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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惟呀梁惟,你真是墮落呀!你衝一個小丫頭片子發什麽火呀!你是看到了那個丫頭片子眼睛裏的同情、憐憫,所以特別受不了對吧!

那雙眼睛!它們為什麽老是令我覺得似曾相識?

我快步如飛地朝景區出口處奔去,同時一邊在心裏罵著自己,一邊又在驚異地回想著剛才那個女孩子——對了,她叫朱可旎——的眼神。那麽一個小丫頭片子,她居然在同情我?!她同情我什麽?她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不清楚,真是見鬼!

今天這一天算是毀了,我本來準備呆到傍晚的時候再回去的。我特別想看絢爛的夕陽塗在那兩棵老楓樹身上又會是怎樣的一幅令人驚歎的圖景。

現在,我隻想遠遠地離開。

這算是逃離嗎?為什麽我總是在逃離?!

站在空****的郊區公交站台上,我心裏的憤怒慢慢地散去了,一股悲涼的情緒慢慢地湧上來,湧上來。一陣秋風吹來,卷起數片凋零的落葉。啊,真是奇怪,剛才在我眼裏那麽燦爛的一片秋景,現在怎麽變成了這麽一派蕭殺的模樣!

一輛破破爛爛的公交車終於搖搖晃晃地靠站了。車上隻零零落落坐著幾個人。我一腳跨上去,剛剛轉身站穩,發現一個小小的身影也緊跟著躥了上來。

天,是朱可旎!她怎麽會跑到這裏來的?她剛才一直跟在我的身後?我怎麽一點也不知道?她幹嘛要一直跟著我?

見我盯著她,小姑娘尚未站穩的身子一個趔趄,差一點一頭栽到我身上。我趕忙伸出手想去扶她,她卻已經一把抓住了身邊的欄杆。她慌張地別過身子,臉漲得通紅。

我不再生她的氣了(其實本來也沒生她的氣),現在我的心裏充滿了一股強烈的好奇。我坐上旁邊一個空座位,伸手拉拉她的衣袖,示意她坐在我的旁邊。

“幹嘛跟著我?”我問。我實在是相當奇怪,相當相當奇怪!

小姑娘咬了咬嘴唇,好像在下很大決心似的。她突然抬起眼睛,看著我說:“我想要謝謝你!”

“謝……謝謝我幹什麽?”這麽近距離地接觸她那黑葡萄一樣的一雙眼眸,我一下子很沒有出息地心慌起來,說話也結巴起來了。

“我在開學的那一天撿到一幅畫,《夢中的小城》。我知道是你畫的,可我當時找不到你,我就拿回家送給外婆做生日禮物了!因為那幅畫裏麵畫的小城就是她的小城……”

什麽?什麽?夢中的小城?《夢中的小城》!

原來被這個女孩子撿去了!

啊!我想起來了,我終於想起來了!這雙眼睛……這個女孩的眼睛……就是我在那個剛剛逝去的暑假跌進小城的夢裏後一再夢見的眼睛!

在我的夢中,這雙眼睛透過漂浮在小河麵上的沉沉的濃霧,溫柔地、親熱地、又帶著點憐憫地看著我,看得我僵硬的身心慢慢地變軟,看得我從來不流淚的眼睛差一點流下眼淚。在我的夢中,我努力地想撥開濃霧看清她的麵容,但除了這雙眼睛,她的一切都隱在霧後,我什麽也看不清楚。

我一直以為這雙眼睛屬於我熟識的一個人。我怎麽也沒想到它們屬於這個我從來不認識、從來沒有一點點關聯的小丫頭!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我一點也沒有聽清那個小丫頭後來又說了些什麽, 我隻顧呆呆地看著她。我感覺自己好像又進入到那個夢裏去了……

“你怎麽啦?生氣了嗎?你想要回那幅畫嗎?”

女孩子慌張又吃驚的表情終於讓我又清醒過來了。我搖搖頭,使勁掙脫那個夢境。“你剛才說什麽?你外婆喜歡那幅畫?”

“嗯,是的!因為那幅畫上畫的本來就是外婆的小城!當然我也喜歡,非常喜歡!”女孩聲音很輕,但態度非常堅決。她還在擔心我要回那幅畫嗎?

“學校那麽多人,就你撿到了那幅畫,可能那幅畫本來就應當屬於你吧。”我慢慢地說著,心裏被那種不知道是該稱為“緣分”還是該稱為“巧合”的東西深深地驚異著,老實說,這兩個詞我都不喜歡。我覺得它們都很淺薄,表達不了這件奇特的事情裏麵那種深層的關聯。

“是啊是啊!我也覺得我確實是跟那幅畫有緣!”女孩心裏一放鬆,臉上的表情就生動起來了,她披散的頭發被風吹得亂亂的,臉上卻神采飛揚,眉眼間充滿了一種既靈動又清純的氣息。

這樣多好看哪,比以前那種緊繃繃的樣子好看多了!

我突然有一種衝動,一種想給她畫一張肖像畫的衝動。如果我能把那種飛揚的神采、那種眉眼間瞬間迸發出來的靈動和清純畫出來,它會是一幅多麽優秀的肖像畫呀!

可是鬼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我張張嘴,卻沒有把這話說出口——我還在懼怕剛才的那場屈辱嗎?我說的是:“你怎麽把辮子解了?”

“橡皮筋借給同學綁鞋子了,她鞋子壞了。”朱可旎臉上又紅了。

原來是這樣。

“看來你跟同學關係挺鐵的啊。”我說著,從褲口袋裏掏出一方格子手帕遞給她。“這個可以紮頭發。”使用手帕是我媽從小就給我養成的好習慣。

“也不是很鐵。”朱可旎看上去很難為情,她接過手帕,笨拙地將那一頭厚厚的頭發攏在了腦後。

嘿,這樣隨意地束起頭發,沒想到倒別有一番味道!好像是在那種十四、五歲的清澀裏平添了一份成熟女子的風韻。

我猜朱可旎一定看到了我眼睛裏讚賞的神色,她雙手抓著前麵椅子的扶手,高高高興地坐直了身子。

我突然注意到了她的左手大拇指——怎麽回事?好像比右手大拇指小了一圈,特別是指甲蓋,坑坑窪窪的,好像被老鼠的牙齒啃過一樣!

朱可旎一下子將自己的左手大拇指彎起來,藏進了左手另外四個指頭裏。她的臉又一次漲得通紅。

真是一個敏感的小女孩!

我將自己的眼光調轉開去,將疑問藏在了心裏。

我突然想起來另一個比較重要的問題,我問她:“你就這樣一個人跑掉了,你的老師不會罵你嗎?”

“哎呀糟糕了!”朱可旎的臉色一下子由通紅轉成慘白,“我怎麽沒想到這個問題?我會被她的唾沫淹死的!”

我不由得笑起來了:“不至於嚇成這個樣子吧?趕快給老師打個電話說明一下就行了。”

“可是……”朱可旎低下了頭,抓著欄杆的右手大拇指一下一下摳著鏽跡斑駁的座位扶手。

可是什麽?外出秋遊沒帶手機嗎?也太粗心了吧!

我掏出自己的手機,遞給她。

可是她卻不接,她搖搖頭,怯生生地說:“我不知道號碼。”

“那就隨便給哪個同學打一個好啦,叫她轉告老師就行了。記得住誰的手機號碼嗎?比如那位鞋子壞了的同學的手機號碼?”

她再次搖搖頭,一對線條渾圓的肩膀緊張地聳起在那裏,她的頭埋得更深了。

我突然想起了那個要我給她畫像的女孩的話,她說:“朱可旎不喜歡跟別人交往的,她喜歡一個人獨來獨往。她有點怪的。”

猝不及防地,我的心裏像突然刮過一陣疾風,一種從未有過的奇異的感覺在那一瞬間猛然攫住了我——這麽一個聳著肩膀、低著頭的女孩子,這麽一個把被啃得坑坑窪窪的左手大拇指藏匿起來的女孩子!她的肢體語言讓我莫名其妙地感覺心痛。那一刻,我差一點伸出手去,將她輕輕地拉近身邊,仔細地看看她有點變形的大拇指,輕輕地撫平她高高聳起來的一對肩膀!

我一動不動地坐在她身邊,任憑這陣我無法理解、更無法把握的疾風從頭到腳刮遍我的全身。那一刻,我甚至無法開口說話。

我的沉默一定讓她誤會了,她突然說:“對不起啊!”然後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向車門——公交車正好一搖一晃地靠站了。

我還是沒法張口說話,我隻是跟著她站起來,跟著她一起下車,跟在她身後穿過馬路,來到設在斜對麵的公交站牌下麵。

這時我才知道,她下車是想坐返程車重新返回景區。

她低著頭站在那裏,背朝著我。

我輕輕地呼出一口氣,現在我可以開口說話了。我轉到她麵前,正想開口逗逗她,卻驚訝地發現她的眼睛已經被悄然滑落的淚水浸得濕漉漉的!

“你怎麽啦?怎麽哭了?”我有點被嚇壞了,我真沒想到她在流眼淚!就剛才那麽一點小事,怎麽會惹得她流淚的?

她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那雙濕潤的大大的眼眸裏好像包含著無數的幽怨、無盡的話語。我的心猛地一跳,一陣灼熱不打招呼就爬上了我的臉頰,我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沒有手帕了,隻有那一塊……”

我猜我的樣子一定傻透了,朱可旎眼角上還掛著淚珠呢,竟然看著我撲哧一聲笑起來了!

咳,笑了就好了,我就當一次傻瓜也無妨。我從來沒有單獨麵對過女孩子的眼淚,它們真是讓我手足無措!

沒有手帕了,不過餐巾紙當然也還是帶著的。我從口袋裏掏出來,遞給了她。

朱可旎好像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了,她接過餐巾紙的時候臉上還帶著笑意,卻垂著眼簾,不肯再看我。

唉,這是怎樣一個小女生啊!喜怒哀樂全部寫在臉上,好像跟嫣虹一點也不一樣!

真是見鬼了,這個時候怎麽會想起嫣虹來了?

我的心情一下子沉鬱了。我抬起眼,漫不經心地望向公交車將要開來的方向。我的心緒已經漫無邊際地飄向了那一直糾結的過去……

“你怎麽啦?”一個聲音輕輕地在我耳邊響起。

我一個激靈醒過神來。我的眼前張著一雙眼睛,那麽關切、那麽真摯。

“哦……沒……沒什麽。”我伸手摸摸自己的臉頰,有點尷尬地朝她笑,“我臉上寫著字,說我怎麽了嗎?”

她沒笑,她還是那麽關切、那麽真摯地看著我,說:“不是的,是因為剛才你臉色突然一下子就變了。”

“我有嗎?”我繼續摸著自己的臉頰,心裏驚訝極了。這個小丫頭,她怎麽會注意到這樣的瞬間?

“有的。”她很認真地點點頭。

我在心裏苦笑了一下,拍拍她的頭,告訴她:“你怎麽像個女巫似的啊,我都有點怕你啦!”

前方不遠處,傳來一陣轟隆轟隆的聲音。公交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