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秘密行動
1928年4月13日,星期五。
上海,新閘路,悅來茶樓。
二樓臨街的窗前,一個年約三十歲的人正在悠閑地品著茶。他是這兒的常客,此時,他正一邊品著龍井茶,一邊欣賞京劇票友的演唱,還時不時很隨意地向窗外的街上看上幾眼。
悅來茶樓位於新閘路的北側,它的東邊便是聞名上海灘的玉蟾戲院。戲院裏每天都有整場的演出,悅來茶樓二樓雅座裏每天也有一些京劇票友登台演唱。
夥計過來給他續了茶,輕輕地說:“關老板,您慢用!”
關老板衝夥計微微一笑,掏出幾枚賞錢遞過去,夥計趕忙笑著說:“謝謝!謝謝!”
關老板是太和古玩店的老板。
太和古玩店,名義上是一家古玩店,其實店裏麵貨真價實的古玩並不多,有的大都是一些不值錢的贗品。所以,古玩店的生意很冷清,關老板的日子也過得馬馬虎虎。好在關老板對這些不太在乎,他常對生意場上的朋友說:“我所求不多,溫飽而已。”
至於他店裏的那些贗品,他也有自己的一套說法:一是他沒有太多的本錢去購進那些名貴的古玩;二是這些贗品雖然不值錢,但他也沒有欺騙顧客,豪富之家當然不會買這些贗品,但是一般家庭弄一兩件,擺在客廳充充門麵總是可以的。也是因此,雖然他在古玩行裏不是什麽大佬,但大家都很尊敬他。
其實,他對古玩充其量也隻是一知半解而已,他常說開這個古玩店隻不過是為了謀求一個溫飽,他真正喜歡的是品茶、讀書、聽戲。
他所謂的讀書,也僅限於讀《詩經》《楚辭》《唐詩三百首》《紅樓夢》《水滸傳》等古典名著,對於今人的小說,他一概不讀。這使得他看起來有點迂腐之氣。他讀起書來,常常是搖頭晃腦,像個私塾老先生似的。除此之外,他還常常拿著一本書,兩眼望向遠處,做苦思冥想之狀。有客人來到店裏,他也常常忘了招待。幸好他店裏很少有人光顧,他也就可以整天沉湎其中,自得其樂。
至於品茶,他也不喝什麽名貴的好茶,因為他實在是喝不起。聽戲呢?他倒是很入迷,但是像玉蟾戲院那樣的地方,他卻很少光顧,當然也是因為囊中羞澀。他常常光顧的是這家悅來茶樓。在這兒,他可以一邊品茶,一邊聽那些京劇票友的演唱。
據說,在清朝末年,因為皇帝駕崩,曾經頒令三年不準唱戲。可那些以唱戲為生的人總得養家糊口啊。戲院關門了,他們便變通了一下,轉到茶樓裏唱。後來,禁令取消了,戲院又紅火了起來,演員們又回到了戲院。可茶樓裏依然保留了唱戲這一傳統。隻不過,在茶樓唱戲的不再是專業的演員,而是一些票友。由於一些票友曾經在茶樓裏與一些專業演員同台演出,所以,他們的水平並不低。此外,票友們都是即興演唱,自娛自樂,所以,登台演唱都是不收費的。當然,在下麵聽戲也就不需要付費了。茶樓的老板也正是因此樂意為票友們提供一個舞台。畢竟,這也是招徠顧客的一個方式。
茶不貴,聽戲又是免費的,對於經濟條件並不寬裕的關老板來說,真是一舉兩得。
此時,已經有一位五十多歲的票友登台演唱了。他唱的是京劇餘派代表作《捉放曹》選段。伴奏的就隻有一個拉京胡的票友,京胡一響,是西皮慢板。那名票友開口便唱了起來:
聽他言嚇得我心驚膽怕,
背轉身自埋怨我自己作差,
我先前隻望他寬宏量大,
卻原來賊是個無義的冤家,
馬行在夾道內我難以回馬,
這才是花隨水水不能戀花,
這時候我隻得暫且忍耐在心下,
既同行共大事必須要勸解與他。
……
關老板坐在那兒像其他茶客一樣搖頭晃腦的,好像聽得很專注。可他的目光卻不時地向窗外飄去。
在人們的眼中,這個關老板是一個隨遇而安、得過且過的人。其實,這個“關老板”並不是一個很清閑的人。古玩店老板隻是他的一個掩護身份,他的真實身份是中共江南特委常委、江南特委保衛處主任。關雨亭是他的化名,他的真實姓名叫陸岱峰,此外,他還有一個聽起來叫人有點害怕的代號——“老刀”。
提起老刀,在當時的上海灘的警備係統裏,可以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領導的保衛處是中共江南特委的情報偵查和保衛機關,他的手下都是一些神出鬼沒、超凡脫群的人物。自從保衛處成立以來,他們刺探情報、追殺內部叛徒、懲治國民黨特務,無論是在共產黨內還是國民黨內,人人都知道有一個代號叫老刀的人在指揮著一支秘密部隊。
國民黨的軍警憲特和租界巡捕房絞盡腦汁地想抓住老刀,可他們不僅抓不到,甚至連老刀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也不知道。他們憑著豐富的想象力,把老刀說成了一個詭計多端、凶狠毒辣且身手不凡的人,國民黨的便衣特務們靠著自己想當然的推測去找這個神秘的厲害角色,自然是找不到的。他們根本想不到,老刀竟然是一個看上去文質彬彬的年輕人,而且整天在他們的眼皮底下逍遙自在。
陸岱峰來這兒,並不是為了品茶,更不是為了聽戲。今天上午,江南特委軍事處在悅來茶樓斜對麵的13弄12號秘密聯絡站開會。參會的有軍事處主任楊如海、組織科科長趙夢君、參謀科科長林泉生、兵運科科長李學然和工農武裝科科長吳玉超,全都是黨內非常重要的同誌。他已經安排保衛處副主任、行動隊隊長李克明帶領隊員做好了安全保衛工作。可他還是不放心,便親自坐鎮。
新閘路是一條東西向的馬路,自東向西有十六個弄堂。這些弄堂都很窄,大概僅能容得下一輛人力車通過。每一個弄堂都能通到另一條馬路上去。
他看了看街上,行動隊隊員分別化裝成小商販、修鞋匠、算命先生等,把守住了幾個主要街道的出入口。李克明也拉了一輛人力車在路南的陰影中,好似在等著玉蟾戲院裏的客人。一切看起來很正常,可是陸岱峰的心裏總是有一種隱隱的不安。這種不安因何而來,他不知道,但是他就是有這樣一種感覺。
他再次裝作很悠閑的樣子把目光瞟向了窗外,在外人看來,他好像是漫不經心地看著窗外的景致,實際上,他隻要瞟上那麽一眼,就把窗外的人和物盡收眼底。
此時,街上的行人並不多,陸岱峰仔細地審視了一番,終於找到了自己感到不安的原因。在第9弄的弄堂口竟然有兩個修鞋匠,一個在弄堂口東,一個在弄堂口西,兩個人手頭都沒有活計。弄堂口東邊的那個修鞋匠低垂著腦袋,在那兒整理修鞋的工具。而弄堂口西邊的那個修鞋匠則是坐在那兒,每每有人走過,他都要抬起頭盯人家一眼。
陸岱峰知道,弄堂口西邊的那個修鞋匠就是行動隊隊員。從他的舉止來看,他剛參加行動隊不久,顯然經驗不足。或許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行動,有點緊張,心裏根本沒有裝著手裏的活計,而是一股勁兒地觀察著街上的行人。可這哪像一個謀生計的人啊?如果此時有一個國民黨內有經驗的情報人員在這兒,人家一眼就會看出這個人是有問題的。
陸岱峰知道,在挑選隊員的時候,李克明更重視的是膽量。而在短期培訓中,李克明側重的也是槍法和格鬥。重視這些並沒有錯,但是,對隊員進行化裝、跟蹤、監視等方麵的培訓也必不可少,否則,很容易被人看出破綻。畢竟,搞地下工作,首先是要自保,然後才能打擊敵人。
當然,陸岱峰對李克明很了解,他知道李克明在每次行動中都要刻意安排一部分新隊員去接受實戰訓練。不在實際行動中得到鍛煉,這些新隊員是無法成長起來的。
可是,令陸岱峰不解的是這個弄堂口已經有一個修鞋匠了,怎麽能再安排一個修鞋匠呢?當然,陸岱峰看出來了,第9弄的弄堂口是一個很重要的位置,必須要安排兩個隊員在這兒,但是可以安排做其他行業,不應該再安排一個修鞋匠。難道說這名隊員不會幹別的?看來,還得讓每名隊員至少要學會兩三種街麵上的營生。
轉念一想,他又覺得自己有點過於苛求了,特委保衛處是在去年冬天才成立的,行動隊也是今年春天剛剛建立起來,隊裏隻有幾個老隊員是從原來上海工人武裝起義時的工人糾察隊裏挑選的,大多數隊員都是新手。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把他們拉出來進行重大會議的保衛工作,能做到這一點,除了李克明,恐怕不會有第二個人了。
正在陸岱峰思考的時候,在離他不遠的一張茶桌上,有兩個生意人一邊喝茶一邊低聲地談著生意。茶樓的夥計走過他們身邊的時候,其中一個人很隨意地說了一句:“這街道上生意人還真不少啊!”
陸岱峰聽了這句話,心裏不由得一凜。這句貌似無意的話,正好擊中了陸岱峰心中的擔憂之處。陸岱峰端起茶杯,輕輕地啜飲一口,順便向發話的人望了一眼。
陸岱峰發現此人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長得眉清目秀,很像一個有學問的人。他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讓人看了就會產生一種親近感。當然,這隻是給一般人的感覺,陸岱峰卻從此人的笑容背後看出了一種過度的從容和鎮定,這種從容和鎮定與一個普普通通的生意人的身份很不符合。這個人絕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生意人。與他對麵而坐的人背對著陸岱峰,陸岱峰看不到那人的容貌,但從背影上看,此人年齡不大,應該是一個二十多歲的人,身上雖然穿了長袍,但從他的兩肩肩胛處可以看出此人身體強健。陸岱峰斷定這個人身手應該不錯。
在這個時候,這麽兩個人,裝作普通商人,在這兒出現,不可能是偶然。陸岱峰不相信偶然。雖然生活中有許多的偶然,但是,陸岱峰遇事從不往偶然上想。在他的意識裏,如果把一件偶然的事當作必然去研究,結果可能是一無所獲。但是,如果把一件別人的陰謀當作偶然來對待,那結果就會是不可想象的。因此,在陸岱峰看來,那個中年人的這句問話不可能是無意的,更不可能是偶然的。
陸岱峰要想讓茶樓的夥計不去接過那個中年人的話茬是很容易的,他隻要此時說一句“夥計,給我續壺茶。”夥計必然會趕緊過來招呼他這個常客。可是,那樣一來,自己也會引起對方的注意,這就可能會給今後的工作帶來麻煩。再說,即便不讓夥計說,人家已經看出來了,他那一問隻不過是為了驗證一下而已。這些想法在轉瞬之間,就像電光一樣在陸岱峰的腦海裏一閃而過。陸岱峰沒有出聲。
那夥計果然接過了那個中年人的話茬說:“老板,平時這街道上的生意人也不少,可不知咋回事,今天格外多些。”
那個中年人並沒有再去接夥計的話,而是微微一笑。倒是與他對坐的那個年輕人情不自禁地扭過頭向窗外望去,從他的側麵可以看出他似乎很關注街道上的情況。
就在此時,又有一個票友登台演唱了。這位票友演唱的是花臉名家金少山的代表作《鎖五龍》,唱得很有金少山的那一股子氣勢,開場一句西皮導板“大吼一聲綁帳外”,“大吼一聲”這四個字,沒有用太多的裝飾音,可他嗓音高亢、音色洪亮,仿佛這四個字橫空出世。在“聲”字的後麵,他運用了一個“哪”的墊字,這個墊字用丹田氣唱出,聽來金聲玉振,很有分量。這四個字一唱出來,立刻贏得了滿堂彩。可是,此時的陸岱峰卻沒有了興致,雖然,他在表麵上還是興致勃勃的樣子,甚至也跟著人們鼓起了掌,但是他的心裏卻很是不安。不過,他此時卻沒法采取任何行動,他也不能有任何行動。
過了一會兒,玉蟾戲院散場了,人們從戲院裏湧出來。就在此時,軍事處的人從聯絡站分散著出來,並且很快混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最後一個出來的是軍事處主任楊如海,他走出聯絡站,向東走去。陸岱峰的目光緊隨著他,沒有看出有人跟蹤。此時耳邊忽然傳來夥計的說話聲:“您慢走!”
陸岱峰扭頭一看,原來,那個中年人和青年人都站起來向樓下走去。陸岱峰心裏不由得有點緊張,他們怎麽也正好在此時離開呢?
很快那兩個人便走出了茶樓。陸岱峰從窗口望去,隻見兩人出了茶樓以後,便分別坐上了一輛黃包車,一起向東而去。他們很快便超過了在街上步行的楊如海。在從楊如海身邊過去的時候,他們連頭都沒有扭一下。超過楊如海以後,黃包車繼續向前,很快就過了第9弄。而楊如海在第9弄的弄堂口向北一轉,進了弄堂。陸岱峰的心裏稍稍有一點放鬆。他裝作很閑適的樣子,站起來,在窗前看著外麵,他看到那兩個人的黃包車拐進了第7弄。
他回過頭來,看到李克明已經向隊員發出了撤退的命令。很快,隊員們就撤走了。從玉蟾戲院裏出來的人們也都消失在不同的弄堂裏。
街道上平靜下來了,可是陸岱峰的心裏卻無法平靜下來,那兩個人,尤其是那個看上去慈眉善目的中年人的形象總在他的腦海裏盤旋,揮之不去。他甚至有一種隱隱約約的不祥之感。
他向來很重視自己的直覺。他認為,從事地下工作,大多數時候靠的不是什麽理智,而是直覺,這就好像野外生存的動物,當危險來臨的時候,它們並沒有看出什麽征兆,隻是憑著自己靈敏的感覺,迅速地做出反應。如果等到看出危險的征兆或跡象,恐怕就來不及做出反應了。做地下工作,每時每刻都要保持高度的警覺,就像野獸保持靈敏的嗅覺一樣,一旦嗅到危險就必須快速反應。
可眼下令陸岱峰感到為難,因為,他雖然感到什麽地方不對勁兒,卻不能做出反應,無法采取任何行動。他們是在敵人的眼皮子底下活動,雖然優柔寡斷要不得,但是盲目的行動卻更為可怕。
陸岱峰的心裏揣著這份不安走出了茶樓,他沒有想到,他的這份不安很快便得到了驗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