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逼上梁山

中秋節那天半夜,下街南邊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槍聲,滿街的犬吠聲登時響成一片。

睡夢中的徐傳燈懵懂著直起身子,手扒窗戶往外看,滿眼都是皎潔的月光。

鬼子又在抓人還是遊擊隊又來襲擊憲兵隊了?傳燈掌上燈,茫然地盯著漢興掛在衣架上的那件衣裳,眼淚不自覺地就流了出來……哥哥,你在那世還好嗎?跟漢興在一起的那些曆曆往事霧一般地旋上了傳燈的腦子,傳燈恍惚看見年幼的自己跟在漢興的身後躑躅走在薄霧氤氳的清晨,晨曦透過薄霧將兄弟兩個照得五彩斑斕。走著走著,漢興就不見了,四麵八方吹來的風將傳燈圍在中間,讓傳燈感覺自己十分孤單。有尖弱的哭聲傳來,傳燈看見薄霧中走出了一襲白色和服的百惠,傳燈看不清楚她的模樣,傳燈隻能看見她一閃一閃地走,就像被風吹著的紙條……傳燈想過去喊她,讓她跟自己一起去找漢興,可是她忽然就不見了。吉永太郎獰笑著向傳燈靠近,他的臉在變幻,開始是人臉,後來逐漸爆裂,逐漸變成了一個張著血盆大口的獸臉,這張臉越靠越近,傳燈幾乎看見了它血紅的喉管……

放在窗台上的油燈呼啦一下滅了,傳燈猛然打了一個激靈,這才發覺自己剛才做了一個可怕的夢。

窗簾在忽閃,傳燈以為是風把油燈吹滅了,起身再來點,剛剛點上,油燈又滅了。

有人吹燈!傳燈冷不丁驚出了一身雞皮疙瘩,難道是我哥哥顯靈了?傳燈定住身子,屏聲靜氣,悄悄觀察四周……

窗簾一動,一條黑影嗖地閃了進來:“別出聲,我是喇嘛。”

傳燈有些驚喜有些沮喪,一屁股坐到了**:“媽的,我還以為……半夜三更的,你來幹嘛?”

喇嘛不應聲,一步跳到門後,迅速拉開了門,隨即,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了門口,窗外透進的月光讓他渾身散發出生鐵樣的光澤。

“關大哥!”傳燈掩嘴一聲驚叫,撲過去,一把將關成羽拉了進來。

“你還好嗎?”關成羽將手裏的匣子搶擱到桌子上,斜眼瞅著傳燈,微微一笑。

“還好……”傳燈哽咽了兩下,“剛才我夢見漢興了……”

喇嘛連忙插話:“吉永太郎下午來了下街,晚上住在南學堂裏。大哥得到這個消息,帶著我們幾個連夜趕過來,誰知道中了這家夥的奸計,差點兒就被他給‘拾猴兒’(收拾)了……娘的,幸虧李老三反應快,跟幾個兄弟把他們引到大馬路那邊去了,武哥帶人在那邊接應著,我和大哥過來看看你。”抓起桌子上的一碗水,咕咚咕咚灌了一氣,“他媽的,當初我就覺得小爐匠這個混蛋不是個頂事的主兒,果然吃了他的虧!你猜咋了,情報是他提供的,我們趕過來跟他聯係的時候他不見了,我們鑽了鬼子的口袋……打起來以後我看見,這小子躲在一群鬼子後麵,捏著把破王八擼子瞄關大哥,被我一槍撂倒了,估計不死也得落個半身不遂……”把頭轉向沉默不語的關成羽,忿忿地嘟囔,“大哥,你說你咋就交往了這麽個弟兄?還說他跟你是十幾年的兄弟呢,操,沒死在他的手裏。上次我住在他家,他的指頭斷了幾根,我問他是怎麽搞的,這小子說是鋦鍋的時候受傷了,當時我就知道他在撒謊,那分明是被人給掰斷的!這家夥鬼心眼子多著呢,有次喝多了,絮絮叨叨地對我說,能活著就比啥都強……”“說夠了沒有?”關成羽冷冷地打斷了他,“他那是被周五常給逼的。”

喇嘛橫了一下脖子:“逼他,他就不講江湖義氣了?尤其是……他,王八犢子,他竟然投靠了小日本兒!”

傳燈聽得有些發懵,問悶悶不樂的關成羽:“你剛來下街的時候是不是住在他家?”

關成羽望著牆角不說話,喇嘛哼了一聲:“就是。武哥說,他們以前一起在前海那邊混過……”

“不要說了,”關成羽揮了揮手,“傳燈,這幾天你幫我注意點兒周五常的行蹤,我必須盡快處決他。”

“周五常到底去了哪裏?”喇嘛盤腿上了炕,“聽說他打從不幹鄉保隊以後就失蹤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我知道,”傳燈冷笑一聲,“我一直沒忘了觀察他,他逃不出我的眼皮子。現在他成了喪家犬,去了即墨馬山,那邊有一幫胡子,領頭的外號叫老宮,據說這家夥以前也是個本分的莊稼人,前幾年看上了本村的一個閨女,攔在路上把人家給糟蹋了,鄉公所派人抓住他,打得挺厲害。這家夥惱了,半夜奪了看守的槍上了馬山,後來籠絡了十好幾個人跟著他一起幹。我估摸著,周五常看見魏震源回來了,感覺這是走投無路了,想跟從前跟著魏震源一樣跟著老宮,先躲躲風頭,然後再做打算呢……”

“不要提他了。”悶了好長時間,關成羽瞥一眼徐老爺子那屋,“本來我想過來看看老人家,看來不行了,天亮之前我必須回去,”輕輕將手摸上了傳燈的肩膀,“這次過來一是為了刺殺吉永太郎,二是為了擾亂一下他的腦子,因為上次我對你說的關於他們要把舍利鐵函運出青島的事情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讓他們適當亂上一亂也好。你沒有把上次我交代給你的任務忘了吧?”

傳燈說:“沒忘,我經常在街上走動,還故意在憲兵隊門口晃悠過幾次,可是吉永次郎一直沒來找我,這幾天我正打算過去找他呢。”

關成羽抽回手,捏著下巴道:“也許他是在避嫌。這樣,這幾天你就去陸軍總部找他,裝作打聽漢興下落的樣子,明白我的意思?”

傳燈點點頭:“明白,我裝作不知道漢興已經‘走’了的意思。”

“對,”關成羽說,“然後把話往古董那邊引,話說得要巧妙,不能讓他覺察到你的意圖。”

“這個不用囑咐,”傳燈用力握了握關成羽的手,“中國人的寶貝堅決不能落在強盜的手裏,放心吧大哥。”

“老人家這邊你一定要安頓好,”關成羽又瞥了徐老爺子那屋一眼,“不能再讓他擔心了。”

“我知道。大哥,山裏那邊還好吧?”

“很好,”關成羽的眼裏放出光來,“跟鬼子幹了幾仗,很漂亮,鬼子現在輕易不敢進山掃**了,下一步我準備跟青保大隊聯合起來跟吉永聯隊好好地幹上一仗,徹底滅了他們的銳氣!臧大勇說,共產黨毛主席說,我們都是無田耕無工做無衣穿無飯吃無房住的窮朋友,稍有血氣和不願作亡國奴的中國人都應該聯合起來,投入到抗日的民族戰爭中去。我很讚賞這句話,總有一天我要帶領弟兄們投身共產黨,做共產黨的隊伍,那樣大家才能有一個更好的歸宿。臧大勇正在跟上級聯係……這話暫時還不能說。反正共產黨的主張我是非常讚同的……”

“管那麽多幹啥?”喇嘛一蹬腿躺倒了,“好兄弟綁在一起跟小鬼子拚命就是好主張,管他誰的主張呢。”

“劉祿也跟著周五常去了馬山?”關成羽問傳燈道。

“嗯,那是周五常的一條狗,”傳燈不屑地嗤了嗤鼻子,“他家的人都死在鬼子的身上,可是他無動於衷,畜生一個。”

“這個人我不太了解,”關成羽說,“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是被周五常給逼成那個樣子的。”

“別提他了,這個人比他哥哥還土鱉。”

“那也不一定,”喇嘛一骨碌爬了起來,“他現在跟著周五常當胡子去了,也許那幫胡子是打鬼子的,這工夫正跟鬼子接上火了呢。”

“嗬嗬,有可能……”想起在東北時劉祿對自己的關照,傳燈啞了。

喇嘛和傳燈全都估計錯了,這當口劉祿不在馬山,他跟在周五常的身後急匆匆地行走在去嶗山的路上。

魏震源暴打蔣千丈的那天,周五常直接帶著劉祿趕去了沙子口,沒費多少勁就找到了韓仲春。

韓仲春正坐在一個崗樓裏給幾個漢奸訓話,一聽來報,興衝衝地趕了出來。

確定魏震源是抗日分子這個消息之後,韓仲春集合隊伍,讓周五常和劉祿帶路,殺奔下街而來。

五十幾個漢奸趕到大廟場的時候,天已經徹底黑了下來。

周五常讓韓仲春停下,自己找到一個團丁,打聽到魏震源現在正在三盛樓跟幾個鄉紳喝酒,立馬趕了回來。

韓仲春激動得就像吃了**的猴子,掏出五十塊大洋塞到周五常的手裏,指揮手下氣勢洶洶直撲三盛樓。

周五常沒有走遠,拖著鼻涕一樣軟的劉祿去了小爐匠家。吩咐小爐匠給他們燙上酒,讓小爐匠出門觀察三盛樓那邊的動靜,周五常就跟劉祿你一杯我一盞地喝了起來。不多時候,三盛樓那邊響起稀稀拉拉的幾聲槍響,小爐匠回來了,臉耷拉得比驢還長。周五常當場就明白,魏震源逃脫了……半夜,周五常喊起同樣沒有睡著的劉祿,惦著韓仲春給他的五十塊大洋,咬牙切齒地說,兄弟,沒有咱哥們兒的活路了,幹脆直接去憲兵隊要求當漢奸吧,這就叫逼上梁山啊!他娘的,是死是活就看天命了!劉祿心懷忐忑,半晌沒有做聲。兩個人正在瞪眼,院子裏想起一陣悉悉索索的爬牆聲。周五常趕出去,一把將騎驢也似跨在牆頭的茅草裏的小爐匠扯下來,一巴掌掄回了屋子。

當著劉祿的麵,周五常一刀一刀地劃小爐匠的臉,劉祿害怕了,一聲“大哥我全聽你的”被他嚷得淒慘如厲鬼。

周五常左手掐著小爐匠的脖子,右手捏著劉祿的手腕,一字一頓地說:“現在咱們三個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死活都在一起了!”

小爐匠看樣子是被周五常嚇破了膽,渾身哆嗦有如篩糠:“大哥,你說了算……”

周五常將自己的臉越來越近地往小爐匠的眼前靠:“你必須這樣,不讓你全家都是一個死。”

小爐匠的嘴唇僵硬得合不攏,舌頭也發了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劉祿禁不住打了一個寒顫,他知道,就在一天前周五常殺了小爐匠的全家……

在這之前,周五常打聽到小爐匠跟關成羽的關係,怕小爐匠將自己的行蹤告訴關成羽,綁架了小爐匠的老婆孩子,回來對小爐匠說,你必須聽我的,因為我綁了你全家,不聽話的話,我一個一個全殺了他們。小爐匠當場就變成了周五常的另一條狗……當周五常得知喇嘛曾經在小爐匠家住過幾天後,周五常讓小爐匠交代喇嘛都對他說過什麽話,小爐匠起初含糊其辭,被周五常掰斷了幾根指頭,全部說了實話……過了幾天,周五常當上了鄉保隊小隊長,很少來找小爐匠了。小爐匠擔心自己的老婆孩子,來找周五常,周五常說,他們沒事兒,等我將來安穩了,一個不剩地給你送回來。小爐匠一走,周五常剛吃過死屍的野狗一般瞪著血紅的眼睛對劉祿說,無毒不丈夫,我把他的全家都殺了,不然他是不會死心塌地跟著老子幹的。劉祿驚得當場尿了褲子,感覺自己正走在奈何橋上,四周黑漆漆,陰風嗖嗖,自己的哥哥左手牽著自己的娘右手牽著自己的爹正淒淒慘慘地朝自己招手。

周五常見劉祿張著大嘴不言聲,將小爐匠往他的身邊一推:“關於我的為人你可以告訴他。”

劉祿摟一把小爐匠,悶聲道:“咱大哥是個好人。”

周五常冷冷地一笑:“我不是個好人,我踹寡婦門挖絕戶墳,殺人**無惡不作,跟了我就等於跟了閻王爺,這一點你必須清楚。”

“大哥,你讓我替你做什麽?”小爐匠好歹把這口氣喘順溜了,可憐巴巴地說。

“跟我們一起去憲兵隊,”周五常沉聲道,“你作保,我們從此以後就是皇軍的人了,生死都是漢奸。”

“行,”小爐匠狠勁地點頭,“隻要你不殺我全家,做什麽都成。”

“要做就橫下一條心,”周五常的聲音冷得像刀子,“以後我們就綁成一堆了,先殺幾個抗日分子給皇軍看看。”

“殺……”小爐匠猛地一抬頭,“我知道你跟關大炮是仇人,逮機會我先殺了他!”

“哈,操你娘,”周五常陰森森地笑了,“你他娘的有那個能耐嗎?可也是,他不防備你,也許你比我幹這事兒容易得多。”說著,掂掂手裏的錢,一把攥住,“小鬼子也喜歡錢!先用它孝敬孝敬當班的,進去再說,然後……哈哈,好了二位,收拾一下跟我走。”

當下,三個人幽靈一般閃進了下街憲兵隊的大門。

出來的時候,天已經放明了,天空似白似黃,就像一張巨大的死人臉。

周五常伸出雙臂摟了摟戰戰兢兢拖不動腳步的小爐匠:“兄弟,就這樣吧,你留在下街等我們的消息,我們這就去馬山。”

小爐匠不敢抬頭看周五常,哈哈腰,囁嚅道:“我的老婆孩子……”

周五常說聲“還活著”,悠然把臉轉到了一邊。

小爐匠微舒一口氣,貼著牆根,歪歪扭扭,病貓似的往家出溜。

周五常搖搖頭,衝癡呆一樣看著他的劉祿一笑:“這才是一條真正的狗呢。”

劉祿挺了挺胸脯:“對,他是狗,我是狼。”

周五常將手裏的一個證件當空一晃,背著手往鐵道的方向走:“你不是狼,你也是一條狗,我是老虎。”

兩個人進車站等了一會兒,過來幾個鬼子憲兵,驗看過證件,揮手讓他們上了一列剛剛進站的火車。

火車吭哧吭哧地開動了一陣,借著騰騰的白霧,周五常拉著劉祿跳了下來,眼前是一片鐵矛般林立的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