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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楓樹也可以長到這麽高、這麽大、這麽老!

1020年!這是兩顆楓樹的年紀。它們肩並肩站在一起,共同在這個幽靜的山穀裏生活了整整1020年!

1020年,這是一個什麽概念?如果是一個人,早已經不知道死過多少回了;可是它們,還是這麽意氣風發、寵辱不驚地生活在這裏!

我遠遠地站在那裏,使勁地仰起頭、仰起頭,去看如此不動聲色就將整個天空都遮蔽了的那些古老的枝丫,去看密密實實綴滿枝頭、將整個藍天都染紅了的那些五角的楓葉。

我真喜歡它們!真喜歡它們!!

我真沒想到在我們城市的近郊有這麽一片幽靜的山穀,山穀裏藏著這麽兩棵古老的大樹。它們在我們初中階段的最後一個秋遊時分與我在這裏相逢。

我屏住呼吸,遠遠地站在那裏仰望著它們,心裏油然升起一股奇異的熱烈的情感,我被這股突然而至的情感撞擊著,差一點熱淚盈眶!那是一種我從來沒有如此強烈地體驗過的發自內心的敬畏——對廣袤、深邃、無聲無息卻蘊含一切的大自然的敬畏。

在這些沉默不語的大自然的主人麵前,人與人之間的一切顯得是多麽的微不足道啊!

那一刻,我的心一下子釋然了。我想自己真是太小心眼了,為什麽要對黃欣欣那麽一種也許是不經意的行為如此耿耿於懷呢?

剛才,在前來這片山穀的旅遊車上,黃欣欣拿著一大袋西梅挨個請大家吃。

“哇!這麽大粒的西梅啊,這麽一大袋!一定很貴吧!”沈小玲誇張地叫。

說實在話,在班級同學堆裏,我最煩的人不是財大氣粗、成績又好的黃欣欣,而是家境如我一般貧寒、卻偏偏不知羞恥天天跟在黃欣欣她們後麵做跟班和吹鼓手的沈小玲。就像現在這樣——隻不過是一袋西梅而已,用得著這麽大聲叫喊嗎?

可是,黃欣欣快到我跟前了,我一下子慌起來,我不知道該怎樣對待伸到我眼皮子底下的塑料袋子——吃,還是不吃?情急之下,我將頭扭向了車窗一側。

結果,我發現我根本就不用慌張——黃欣欣根本就沒有在我身邊停留。哦,也許她停留了一下,並且好像還看了我一眼,但她根本就沒有將她的大塑料袋子伸過來!她就這麽走過去了,將我一個人漏了下來!

我繼續看著車窗外的風景,裝作根本就不知道車內發生的一幕。秋天真是一個漂亮的季節,已經收割完畢的農田驕傲地**著它巨大的胸膛,任憑金黃色的稻草垛東一堆西一堆躺在它的懷裏;路邊不知名的樹木早已被秋風染得絢爛,它們一棵接一棵,在車窗外那麽快那麽快地一晃而過,快得晃出了我的眼淚。

我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費勁地扭著頭,小心地控製著自己的呼吸。就讓眼淚水自己靜悄悄地沿臉頰流下,然後靜悄悄地被秋風吹幹吧!

隻是,那份無法明言的窘迫和刺痛卻留在了心裏,一直留到現在——

現在,站在這麽兩棵偉岸的、雄奇的、沉靜的、充滿內涵的、經曆了無數電閃雷鳴暴風驟雨的(我真不知道該用什麽詞來形容它們才好!)千年老樹下,我感覺自己的心嘩啦一下舒展開來了,那根一直紮在心裏的無形的刺也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舒暢地呼出一口氣,一邊繼續使勁仰起臉,一邊慢慢地往後倒退著。我想退得遠一些,再遠一些,我想看到最高最高的那根樹枝,我想看到被它舉到半空中的最高最高的那片樹葉。我想知道在高高的天空中,它們又會是一種怎樣迷人的風采!

可是,我撞到了一個人的身上,並且——天哪,我把她撞倒了!

是沈小玲。她正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手拎著她的一隻舊得辯不出顏色的簡易球鞋,一手撐著地麵。她的臉漲得通紅,不知道是因為生氣,還是因為難堪。

“對——對不起!”我吃驚極了。怎麽沈小玲一個人躲在這裏?她幹嘛要脫掉她的一隻鞋子?不然我也不會那麽輕易就將她撞倒,我倒退得那麽慢!

現在我們全班同學都集中在那兩顆千年老楓樹底下,有的在忙著撿漂亮的紅葉,有的在忙著鋪開隨身攜帶的塑料台布,準備坐下來休息和野餐。而以黃欣欣為首的幾個女孩子則圍在幾個高大帥氣、身邊都支著畫架的陌生大男生身邊,吵吵嚷嚷的,不知在幹什麽。

我以為隻有我一個人跑到這裏來了。我跑到這麽遠的地方來是為了要看到老楓樹整個的身姿。可沈小玲躲到這裏來幹什麽?

我伸出手,想去拉她起來,同時我的眼光不經意轉到了她抓在手裏的鞋子上——啊,現在我明白沈小玲為什麽會一個人躲在這裏了,她手上提著的那隻鞋子,前半部的鞋幫已脫離了鞋底,正可憐兮兮地張著一個大口子呢!

“真倒黴!鞋子不知怎麽脫膠了,修都沒地方去修!”沈小玲紅著臉,窘迫地對我解釋。

沈小玲的樣子讓我心裏刹那間湧上來一股深深的憐憫——不僅是對她,還有對我自己。我是多麽熟悉這樣的一種窘迫啊!它會以任何意想不到的方式、在任何意想不到的時候突然就出現在我的眼前。就像沈小玲此刻這樣。

在心裏,對沈小玲的那種一貫的討厭感一下子消失了。

“不要緊,用繩子或者橡皮筋把鞋子前部捆紮一下,還是可以對付著穿的。”我對她說。“我以前也碰到過這樣的情況。就是這樣解決的。”我又趕緊補充。

這是真話,我讀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在放學的路上就遇到過一次這樣的情形,我就是用頭上的橡皮筋解決問題的。我將兩根辮子上的橡皮筋取下來,將脫落的鞋尖和鞋底緊緊地捆綁在一起,然後將鞋子重新套回到腳上,小心翼翼地邁動腳步回到了家裏。外婆看到我披頭散發的樣子嚇了老大的一跳,而看到我被橡皮筋捆紮得變了形的鞋子時,她心疼得一把將我摟進了她的懷裏。自從那次以後,外婆就格外小心我的鞋子,隻要稍微有一些脫膠或破損的跡象,她就立刻采取補救措施。所以,這樣的窘迫我以後再也沒有遇到過。

“我也想過了,我找不到繩子,也沒有橡皮筋。”沈小玲還是坐在地上,聲音低低的,好像眼圈都有點紅了。

沈小玲理的是一頭短發,她當然不會有橡皮筋。

而我搭在肩頭的粗粗的兩根辮子上,正一邊一根紮著一對紫羅蘭色的粗粗的橡皮筋。還在我很小的時候,媽媽和外婆就喜歡給我留長發,梳各種各樣的發型。長到這麽大,我還從來沒有剪過那種男孩式的短發呢。

我稍微猶豫了一下——不是心疼那一對今天剛剛才上頭的新的紫羅蘭色橡皮筋,而是想著自己又一次要披頭散發——還是將兩根橡皮筋一起拉下來,遞給了沈小玲。

“謝謝你!”沈小玲在喉嚨裏嘀咕了一聲,也沒有抬頭看我,就低頭去弄她手上的鞋子了。

這時的沈小玲跟以前那種咋咋呼呼的跟班形象一點也不一樣了。我站在那裏,有點驚訝地看著眼前這個低著頭弄鞋子的女孩。原來沈小玲還有另外的一副樣子的。

我喜歡這個樣子的沈小玲。

我往邊上退了兩步,坐在了一塊長條石頭上。

呀,在這裏可以看到那片最高最高的葉子。它被一根看不見的枝椏高舉著,像一片小小的火焰一樣,正奮力燃燒在蔚藍蔚藍的天空中!

我高高地仰頭看著它,心裏傳過一陣感動的顫栗。

沈小玲走過來了,右腳穿著被兩根粗粗的橡皮筋綁得有點變了形的鞋子。她一言不發地坐在了我的身邊。

我感到了一點尷尬和緊張。我已經有好長好長時間沒有和她、也沒有和別的同學靠得這樣近地坐過了!

“我知道你討厭我。”沈小玲說話了。

“啊?沒……沒有啊!”我被她這樣直截了當的方式嚇了老大的一跳!

“我知道的,你別不好意思。我知道你心裏是怎麽想我的。”沈小玲看著我,一板一眼地說著話,好像是下了好大的決心一定要把心裏想好的話全部說出來。“我跟你不一樣。我害怕一個人相處。我喜歡跟在黃欣欣她們身後蹭熱鬧。黃欣欣每次給我一點好處的時候,我沒有東西回報她,所以隻好說一些好話討好她。我覺得這是應該的。你得了別人的好處總得回報人家呀!你不認為是這樣嗎?你是不是特別討厭這樣?”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我一直覺得沈小玲是一個沒有腦子的人,我真的沒想到她心裏什麽都明白,並且還有那麽……奇怪的(合理的?)邏輯!

“大概……也許……”在沈小玲的瞪視下,我艱難地開口道,“人與人是不一樣的吧!不過我覺得禮尚往來是應該的。”

“對,就是禮尚往來這個詞。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沒有什麽東西跟大家禮尚往來,或者沒有好東西跟大家比較,所以才老是一個人躲得遠遠的?”沈小玲還是那樣看著我,一板一眼地說話。我懷疑這些話她已經憋在心裏好久了,肯定不是今天才突然想起來的。

我有些惱了。我不喜歡她把我看得這麽清楚,而且聽上去還那麽庸俗!我有些冷淡地抬起頭,繼續仰視著那一小片燃燒的火炬。我說:“我喜歡這樣。”語調帶著點傲慢。

我很惱火自己心裏竟然有點虛!

“我覺得這樣不好。我覺得跟大家在一起其實是很快樂的,老是一個人多沒意思啊!”

“那剛才你幹嘛要一個人躲在這裏?”我立刻問她,語調裏帶著點尖刻。

“我……”沈小玲沒想到我會有這麽一個反問,一下子措手不及,滿臉漲得通紅。

我有些後悔自己的問話了。我明明知道那是一種什麽滋味!我的手往天空一指,說:“你看到沒有?”

沈小玲隨著我的手指抬起頭,她突然大叫起來:“天哪!怎麽這麽滿天空的紅葉!這是哪裏來的?!”

“生長了1020年的兩棵老楓樹。”我輕輕地告訴她。我忘掉了我們剛才的對話,心裏再一次被先前的那種驚訝和敬畏所充滿。

“我怎麽一直沒有看到……我光顧著低頭看我的鞋了……太美了!太令人吃驚了!太……太棒了!”沈小玲睜大眼睛看著那滿天空的絢爛,不自覺地伸手過來抓住我的手臂,嘴裏喃喃地說。

“是,我也覺得是這樣!”我輕輕地回應她,被她抓著的手臂好像正被一股電流擊過,熱辣辣、麻酥酥的。我的心裏突然感到了一種無言的、久違的快樂——一種與先前自己一個人仰望的時候不一樣的快樂!

難道真的像書裏說的,兩個人加起來的快樂比一個人獨自感受到的快樂要更強烈、更令人心曠神怡嗎?

我已經好久好久、好久好久沒有過這樣與同伴共同享受快樂的感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