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風起雲湧

前灣碼頭一派繁忙景象,勞工們在把頭的嗬斥聲中往來穿梭,不時有號子聲傳來,顯得十分嘈雜。

馬臉漢子指揮剛來的這幫人在一個空地上停下,揮舞胳膊驢鳴般的吆喝:“老少爺們兒,工地到啦!我先自我介紹一下。兄弟姓黃,單名沙,以後你們可以叫我黃沙,也可以叫我黃頭兒,我是你們這幫人的大掌櫃!剛才在滄口那邊,我沒有跟各位講清楚,其實這次你們來是給長野大佐扛活兒的!長野大佐你們知道是誰嗎?皇軍駐守青島的最高司令長官長野榮二!是咱們青島地區最大的官兒……好了,不跟你們羅嗦啦,反正給長野老爺扛活兒是沒有虧吃的,隻要把活兒給我幹好了,長野老爺大大有賞!有力氣你就撒猛地出吧,用力氣換洋錢,買賣公道!來,我給大家分分組,”指指正在跟楊武低語的關成羽,“哎,那個跟關老爺重名的大個子,你帶著你旁邊的夥計站到南邊……”見楊武冷眼盯著他,一慌,轉身走到尖嘴漢子身邊,“老韓,你帶你旁邊的八個人去北邊……”跳上一隻木頭箱子,繼續分組。

關成羽點著身邊的人:“楊武,傳燈,喇嘛……旁邊那幾位,麻煩你們報一下名字。”

旁邊的幾個漢子湧上來,興奮得臉都黃了:“太好了,我們哥兒幾個不用怕被人欺負了,咱們組全是‘起闖’(牛氣)爺們兒……”

幾個漢子報完姓名,關成羽指著一個矮墩墩的胖子問:“你怎麽不說話?”那漢子茫然地搖了搖頭。

一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湊上來說,這是個啞巴。

關成羽看了看他,感覺這個啞巴有些奇怪,看上去不太像是出過大力的,麵色紅潤,兩隻手細皮嫩肉,像刮過毛的豬蹄。

啞巴見關成羽在看他,憨笑兩聲,緊著屁股閃到了一邊。

關成羽收回目光,招呼大家往北邊走。

楊武邊走邊掃了站在遠處的尖嘴漢子一眼,將舌頭頂在嘴唇上,啵地打了一下:“謔,原來是他。好嘛,這下子碼頭上有戲可看了。”

喇嘛也在踅摸那個尖嘴漢子,聞聲,連忙接話:“那夥計是誰呀,我怎麽端相著他不是一般人呢?”

楊武微微一笑:“你說對了,他是‘合勝堂’(當地黑幫)的人,家住武勝街,離咱們那兒不遠……”楊武拉過關成羽,眼睛斜著尖嘴漢子,低聲說,這個尖嘴猴腮的家夥叫韓仲春,年少的時候跟著跤王杜三練過幾年摔跤,因為性格怪僻,下手又黑,被杜三趕出了師門,後來他加入了一貫道,靠逞凶鬥狠混事兒,一貫道被紅槍會攪了局以後,這小子投靠了合勝堂總瓢把子王魁聲,性子收斂了不少,據說他除了依舊心狠手辣以外,還很有心計,這幾年竟然當上了合勝堂三當家的。

“他這樣的人怎麽會來碼頭扛活兒?”關成羽問。

“肯定有他的打算,”楊武說,“合勝堂是個什麽底子誰不清楚?蒼蠅一樣,哪兒有血往哪兒飛。我估計他們這是打聽到前灣碼頭有油水,想來控製這幫窮哥們兒,然後‘抽頭’。不過他沒有膽量對咱哥們兒咋樣……”一看身邊愣神的傳燈,笑著撞了他一膀子,“剛才那事兒謝謝你啊。我聽說你家收留過一個小日本兒,是不是就是剛才跟你說話的那個小白臉兒?”沒等傳燈回話,喇嘛高聲嚷道:“我們老徐家不但收養過一個男小日本兒,還收養過一個女小日本兒!嘖嘖,那個女小日本兒長得真他娘的俊……”傳燈猛地推了他一把:“滾蛋!”

關成羽把幾個夥計扒拉成一排,拉過楊武和傳燈,對喇嘛說:“你去問一下姓黃的,咱們去哪邊幹。”

喇嘛一走,關成羽伸出一根指頭,猛地戳了傳燈的胸口一下:“以後不要對喇嘛這樣,他是咱們的兄弟。”

傳燈挨這一指頭,感覺有些委屈,撇撇嘴:“我沒對他咋樣啊!他調戲百惠……不是,他說百惠長得俊……”

楊武一怔,仰起脖子哇啦哇啦地笑:“這也算調戲!”扭回頭,衝傳燈眨巴兩下眼,一臉**色,“那個小日本娘們兒真的很俊?”

傳燈咽了一口唾沫:“武哥,你咋也這樣?”

楊武嘬起大嘴,左右一晃,剛要說話,關成羽發話了:“你的脾氣沒改。”

楊武腆著臉裝傻:“我沒說什麽吧?許小日本兒睡咱中國娘們兒,就不許咱中國爺們兒睡睡日本娘們兒?”

見關成羽不理他,楊武拉拉傳燈,開始絮叨:“兄弟你知道滄口憲兵隊有個叫山口的家夥吧?那家夥外號叫五十六,是個標準的色鬼。我們那邊一個維持會的哥們兒說,這小子懂日本‘房道’,嫖窯姐兒的時候講究著呢,每回都先幹五十六下,然後再抱著人家的奶子折騰,這叫一個猛子五十六,歇口氣再滾繡球。”“嘿嘿,有點兒意思哎……”喇嘛不知什麽時候湊了過來,“這小子內行!”

關成羽搖著頭笑了笑,問喇嘛:“那邊怎麽說的?”

喇嘛回過神來:“咳!黃沙被咱武哥給嚇傻了,不敢過來呢。他說了,讓你帶人直接上三號庫,那邊有把頭分活兒。”

關成羽輕蔑地瞄了正往這邊踅摸的黃沙一眼:“再沒別的了?”

喇嘛說:“有啊。他說,先幹活後吃飯,晚上發工錢。願意住下的有大鋪,不願意住的可以回家,別忘了每天清早上工,咱們可是登記過的,要是隨便就不來了,皇軍去家裏抓,那就不是在這兒幹了,得去東北下煤窯……嚇唬誰呀,咱們家住哪裏他都不知道呢,登記個名字有屁用?下煤窯,下煤窯,老子又不是沒下過,當年老子在奉天幹‘老榮’(扒手)‘失風’了,被鬼子罰去海林煤礦幹了好幾個月呢,幸虧……”

關成羽將他推進隊伍裏,招手示意大家向南邊的三號倉庫走,下煤窯三個字一直在腦子裏盤桓。張彪現在去了哪裏?不會是真的被鬼子押去關東煤窯了吧?想起當初張彪救他的往事,關成羽的心驟然抽緊了……兄弟,我一定要救你出來,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

下半晌了,關成羽他們還沒回來,漢興有些著急,對皺著眉頭瞅掛在牆上的大刀的徐老爺子說:“菜都涼了,他們怎麽還不回來呢?要不我去碼頭看看?”徐老爺子答非所問:“漢倭勢不兩立,這話自古就沒錯……”漢興穿上棉袍,偷眼瞅瞅臉色凝重的徐老爺子,輕聲道:“爹,太郎的事兒你不要太生氣,他也是為次郎好,怕咱們接觸他……”徐老爺子搖搖手,不住地咳嗽:“走吧,我知道是咋回事兒……見了成羽和傳燈不要提這事兒,尤其是別跟喇嘛說。”漢興點點頭,剛要出門,徐老爺子喊住了他:“聽說前幾天次郎請你吃飯,百惠也在場?”

漢興的臉刷地紅了:“在……沒說幾句話呢。”

徐老爺子歎口氣,垂下眼皮,仿佛是在自言自語:“她應該有十九歲了吧?”

漢興說,是,她比次郎小了兩歲,十九了,在禮賢中學教書呢。

徐老爺子嗯了一聲,語焉不詳地說:“轉眼成大姑娘了,那年從這兒走到時候還紮倆小辮兒呢。你們倆打小就好,快,真快啊……”

漢興不知道該說什麽好,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忽悠忽悠地晃**身子。

徐老爺子眯著眼睛瞅了漢興半晌,無力地搖了搖手:“去吧。你不要有過分的想法,這事兒成不了。”

漢興出門,徐老爺子摸著胸口在炕沿上倚了一陣,起身將掛在牆上的大刀拿下來,橫在大腿上一下一下地摸,那些參差的豁口蹭過手指,沙沙響,就像有人在沙土下麵說話。摸著摸著,徐老爺子的眼圈就紅了,一顆豆大的眼淚砸在大刀片子上,發出錚的一聲輕響。徐老爺子一激靈,輕歎一聲,打開炕裏頭的一隻紅木箱,雙手捧著大刀,輕輕放了進去。剛關上箱蓋,天井裏就響起喇嘛挨了夾子的老鼠一樣的尖叫:“幹爹,我回來啦!”徐老爺子抬起袖口擦了擦眼睛,退回炕沿,正襟危坐。

喇嘛一步闖進來,打手抓起一棵蔥,上口就咬,辣得嘶啦嘶啦地吸溜嘴:“幹,幹爹……我們找到好活兒啦!給長野榮二扛活兒,一天三個大子兒,還不來賒賬的……”

“慢點兒吃,”徐老爺子丟給他一塊餅子,“你關大哥和傳燈呢?”

“在碼頭上開始幹啦,”喇嘛接過餅子,來回看兩眼,隨手丟回了炕桌,“我們不在元倉碼頭,去了前灣,那邊好,活兒多得很。”

“你不在那邊幹活兒,回來幹啥?”

“老爺子,別沒有數啦,這是孝敬您呐,”喇嘛忙不迭地找筷子,“關老大怕你擔心,讓我先回來報個平安。”

徐老爺子往裏挪了挪,招呼喇嘛上炕,順手遞給他一雙筷子:“這些年你在外麵闖**,沒給自己取個大號?”喇嘛嘿嘿一笑:“沒來得及……不過這次有了,在碼頭上剛起的,叫劉備。關老大叫關羽,就差個張飛了,要不讓傳燈叫張飛?那可就齊活兒了。”

徐老爺子被他逗笑了,抬手摸摸他的腦袋:“你呀……我琢磨著你應該取個大號呢。”

喇嘛的眼珠子一轉:“我也姓徐好不好?”

徐老爺子撚著胡須不說話。

喇嘛有些著急:“給個痛快話吧老爺子……那天漢興說,如果我也姓徐,就叫徐漢傑好了。咋樣?”

徐老爺子答非所問:“徐家的名字都是按輩份來的,傳燈以前叫漢英,小時候痞,我送他去了湛山寺,是那裏的和尚給他起的法號,後來再也沒改。”喇嘛念叨幾聲傳燈,咧開大嘴笑了:“好嘛,一個和尚一個喇嘛,這下子扯平了……禿驢,再讓你欺負我。”

喇嘛剛笑完,漢興一步闖了進來:“爹,剛才我碰上次郎了,次郎說憲兵隊要去碼頭抓一個叫楊武的人,這個楊武認識傳燈,次郎讓傳燈躲一下,別受連累。”徐老爺子不動聲色:“這件事情牽扯不到傳燈,那個叫楊武的犯那事兒我知道,”頓了頓,自言自語,“奇怪,那事兒不是早已經壓下了嗎?聽說楊武他哥花了不少錢,連自家老屋和鐵匠鋪子都搭進去了呢……”漢興插話說:“好像是楊武得罪了欒鳳山,沒準兒是欒鳳山使的壞。”徐老爺子沒有反腔,兀自自言自語:“傳燈怎麽會認識他?”抬頭一看,喇嘛不見了。

徐老爺子笑笑,問漢興:“你遇見次郎的時候沒有別人看見?”

漢興搖了搖頭。

徐老爺子歎了一口氣:“以後沒有什麽大事不要去接觸他,時局不一樣了……百惠已經回學校了吧?”

漢興的臉又是一紅:“回了,次郎送她走的。”

外麵響起一陣摩托車駛過的聲音,徐老爺子喃喃地嘟囔:“國破了,家亡了……咱中國人咋就這麽苦呢?打從宋朝以來,滿眼都是咱們華夏的血淚和苦難,契丹、女真、蒙古還有後來的滿人欺負咱們……青島地麵先前是德國人,如今竟然被日本這個彈丸小國淩辱欺壓……咱中國人活得窩囊呢,”仰起脖子灌了一盅酒,用手背擦著胡子上的酒漬,拿眼一瞪低頭不語的漢興,“挺起胸膛!你是個中國人,堂堂正正的中國爺們兒!你明白自己應該做些什麽。你爺爺殺過洋人,你爹殺過洋人,你大哥也是,咱們徐家人不窩囊,要挺起腰杆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