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生逢知己身何惜

豫讓沒想到小小的王重陽會行險使詐,胸口中了一劍,右腳又被巨人的大手捏得骨碎肉爛,疼入骨髓。但是他臨危不亂,忍著巨疼,身體一轉,左腳順勢踹向巨人的胸口,沒容得王重陽逃開,右手一伸,將他的一隻腳抓住。

蓬的一聲,巨人的胸口挨了一腳,豫讓一個跟頭翻了出去。

落地時單腳站立,右手高高舉起,將王重陽倒舉在空中,嘶啞著嗓子喝道:“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把這小子摔個稀爛。”

他想不管這巨人是從那裏冒出來的,看樣子一定是為了救王重陽,於是便用王重陽來要挾。這一招果然奏效,巨人立刻停住腳步,瞪著豫讓,不敢再動,大眼睛骨碌碌亂轉,滿臉惶急的神情。

豫讓這才低頭看自己胸口的傷勢,隻見一把小小的玉劍插進胸口,鮮血汩汩而出。

一陣瘋狂的笑聲從豫讓嘶啞的喉嚨裏發出,在山穀中回響,好一會兒才停下來。王重陽被豫讓倒提著,看到他瘋狂地大笑,醜陋的大臉扭曲變形,嘴角和胸口不住地往外淌血,心中甚是驚異,這人已經深受重傷,命在頃刻,不知道還在笑什麽。

巨人站在豫讓對麵,好幾次想要衝上去,終於還是投鼠忌器,沒敢輕舉妄動。

豫讓的瘋狂大笑終於停下來,他嘴裏喃喃道:“命也夫,命也夫。人人都有自己的一條命,無論你怎麽努力,也難逃宿命的魔掌。”

他開始咳嗽起來,嘴裏的鮮血噴將出來,濺了王重陽滿臉滿身。

他接著道:“當初我曆盡苦難要刺殺趙襄子,結果總是功敗垂成,以致留下千古遺憾,既沒有報了智伯的厚恩,又愧對趙襄子對我的寬恕,隻落得自殺了結。這就是我的命,我的人生注定是一場悲劇,這是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的。”

他抬頭看著巨人道:“你是誰?為什麽要蹚這趟渾水?”

巨人冷冷地看著豫讓道:“跟你一樣,受人恩惠,報人以命。”

豫讓點點頭,道:“好。不過,我的命運是一場悲劇,跟我一起來的兩個人卻不一樣,他們都是成功的人。我可以饒了這個小孩子,但是他們未必會放了他的父母。”

豫讓看了王重陽一眼,將他輕輕放在地上,口中自言自語道:“生逢知己身何惜,死為酬恩淚不消。”說完仰頭又是一陣嘶啞的大笑,笑聲未絕,伸手握住玉劍劍柄,噗地拔出。

奇怪的一幕出現了。

玉劍插在他的胸口上時,傷口鮮血不斷湧出,玉劍被拔出,王重陽以為鮮血一定會噴出來。誰知道鮮血不但沒有噴出,正在湧流的鮮血也停了下來。

難道他的血已經流盡了?

豫讓的身體開始發生了變化,他滿是癩瘡的皮膚開始變得幹枯粗糙,失去了光澤,就像是大旱的土地一樣,開始龜裂。先是在胸前的傷口處裂開一條縫隙,接著從這條縫隙向周圍慢慢延伸,隨著裂縫的擴張,還能夠聽到喀喀的斷裂聲。

接著豫讓的身體開始大塊大塊掉落,那些血肉就像散碎的土石,紛紛墜落,但是掉在地上時,立刻化作一團輕煙,倏然而滅,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最後,站在王重陽麵前的,隻剩下一個白骨支立的骷髏。

轟的一聲,骷髏摔倒在地上,四處迸散,頭骨滾出很遠。

王重陽忍不住啊地叫了一聲。他走過去,看到那把玉劍還抓在豫讓的白骨爪中,便拿過來收好。想了想,彎腰拾起大小的骨架,將它們放在一起,看起來還不到半捆柴那麽多。

王重陽的心裏泛起一股莫名的悲哀,雖然他並不知道豫讓是個什麽樣的人,也不懂得他所說的悲劇命運,但是這人的所作所為讓他心裏很是佩服。他本來可以成為一個成功的人,最後的一刻將自己摔死在石頭上,但是他沒有這樣做,而是從容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王重陽四下看了看,抱起那堆骷髏,飛身上到崖壁上,找到一個小石洞,將骷髏放到裏麵,對著骷髏磕了幾個頭,然後用一塊大石頭將小石洞堵住,從崖壁上跳了下來。

遠古刺客,一代英雄,在兩千年後重新複活,不到一天的功夫,便又化為一堆枯骨,帶著他無限的驕傲和遺憾,在這個幽僻的玄武穀中重新陷入深深的長眠。

王重陽回到穀底,想要找那個巨人道謝,卻發現那個巨人直挺挺地站在那裏,仍然保持著剛才結束戰鬥時的模樣,想要動又不敢動,神情甚是焦慮。

王重陽連叫他好幾聲都沒有回音,上前去抓他的手,直覺得那隻大手涼冰冰的,非常堅硬,仔細看時,這哪裏是人手,分明是一隻石頭雕成的手,再看巨人的身體,果然都是大石雕成的。

原來巨人已經化為了一個巨石雕像。

王重陽十分驚訝,退後兩步,看那石像時,這才發現,這個巨人不是從哪裏鑽出來的,而是一直都斜靠在崖壁上的那個大石人。

隻不過,原來大石人是斜靠在崖壁上,現在卻是直挺挺地站立著。而且,它的一條胳膊已經斷掉,落在離它一丈多遠的河道裏。

王重陽這才恍然大悟,怨不得自己一直覺得巨人似曾相識,卻怎麽也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原來他就是那個大石人。

他想不起來自己曾經對大石人有什麽恩惠,就是有時候躺在他的肩膀睡覺,看到他身上有沙土和水草時,幫忙除掉,難道就是因為這些小事,大石人便活轉過來,舍命來救自己嗎?為了自己,它失去了一條胳膊,在自己轉危為安之後,便悄然變回原狀。

王重陽心中一陣茫然,想不通其中的道理。不過他現在沒有時間去想這些事情,豫讓臨終前說刺殺父母的兩個殺手都是成功的人,他們的功夫一定更加厲害,父母現在一定都處在危險之中。

他對著大石人跪下,拜了幾拜,道了一聲:“多謝。”然後站起身來,朝著蛇山方向疾奔而去。

一道陽光衝破雲層,在空中劃出一道絢麗的光彩。

陽光照在專諸身上,將他高大的身軀和剛毅的臉部線條勾勒得十分清楚。他的身體一動不動,就像是一座寶塔,巍然屹立,臉上神情莊嚴肅穆,絲毫看不到大戰之前的緊張。

池笑紅見專諸說過動手之後,便徑自盤膝端坐,不言不語,似乎是在運功做最後一戰的準備。

池笑紅覺得既可笑又奇特,大敵當前,而且是他主動前來刺殺自己,他竟然就這樣大剌剌地坐下來,閉目練功,這分明是將自己的性命送到了敵人的手中。

試觀當今世上誰有這樣的膽量和氣魄。

可能這就是遠古大俠的作風吧。這人說自己是從兩千年前來到現在的,也許那時候的人就是這樣簡單直爽,他們自己不去使用陰謀詭計,因此也不必防備對方,這種光明磊落的品格,早已在人世間消失,這可能就是人們常說的人心不古吧。

池笑紅在專諸的對麵坐下來,她的功夫與專諸不同,不需要靜坐修煉。如果現在的人在大戰之前還要靜坐修煉,隻怕還沒有動手,早已經身首異處了。

雨已經停止,山林中傳來了陣陣鳥鳴,十分的歡快淩亂,這裏那裏出現了大大小小的瀑水,像一條條白練,將深青色的山體劃破。雨後的青山,變得如此熱鬧,充滿了活力。

旁邊傳來悠長的呼氣聲,池笑紅回頭去看,隻見專諸已經睜開了眼睛,目光湛然,臉上也露出了微笑。他慢慢站起來,對著池笑紅點點頭道:“我準備好了。”

池笑紅也點點頭,道:“請大俠賜教。”

專諸並不做謙讓,道:“彼此彼此。”

兩個人相向而立,中間相距有四五丈遠。

專諸並沒有擺出什麽起手的姿勢,隻是那麽隨意站著,但是池笑紅已經感覺到一股森然的殺氣迎麵撲來。這股殺氣源源不斷,沛然不絕,顯示出一種勢在必得的氣勢,戰無不勝的信念。

池笑紅趕緊運功相抗,她必須阻止對方的這股氣勢和信念,不讓它們無限製的膨脹,不然,如果被對方的氣勢壓倒,將對自己非常不利,他可以不用動手,單用氣勢就可以將自己壓垮,至少使自己的功夫大打折扣。

兩個人相向而立,相對而視,都在努力發揮自身的氣勢,同時尋找對方身上的可乘之隙。

一陣山風吹來,其中夾雜著樹上落下的許多水滴,打在山石和兩個人身上,劈啪有聲,甚是強勁。

兩人的衣袂都被風掀了起來,獵獵作響。

山風剛過,池笑紅感覺對麵的殺氣陡然增強,心念甫動,專諸呀的一聲厲喝,身體猶如離弦之箭,向她猛撲過來。

魚腸劍在空中劃過,映著日光,化作了一道白色的雲氣,看上去就像彗星襲來,後麵拖著一條掃帚一樣的尾巴。

池笑紅也是一聲嬌叱,雙腳一點,飛身空中,撅雲鋤舞動起來,變成一團銀光,迎著那道雲氣撞過去。

雙方都將自身所有的精力集中在這一招中,全力一博。

就在白氣和銀光相撞的一刹那,陽光突然消失,太陽又躲進了雲層中,山水因之變色,天地因之寂寞。

頃刻之間,勝負立分,生死立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