,手就被石楠握在了手裏。她感到手被一陣溫暖包圍起來,這溫暖甚至鑽進了心窩,心髒也被熱得跳得更快起來。麥子沒有掙脫,任石楠握著自己的手往前走。

兩個小城市的邊界是一條容一人通過的小街,把兩旁的民居分割在兩個不同的郵編區。街道最盡頭兩旁的兩棟房子,長得一模一樣,石楠看了忍不住笑了起來:“你看它們像不像親兄弟分家產,中間拉個簾,以後各過各的。”

兩個人正說著,就看見一個男人走進小巷子裏,找了一個角落撒尿。麥子一臉厭惡:“咱們倆這還在看著呢,這男人怎麽跟條狗似的!”

“就是!”

“你們男人是不是都這樣啊?憋不住?”

“他不文明,你把我扯進去幹什麽啊?”石楠說完,牽起麥子另一隻手,“你看看你,手冰涼,也不知道戴手套,以後我負責給你暖和。你看我多好,你冤枉我,我還給你暖和手,還給你燉豬腳。你們女人怎麽這樣啊,就知道欺負人!”

麥子被逗樂了,石楠撒嬌的樣子看起來有點兒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