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05專案組的排爆特訓

刑警是我的生存方式

一輛車從江州高速路口開出,穿城而過,來到江州陵園。車停在陵園停車場,下來三人。秦玉和楊黃桷各捧著一束花,楊勇提著兩包香、燭和紙錢。

楊黃桷道:“媽,為什麽爸爸要買兩份?我記得以前都是隻買一份。”

秦玉望著大女兒安息之地,輕歎道:“大利哥哥的妻子田甜是警察,為了解救被拐賣的兒童,英勇犧牲了,我們以後都要給她上香。”

楊黃桷乖巧地點了點頭,道:“那大利哥哥和田甜姐姐有小孩嗎?”

楊勇摸了摸女兒的頭,道:“他們沒有。”

楊黃桷道:“好可惜啊,如果他們有小孩,我在江州就有朋友了。”

一家三口走上陵園,先給楊帆上了香。楊黃桷從來沒有見過姐姐,更準確地說若是姐姐不出事就沒有她。陽州家中永遠都有兩張床,一張是姐姐的,一張是她的。在春節、元旦和姐姐生日的時候,家中就會增添一副碗筷,代表著姐姐和大家在一起吃飯。在這種氛圍下長大的楊黃桷對姐姐楊帆特別親近。她細心地把香燭插在墓前,當香燭燃起後,在心裏說:“姐姐,我以後也會經常來看你的。”

等到香燭燃盡,一家三口來到了警魂園區,給田甜上了香。楊勇看著墓碑上的“愛妻田甜”幾個字有些愣神,下了山,楊勇神情猶豫,欲言又止。秦玉最了解丈夫,道:“你有什麽事?”

“剛才給田甜上香的時候,我突然很想去看望田甜的爸爸。聽說他離婚了,現在是一個人過,這段時間肯定很不好熬。但是我擔心貿然過去,田甜爸爸會不高興。我想給大利打個電話,聽聽他的意見。”楊勇又解釋道,“大利對得起楊帆,我們也要對得起大利。大利的妻子田甜犧牲了,我們無論如何也得出麵,這是人之常情。”

接到楊勇電話的時候,侯大利恰好來到楊曉雨律師所住的小區。他看了一眼來電顯示,停下腳步,道:“楊叔,我在江州。”

楊勇道:“我、秦阿姨還有黃桷也在江州,我們剛到江州陵園掃了墓,給小帆掃了墓,也給田甜上了香。如果方便,我們想見一見田甜的爸爸。”

侯大利沒有想到楊勇一家人能過來給田甜上香,還要與田躍進見麵,道:“楊叔,你稍等,我就在田甜爸爸家門口,我得征求他的意見,幾分鍾後給你回話。”

按響門鈴,屋內很快傳來了女子的腳步聲。房門打開,楊曉雨站在門口,道:“今天中午就在這邊吃飯,我燉了一鍋雞湯。”

侯大利問:“我爸狀態怎麽樣?”

楊曉雨道:“情緒倒還正常,就是做事提不起精神。”

田甜犧牲前正準備和侯大利領結婚證,誰知還未來得及領證便英勇犧牲。雖然未領證,侯大利還是態度堅決地承認這一段婚姻,改口稱呼田躍進為“爸爸”。

田躍進坐在沙發上,麵無表情地盯著電視。電視裏演什麽節目,他也沒有真正看進去,就這樣坐在沙發上。侯大利來到臥室,他抬了抬手,指了指沙發,意思是讓侯大利坐。

侯大利坐在沙發上,拿起一個削好的蘋果,咬了一大口,道:“剛才我接到電話,楊帆的父母在江州陵園,給楊帆和田甜掃了墓,他們想來家裏坐一坐。”

“誰?”

“楊帆的爸爸媽媽,還有楊帆的妹妹。我來征求爸的意見,見還是不見。”

田躍進坐直了身體,想了想,道:“既然來了,那就是客人。”

楊曉雨緊張起來,道:“家裏隻有一鍋雞湯,沒有其他菜,我們到外麵找家館子。”

侯大利道:“在外麵吃飯沒有意義,我給雅築打個電話,讓他們送餐。”

二十分鍾後,侯大利在樓下接到了楊勇、秦玉和楊黃桷。看到楊黃桷的瞬間,侯大利感覺仿佛穿越了時光,又回到少年時代。楊黃桷在幼兒時期與姐姐楊帆長得並不像,楊黃桷讀了小學後,卻與姐姐越發相像,特別是笑起來的模樣,和姐姐神似。在楊帆遇害後,侯大利陷入痛苦的深淵,人生方向隨之改變。隨著時間流逝,痛苦演變成深深的遺憾、永不磨滅的懷念和誓要捉住凶手的決心,成為其精神世界的一部分。

楊勇沒有立刻上樓,抓緊時間和侯大利聊幾句心裏話。

“大利,如今王永強落網了,你真應該考慮換一個職業。”這是楊勇的真心話,從警魂園出來後,便想著勸一勸侯大利。

“楊叔,對於我來說,刑警不是一份工作,而是一種生存方式。”

田甜犧牲後,侯大利一直在假裝平靜地麵對生活,內心的痛苦如一條長蛇,不停地噬咬著他的五髒六腑。在抓杜強和偵辦吳煜案時,他全情投入偵破工作中,內心才稍稍平靜,能夠暫時不去想念逝去的愛人。

楊勇道:“我當醫生也要麵對生和死,我們麵對的是病魔,能夠從病魔手裏搶一個人出來,那我們就賺了。所以,醫生看到生和死以後,不會受到太大衝擊。你們不同,遇到的都是意外,是非常殘忍的事,還是盡量避免吧,人生就一世,盡量選擇美好一些的職業。”

侯大利道:“楊叔,你講得很有道理,但我暫時不會選擇離開。田甜嫁給我的時候,我就是警察,她應該更希望我做一名刑警。”

秦玉道:“你和田甜領了結婚證嗎?”

侯大利道:“我們選了黃道吉日,準備去領證,結果出了事。”

秦玉道:“大利,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你又和楊帆談過戀愛,在我眼裏你就和兒子差不多。我和你楊叔是第一次勸你換一個職業,確實太危險了。如果你……楊帆走的時候,我們走到中年的尾巴上了,隔幾年就是老年,這種痛苦我們體會太深刻了。”

侯大利沒有明確回答,隻道:“讓我好好想一想。”

楊黃桷站在一邊聽大人聊天,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時常會出現在爸媽口中的“大利哥哥”。

三人上樓,與站在門口的田躍進和楊曉雨見麵。

田躍進雖然頹廢,但麵對特意來看望自己的特殊人物,還是強打起精神,與對方寒暄:“以前我也在刑警隊,到世安廠辦過盜竊案和打架鬥毆的案子。”

田躍進眼皮浮腫,臉色晦暗,強作笑顏。楊勇曾經痛失愛女,完全能夠了解田躍進的心情,這也是他主動要來看望田躍進的原因。楊勇找了個話題,道:“那些年,社會治安比現在混亂,青工們都受港台電視影響,覺得打打殺殺的最時髦,我在醫院做外科,三天兩頭給受傷的青工縫針。”

田躍進道:“那時候打架沒有理由,你瞪我一眼,我瞪你一眼,都有可能成為打架的理由。現在大家相對理智一些,要麽是錢,要麽報仇,要麽為情,打架總得找些理由。”

楊曉雨削了一個蘋果,細心地切成八瓣,道:“小朋友,你吃蘋果。”

楊黃桷接過水果盤子,道:“謝謝阿姨。我叫楊黃桷。”

楊曉雨道:“很好聽的名字。”

楊黃桷道:“我們家外麵的院子裏有一棵黃桷樹,長得很好,根都插進石頭縫裏。爸爸媽媽給我取了這個名字,就是讓我要堅強。”

田躍進不由得把注意力轉向了這個乖巧漂亮的小姑娘。他明白楊勇和秦玉的用心,楊帆早逝,夫妻倆希望小女兒有著頑強的生命力。他算了算時間,楊黃桷應該是楊帆遇害以後才出生的。

聊了幾句閑話,楊勇和田躍進沉默下來。兩個男人有相似的經曆,這也是聯係兩個男人最直接的紐帶。他們小心翼翼地試探,都沒有輕易開啟真正的話題。侯大利在陽台打完電話,回到客廳,坐在楊勇和田躍進身邊。

楊勇醞釀了幾秒,說出了心裏話:“今天我到了江州陵園,看了小帆,還去警魂園看了田甜。這一個坎很難過,十年前,我差點過不去。後來辭職,搬到陽州,過了很久才接受了現實。老田可以換一個城市,重新開始。女兒走了,我們還得生活下去。我們活得好,她在另一個世界才能安息。”

田躍進被戳中最疼痛最柔軟的地方,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楊曉雨坐在田躍進身旁,遞了紙巾過去,隨即又握緊了田躍進的手。

田躍進不再掩飾悲傷,哽咽著道:“重新開始,談何容易。”

“這是一個人生大坎,誰都不想遇到,遇到了還得翻過去。”楊勇看了侯大利一眼,又道,“我是看著大利長大的,大利為了抓住殺害小帆的凶手,這才當了刑警。他是我們的家人,也是你們的家人。剛才在樓底下,我勸他可以考慮換一個職業。侯國龍隻有你這麽一個兒子,他是真心希望你能回國龍集團。”

田躍進看向侯大利,道:“你有過這種考慮嗎?我尊重你的選擇。”

侯大利道:“爸,我暫時沒有考慮這個問題。”

秦玉聽到侯大利這一聲“爸”,內心格外酸楚。侯大利一直稱呼楊勇為楊叔,在楊帆墓碑上沒有寫侯大利的名字。而現在,田甜墓碑上寫著的是“愛妻田甜之墓”,侯大利也稱呼田躍進為“爸爸”。理智上,秦玉能夠接受這種差別,所以和丈夫一起來看望田躍進;情感上,秦玉還是站在女兒的立場上思考問題,感覺女兒被侯大利遺忘了。

田躍進道:“我其實能夠理解大利現在的選擇,怎麽說呢,刑警是特殊崗位,大家對它有特殊的情感,很多人離開刑警崗位後仍然自稱刑警,還有人在崗位上時經常發牢騷說不幹了,但遇到案件就會忘記其他事,如餓狼撲食一樣兩眼放光。我如果還是刑警,在這個時候肯定也不會離開。在破案過程中,會暫時忘記個人的事情。”

田甜是侯大利的妻子,妻子犧牲在結婚前,這讓侯大利始終無法釋懷,表麵鎮定自若,實則內心的痛苦如大海一樣無邊無際,全心撲在案子上,一方麵是自我麻痹和自我拯救,另一方麵也是對田甜最好的紀念。他望著楊勇和田躍進,道:“在幾位長輩麵前說這話,也不知是否恰當。十年之內,我失去兩位最愛的人,這讓我不得不重新思考人生。我覺得人活一輩子,總得做對自己有意義的事情。我爸的工作對社會有意義,這是他的人生。我覺得目前最適合我、最有意義的崗位就是做刑警。每次抓住真凶,對於受害者及家人就是正義,這個時候,我很享受,能從中感受到人生的意義,這或許就是我的人生。楊帆和田甜都會支持我的選擇的。”

楊勇知道了侯大利的心思,也就不再相勸。

雅築餐廳除了送來了菜還特意派了一位大廚及其助手過來,在楊曉雨家現場炒製,以保持口味純正。楊曉雨特意開了一瓶好酒,倒了三杯。共同的命運讓大家走在一起。三個男人端起杯子,有千言萬語卻無法言說,於是舉起酒杯,重重地碰在一起。

飯後,楊勇一家人離開,侯大利也離開。田躍進喝了些酒,上床休息。楊曉雨走進屋,坐在床頭,道:“躍進,我當實習律師時就在你手下,從那時起,我就愛上了你。這幾年你不順,我看在眼裏,急在心裏。終於等到你出獄,田甜又出了意外。躍進,你也是個苦命人。”

田甜犧牲後,若不是楊曉雨精心照顧,田躍進很難挨過那一段艱難時光。他伸手握住楊曉雨的手,道:“謝謝你,沒有你,我真不知道怎麽辦。”

“楊勇和秦玉是有情義的人,能過來給田甜上香,還特意來看望你,以後我們和他們就要同親戚一樣,互相走動。楊黃桷真漂亮,說實話,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小女孩。躍進,我們結婚吧,我也想要一個這麽漂亮的女兒。”楊曉雨一直有這個念頭,隻不過田躍進情緒過於低沉,她才沒有把想法說出來。今天見到楊黃桷,她明白要讓田躍進重新振作起來,最好的辦法就是結婚,重組家庭,再生一個兒子或者女兒。

田躍進坐了起來,道:“我老了,剛從監獄出來,一無所有,你願意嫁給我這種失敗者?”

楊曉雨抱著田躍進的頭,讓其靠在胸前,溫柔地道:“你不是失敗者,永遠都不是。我們結婚吧,不用辦婚禮,也不宴請賓客,就領個結婚證,然後出去旅行。我等了你十年,再不結婚,我就老了。”

周濤尿了褲子

江州市公安局有人事變動。

現年五十二歲的市公安局副局長劉戰剛由領導職務改成非領導職務,任調研員,繼續擔任105專案組組長。

借調到市刑警支隊的丁勇由於在吳煜案中表現不佳,沒能留在市刑警支隊,回到長榮縣刑警大隊。

長青縣女法醫湯柳在省刑偵總隊法醫科培訓了一年零九個月的時間,表現優秀。宮建民和李法醫到省刑偵總隊與湯柳見了麵,動員其回江州工作。湯柳考慮到父母都在江州,身體也不好,同意調到江州市刑警支隊法醫室工作。

吳煜案是對新任一組組長侯大利的第一次考驗。侯大利識破了施文強製造的煙幕彈,抓住了真凶,順利過關。

侯大利回刑警老樓,直接走進朱林辦公室。

朱林聽到熟悉的腳步聲,沒有抬頭,取下眼鏡,道:“你來瞧一瞧名單,提點意見。”

侯大利坐在辦公桌對麵,掃了一眼名單,道:“專案組的新人?”

朱林談興甚濃,道:“關局當時答應由我來選三個人,還是遇到了或明或暗的阻力。這是各部門提供的備選名單,你看看有沒有合適人選。”

侯大利翻看了名單,道:“我參加工作時間短,除了支隊的人,和其他部門打交道的時間還真少。憑直覺,周濤可以選進來。如今是互聯網時代,懂互聯網的偵查員有優勢。按理說,技偵需要這種技術人才,為什麽把他推薦過來?”

“周濤隻比你早一年參加工作,我沒有見過本人。趙剛說周濤就是一個娘們兒,失戀以後萎靡不振,還學港台片借酒澆愁。看吧,又是一個問題選手。”朱林意識到這種說法不妥當,又解釋道,“我不是說你們啊,你們都是好樣的。”

經過兩年合作,侯大利和朱林感情日益深厚,沒有外人的時候,兩人說話也就不避諱。侯大利道:“師父別解釋,當時成立專案組時,確實進來了一幫問題隊員,但是師父本領強啊,一幫問題選手都成了搶手貨。這個周濤學曆和能力都夠,調過來試一試,若是不行,想辦法退回去就行了。”

朱林笑眯眯地道:“老葛要調到省廳,而且是省廳主動過來要人,這在全省公安係統都極為少見。我們小小的專案組出了兩個被省廳看中的人才,我這個組長挺有臉麵。樊勇出院後,也不用回專案組了,特警支隊看中他,準備要他過去,讓其擔任特警支隊三大隊的副大隊長。他是刑警出身,又在禁毒工作多年,在專案組工作兢兢業業,實戰能力很強,擔任副大隊長是一個合適的安排。”

“除了周濤,你還看上誰?”朱林在周濤名字上打了一個鉤,又道,“再選一個。”

侯大利道:“治安支隊王華。我在二中隊實習時就聽說過他,很有經驗的副大隊長,為什麽是他過來?”

朱林言簡意賅地道:“新提拔的大隊長以前是王胖子的下級。”

侯大利明白其中意思,沒有再問,道:“既然打拐案子多,再從二支隊調一個人。”

朱林壓了壓額頭,道:“我想調一名女偵查員來辦打拐案,可是二支隊本來就缺一線女偵查員,肯定不會放人,頭痛啊。”

侯大利指著另一個名字道:“易思華,經濟犯罪偵查係畢業,很適合專案組。她是什麽原因被推薦過來?”

朱林道:“不太清楚。不管什麽情況,都是對我們專案組的支持。專案組是個大熔爐,當初老葛、田甜等人……”

說到這裏,朱林想起田甜,神情黯淡下來。他望著侯大利兩鬢間刺眼的白發,心生憐惜,卻沒有表露出來,隻是換了話題,道:“武警山南總隊機動支隊要進行排爆訓練,我和支隊長是老朋友,通過官方兼私下的關係,機動支隊同意讓我們專案組參加一次為期四天的排爆訓練。杜強使用過炸彈,以後的對手也有可能會使用炸彈。105專案組人員調整到位以後,我們到機動支隊參加訓練。”

隔了不到一天,朱林通知侯大利去參加排爆訓練。

吳煜案剛剛順利偵破,一組手裏沒有大案,宮建民略微猶豫,還是同意侯大利參加105專案組的排爆訓練。

刑警老樓,參加排爆訓練的共有三男一女:刑警支隊侯大利、治安支隊王華、技偵支隊周濤,經偵支隊易思華。

經過一個半小時車程,朱林帶著105專案組組員來到位於巴嶽山區深處的訓練基地。負責105專案組的楊教官是個貌不驚人的年輕人,皮膚粗糙,舉止沉穩,站在四名參訓民警麵前,道:“排爆手是個特殊而高危的職業。在真實戰場上,沒有圍觀者呐喊助威,沒有隊員提醒幫助,你隻能在無聲世界裏瞬間做出判斷,成敗在一線之間,機會永遠隻有一次。勝者生,敗者死,而且死得很難看。所以,我們的訓練將與真實環境一樣,你們對付的爆炸品都是真的,爆炸了,你們就完了。”

侯大利這兩年見慣了死亡,楊帆遇害,田甜犧牲,自己也就不那麽害怕死亡了。他對教官的話沒有太大反應,依然挺胸而立。

來自技偵的周濤經常熬夜,臉色原本就發白,在遊戲中被爆頭是一回事,在現實中被炸得粉身碎骨又是另一回事。他聽得渾身打了個哆嗦,隨即看到朱林氣定神閑的模樣,心道:“騙三歲小孩啊,訓練就是訓練,和實戰不同。”

王華是老油條,沒把教官的話當一回事,挺著肚子,朝身旁易思華眨了眨眼,歪了歪嘴巴。

易思華在經偵支隊主要承擔審核業務,從來沒有到過一線。她此刻緊閉嘴唇,並沒有完全理解和相信警官所言。

按照訓練基地規則,新來的參訓者必然要經曆下馬威,下馬威是參觀機動支隊的實彈訓練。機動支隊是全省突出的重精銳力量,實彈訓練是常態化。看了實彈訓練,參訓人員就會被帶入訓練場的“腥風血雨”之中。

楊教官帶領參訓四人來到一隊武警戰士麵前。這一隊武警有十二人,站在一個射擊平台上,遠處一幢房屋的二樓窗口放著一個人形靶。

楊教官道:“你們這一次主要訓練排爆,射擊科目不在範圍之內,帶你們到這裏,是讓你們感受實戰。機動支隊武警在全風速情況下,射中兩百米目標,這是基本要求,最好的戰士能在全風速條件下在300米至400米外擊中關鍵部位。”

侯大利目測平台到房間窗口至少有兩百米。

一輪射擊後,十二名戰士全部射中窗口的人形靶。參訓人員都覺得戰士們槍法好,但也僅此而已。指揮教官對助手道:“你到窗口,站在頭形靶旁邊。”助手離開平台,很快出現在頭形靶板旁邊。他略微躬身,蹲在頭形靶板下麵,朝平台招了招手。

剛才一輪射擊,十二名武警戰士全部命中目標。此刻助理教官蹲在人形靶下麵,射手的心理壓力頓時增加無數倍。

射擊教官道:“誰敢主動來打?”

武警戰士望著窗口的助理教官,都遲疑了,不敢站出來。在教官的激勵下,終於有一名戰士走了出來。他瞄準後,遲遲不敢開槍,最終放棄。

旁觀的侯大利、王華等人沒有料到機動支隊的訓練如此刺激,把自己代入武警戰士的角度,稍稍失誤就有可能射中助理教官,頓時心驚膽戰。

射擊教官比戰士也大不了幾歲,道:“現場情況比這裏複雜得多,在綁匪要殺人質的關鍵時刻,你們敢不敢開槍?這個時候考驗的不僅是技術,還有心理。不要理睬人質,瞄準綁匪的頭,扣動扳機就行了,就這麽簡單。有誰主動打這一槍?”

兩百米的距離,子彈稍稍歪一點,那就是不可挽回的後果。武警戰士們都在猶豫,最後還是沒有人敢開這一槍。射擊教官來到射擊位,與觀察員配合,開了一槍。他神態平靜,行動從容,槍響,人形靶掉落。助理教官站直了身體,朝平台揮手。

侯大利數次與犯罪嫌疑人生死相搏,膽量不小,但是剛才射擊教官開槍時,一顆心還是吊到了嗓子眼,腳趾緊緊抓地。他對王華道:“看了機動支隊訓練,隻有一個結論,絕對不要作奸犯科。”王華深有同感,道:“犯了事,乖乖投降,絕對不要反抗。”

侯大利、王華等人都以為這是最刺激的項目,誰知射擊隻是一道開胃菜。排爆場地,一隊戰士圍成一圈,中間有一個土坑。排爆教官拿出一個盒子,先講解此炸彈的性能,要求侯大利、王華等人站遠一些,然後點燃引線,讓隊員們圍成一圈玩擊鼓傳炸彈遊戲。炸彈引線燃燒發生呲呲聲,在戰士手中傳遞。即將爆炸時,一名戰士將炸藥丟進土坑,其餘戰士迅速腳朝土坑,趴在地上。

“這是真的炸藥。”易思華被實彈射擊刺激了一會兒,聞到空中的炸藥味道,身體開始不受控製地抖動。

楊教官道:“是真的。等會兒輪到你們了。”

易思華咬緊嘴唇,臉色發白,道:“不行,我不行。”

楊教官道:“到了排爆訓練場,這是最基本的一關。”

朱林道:“誰都不能,我也上。”

戰士們扔進去的是真炸藥,給105專案組參訓人員用的是假炸藥,隻有響聲,沒有殺傷力。同時,坑底還有一顆威力不大的真炸彈,由排爆教官手動控製。朱林知道這個細節,侯大利、王華、周濤和易思華不知道。除了侯大利,另外三人都被嚇破了膽。

排爆教官嘴角抽了抽,道:“這有什麽難處,引線上有標記,燒到標記時,扔到土坑裏,大家趴下,一切OK。排爆要膽大心細,膽大在前,心細在後,膽子不大,做不了這個工作。”

朱林沒有等到眾人退卻,大聲道:“我陪你們一起,成百上千人都能完成任務,為什麽我們不行?”

五個人在土坑周圍站好,易思華身體抖如篩糠,王華笑容僵硬,周濤麵無人色,侯大利沒有什麽表情,拿到炸藥包時甚至還想了想田甜。他沒有馬上遞給身邊的周濤,而是拿到眼前看了幾秒。

周濤看著引線越燒越短,大吼:“快點給我!”

侯大利慢條斯理地把炸藥遞給周濤,周濤一秒沒有耽誤,直接扔給易思華。易思華嚇了一跳,沒有接住炸藥包,眼睛望著掉落在地上的炸藥包,呆若木雞。

侯大利撿起炸藥包,遞給易思華。易思華如觸電一般,立刻交給王華。王華迅速傳給了朱林。朱林非常沉著地將炸藥包交給了侯大利。兩圈下來,炸彈引線已經接近警戒標記。侯大利拿到炸彈,等了一秒,道:“趴下。”

所有人都趴在地上,聽到腳後跟響起爆炸聲。霎時,空中飄起炸藥的味道,浮土紛紛落在參訓人員身上。

“起來,起來,這個科目結束了。”排爆教官來到一直不肯爬起來的周濤麵前。

周濤仍然不肯爬起來,道:“我要趴一會兒,你們先走。”

朱林道:“起來,不要掉鏈子,我們是一個團隊。”

眾人圍觀下,周濤仍然不起來。

侯大利蹲下,道:“要不要扶你起來?”

周濤閉著眼,咬著嘴巴,道:“你們先走。”當易思華也過來時,他突然大吼了一聲:“你們走開,我尿褲子了!”

三天後,排爆短訓練束,最後一個科目是實戰排爆。

在樓上樓下兩個空房間裏,各有一名武警戰士被綁在椅子上,身上綁有炸藥,上麵設置了反移動裝置,必須在三分鍾內拆除,否則便會爆炸。

朱林等人在監控室用視頻觀察兩組人員。

侯大利和周濤進入第二層空房間,來到被綁了嘴巴和手腳的武警戰士身邊,計時開始。盡管知道炸藥不是真彈,但訓練場的臨戰氛圍還是深深感染了參訓隊員,讓大家緊張起來。炸彈上的紅色計時器在閃爍,發出哢哢的聲音。

侯大利道:“這是機械和電子雙向控製的定時起爆裝置,我們隻有一次機會。”

周濤幾乎是站在侯大利身後,道:“我不知道,聽組座的。”

接近倒數十五秒時,侯大利果斷出手,拆除了爆炸裝置。他們走出房間時,見到了王華和易思華。兩人身上全部都是番茄醬,狼狽不堪。

王華抹了一把臉上的番茄醬,道:“我拆的,沒有想到是連環炸彈,爆了。我們臨時參訓人員是用番茄醬,機動支隊都是用真彈,拆下來就往樓外扔,我的心髒受不了這種刺激。”

四天時間轉瞬即逝,105專案組新老組員在這一次訓練中迅速建立起感情,對爆炸品也有了基本認識。侯大利覺得這種訓練模式挺不錯,增強凝聚力,也能鍛煉人,暗自準備抽時間讓重案一組也來過一把癮。

三人小組初形成

在訓練場時,每天有任務,時間安排得滿滿的,而且是集體生活,侯大利對田甜的思念被有效分散。從訓練場回來,與大家分手後,侯大利對田甜的思念又如海潮一般鋪天蓋地。他的情緒迅速低落下來,不敢回高森別墅,直接來到江州大酒店。

雅築餐廳,夏曉宇正陪著侯國龍聊天。顧英接到服務員電話後,走進房間,道:“大利回來了,剛剛進屋。”

“叫他下來,一起吃飯。”侯國龍這兩年回江州有七八次,每次都住在江州大酒店,辦完事情便回陽州,與兒子幾乎沒有聯係。如今兒子漸漸成熟,徹底過了青春叛逆期,他才有了與兒子交流的欲望。

侯大利進門時,神情非常平靜。

侯國龍看著兒子兩鬢的白發,瞬間想起小時候帶著兒子玩耍的情景。那時兒子個子不高,最喜歡的就是坐在自己肩上。想到這些場景,他的一顆鋼鐵之心頓時軟了下來,端起小杯茅台,慢慢喝了一口,對兒子道:“喝一口吧,放鬆點。”

自從和父親去了江州陵園後,侯大利對父親的抗拒之心在一點一滴消融,能夠理解父親提出的要求,接過小杯茅台,仰頭喝了進去。

夏曉宇也喝了一杯酒,道:“那個小兔崽子就是一個天生的壞坯子,等他滿了十四歲,我找人收拾他,不說斷手斷腿,至少要打得他認不了爹媽。”

侯大利道:“你們說的是誰?”

夏曉宇道:“我們一個員工的女兒被一個小兔崽子欺負了,這個小兔崽子不滿十四歲,進去就被放出來了。”

侯大利道:“許海?”

夏曉宇道:“你知道許海?”

“許海曾被田甜抓過。”侯大利臉現苦澀之情。

夏曉宇提高聲音,道:“法律製裁不了那個小兔崽子,我來辦。給斷手杆或者陳雷打個招呼,狠狠地招呼許海一頓。”

“胡說八道!現在是什麽時代了,我們是什麽身份,不要動不動就喊打喊殺的。”侯國龍罵了一句,又道,“江州大酒店經營得不錯。你上次說要在城西再修一個五星級飯店,我當時沒有答應,今天在城區轉了一圈,這幾年江州發展得很快啊,可以在新城修一個飯店,檔次在江州必須第一。我上次在省裏和趙書記碰了麵,他希望新樓成為地標市建築,位於廣場旁邊,與新搬遷的市委市政府大樓形成配套,這樣才能凝聚人氣。從陽州到江州將有一條高鐵經過,修好後,陽州到江州的時間會縮短到二十分鍾,這是一個機遇。把新的五星級飯店和溫泉資源結合起來,可以打造一個比較時尚的消費區域。”

顧英聞言暗自歡喜。她是江州大酒店的副總經理,總經理是夏曉宇,如果在新區再修一座五星級飯店,夏曉宇自然會將主要精力放到新飯店,那麽自己就會成為江州大酒店實際上的負責人,工資肯定會漲,而且還有更多好處。

侯大利對飯店諸事沒有太大興趣,還在回味著夏曉宇和父親之間的簡短對話。父親能在短時間內白手起家,早年肯定經曆過腥風血雨,如今實力雄厚了,自然不再參與低層次的競爭,能與其對話的人也換成了市委書記、市長等人。想到這裏,他暗道:“站在父親的角度,確實不能理解我的選擇。我若是選擇到集團,也就能成為書記的座上客。若是沒有父親這一層關係,我至少要奮鬥二十年才能進書記辦公室,甚至奮鬥終生也進不了書記辦公室。但是,進了書記辦公室又有什麽意義?”

“現在私立醫院的政策有明顯鬆動,國龍集團可以在這方麵投資,結合你手裏的房地產項目,搞一個比江州醫院更高端的醫院。你把醫院檔次提高以後,國龍集團高管生病,就有自己的醫院。對外定位就是高檔醫院,比公立醫院收費貴兩倍,用錢來設置門檻,選擇顧客。”

侯國龍在構建商業規劃時信心勃勃,對於他來說,一次投資能夠賺錢,能改變該地區人們的生存狀態,錢多到一定程度之後還能變成權力,他喜歡這種感覺。

“我最近才接觸醫療行業,真要投資建高檔醫院,資金不是小數。”夏曉宇是侯國龍的嫡係,一直坐鎮江州。近些年來,侯國龍的想法發生了變化,決定讓夏曉宇到總部,以副總裁身份負責房地產以及附屬醫院、酒店等項目。隨著國內經濟快速發展,這一塊的利潤也越來越大,不能小覷。

侯國龍道:“賺來的錢必須投資,不能躺在賬上睡大覺,流動性很重要。江州到陽州通了高鐵後,就要聯成一體,高檔醫院不僅要為江州的富人服務,也要為陽州的有錢人服務。再說遠一些,老年化社會已經到來,我們、你們,難道能依靠娃兒養老?”

飯後,夏曉宇離開,留給父子單獨談話的空間。

侯國龍沉默了一會兒,道:“事情已經發生了,你得想開點。”

侯大利道:“謝謝。”

聽到倔強的兒子說謝謝,侯國龍心情有些複雜,既有高興的一麵,又有遺憾的一麵,道:“你也要注意安全,不是讓你貪生怕死,而是要動腦子,學聰明點。有危險的行動可以叫援兵,這樣做,你沒有危險,同事也沒有危險。要在絕對有把握的情況下才動手,集中兵力打殲滅戰。”

侯大利拿起分酒器,給父親倒了一杯酒,道:“我會注意的。”

“我事情多,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到江州陵園,你幫我給田甜燒幾炷香,還有楊帆,那是我看著長大的,你也別忘記了。”侯國龍拿出五百塊錢,很認真地道,“香燭得自己花錢,這是規矩。你收著吧。”

雖然父子倆之間的堅冰已慢慢融化,但是相對而坐時,能夠交流的話題仍是不多,有些冷場。吃過午飯,侯大利回到頂樓套房,坐在窗邊,看風雲變化和人來人往。

電話響起,楊紅道:“我旅行才回來,聽說了那事,準備去給田甜上香。你在上班嗎?我直接到辦公室來。”

侯大利接到電話才收回心神,道:“有兩個年輕朋友約了三點在江州大酒店見麵,然後一起去江州陵園。”

放下電話,楊紅對張曉道:“你擔心提及田甜會惹侯大利不高興,其實錯了,如果我們所有人都不再提起田甜,侯大利才會真正傷心。知道為什麽嗎?隻要有人提及田甜,那麽田甜就不會徹底煙消雲散。當年侯大利在談到楊帆時,提起過這個想法。”

“侯大利真可憐,以前喜歡楊帆,楊帆遇害了;準備和田甜結婚,田甜犧牲了。傳統給我講過,唐太宗總認為太圓滿就會招來大禍,所以每個碗都會敲碎一塊。金傳統家賺了不少錢,結果金傳統被綁架,差點死了。”張曉又興致勃勃地道,“你一直都喜歡侯大利,現在機會來了。”

楊紅搖了搖頭,道:“我錯過了最佳時期。當初他在政法大學讀書的時候,我臉皮薄,數次到了校門口都沒敢進去。如果我當時真有勇氣走進政法大學,機會還很大,現在我隻能做他的紅顏知己。”

張曉道:“侯大利以後還會找警察女友嗎?”

楊紅道:“估計不會了。我希望他以後運氣好些,喜歡的人不會再出事。”

兩點五十五分,侯大利到了樓下,楊紅已經來到大廳,正在與顧英聊天。

“我在法國得到消息,一直不敢相信。一得到消息,我就訂了機票坐紅眼航班回來了。”楊紅和楊帆都是侯大利的同學,屬於江州一中高一年級(1)班的兩朵花,被稱為“二楊”。雖然並稱“二楊”,楊帆從相貌、身材到氣質都明顯勝過楊紅,這是大家所公認的。雖然楊紅遜色於楊帆,但走在人群中也是回頭率超高的美女。

“謝謝你。”侯大利內心充滿矛盾,一方麵不希望人們過多提及田甜的事,另一方麵,若是人們裝作沒事人一樣,都忘記了田甜,也是很悲傷的事。

“還等人?他們來了嗎?”高中階段,楊紅還帶有幾分青澀,如今她散發出成熟女人的魅力,所穿咖啡色長褲把臀部和腿部勾勒得非常曼妙。

一輛出租車停在大門口,黃小軍、李琴和王夏下了車。這三個小孩有一個共同特點:都是在突然間失去父親。黃衛和李超是英勇犧牲的警察,王濤則是遇害者,相似的特殊經曆讓三個小孩子走到了一起,成為親密朋友。在黃小軍的召集下,幾人特意去江州陵園探望田甜,也給各自的父親上香。

侯大利道:“你們三人怎麽走到一起的?”

黃小軍道:“我和李琴從小就認識,李琴和王夏在一個學校讀書,王夏高一,李琴初三。”

五人坐上越野車,侯大利坐在駕駛室,認認真真戴上白手套。坐在副駕駛座位的楊紅道:“你的習慣保持得好。”侯大利苦笑道:“別表揚,這是強迫症。”

車進了陵園,侯大利輕車熟路地來到門口商店,選了一個產品質量最好的店,買了六份香燭,對楊紅道:“香燭得自己出錢,你也買六份吧,黃小軍、李琴和王夏的爸爸都在陵園裏。”

楊紅原本以為這三個孩子隻是去給田甜上香,沒有料到這些孩子的父親都在陵園,有些吃驚,心裏直犯嘀咕。

買香燭的商店見來了回頭客,熱情得緊,給每個人都準備了六套香燭,主動打折。侯大利滿臉嚴肅地付錢,一絲不苟。楊紅鼻尖一酸,眼前的英俊男人要才華有才華,要顏值有顏值,要財富有財富,卻弄得兩鬢霜白,成為喪葬用品的回頭客,這是多麽令人悲傷的事情。

沿著石梯向上,最先到達的是王濤墓地。王夏給父親上香時,默念道:“爸爸,我要考刑偵係,成為一名警察,把壞人繩之以法。我知道當警察有危險,可是,沒有大利哥這些警察,永遠沒有辦法逮到石秋陽。”

然後再到楊帆墓地。在外人麵前,侯大利情感非常內斂,默默為楊帆上香。

一行人最後行至警魂園,田甜、唐有德、黃衛、李超的墓地並排在一起,注視著遠處的江州城。上香時,李琴麵對逝去的父親抹起眼淚,喃喃自語。侯大利定定地站著,默默麵對田甜。

回程時,氣氛相對輕鬆。

黃小軍主動道:“大利哥,我考了山南大學刑偵係;李琴想要考法律係,以後去當法官;王夏想要考刑偵學院偵查係,以後也當偵查員。”

李琴不等侯大利發問,主動道:“我本來也想和爸爸一樣,做一個刑警,可是媽媽肯定不會同意。我媽曾經反複給我講過,不準嫁給警察,自己更不準當警察。我媽媽很辛苦,我不會違背她的話,可是我又很喜歡爸爸,所以我準備當檢察官或者法官,和小軍哥一樣,也要考山南政法。”

“王夏為什麽要考刑偵係?”侯大利其實大體知道王夏的想法,隻不過問過了李琴,若是不問王夏,有些另外相看的意思。而且在偵辦王永強案時,侯大利和田甜到王夏奶奶家去過,對這個堅強的小姑娘很有好感。

王夏與李琴雖然都失去了父親,但兩人的感受還是不一樣。李超是英勇犧牲,是烈士,獲得了榮譽,警方和社會都給了他的家庭很多照顧。李琴痛失了父親,卻感受到了社會的溫暖,心理上的創傷恢複得快些,準確來說,是整個社會幫助李琴走過了最艱難的日子。

當侯大利提問後,王夏抬起頭,認真地道:“我爸爸是受害者,他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隻要人類社會存在,就會有凶手和受害者。我要和大利哥一樣,做一名刑警,鏟除人世間的罪惡,給受害者報仇,讓凶手害怕。”她來到江州大酒店時,跟在黃小軍身後,膽小、羞澀,此刻談起理想,神情變得堅毅起來。

殘酷的現實生活讓眼前這個小女孩變得早熟,侯大利內心深處著實有些心疼,道:“其實,不管你從事什麽職業,隻要你的生活過得幸福,就是你爸爸最希望看到的。你可以樹立當刑警的理想,這沒有任何問題,但是,你年齡還小,還有更多選擇,現在不必急於拒絕其他的人生選擇。”

“這是我反複考慮過的選擇。我聽小軍講過大利哥的事,我要和你一樣。”王夏搖了搖頭,態度非常堅決。

侯大利理解王夏的選擇,沒有再勸。人生的許多選擇看似是由自己做出的,其實從更廣義的角度來說,不過是從社會已經規劃好的前進路線中選擇一條,若是拒絕社會提供的選擇,那就是離經叛道。侯大利做出了當警察的選擇,這其實也是社會提供選擇的一種,並非真正的背離,他所背離的隻不過是侯國龍希望兒子選擇的人生道路。

當夜,侯大利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在夢中,他和田甜已經結了婚,田甜也隻是受了重傷,並沒有犧牲。

夢中,受傷的田甜下床,坐在窗邊,曬著秋日暖陽,道:“王夏會來看我,我很意外。王濤遇害,這個小姑娘的人生徹底被改變了。她的性格挺堅強,如果真能考入刑偵係,說不定是一個好偵查員。”

侯大利坐在田甜身邊,握著妻子的手,道:“我考刑偵係這事,已經影響了黃小軍和王夏。這就像蝴蝶的翅膀,輕輕抖動以後,會產生誰都無法預料的結果。”

田甜仰頭迎接著陽光,感受太陽的熱量,道:“你很少問我以前的感情生活,難道不好奇嗎?”

侯大利道:“你以前是冰美人,這就是為了拒絕所有人,專門等著我。”

“臭美吧。”田甜又道,“在市局,滕鵬飛曾經追求我。滕鵬飛參加工作比陳陽、黃衛這一批骨幹要晚一些,近些年屢破大案,進步很快,若不是抽調到省廳,極有可能當上副支隊長。他破案是一把好手,但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他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所以我幹淨利索地拒絕了他。你在他手下工作,說不定會起衝突。”

田甜道:“滕鵬飛很有大男子主義和個人英雄主義,你在他麵前別,了一次,他就要騎在你頭上。朱支、老樸包括宮支的年齡都比你長得多,看你就和看晚輩差不多,滕鵬飛比你就大個七八歲,你若做錯了事,必然會受到他的毒舌攻擊。你麵子觀念強,又不會服軟,所以最初就要給他頂回去。”

侯大利親吻了妻子的臉頰,開心地笑道:“放心吧,你老公也很會?人的,而且是很認真地?。”

夢中的場景格外真實,真實得如發生過一樣。侯大利不願意離開夢境,又閉上眼睛想要回到夢中與妻子繼續交流,可是,無論如何也睡不著,更無法回到剛才的夢境之中。

張小天來江州

省廳老樸再次來到江州,與老樸一起過來的還有省刑偵總隊六支隊心理測評室主任駱援朝。

駱援朝,五十出頭,正處級預審員,刑事技術高級工程師。他白白胖胖,臉帶微笑,讓人如沐春風。

老樸如往常一樣拉風,穿紅皮鞋,披灰風衣,手拿折扇,看著侯大利就呼啦一下打開扇子,指著駱援朝,道:“這是我三顧茅廬請出來的諸葛亮。你年紀輕輕的,在工作場所之外就叫一聲駱叔。”

侯大利恭敬地上前打招呼。

駱援朝對侯大利微微點頭,朝朱林伸出了手,道:“朱支,好久不見。上次為了殺人搶劫案,我在這裏住了十九天,好多人都想放棄了,終於還是突破了。”

朱林緊握駱援朝的手,感歎道:“上次到這幢老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駱援朝環顧刑警老樓,道:“我每次到市縣都喜歡到各地的刑警老樓,工作了三十多年,最有朝氣的時間都泡在各地的刑警老樓裏,有感情啊。如今指揮中心建得富麗堂皇,合成中心也很牛。可是,樓建好了,人和人的間隔遠了,一個市局的民警甚至老死不相往來。還是老樓好,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有感情,遇到危險時才能拚命,才敢把後背亮給戰友。”

老樸在旁邊毫不客氣地道:“凡是講這種話,那就意味著老了,應該退出曆史舞台。趁著還沒有完全退休,趕緊多做點事,留下點念想。”

老樸和駱援朝是為楊帆案而來,侯大利自然熱情主動,得知老樸和駱援朝要住在刑警老樓,便親自上四樓安排寢室。老樸曾經在四樓住過,還留有洗過的被套、枕頭和被子。侯大利打開衣櫃,發現**用品有些發潮,摸上去不太舒服,而另一個房間還差很多生活用品。他坐在床墊上,給顧英打電話,“顧姐,我是侯大利。”

侯大利客氣地道:“兩個省廳的前輩來幫助我工作,住在刑警老樓四樓。四樓宿舍設備太差,生活用品不夠,被子潮濕,你能不能派人來看一看,為兩個老前輩弄點生活用品。”

顧英笑道:“布置房間是江州大酒店的特長,我馬上安排。”

江州大酒店是國龍集團下屬產業,侯大利以前提要求都是直截了當,不會如此客氣。在刑警支隊工作兩年後,他深入接觸了基層社會,見到太多陰暗麵,對人對事便少了些“太子”氣息,變得寬厚沉穩。

侯大利客氣,顧英這種老職場更不敢怠慢,親自安排客房服務員。半小時以後,顧英和四個客房服務員帶著全新的生活用品來到了刑警老樓。

顧英到來時,老樸、駱援朝、朱林坐在資料室,聽侯大利講案子。

小時候和楊帆在一起玩耍的細節、高中重逢的細節、每天下午在世安橋分手的細節、楊帆在舞台上的細節……為了抓住殺害楊帆的凶手,侯大利必須痛苦而又冷靜地從頭講述這一切。

每個成功的偵查員都有屬於自己的絕招。老樸破案有“社會關係、行動軌跡”的偵查八字訣,駱援朝有“時間—空間”的訊問秘法。除了把案子吃透,還得把犯罪嫌疑人的時空背景吃透。時間,是指犯罪嫌疑人的成長環境,也就是家庭背景、民族習慣、人生經曆、學校教育、重大事件、父母性格及工作、學曆狀況等;空間,是指犯罪嫌疑人當前住在什麽地方、與什麽人交往、從事什麽職業、社交賬號等。時間和空間整理齊全,就對犯罪嫌疑人有了全麵準確的把握,甚至超過了犯罪嫌疑人父母和愛人對犯罪嫌疑人的了解。時間和空間的交叉點,便是審訊的切入點。這個方法說起來簡單,可是真正能把審訊工作做到如此細致的預審員寥寥無幾,能做到的都成了行業翹楚。

聽完基礎情況介紹,駱援朝拿著王永強案件資料,準備到樓上休息,再去吃午飯。上樓時,他接了一個電話後,對侯大利道:“張小天要過來,你再安排一個房間。她這兩年搞審測一體化,還算有些心得。”

侯大利想起陳浩**曾經談起過的師姐,道:“張小天是不是刑偵係畢業的師姐?”

駱援朝道:“你也是山南政法刑偵係的?”

侯大利道:“比張師姐要低幾級。上次她到過江州,聽說酒量極佳。”

駱援朝大笑,道:“這叫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女孩子能喝點酒,居然從陽州傳到了江州。張小天不是女酒鬼,她是天賦異稟,體內天生解酒酶超多,很多市局領導不知道這事,最後被小女子反戈一擊。”

駱援朝頭搖得如撥浪鼓,道:“公共環境,馬桶多髒啊,還是得蹲坑。”

老樸時尚得多,調侃道:“老駱就是土鱉,我們兩人用一個馬桶,是你屁股髒還是我屁股髒?我要用馬桶。如果你嫌髒,那就到三樓用蹲坑。不管你用不用,反正我要用。”

安排妥當後,駱援朝和老樸就在刑警老樓享受星級配置了。老樸試了試馬桶按鈕,道:“駱名提,你就別用了,到三樓蹲坑去。”

駱援朝不服氣,道:“憑什麽我不能用?休想獨霸。”

省廳兩個老同誌在樓上休息,侯大利和朱林則坐在資料室喝茶。

朱林接過侯大利遞過來的小茶杯,道:“宮建民是黨委委員、副局長、刑警支隊支隊長,估計還得兼一段時間支隊長,局黨委得考察合適的支隊長人選,最有可能是副支隊長陳陽。你是我徒弟,我就給你說點真話。你不能隻盯著業務,還得關心人事。你不想占位置,若是有笨蛋占據指揮位置,命案積案必然越來越多,一將無能,累死三軍。到了這個時候,你要麽不幹刑警,要麽就得聽笨蛋指揮,氣死你。以你的自尊心和家世,可以退出,但對於其他人來說工作就是飯碗,無法退出。你占位置不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事業。”

這是朱林第二次談起相同話題,他是打心底裏希望自己的關門徒弟能夠在刑偵道路上走得更遠、更高。

“我先把一組組長當好,再說以後的事。”侯大利最初當刑警是為了破楊帆案,做了兩年刑警,心態發生微妙變化。王夏、李琴和黃小軍給田甜上香時,他表麵甚為平靜,內心深處還是起了波瀾。找出隱藏在人世間的妖魔鬼怪,是一件很有成就的事情。妖魔鬼怪在人間為惡,改變了很多無辜者的一生。父親創辦了國龍集團,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他作為刑警,同樣也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心態有了微妙變化以後,侯大利慢慢融入刑警集體之中,不再是局外人。

“你的思路是對的。重案一組是我們江州市公安局刺刀上最鋒利的刀尖,你要好好抓幾個大案,然後更進一步,當大隊長。另一條思路,調到刑偵總隊,在更大的平台上發揮更大的作用。”朱林又道,“我和老薑局長討論過很多次,真希望你能在刑偵崗位上做出更多貢獻。如果你回國龍集團,隻能是非常一般的老板,應該還不如白手起家的侯國龍。但是你繼續做刑警,肯定能成為省內最頂尖的刑警高手,保一方平安。這不是說著玩的,而是有實實在在的意義。每個人都要做自己最擅長的事,祖師爺賞你吃這碗飯,你一定不要辜負。”

樓下響起了汽車聲。

侯大利來到走道上,俯視小院,見到一輛男性氣息十足的越野車停下,從駕駛位走下一個打扮幹練、行動利落的女子。來人到後備廂提起箱子,剛走到門口便見到一名身材挺拔、劍眉星目的年輕人。

年輕人道:“師姐好,我是侯大利,也是山南政法刑偵係畢業的。”

來者正是省公安廳的張小天,她微笑道:“我知道你。刑偵係從建係到現在有兩個學生被費老爺子看上卻不讀他的研究生,我是第一個,你是第二個。抽個時間,我們兩人一起回學校,見一見費老爺子,給他賠禮道歉。”

侯大利接過拉杆箱,先到二樓,把張小天介紹給朱林,然後再把張小天帶到四樓。顧英辦事非常利索,指揮服務員在短時間內又收拾了一個房間,還特意放了一些女性用品。張小天進屋,道:“江州公安真有錢啊,客房標準達到五星級水準了。”

她隨即看到桌上擺著印有江州大酒店字樣的洗漱用品,道:“侯大利這是假私濟公啊。”

師姐張小天爽快又直接,一點不忸怩,很對侯大利的脾氣。

侯大利剛剛退出房間,手機響了起來。與此同時,張小天的手機也響了起來。

侯大利來到走道,問:“啥事?”

陳浩**道:“剛才海軍給我說,小天師姐跟著駱主任過來了,你正餐時少吃一點,我們四個刑偵係的師兄弟吃夜宵,然後唱歌。海軍正在追求張小天,我們要給他們創造機會。”

張小天站在窗邊,也在接電話:“我才到,行李都沒有打開。晚上肯定要和朱支一起吃飯。”

電話對麵的林海軍道:“我約了陳浩**和侯大利,你們吃完正餐,我們去吃江湖菜,難得在江州能聚齊四個刑偵係的校友。”

張小天爽快地道:“好吧,今天可以放鬆一下。”

下午六點,支隊長宮建民和政委洪金明宴請三位省廳同誌,作陪的有林海軍、陳陽、朱林和侯大利。禮節性宴請原本寡淡無趣,但由於大家都是一線刑警,聊了些閑話後,談及這些年發生在全省的大案、要案、疑案,氣氛很快熱烈起來。

正式宴請在九點結束,林海軍、侯大利和張小天打車前往隆興夜總會旁邊的大排檔。如今每個城市都有一個或者數個大排檔,適合三朋四友在夜間小聚。大排檔環境一般,菜品以江湖菜為主,重油重辣,對於剛從飯局中下來的人們來說其實並沒有太大吸引力。大家喜歡聚於此的原因主要還是氣氛輕鬆,無拘無束。

舉杯之時,陳浩**道:“今天隻喝酒,不能談案子啊。”

張小天道:“大家都是吃刑偵飯的,為什麽不能談案子?談案子正好下酒。”

陳浩**指著侯大利和林海軍道:“上一次吃飯,這兩人為了案子上的事情爭執不下,火氣都上來了,我居中苦勸,結果是老鼠鑽風箱,兩頭受氣。”

林海軍道:“案偵工作和科學研究一樣,來不得半點虛假,我有自己的看法,肯定要堅持,除非對方能夠說服我。”

陳浩**道:“大利也是這種觀點吧?”

侯大利點了點頭。

陳浩**攤了攤手,道:“所以你們在喝酒時不談案子,要談,也不能針鋒相對,要求同存異,互相啟發。”

張小天豎起大拇指,道:“我們刑偵係培養了一個官僚。官僚不是貶義,當領導也是技術活兒,要當一個成功的領導並不比當一個成功的偵查員容易。陳浩**的性格很難成為優秀的偵查員,卻是一個優秀的領導者。來,舉杯,希望大家在各自領域都成功。”

最初喝酒的時候,四個人互相敬酒,頗為客氣。氣氛熱烈起來後,三個男子輪番與張小天碰杯。張小天相貌和氣質其實挺文靜,端起酒杯,仰頭入喉,很是豪爽。喝了五箱啤酒,張小天臉不變色,三個男偵查員坐不住了,頻繁上廁所。張小天是來調查楊帆遇害是否與王永強有關,侯大利心懷感激之情,主動敬酒,嚴重超量。

師姐張小天很有氣場,在其帶動下,四人喝完了五箱啤酒,一瓶茅台。回家路上,侯大利、陳浩**和林海軍互相扶著肩膀,高唱《山南政法大學刑偵係係歌》,聲音高亢激昂。張小天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裏,走到三個師弟後麵,麵帶微笑。侯大利越走越快,高聲歌唱,眼淚順著臉頰流下,掉落在胸前,形成一大片濕漬。

晚上回到江州大酒店,侯大利到衛生間,蹲在馬桶前哇哇吐了起來。

吐完之後,侯大利坐在馬桶旁的地麵上,鼻涕和眼淚在臉上縱橫。

侯大利倒在**,很快進入夢鄉。夢裏浮現起楊帆寫給自己的那封信:“我一直想寫這封信,每次提筆,滿肚子話卻又不知從何寫起,真是剪不斷,理還亂……千言萬語,我是希望你成長為真正的男子漢,但這句話可能太正式了,也可能會給你太大壓力……今天就寫到這兒吧,希望你能理解我。”

這封信是楊帆多年前寫給侯大利的,如今,每個字都變成了石碑上的文字印在頭腦中。今天省公安廳高手來幫助破解這個謎團,又將侯大利帶入多年前的夢魘之中。這封信充滿溫馨,讓侯大利再次在夢中回到當年時光,楊帆的麵容、氣息、聲音和味道距離自己如此之近,仿佛觸手可得。

忽然,天空中飛來一個凶惡的妖怪,呼嘯著從天空飛來,狠狠地將自己牽著楊帆的手吃進嘴裏,骨頭在妖怪嘴裏發出哢哢的響聲。妖怪將骨頭吞進肚子,陰險地笑起來,笑著笑著,妖怪的臉變成了王永強的臉。王永強身處審訊室內,望向監控鏡頭,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固定在椅子上的雙手用力朝外伸,右手做出一個奇怪動作,嘴裏模仿女生聲音,道:“求求你,饒了我。”這句話說完,王永強的臉又變成妖怪的臉。

忽然,田甜出現在侯大利身前,平舉六四式手槍,對準妖怪的臉扣動扳機。六四手槍發射出無數子彈,全部打在妖怪身上。妖怪沒有受到傷害,抖了抖翅膀,子彈全部被彈了回來。田甜打光了子彈,妖怪飛過來,利爪直接穿透了田甜的胸膛。

“啊!”侯大利大叫一聲,從夢境中醒來,坐在**,心潮難平,妖怪的臉仍然在腦中栩栩如生。

以前做噩夢時,總是夢到楊帆遇害,如今噩夢的結尾,總是以田甜犧牲結束。噩夢升級,這讓侯大利害怕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