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人生若隻如初見
1993年12月25日 雨
這是我在英國即將度過的第二個聖誕節。看著別人家裏點亮的聖誕樹和一家人熱鬧坐在一起的場景，我想家了。節日通常都是餐廳最忙碌的時候，今天好容易放個假，聽同事說附近的教堂有免費餐發送，去體驗一下，順便參觀一下教堂。
對了，昨天收到了安娜給我寄來的一張20鎊支票。我隻是給她打了一個電話，她就寄了一張支票給我，讓我自己買聖誕禮物。這是我來英國收到的第一份禮物。
麥子起床後特意找了一件紅色的毛衣穿在身上，像要給自己添一些節日的氣氛。天氣陰冷，依舊下著小雨，這雨就好像從來沒有停過。麥子已經記不得自己上一次看到太陽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
今天教堂有免費聖誕餐提供，任何人都可以領取。教堂外麵排了長隊，誌願者們站在門口把免費餐分發給排隊的人。麥子踮腳瞧了瞧，發的好像是炸雞。她排在隊伍的最後，裹緊了身上的棉衣，隻盼著能快些領到免費餐。
排隊的人有流浪漢，有小孩子，多數都是些穿著普通的人。大家互相道著“Merry Christmas”，高冷的英國人在聖誕節，也會露出熱情的一麵。
麥子感覺有人輕拍她的肩膀，她回頭見一個長得高高瘦瘦的亞洲男生衝她笑。男生輕聲問道：“What are you doing here?”
麥子聽男生的口音生硬，連他麵部表情都是硬的，笑了一聲用中文問他：“你是留學生？剛來不多久吧？”
男生聽見麥子講中文，高興笑了起來：“哎呀，同胞啊。早說嘛，我搜腸刮肚才找出這麽一句能說得出口的英語。”
“嗬嗬。”麥子爽朗笑了一聲，沒有絲毫看不起男生的意思，隻覺得是有趣。
“你們在排隊幹什麽啊？”
“今天教堂發免費餐，像是炸雞。”
“領取的話，需要有什麽條件嗎？”
“沒有，任何人都可以領。”
“那我試試，我就排在你身後了。對了，我叫石楠，剛來沒幾個月。這個城市中國學生太少了，今天能遇見你真高興啊。”
“你叫我麥子就行了。”
“麥子，好聽，好記。你來多久了？”
“比你早來一年。”
“我是薩塞克斯大學的，你呢？”
“布萊頓大學。”
“這個小城市學校還不少呢。怪不得沒見過你。你學什麽專業？”
“英國文學。”
“喔，那你英語一定很好吧？”
麥子捂嘴笑了一下：“你在這裏讀書，英語必須好啊。”
“我能讀能寫，可我講不出來。急死我了。我又是學理科的，上課需要背著字典。太累了。”
“多練練就好了，語言就是需要練的。”
排到了麥子，她領了自己的炸雞，站在一旁等著石楠。兩個年輕人甚至都不需要邀約，一同坐在了花園的石敦上。石楠餓了，不顧是在戶外，直接拿起炸雞就吃了起來，一邊吃一邊點頭：“味道不錯，不輸肯德基。你不吃嗎？”
“我不餓。”麥子沒有冬天在戶外用餐的習慣，尤其是麵對一個初次見麵的男生。石楠沒有一丁點兒初次見麵的約束，兩塊炸雞很快就落入他的腹中。找不到擦手的紙巾，石楠把手指放進嘴裏舔了一下，抬頭看見麥子在看他，這才不好意思放下手來。
麥子遞給他一張紙，石楠道了聲謝，很快把嘴巴和手都擦幹淨了，然後一伸懶腰打了個飽嗝，把手放在肚子上摸了摸肚皮：“吃飽了。”
麥子被他逗樂了，這人真實在。
“這裏真安靜啊，以後讀書讀不進去，到這個小花園坐坐倒是不錯。”石楠這才有閑心打量起這裏四周。這座教堂已經有些年月了，雖稱不上壯麗，這份古老足夠讓人感覺到一股有壓力的莊嚴。他們所在的花園裏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石墩，上麵好像都刻了字。長年的潮濕，讓苔蘚無孔不入，石墩上早就結了黑黑一層幹蘚，幹蘚上又偶爾出現一抹新綠。
公園當中有座滑梯，幾個小孩子爬上爬下歡快不已。再調皮一點的孩子，早把石墩當成了遊樂設施，忙著跳上跳下，像是永遠都不知道疲倦。
麥子看到石楠一臉興致打量著四周，她以為石楠早就看出了這座公園的不同，開口道：“這些墓都是古墓了吧。”
“墓？”
“你沒看出來嗎？這裏是墓地啊。”
石楠臉色一驚，忙站起身，看了一眼自己坐的石墩。這哪是石墩啊，這真的是墳墓。長長方方的石頭墓，一大半埋在土裏，露出來的一小部分上麵刻了死者的名字和生平。1832年的墳墓，剛剛就被他坐在屁股底下。
麥子一臉平靜，依然坐在石墓上。石楠看著麥子，滿臉驚訝，忍不住伸手去拉麥子：“你快下來，這石墓怎麽能坐呢？”
麥子不以為然：“你看大家都坐呢。這些墓地有曆史價值，即使占據了市中心的位置，也沒有被破壞。這裏麵如果真的還有靈魂，每天能看著孩子們在這裏跑來跑去，應該會挺開心的吧？”
麥子的平靜讓石楠有些愕然，他仔細打量了一下這個個子不高卻比自己冷靜“勇敢”的女孩兒，冷白的皮膚，薄嘴唇，鼻子肉肉的，上麵還長了一顆青春痘，那雙眼睛雖然不大，瞳孔烏黑，看起來很聰明的樣子。
石楠忍不住掏出紙筆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寫了上去：“沒別的意思，好容易在這裏遇見一個同胞，以後有需要幫忙的，盡管叫我。我害怕墓地，但是抗大米爬樓，拎個行李箱還是可以的。”
麥子接過來石楠的號碼，又要來紙筆寫了自己的上去：“我可以陪伴墓地一日遊。”
“你太特別了。”
“別人都能接受這樣的公園，它隻是重新把市中心的地段做了規劃利用，並不是我獨立特行。你看當地人在這裏多麽坦然。”
“我需要時間適應一下。”石楠雖說也看見了人們的坦然，可他一時間還是做不到。
麥子笑了，石楠給她留下了很不錯的印象。這個人很真實，真實得就像是一位認識了很久的朋友。英國人冷漠，不會輕易在別人麵前展現自己的真實情緒，他們把所有的情緒都掩蓋在一聲聲“sorry”和“thanks”當中。麥子早就麻木了，石楠的真實在這片土地上太難得了。她忍不住抬頭仔細看了看眼前的男生，正當青春的年華，看來在國內一切都順風順水，臉上帶了幾分這個年紀本就該有的純淨。此時的石楠雖然還在不安中打量著墓地，可是眼神中那一份熱力並沒有被不安遮住。麥子突然有些替石楠擔心起來，不知道一年以後嚐過生活的苦以後，他的眼神會變成什麽樣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