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心懷鬼胎

喇嘛衝出大車店,習慣性地貼著牆根走了幾步,突然笑了,哈,我怕什麽?現在老子有通行證了,還是特別通行證!咳嗽一聲,走出黑影,哼著小曲兒大搖大擺地往台東鎮的方向走。剛拐過一條路口,喇嘛又驚鼠一般貼到了一麵牆根,娘的,現在不怕鬼子了,可是遇到周五常怎麽辦?這小子一看是我,沒準兒先藏到一個角落,冷不丁朝我打黑槍呢……不禁想起剛才的事情。剛才劉祿進到大車店院子的時候,喇嘛剛打完一個盹兒,正想起來撒泡尿,就聽見門口有細微的喘氣聲,當場把尿憋了回去……凡事兒仔細點兒沒錯,剛才我要是不警醒那麽一下子,沒準兒還真被劉祿給“插”了呢,喇嘛想,盡管劉祿的話有些誠懇,可是我不控製住他,他會那樣?沒準兒他的腦子一亂,我這工夫已經在閻王爺那兒簽到了呢……這一聯係,喇嘛禁不住打了一個激靈,撒一泡尿,不由自主地蹲到了一個黑影裏。

喇嘛這裏剛蹲下喘了一口氣,對麵路口就皮球也似蹦跳著滾過一個肉球來,喇嘛定睛一看——周五常!

周五常鬼魂似的蹦跳幾下,掠過喇嘛藏身的地方,一忽不見。

喇嘛盯著他消失的地方看了許久,方才走出黑影,繼續貼著牆根往台東鎮的方向走。

月亮不見了,東南天邊已經有些放明,淡淡的霧氣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一疙瘩一疙瘩地在路麵上遊**。

峽口路就在前方,過了這條路再往東邊走就應該是韓仲春住的那片居民區了……喇嘛走出牆根,邁步上了馬路牙子。

說來也怪,身上沒有通行證的時候害怕遇到鬼子,身上有了通行證,這一路竟然沒有遇到一個鬼子,喇嘛沒趣地笑了。

站在兩條路交叉的路口,喇嘛辨別了一下方向,甩一下衣袖,橫著身子進入了韓仲春家的那條胡同。

剛在胡同口穩一下精神,喇嘛就怔住了,不是說好帶著傳燈一起過來的嘛,我怎麽一個人來了?喇嘛稀裏糊塗地回轉身子,想要返回峽口路,腦子又是一暈,小七呢?莫非小七已經找到楊武了?下意識地又走進了胡同……歪著腦袋往胡同裏瞅瞅,喇嘛突然瞪大了眼睛——前方不遠處躺著一個血肉模糊的人!喇嘛的冷汗一下子出來了,躺著的那個人盡管麵目模糊,可是喇嘛依然能夠看得出來,這個人是小七!

來不及多想,喇嘛跳過去,倒拖著小七的雙腳,將他拖進了一戶人家的門樓後麵。

探探小七的鼻息,喇嘛的心涼了半截,小七已經死了。

就在喇嘛左右打量著應該先把小七的屍體先藏到哪兒去的時候,對麵穩穩地晃過一個人來。那個人似乎早就看見了喇嘛,將帽簷往下拉拉,徑自往這邊走過來。這個人不會是韓尖嘴兒吧?喇嘛不敢抬頭……他知道,現在想跑已經來不及了,就算自己能夠跑掉,可是留下的這具屍首會讓他說不清楚的。對麵的這個人在離喇嘛三米遠的地方站住了:“兄弟,你殺人了吧。”

這個聲音好生熟悉!喇嘛猛一抬頭:“武哥!我操……”

楊武麵無表情地走過來,抬腿勾了勾小七的屍體:“他是怎麽死的?”

喇嘛的眼淚出來了:“不是我殺的……武哥,趕緊找個地方先把他藏起來!有話我後麵對你說……”

楊武彎腰提起小七的褲腰,拎麻袋似的拎著身體僵硬得像棍子的小七往側麵的一條胡同裏走。

喇嘛左右打量一番,鼻涕一樣粘在楊武的身後,不幾步在一戶人家的門口站下了。

楊武拍了拍門,門閃開一條縫,一個腦袋探了出來:“安頓好了?”

“好了。”楊武閃身進門。

“呦!六爺……”開門的那人一把將喇嘛拉了進來,“你怎麽也來了?”

“我來看看你們,”喇嘛跳到楊武的前麵,“武哥,小七真的不是我殺的。”

“我知道,”楊武將小七的屍體丟到門口,回頭對開門的兄弟說,“大金牙,找條麻袋把他裝上,先藏好,回山的時候帶上。”

“他是誰?”大金牙用腳扒拉兩下小七的臉,“麵熟……小七是吧?六爺,誰殺了他?”

“不知道,反正不是我……”喇嘛一頓,倒吸了一口涼氣,“知道了,是疤瘌周殺了他!”

楊武剛進到堂屋,聞聲退了回來:“周五常出現了?”喇嘛摟著他的腰,用力往裏拽:“進來我跟你說!”楊武甩開喇嘛,站在堂屋嚷了一嗓子:“哥兒幾個都起來啦!”西間屋裏呼啦呼啦湧出了幾個人,喇嘛一看,這幾個兄弟全是楊武的人,心一踏實,眼淚竟然跟著出來了,兩腿一軟坐到地上,仰臉望著他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幾個兄弟七手八腳地將喇嘛抬到西間炕上,推推搡搡地跟他嬉鬧,喇嘛哭得越發厲害了。

楊武倚住門框,直勾勾地盯著喇嘛看了一會兒,推開那幾個兄弟,摸了摸喇嘛的肩膀:“說吧。”

喇嘛擰一把鼻子,把鼻涕往炕沿上一抹,抽抽嗒嗒地說了說前麵發生的事情,末了說:“我本來想回下街喊上傳燈,誰知道腦子亂七八糟的,竟然把這事兒給忘了……走到這條胡同才發現小七躺在這裏。不用分析了,這事兒保準就是疤瘌周幹的。怪我啊,我應該料想到有這麽一出的,我應該跟他一起來……大小我知道疤瘌周跟蹤他的時候,我應該立馬往這邊趕……”“這事兒不怨你,”楊武打斷他道,“生死由命,這事兒賴不得任何人,誰讓他不仔細著點兒的?”一頓,“剛才你說,張彪發現栓子是咱們的‘空子’這事兒了?”

“對,劉祿親口對我說的,”喇嘛擦幹了眼淚,“我相信他的話,不然疤瘌周和劉祿不會知道小七叫什麽名字。”

“很好,”楊武將牙齒咬得咯咯響,“張彪,你死到臨頭了。”

“武哥,這事兒咱先不去管他,你這邊怎麽樣了?”

“也很好,”楊武的雙眼閃著冷光,“昨天夜裏我把韓仲春的兒子抱走了,給他老婆留了話,他很快就會出現的。”

“關大哥好像不讚成你這麽辦。”

“你了解他還是我了解他?”楊武冷笑道,“這不是問題,我倒是對他參加共產黨這事兒很不感冒呢……這是真的?”

“我能騙你?”喇嘛漲得滿臉通紅,“隊伍的名字也改了,現在叫……”

“叫他媽天兵天將也白搭!”楊武的鼻孔張得像獅子,“老子憑什麽要聽共產黨的?回去我就‘拔香頭子’(走人)!”

“這事兒我不好說什麽……”喇嘛茫然地看著暴怒的楊武,“反正大哥安排的事兒我得先完成了再說。”

“你頂個屁用!”楊武猛地捶了炕沿一拳,“哥兒幾個,都給我聽好了,今天睡覺,晚上綁了韓尖嘴兒上山!丟下他,咱們另立山頭!”

“武哥,這樣不好吧……”喇嘛的話還沒說利索,當頭挨了楊武一巴掌:“滾你媽的!”喇嘛橫一下脖子,不吭聲了。

大金牙進來了:“小七我安頓好了……那孩子你抱去了哪裏?”

楊武笑了笑:“你擔心我殺了他是吧?我還沒有那麽雜碎。我哥哥家的孩子跟他差不多大小,我不忍心那樣做。”

大金牙跟著笑了兩聲:“不是那意思……下山的時候,大哥囑咐過的,不能動他的家人。”

楊武收起了笑容:“大哥做得像大哥才是大哥,如果做的事情不像大哥,說出來的話在我楊武的眼裏就跟放屁一樣。大家說是不是?”

滿屋子的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瞅瞅,沒有人說話。

“喇嘛,你不要跟我們在一起了,”沉默片刻,楊武抬手捏了捏喇嘛的肩膀,“既然小爐匠在紗廠工地,小七又死了,你應該接替他去盯著小爐匠。不要擔心,我知道你的能耐,你是不會讓周五常發現你的。如果順利地話,我想連周五常加韓仲春一起綁上山。大哥的意思我知道,派人跟蹤小爐匠的意思就是探聽周五常的消息,現在周五常不難找,你隻要跟好了小爐匠,周五常很快就會出現在你的眼皮子底下,這樣,你可以馬上回來對我說……”“武哥你的話我是越聽越糊塗了,”喇嘛搖手道,“還那麽麻煩幹啥?我直接去紗廠‘貓’著,早晚會找到周五常,這樣我直接來找你不就結了?”楊武哦了一聲:“對!你這就走。速度要快,跟好了他,估計今天晚上韓仲春就會出現,倆雜碎一起處理。”

喇嘛翻身下炕,去堂屋裏找出一塊餅子揣進懷裏,回頭衝大家拱一拱手:“老幾位,等我的好消息吧!”

天色放亮,晨曦掃帚一般將薄霧驅趕得無影無蹤。

喇嘛在胡同口頓了頓,轉身上了通往下街的那條路。

我必須拉上傳燈,身邊沒有個壯膽的不行,再說,也不能讓這小子就這麽消停著……跳上一輛黃包車,喇嘛忿忿地想。

這當口,周五常和劉祿也穿行在通往下街的那條路上。半小時前,周五常找到劉祿,簡單說了幾句,兩個人就竄去了紗廠工地,結果,他們沒有找到小爐匠,周五常當場就反應過來,小爐匠“滑”了……二人不敢怠慢,馬不停蹄地往下街方向奔來。

走在路上,周五常問劉祿:“那個娘們兒打扮的家夥果真就是喇嘛?”

劉祿說:“還能有錯?那身板兒,那刀條子臉……”

“你為什麽不直接‘插’他?”

“我不是跟你說過嘛,響槍不好呢,跟他打我又怕打不過他,就那麽讓他溜了。”

“他看見你了?”

“應該是看見了吧?”劉祿囁嚅道,“反正我剛跟他一照麵,他就躥上了牆頭……比,比野貓還快……”

“那就對了,”周五常惡狠狠地哼了一聲,“這小子一定是知道了咱們在跟蹤他,確定以後直接溜了,沒準兒是他帶走了小爐匠。估計很可能藏在下街,因為這當口他不敢貿然出城……大祿子,這次抓到他,咱們可不能心軟了,直接下家夥!小爐匠也不能讓他活了,讓他幫咱們最後一件事情就‘插’了他,留著他終究是一條禍根。知道不,這小子肚子裏麵有牙呢,沒準兒現在他已經知道我殺了他的老婆孩子,不然他跑去工地幹啥?他那就是想要暫時躲著咱們,然後想辦法報仇呢……哦,可是他別的地方不去,單單跑去紗廠工地,什麽意思?”

劉祿哼唧道:“愛啥意思啥意思,反正你讓我幹啥我就幹啥,我啥也不知道。”

周五常加快了步伐:“到了下街咱們分頭行動,你去小爐匠家守著,我去徐傳燈家,沒有的話我就去茶樓守株待兔,不信他還有別的去處。對了,有件事兒我得告訴你,暫時不用擔心關大炮那邊了,他派下來的那個小子讓我給‘插’了,這幾天他不可能再派人下來,咱們在這邊辦完事情就回仰口,從此正式給他們攪亂山頭……你知道不,蔣騙子已經開始行動了,他要把他以前在紅槍會的那些兄弟帶上仰口,加上咱們的兄弟,至少也得有一百來號人。槍支彈藥不用咱們心事,日本人給,論裝備,咱們不輸給任何人。隊伍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青島抗日先鋒隊,先吃掉那邊的幾股小‘綹子’,然後獨霸仰口,攪渾了山下百姓的腦子,讓他們替咱宣傳,讓嶗山那邊的兄弟都以為咱們也是打鬼子的隊伍,這樣,即便是關大炮想收拾咱們也名不正言不順,那時候咱們……嘿嘿,整個嶗山地區就是咱哥們兒的。”

“咱們不是要去東京當日本人的嗎?”

“當他媽雞巴日本人!你以為吉永小子就那麽守信用?屁,我害怕他卸磨殺驢呢……咱們就占據嶗山,將來學宋江……”

“不對吧?”劉祿翻了一個白眼,“誰招安咱們?將來的天下還不一定是誰的呢。萬一國民黨和共產黨贏了……”

“管他媽誰贏了呢,老子有人、有槍,到時候他們還不得爭著招安咱們?請好吧大祿子,跟著五爺有你的好日子過。”

“我管不了那麽多……”劉祿一杵一杵地往前走,“蔣騙子去滄州了?”

周五常點了點頭:“我知道你什麽意思,怕他不回來了是吧?不用擔心,這小子比我還操蛋……上次咱們把他弄上仰口以後,折磨了他幾天,他先是嚇破了膽,接著我又帶他去見了吉永太郎,吉永答應他,將來隊伍一成立,他就是大當家的。其實那不過是個傀儡,這事兒吉永私下跟我商量過……這家夥當場就高興尿了,你猜他咋了?梆梆地給吉永磕了仨響頭,說吉永太郎是他的再生父母,他生是吉永的人,死是吉永的鬼。完事兒又給我磕頭,說我是他的貴人,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死人……哈哈,這才是一條真正的狗呢。估計最近幾天他就回來了,他盼望著走馬上任呢……我都給他配好‘藥’了,身邊的兄弟全是咱們的人!你還別小瞧了咱們的人,吳大頭和他帶著的那幾個兄弟全被我控製了,他們簡直就是一群沒有頭腦的豬,隻想著找關大炮報仇……走著瞧吧,隊伍是會牢牢地控製在我手中的。”

劉祿聽天書似的聽完周五常的話,茫然地點頭:“大哥你諸葛亮不換,簡直就是一個他媽逼的神仙。”

周五常愜意地啊哈了一聲:“所以我說,跟著我你就放心吧,有我吃的大蝦就沒有你喝的蝦湯,老子講義氣、夠哥們兒。”

劉祿偷眼一瞥周五常,心中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咽一口幹唾沫,什麽話也不想說了。

走了一氣,周五常偏過腦袋問劉祿:“這次抓到小爐匠,你敢殺他嗎?”

劉祿點頭:“敢。”

周五常邁步上了鐵軌:“喇嘛呢?”

劉祿又點頭:“也敢。”

周五常沿著一根鐵軌搖搖晃晃地走:“那就看你的了。”

“你不是說先讓小爐匠幫咱們辦最後一件事情的嗎?直接‘插’他,那還怎麽辦事情?”劉祿上了另一條鐵軌。

“我要安排他去殺徐正義……”周五常的眼睛裏閃出一絲殘忍的冷光,“本來我想親自去辦這件事情,後來一想不妥,因為吉永次郎回了下街憲兵隊,萬一有個閃失,麻煩可就大了,據說吉永次郎這些日子經常去老徐家串門,徐正義這家夥算是有個很結實的靠山呢。所以嘛,這事兒必須由小爐匠來辦!你想,徐正義一死,這工夫咱們接著除掉小爐匠,徐傳燈沒有親自報仇,肯定會亂了方寸,將就他那脾氣,一定會在下街幹出點兒驚天動地的大事情來,這樣就會引逗得關大炮下山,然後咱們再在下街設下埋伏……明白了?”

“不明白……”劉祿感覺後背冷颼颼的,“老掌櫃的那個人挺好的,為什麽要殺他?再說,徐傳燈知道是小爐匠殺了他爹……怨有頭債有主,他憑什麽亂來?”

“徐正義是必須要殺的。置於你說徐傳燈不會亂來,我不相信,他是個楞頭青,一看爹沒了,小爐匠也死了,腦子一亂,什麽事情也做得出來!他跟關大炮是把兄弟,一旦他的處境危險,依照關大炮的脾氣是不會不管他的,關大炮一定會親自下山……到那時候,嘿嘿,”周五常陰森森地笑了兩聲,跳下鐵軌,走上了太陽膠皮前麵的那條路,“別的你就不要管了,你隻要在小爐匠行事的時候在後麵給我跟好了他,必須親眼看著他殺了徐正義,然後想辦法讓徐傳燈知道,再然後就找個機會除掉小爐匠,你的任務就完成了,咱們倆馬上回仰口等候消息。這邊,吉永的探子會把下街這邊的情況隨時報告給我的。你也不用擔心小爐匠殺徐正義的時候會遇到徐傳燈,他是個很小心的人。”

劉祿的冷汗幾乎濕透了褂子,連看一眼周五常的膽量都沒有了,悶著頭一路疾走,不知不覺已經超過了小爐匠的家。

周五常抓起一塊石頭砸向劉祿:“回來!”

劉祿的脊背上挨了一石頭,茫然回首,打個哆嗦退了回來。

周五常伸出一根指頭戳了戳劉祿的肚子:“分頭行動吧。”說完,肉球也似奔向順豐馬車店。

劉祿抬頭望了望天,天邊已經透亮,大霧將他的頭發潤得濕漉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