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前程叵測(完)

日子在不緊不慢地走著,不經意中,炎熱的夏天到來了,整個嶗山紅的紅,綠的綠,就像一幅五彩斑斕的水彩畫。

漢興生日的那天上午,關成羽帶上張彪來到華樓山給漢興和楊文上墳,讓他沒有想到的是自己在華樓山上竟然遇見了吉永次郎。

攀上華麓宮通往老師父墳的那條布滿荊棘的山路,張彪老遠就看見漢興的墳頭邊站著幾個人,拉一把關成羽指給他看。

關成羽定睛一看,說聲“他怎麽也來了”,眉頭皺得像一頭大蒜。

站在高芳先身旁的那個瘦小的人竟然是吉永次郎。

吉永次郎垂著頭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跪下來給漢興磕了一個頭,退到一塊石頭後麵,雙手捧著臉嚶嚶地哭。

高芳先看見了站在半山腰上的關成羽,示意旁邊站著的幾個穿國民黨軍裝的人將次郎架起來往山下走,自己走過來衝關成羽抱拳:“關大當家的來了?”

關成羽回禮道:“過來看看我兩個兄弟……吉永次郎是什麽時候過來的?”

高芳先說,次郎昨天半夜就來了,在山下被幾個國軍兄弟抓上了山。高芳先問他是來幹什麽的,次郎將他的身世和與漢興的關係說了一下,說他對不起漢興,要給漢興上墳。高芳先怕他被自己的兄弟殺了,一大早就陪他上來了……

“盡管次郎是個日本人,可他的內心有很多無奈,”高芳先歎口氣說,“他一直在哭,回憶了許多往事,他說他欠了老徐家很多……”

“讓他走,”關成羽打斷他道,“我不想在我兄弟的墳頭跟他見麵,他不配。”

次郎已經被人架著踉踉蹌蹌地走了過來,他似乎認出了關成羽,猛地站住了,關成羽甩甩手繼續往山上走。

張彪走過去摸了摸次郎的肩膀:“你走吧,關大哥不想跟你說話。”

次郎望著關成羽的背影,喃喃地說了一句:“請轉告關大哥,我會為漢興君贖罪的……”

高芳先朝張彪使了個眼色:“你們上去吧,我帶他下山。”

關成羽站在漢興的墳邊衝次郎大吼一聲:“回去告訴吉永太郎,血債要用血來償!”

次郎哆嗦一下,剛要回頭說句什麽就被高芳先抱著肩膀走上了下山的石頭路。張彪嗤一下鼻子道:“謔,這小子看上去倒像是個不錯的人……”邊走邊笑,“大哥,血債已經償過一回了,前幾天咱們還收拾了一群小鬼子呢。”關成羽跟著笑了,是啊,那次可真過癮。

三天前,董傳德獨自一人來找關成羽,神秘兮兮地說,吉永太郎派人跟他接觸,要讓他帶隊下山參加皇協軍,委任他為第三警備大隊司令,他不答應,想跟“保一方”聯合起來,成立“嶗山義勇軍總隊”,他當司令,關成羽當副司令。關成羽當場就識破了他的詭計,老小子這是想要吞並我呢。套他的話說:“董大哥憑著警備隊司令不幹,當草寇有什麽意思?”沒料董傳德突然變了臉色,義正詞嚴地說:“連日來,倭寇窮凶極惡,竟然不把我嶗山義勇軍放在眼裏,名曰靖寇實則掃**,所到之處,殺掠**,任意妄為。我義勇軍為自衛計,當與各路豪傑聯合起來協力抵抗!我義勇軍絕不為此而屈服。”關成羽說:“我們山頭勢薄力小,恐怕不能幫大哥實現遠大抱負。”董傳德說:“我可以讚助你們一百條槍。”關成羽沒有推辭,說:“隻要我能拿到槍,一定跟大哥‘碰窯’。”槍到手,關成羽沒有食言,帶著六十幾個兄弟跟隨董傳德下山去“襲擊”一個鬼子炮樓。關成羽提前得知,董傳德無非是裝裝樣子,讓大家都看到他的“義舉”,好收編那些不明真相的“綹子”。

離炮樓大約還有半裏多的路程,董傳德的人就開了槍,接著就往後跑。關成羽的人在後麵壓陣,直接撂倒了幾個“逃兵”。董傳德的人不敢往後跑了,有的往前衝,有的驚兔一般四處亂竄,逗引得趕過來的鬼子兵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道該打還是該放他們走。關成羽的人趁亂跳出來,一陣狂掃……讓關成羽沒有想到的是,對麵的鬼子剛剛被消滅,黑壓壓的一群日本兵突然從炮樓的背麵殺了過來!

關成羽抖擻精神,指揮一隊兄弟繞到鬼子後麵,自己帶領五十幾個兄弟後撤到一條山峽裏。在山峽裏剛備好手榴彈和重武器,鬼子兵就呼嘯著撲了過來。關成羽一揮手,“打!”——震天動地的怒吼,從五十幾條漢子的胸膛中爆出,聲震長空。隨著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對麵的鬼子被打得狼狽鼠竄。關成羽不敢怠慢,命令身邊的一個兄弟火速回山調集人馬前來增援。就在此時,夜空被一道突如其來的亮光劃破,鬼子的照明彈將這邊照得如同白晝。隨即,咣咣的迫擊炮在山峽裏炸響,周圍的石塊被大片炸散,雷雨般潑向四周。鬆散的沙土地形成一個個巨大的彈坑,石塊、草皮混合著泥土,狼藉一片。有幾個兄弟掛花了,峽溝裏到處都是怒罵和慘叫聲。

關成羽奪過身邊一個兄弟的機關槍,跳到一塊巨石上麵,發瘋一般往下狂掃……火光映照下的前方不斷有鬼子斬草似的跌倒。幾十支步槍同時打響,如同幾十條霹靂在耳邊響起,陣地上到處都是暴風驟雨般的槍聲。一發炮彈落在關成羽的身旁,爆炸掀起的氣浪猛地將他擊倒,腦袋重重地撞在對麵的一塊石頭上,關成羽似乎沒有感覺到疼痛,他單腿跪地,將機關槍頂在肚子上,哇哇叫著繼續掃射。在關成羽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兄弟拚命地向揮動雙手,好像在尋找什麽東西。關成羽發現這位兄弟的右腿已經從膝蓋處沒有了,鮮血如泉水一般湧出來,衝開傷口處的泥土,露出白色的骨頭……關成羽丟下機關槍,騰身過去拉他,那位兄弟已經斷了氣。關成羽野獸一般地嚎叫一聲,轉身來找自己的武器,卻被趕上來的臧大勇攔腰抱回了山峽,關成羽這才發現,自己的兄弟幾乎傾巢出動……一陣猛烈的槍炮聲過後,對麵的鬼子數量明顯減少。關成羽哈哈大笑,回頭對大家高喊一聲:“弟兄們上刺刀,跟小鬼子‘造’一把野的!”海嘯般的喊殺聲響徹山穀……山峽後麵,幾棵老樹悲涼地燃燒著,紅色的火光中,黑色的煙柱升得老高……零散的幾個鬼子丟下幾十具屍體逃回了炮樓。回山之後,董傳德知道自己沒有臉麵見關成羽了,麵都沒有再露。這一仗也讓關成羽看到了臧大勇的勇猛。李老三被打斷腿,臧大勇單槍匹馬殺回去將他救了回來。

給漢興和楊文燒過紙,關成羽望著已經被樹木染成綠色的群山,猛地吐了一口氣,回頭對張彪說:“七虎隻剩下五虎了。”

張彪笑得有些淒涼:“還有三虎也沒了下落。”

關成羽說:“我昨晚做了一個夢,夢見傳燈和喇嘛回來了,可是我沒夢見楊武……”

張彪搖了搖手:“大哥想多了,武子不會出事兒的。”

“昨天玉生說,鬼子要把舍利鐵函運出青島,”關成羽換了一個話題,“我們必須去奪回來,老祖先留下的寶物不能讓強盜搶走。”張彪說:“可是這事兒很難辦。據說鬼子把舍利鐵函看守得很嚴密,他們把鐵函放在俾斯麥兵營,裏裏外外三層崗哨,倉庫也有重兵把守……”“我們可以在他們往流亭機場運送的路上出手,”關成羽咬了咬牙,“必要的時候可以請青保大隊派兵協助,不管付出多大代價,這批國寶一定不能讓他們運出青島地盤!”張彪皺緊了眉頭:“可是我們怎樣才能知道鬼子什麽時候把國寶運往流亭機場呢?玉生已經暴露了……”

玉生來嶗山已經十多天了,事情出在搶漢興屍體的身上。那天夜裏,玉生拉著漢興的屍體,一路狂奔,衝到沙子口哨卡的時候,遠遠地看見這邊騰起陣陣火光,玉生知道這是青保大隊跟哨卡的鬼子打起來了,加大油門衝了過去。剛接近哨卡,卡車就被對麵丟過來的一顆手雷炸掉了一隻前輪。玉生跳下車,背起漢興的屍體就往對麵跑,邊跑邊喊:“我是國民政府的人!”對麵衝過來幾個人,搶過漢興的屍體,拉著玉生躲到了安全地帶……等槍炮聲停止的時候,沙子口哨卡已經被青保大隊掃平,可是因為玉生的車暴露在那裏,玉生已經沒法回去了。

“玉生為什麽不願意參加咱們‘保一方’?”關成羽這話問得有些鬱悶。

“人各有誌,”張彪說,“他是國民黨黨員,要參加隊伍當然要參加青保大隊了,再說,他知道臧大勇是共產黨……”

“臧大勇是共產黨並不代表‘保一方’就是共產黨的隊伍……”

“別去管他了,”張彪給關成羽點了一根煙,“臧大勇不是說過嗎?國難當頭,凡是抗日的都在一個陣線裏麵。”

“那倒是,”關成羽無奈地笑了笑,“抽空你去找一找玉生,讓他想辦法打聽鐵函的事情,他一定會有辦法。”

“好,”張彪說,“順便動員他也跟咱們一起去奪國寶,他會開車。”

站在華麓宮院子前的空地上,關成羽發現整個華樓山到處都是飄揚著的國軍旗幟,不時有一隊一隊的士兵沿著蜿蜒的山路上上下下,一路唱歌:“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全國愛國的同胞們,抗戰的一天來到了,抗戰的一天來到了,前麵有工農的子弟兵,後麵有全國的老百姓,咱們軍民團結勇敢前進,看準的敵人,把他消滅……”唱得跟我們一樣,關成羽對張彪笑道:“你聽,臧大勇教咱們‘保一方’的兄弟唱的是不是也是這支歌?”張彪點點頭:“沒錯。嗬嗬,這就叫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國民黨,共產黨,還有咱們胡子兵都唱一樣的歌。”關成羽推了張彪一把:“誰是胡子兵?”張彪吐了一下舌頭:“錯了,錯了……哎,大哥,既然咱們不是胡子兵,是不是應該打個正經旗號?”

關成羽沉吟片刻,開口說:“這事兒我正跟臧大勇商量呢,小臧說嶗山抗日民主聯軍這個名字比較好,我暫時還沒答應。”

張彪笑道:“這個名字跟東北抗聯有些相仿……哈,大哥,我發現你有參加共產黨的意思呢。”

關成羽乜了張彪一眼:“不好嗎?”

張彪攤了攤手:“我沒說不好呀……隻要咱兄弟幾個能夠在一起打鬼子,參加共產黨還是參加國民黨都一樣。”

關成羽摔了煙頭,用腳一碾:“這事兒以後再說吧。反正早晚我要給弟兄們找到一個好的歸宿。”

下山的路上,不斷有巡山的軍人跟關成羽打招呼,關成羽第一次發覺自己竟然是個公眾人物,感覺很不自在。“這都是小鬼子幫你宣傳的,”張彪看出關成羽的臉色有些泛紅,笑道,“小鬼子孝順著呢,滿青島地麵幫你宣傳。這邊還是輕的,滄口那邊連嚇唬不聽話的孩子都提你的名字呢,別哭別哭,再哭紅胡子關大炮就來抓你了……哈哈,我聽玉生說,上次他偷偷下山,去見徐老爺子,看見喇嘛他媽就這樣嚇唬小喇嘛。對了,玉生見過徐老爺子了,他說,老爺子還不知道漢興的死訊……玉生按照你吩咐的話對他說了,他還說漢興是個讀書人,辦事兒穩當,不會出事的……唉,傳燈快回來吧,老爺子一共三個兒子,冷不丁就死了倆,沒有一個在身邊不行呢。”

關成羽沒有說話,望著群山的眼睛紅得發紫。

“大哥,咱們是不是應該再派幾個兄弟去一下東北?”張彪說,“傳燈和喇嘛失蹤都半年多了,武子也去了好幾個月……”

關成羽不說話,飛也似地走路。

兩個人剛走近下竹林那邊,山坳裏就竄出了一個兄弟:“大哥,你的兩個兄弟回來啦!”

關成羽的腿一軟,差點兒跪到地上:“兩個?”

那個兄弟大聲喊:“應該是三個!那個大個子把他們送上來就又走了,刮風似的快……”

顧不得多問,關成羽撒腿就往山上跑,張彪落在後麵直摸胸口:“好啊好啊,兄弟們終於又團聚了……”

大汗淋漓的關成羽剛一跨過吊橋,就聽見北邊的屋子裏傳出喇嘛的哭聲:“我的親大哥呀!你可回來啦……兄弟我九死一生啊……”隨著哭聲,乞丐一樣打扮的喇嘛一步三趔趄地撞了過來。關成羽的鼻頭一酸,一把抱住了他,轉頭來找傳燈。已經瘦得不成人形的傳燈用一隻手搓著眼睛,一隻手扶在門框上,望著關成羽嘿嘿地笑。“大哥呀大哥,我差一點兒就死在東北了啊……”喇嘛哭著哭著,竟然吊在了關成羽的脖子上,就像一個攀在樹枝上的猴子。關成羽抱著他進了屋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傳燈跟進來,連關成羽加喇嘛抱在了一起:“大哥,我們終於回來了……”“武子呢?”關成羽好歹將喇嘛撕扯下來,盯著傳燈的眼睛問。

“他沉不住氣……”傳燈說,“剛一回來就走了,說是要去李村殺了韓尖嘴兒。”

“你怎麽不攔住他?”關成羽回頭對跟進來的張彪說,“你馬上派人去把他給我追回來!”

“追不回來了,”傳燈說,“沒等坐一會兒他就走了……我們路過李村的時候,武哥看見了韓尖嘴兒……”

“韓仲春看見你們沒有?”

“應該沒有……”傳燈扯扯爛麻袋片子一樣的衣服,“就是看見他也認不出來我們,你看我們這是什麽形象?”

看看傳燈再看看喇嘛,關成羽的眼圈紅了,兩個人都瘦脫了相,打眼看去就像兩隻扒了皮的壁虎:“兄弟,你們兩個受苦了……武子是在哪裏找到你們的?”

傳燈和喇嘛你一言我一語地將前麵的遭遇對關成羽說了一遍,最後傳燈說:“我們跑到濛江一帶,又迷了路,好歹打聽著出了大山,剛在一個大車店住下就碰上了武哥……武哥說,這一帶就是周五常的老家,他去過周五常的村子,知道他的家已經沒了。聽說他當了胡子,就在這一帶打聽他的蹤跡,結果遇見了我們。我們沒敢在那邊逗留,連夜趕到牡丹江,是從那邊上的火車……”關成羽說聲“我知道了”,接著說:“剛才你說你們在魏震源的‘綹子’裏呆過,這個叫魏震源的人是哪裏人,他怎麽會收留周五常在‘綹子’裏?”

傳燈說了魏震源收留周五常的原因,喇嘛接口道:“魏震源是海西陰島人,離下街不遠,坐船用不了一個鍾頭……大哥,他死得好慘,我看見他直接被周五常撂倒了,鮮血噴得到處都是……”“你們拿了魏震源的金腰帶?”關成羽的臉陰沉得像是能刮下一層霜來。

喇嘛偷偷捏一把傳燈的胳膊。

傳燈說:“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不然我們連回來的路費都沒有……再說,我們要是不拿,就被疤瘌周拿走了。大哥你放心,金腰帶我們沒動,我們回來用的錢都是武哥出的。金腰帶藏在一個安全的地方,等倒出時間來,我去取回來。可是魏震源已經死了,這錢……”“死了也應該還給人家!”關成羽橫了傳燈一眼,“你們做的事情是江湖大忌!”支著鼻孔喘了一陣氣,悶聲道,“剛才你說,周五常想要回下街?”傳燈說:“是,他說你離開下街了,他應該回去……”“好!”關成羽猛地砸了桌子一拳,“我等著他!傳燈,你必須回家……”

傳燈一下子愣住了:“為什麽?”

關成羽說:“漢興死了。”

傳燈仿佛沒有聽見:“漢興……”猛一哆嗦,“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關成羽將雙手壓著傳燈的肩膀,一字一頓地說:“你哥哥徐漢興死了。”

“他是怎麽死的?”傳燈全身顫抖得就像一片被風吹著的紙條,“他為什麽就死了……他沒跟我打招呼就死了,為什麽?”關成羽抱著傳燈的肩膀將他按在椅子上:“這事兒怨不得別人,他一門心思地想要跟次郎的妹妹談戀愛……”接下來,關成羽將漢興的死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傳燈,“你不要太難過,事情已經出了。”

傳燈順著椅子出溜到地上,他蹲不穩當,直接坐下了:“哥,你不應該呀哥,你不應該……”

“聽我的,”關成羽蹲到傳燈的對麵,盯著他的眼睛說,“你必須回家,咱爹身邊必須有人,不然咱們都是不孝之子。”

“我不想回家……”傳燈終於憋不住,眼淚決堤一般流,“我要跟著大夥兒一起殺鬼子……我要為我哥哥報仇,我永遠不當土鱉……”

“如果你呆在山上那才是土鱉,”關成羽反手貼了貼傳燈的臉,“回家才能更好的報仇!這個道理不用我解釋。”

“對呀,”喇嘛也蹲了過來,“你想想,如果咱們都呆在山上,山下的消息誰來傳達?”

“不是有玉生嗎?”傳燈擦了一把眼淚,“還有漢興……不,漢興死了,漢興再也不能給我們傳遞消息了……”

關成羽拉起傳燈,重新將他按到椅子上:“你放心地回家。我已經打聽好了,你跟我們結拜的事情沒有人知道。年前鬼子曾經懷疑你跟我們有牽連,可是接二連三出的事情都沒有你參與的跡象,鬼子已經不調查你了。還有,吉永太郎盡管殺人不眨眼,可他也是人,他對你們家曾經關照過他弟弟妹妹的事情心存感激,漢興與百惠的事情讓他沒有麵子,尤其是漢興又去刺殺他,他這才處決漢興的,與你沒有關係……總之,你完全可以回家,至少暫時他不會動你。你回家以後不要隨便出門,在家好好孝敬老人,幫他和喇嘛他媽把楊文的孩子拉扯起來。然後隨時刺探鬼子的動向,有機會我會讓喇嘛潛回去找你的。”

“好,”傳燈的眼淚已經沒有淚水了,大喘一口氣,“我這就回家!”

關成羽喊進一個兄弟,把他的衣服跟傳燈換了,拿出幾塊大洋遞到他的手上:“回去吧,把錢給咱爹……”

“我媽呢?”喇嘛跳起來,臉紅脖子地嚷,“我媽也應該有啊!我好幾個月沒給我媽送錢了……”

“我沒忘了給你媽送,”關成羽說,“每個月我都讓玉生去下街一趟,就是為這事兒。”把頭轉向傳燈,叮囑道,“回去以後不要提漢興的事兒,老人家問起,你就說你在東北見到過他,是他打通關係讓你回家的,他現在駐防在東北,得過一陣才能回來……總之,千萬不能讓老人家知道漢興的事情。然後你就留意周五常的消息,我聽說有人看見他在下街冒過一次頭,也許他真的回來了……萬一看見他回了下街,你不要隨便跟他接觸,把消息傳遞給我,我來處置他。還有,抽空把魏震源的金腰帶送回來,我派人給他家送去,這樣的錢咱們不需要。”

喇嘛紅著臉過來扯了扯傳燈的衣袖:“七弟,回家以後千萬問一下咱爹,我姓徐,叫徐漢傑。”

傳燈點點頭:“我記得了。”

喇嘛舒一口氣,退到牆角,遠遠地望著窗外的群山,眼淚模糊了他的視線。

傳燈剛換好衣服,張彪就一步闖了進來:“大哥,我沒有追上武子。”

關成羽問:“他帶了多少人下山的?”

張彪說:“剛才我在劈石口碰見臧大勇了,他也在追趕他,沒追上……他說,下山的就他一個人。”

關成羽歎了一口氣:“這個武子啊……彪子,你馬上下山,把他找回來,不然又要出差錯!”

喇嘛跳了過來:“我去,我的腿快!”關成羽伸手阻攔時,喇嘛已經衝出了門外。

當晚,傳燈去了漢興的墳頭。傳燈幾乎在漢興的墳前跪了整整一宿,膝蓋下麵跪出了兩個深深的坑兒。半夜,漢興從墳墓裏出來了,他還是以前那個樣子,穿一身洗得發白的褲褂,眼睛眯縫著,衝傳燈一個勁地笑,傳燈過去摟他,摟在手裏的是一縷滑膩的風。傳燈哭了,傳燈一哭,漢興就不見了,消失得無影無蹤。膝蓋下麵的那兩個坑兒滲出了水,水在慢慢往上溢。傳燈將膝蓋拔出來,趴到漢興的墳頭,想哭,可是他沒有哭出來,冰冷的感覺如同一把利刃穿透了胸膛。鮮血在利刃的盡頭激**,默默地往漢興的墳頭裏流。漢興的墳頭上開著一朵藍幽幽的花兒,那朵花兒謝了又開,開了又謝,在傳燈的眼前循環往複。已往發生的一切,就像這朵花兒一樣,隻留下一縷幽幽的香。

傳燈將那朵花兒掐下來,用兩隻手掌壓癟了,小心翼翼地揣進貼身口袋,起身離開了墳頭,迎著燦爛的朝霞。

傳燈沒有走沙子口,他沿著蜿蜒的山路往北走,從北邊繞往滄口方向。

板橋坊卡子門那邊戒備森嚴,鬼子軍車拉著淒厲的警笛來回穿梭。傳燈問一個過路人才知道,前幾天太陽膠皮株式會社發生了一起爆炸案,當場炸死了十幾個日本人。這些日子,日本警備司令部在滄口一帶展開搜捕,凡是行跡可疑的人都被逮捕,押送到憲兵隊進行審訊,對不接受軍警盤查的中國人就地槍決。傳燈不敢隨便躲藏,直接迎著卡子門走了過去,傳燈對這邊熟悉,沒費多少口舌就過去了。

傳燈孤獨地走上下街東邊那段長滿茅草的河沿時,西邊的晚霞將他與那些茅草裹在了一起。

河沿北邊的那條小路被茅草遮蓋了,那些曾經怒放著的花兒已經無影無蹤。

溫潤的風繞在四周,一些尚還清晰的往事糾纏在風裏,一股腦地湧向了傳燈的腦子……

傳燈記得幾年前他跟漢興走在這條路上,後麵跟著羞羞答答的百惠。傳燈拉著漢興藏到了茅草裏麵,百惠找不著他們,坐在地上哭了,地上的土被她蹬起來,霧一般飄。漢興出來了,他抱著她輕輕地晃,夕陽灑在他們身上,讓他們看上去就像兩隻毛絨絨的桃兒。現在他們都走了,他們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傳燈的眼睛模糊了,他恍惚又看見了漢興和百惠。眼前有霧飄過,這些霧頃刻間化做了濃濃的硝煙。

傳燈走不動了,他用雙手撐住膝蓋慢慢蹲了下來……口袋裏的那朵花兒飄起來了,像一隻潔白的蝴蝶,慢慢悠悠地飄到了順豐大車店院子裏的那棵銀杏樹下,樹下的小草圍住了它,它一下子就變成了一棵草。那棵草在變化,起初是一棵草,後來就變成了一株含苞待放的紫荊花。花兒在一點點地孕育,先是一個小白點兒,漸漸地,它開成了花蕾,白裏透著一點紅。周圍的小草也在變化,風吹動小草,小草很快就開出了豔麗的花兒,鋪天蓋地。鋪天蓋地的花兒連成一片在天上飛,它們蓋滿了漢興的墳頭,蓋滿了楊文的墳頭,蓋滿了很多人的墳頭……它們繼續飛,它們在找尋百惠的墳頭,沒找到,它們繼續飛,繼續鋪天蓋地……一陣鑼響刺破夜空,落在茅草上,又鑽進泥土裏。

“各家各戶注意啦——”鑼聲起處,一個公鴨嗓子在喊,“關緊大門啊!下街發現遊擊隊,嚴加防範啦!”

傳燈冷不丁清醒過來,下街發現了遊擊隊?不會是說我吧?下意識地鑽進了濃密的茅草裏麵。

在裏麵等了一會兒,傳燈笑了,我怕個屁,老子是良民呢……慢騰騰地站起來,撲打兩下身上的露水,穩穩地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傳燈本來想先去維持會報告一聲自己回來了,後來一想,維持會已經解散了,青島特別市公署成立了,維持會的人又成了四處打雜的混混,我找那個報告去?站在大車店門外,傳燈的心裏突然就有一種淒涼的感覺,院子裏靜悄悄的,似乎沒有幾個住店的,門口的小溝裏長著一人多高的野草,偶爾有青蛙在溝底跳動,野草簌簌地抖。腦海裏泛起跟漢興在這樣的夜色裏坐在門口聊天時的情景,傳燈的心就像被一根細線勒著,一抽一抽地痛……那個敲鑼的人過來了:“是徐家老二嗎?”

傳燈回頭衝他笑了笑:“二叔,是我。”

二叔湊過來,用手裏提著的燈籠在傳燈麵前晃了晃:“哦……聽說你前一陣子闖關東去了?”

傳燈說:“是呀,那邊整天打仗,不安全,就回來了。”

二叔說:“回來就好。以後不要隨便出門了,咱們這邊也很亂,到處都是遊擊隊……這不,今晚皇軍又傳下命令,抓楊家老二呢。”

傳燈吃了一驚,楊武跑到這兒來了?貌似無意地問:“楊家老二是遊擊隊的人?”

二叔邊走邊說:“這事兒大家都知道呢。他跟那個叫元澄的道士都當了胡子,廟會那天過來殺了不少日本人呢。”

楊武怎麽會到了下街?他不是去了沙子口嗎?傳燈不敢在門口呆了,抬手拍門。

院子裏有人問:“哪個?”傳燈小聲說:“開門,我是小二。”

門開了,一個夥計站在門口吃驚地打量傳燈,他似乎不相信眼前站著的就是傳燈。

傳燈不說話,側身擠進門去。

剛一進到堂屋,傳燈就愣住了,徐老爺子佝僂著身子站在堂屋裏,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幽暗的燈光打在他的身上,冷不丁一看就像一個鬼魂。“爹,我回來了……”傳燈兩腿一軟,忍不住就想往下跪。徐老爺子咳嗽一聲,扶著門框進了裏屋。傳燈忍住淚水,默默地跟了進來。

屋裏已經掌上了燈,徐老爺子安詳地坐在炕沿上。傳燈緊著胸口坐在徐老爺子對麵的凳子上,望著徐老爺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徐老爺子挖一鍋煙,就著油燈點上,慢慢抽了幾口:“不要難過,我知道這次不怨你……你來告訴我,這些日子你都去了哪裏。”

傳燈按照關成羽叮囑他的話對徐老爺子說了一番,最後說:“爹你放心,漢興很快就會回來的。”

話音剛落,門口就響起三嫚兒的哭泣聲:“可憐的孩子……”

傳燈拉開門,強顏歡笑:“幹娘別哭,喇嘛也回來了,暫時不敢在下街露麵……”

“我知道,我知道,”三嫚兒邊輕輕拍打著懷裏的孩子邊說,“我家喇嘛是不會出事兒的……”

悶了一陣,徐老爺子開口說:“前幾天旗杆上掛了一個人,是不是你關大哥他們的人?”

傳燈的心就像被一根針猛地刺了一下:“不……不是,聽說那是一個抗聯來的共產黨,要行刺吉永太郎,這才被掛上去的。”

徐老爺子歎了一口氣:“太魯莽了啊……傳燈,你能回來就好,好好在家住上幾天,然後該做什麽就做什麽去。”

傳燈感覺徐老爺子的話裏有話,隨口問道:“還能做什麽?”

徐老爺子慢慢抬起了眼皮:“有很多事情需要你去做。”

傳燈這才發覺,徐老爺子在說這幾句話的時候,手一直在摸著橫在腿上的那把豁口參差的大刀,心頭一熱,不說話了。

堂屋的門開了,一個夥計手裏提著一隻食盒站在門口說:“老掌櫃的,你要的酒菜送來了。”

徐老爺子說:“放下吧,帳下個月一起結。”

傳燈的心忽悠顫了一下,看來我爹這是早就知道我要回來呢……是誰告訴他的?

徐老爺子似乎看出了傳燈的心思,邊下炕邊說:“喇嘛回來過。”

傳燈猛地捂住了嘴巴,莫非我爹已經知道了所有發生過的事情?沒等開口,三嫚兒就用肩膀撞了傳燈一下:“喇嘛是來找楊家老二的,找到了,倆人一起走了……是從咱家走的。”傳燈偷眼一瞥徐老爺子,感覺他的臉上沒有什麽異樣,笑笑說:“喇嘛的腿就是比我快……他們沒出什麽事兒吧?”

“楊家老二沒進門,”三嫚兒說,“喇嘛進來說,你今晚就來家了,然後匆忙走了,我從後麵看見他拉著楊家老二走了。楊家老二好像受傷了,腿一瘸一拐的……喇嘛和他都穿著和平建國軍(偽軍)的衣裳,走得很從容,你不要擔心。”

傳燈放心了,笑道:“我擔心什麽?我不擔心。”

吃罷飯,傳燈跟徐老爺子簡單聊了幾句,親一口楊文的孩子,打著哈欠進了自己和漢興住的那屋。

看著漢興掛在衣架上的衣服,傳燈的腦子一片空白,他實在是難以想象,曾經生龍活虎的哥哥徐漢興已經不在人世了。

傳燈做夢了,他夢見自己和漢興飛在天上,身邊飄著五顏六色的雲彩,前方是一個比碾盤子還大的太陽……

第二天一早,傳燈就被徐老爺子喊了起來,徐老爺子說,你走以後,雜貨鋪子一直關著,今天初六,是個好日子,開張吧,貨物都預備好了,劉全不在了,我安排了一個夥計幫你。匆匆吃了點兒飯,傳燈就來了雜貨鋪子。鋪子已經開了門,一個叫滿倉的小夥計在打掃架口。傳燈跟他閑聊幾句就蹲到了門口。街對麵貼滿了花花綠綠的標語,全是宣傳共榮的口號,看得傳燈的心就像塞滿了茅草。

東邊傳來一陣瓦盆碎裂的聲音,臉色焦黃的小爐匠挑著空空的擔子驚鼠一般躥過門口。

一輛三輪摩托車呼嘯著駛了過來,街上的行人紛紛閃避。

摩托車在傳燈的對麵嘎地停下了,穿一身黑色軍裝的韓仲春跳下來,徑直走了過來。

“呦,韓隊長!”傳燈站起來,衝韓仲春拱手,“韓隊長什麽時候混成偵緝隊的人了?”

“你不知道?”韓仲春揮手示意摩托車開走,衝傳燈一咧嘴,“過年那天我不是告訴過你嗎?”

“哦……你瞧我這記性,”傳燈往裏讓著韓仲春,“鳥奔高枝落嘛……韓隊長這是視察治安來了?”

“治安不歸我管,擾亂治安的遊擊隊倒是在我的管轄之內……你這是從哪兒回來的?”

“滿洲裏,”傳燈知道他已經調到沙子口去了,這次來下街一定有別的事情,敷衍道,“韓隊長不會是連東北的事情都管著吧?”

“那也不一定……”韓仲春背著手在鋪子裏溜達了一圈,站到傳燈的跟前,眯縫著眼睛看傳燈,“前一陣子你在東北下煤窯?”

傳燈笑道:“咳,你看我是個下煤窯的命嗎?沒呢,兄弟幹得是文明活兒……”幹脆把王麻子的經曆按在了自己的身上,“我和喇嘛被皇軍送去了東北,皇軍見我們倆還算機靈就安排我們參加了討伐大隊,幫皇軍清剿東北抗聯呢。後來抗聯沒了,我們就解散了……韓隊長,我可不是逃兵啊。”“這不歸我管,”韓仲春哼了一聲,“我可告訴你,你們在東北幹的事情我也略知一二,以後都給我仔細點兒活著,不要讓我挑出什麽毛病來。”一頓,接著問,“喇嘛沒跟你一起回來?”傳燈有些發懵,隨口道:“我們是一起回來的,可他在外麵遊**慣了,又走了,不知道去了哪裏。韓隊長,你不會是專門過來調查我們倆的吧?”韓仲春冷冷地掃了傳燈一眼:“你們還不夠那個資格。你見過周五常嗎?”

周五常?傳燈的心猛地抽了一下,難道周五常真的回來了?搖搖頭說:“沒有。”

韓仲春盯著傳燈看了半晌,哼道:“他一定會來找你的。”

傳燈不敢斷定韓仲春和周五常接觸過沒有,不敢接茬兒,胡亂嘿嘿兩聲,不說話了。

韓仲春斜著眼睛掃了傳燈一眼,語焉不詳地說:“做過的事情就不要後悔……周五常這樣,你也這樣。等著吧,有人看見魏震源也回到了山東,他早晚會過來找你們的,到時候有你們的好戲看。”

什麽?魏震源也回來了!難道他沒死?那可就真的麻煩大了……傳燈這次是徹底傻了眼,他知道魏震源最上緊的是自己的那條金腰帶,而那條金腰帶是被喇嘛給偷出來的,自己跟喇嘛算是同謀呢……魏震源挨槍的時候腦子有些不清醒,沒準兒他以為是我們幾個聯合起來謀財害命,一定會報仇。我沒做這種缺德的事情啊……可是魏震源能相信嗎?不管咋說,金腰帶是在我和喇嘛的手上。

怎麽辦?傳燈的腦子亂得就像被一根棍子攪著,又痛又暈,徹底沒了方向。

“魏震源是個大土匪,”韓仲春說話像是自言自語,“他的底子大家都清楚,據說他在東北的時候跟皇軍過不去,回來也沒好果子吃。”

“這個咱不知道……”

“我也沒說你知道,”韓仲春冷眼看著傳燈,繼續念叨自己的,“盡管我不清楚你們之間的關係,可是你們得罪過他我可是聽說了。”

“別聽人瞎說,我根本就不認識什麽魏震源。”

“等著吧,周五常早晚會來見我,到時候一切就清楚了,”韓仲春冷笑道,“一旦我調查到魏震源是個抗日分子,當場抓他去坐大牢。”

“那不關我的事兒。”傳燈莫名地有些慶幸,要是真的抓了魏震源那倒好了,起碼我和喇嘛可以先躲一陣,以後再解釋這事兒。

“沒做危害共榮的事情就好,”韓仲春背著手繞傳燈轉了兩圈,在傳燈的身後站住,輕輕一拍傳燈的肩膀,“知道漢興的事情了吧?”

傳燈打個激靈,故作茫然:“漢興咋了?”

“死了,這事兒全下街人都知道,就瞞著你爹一個人呢。據說是行刺吉永太君……”韓仲春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傳燈打斷了:“徐漢興有那麽大的魄力?掛在旗杆上的那個人我知道,那不是我哥,那是一個抗聯來的遊擊隊。你要是在這件事情上胡說八道,傳到吉永太君的耳朵裏……”“你誤會了,我沒說那一定就是漢興,”韓仲春的臉色有些難堪,“我隻不過是提醒你,不要做破壞聖戰的事情。”

傳燈淡然一笑:“我一介草民,有什麽能耐破壞聖戰?”

韓仲春盯著傳燈看了半晌,幹笑著搖了搖頭:“你的腦子長大了不少呢……”話鋒一轉,“認識楊武嗎?”

韓仲春的眼睛裏閃出一絲凶光:“他昨天想去沙子口殺我,被我發現了,估計他逃來了下街一帶。”

傳燈明白了,韓仲春來下街是來抓楊武的,笑道:“這家夥膽子可真夠大的,膽敢刺殺皇軍的紅人韓隊長,不要命了這是。”

韓仲春冷笑一聲:“他逃不出我的手心。”

傳燈說聲“對”,指著又駛回來的摩托車說:“皇軍找你呢。”

韓仲春邊往摩托車那邊走邊回了一下頭:“傳燈老弟,好好做人,不要讓我抓住把柄。”

傳燈沒有應聲,他的腦子裏不停地忽閃著魏震源和周五常的影子……

外麵在刮風,轟隆轟隆響。傳燈走到門口,抬頭望著天邊的一朵烏雲,那朵烏雲被風撕扯著,眨眼之間變成一溜長條不見了蹤影,一群灰白色的鴿子撒米也似揚過天空。眼前的一切在傳燈的眼裏恍惚起來,天空在褪色,整個世界似乎隻有一種顏色,灰色的天,灰色的地,灰色的牆壁,灰色的人……天際有隆隆的雷聲滾過,閃電照耀下的下街一片蒼涼,落葉和碎屑在青石鋪就的街道上翩翩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