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大利刑偵筆記.3:鑒證風雲 第一章 夜總會仇殺案

侯大利成為組座

2009年5月,山南省江州市。

市委趙書記辦公室旁邊有一間休息室,等待匯報工作的領導在此暫時休息。六個部門領導在上午九點之前就來到休息室,搶占匯報工作的好輪次。市財政局長剛從書記辦公室出來,長青縣委馬書記趕緊起身。

馬書記剛剛出現在門口,秘書小侯迎過來,低聲道:“馬書記稍等,丁總有急事,正在趙書記辦公室。”

在江州市,招商引資向來是大局,重商、親商、安商、富商不是口號。馬書記知道丁晨光在全市的分量,點了點頭,退回休息室。諸領導得知丁晨光插了隊,皆無二話。

山南省著名企業家丁晨光坐在趙書記對麵,情緒激動,道:“趙書記,我心裏難受。”

丁晨光從南方將生產基地搬回江州以後,投入巨資,當年投入生產,當年上稅超三億,算是這些年江州招商引資的重大成果。趙書記有意將江州工業園打造成省內製造基地,相當重視丁工集團,與丁晨光關係良好,熱情地道:“丁總,喝口茶,這是今年的新茶,味道不錯。”

“江州市公安局抓住了連環殺手,這個連環殺手專門殺害年輕女子,槍斃十次都不解恨。105專案組成立的時候,未破命案有蔣昌盛案、王濤案、趙冰如案、章紅案,現在這些陳年舊案全部破了,就剩下我女兒的案子未破,我心裏痛啊!特別是每天晚上,痛得撕心裂肺。”丁晨光原本想把情緒控製下來,說到最後,還是哽咽起來。

趙書記安慰道:“江州市公安局給我做過專案匯報。‘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這句名言,我相信,你也應該相信。我給江州市公安局提出明確要求,要繼續加大力度,不能鬆懈。”

丁晨光道:“我提一個具體要求,其實這個要求很小,沒有必要驚動書記。隻是,書記發話,效果更好。”

趙書記收斂了笑容,道:“你說。”

“105專案組平時分為兩個小組,樊警官和葛警官負責我女兒的案子,侯警官和田警官負責其他案子。樊警官和葛警官工作勤奮、兢兢業業,這一年來做了大量工作,調查走訪了很多人,光是卷宗都有厚厚幾本,但是,我女兒的案件還是沒有取得關鍵突破。我不是否認葛警官和樊警官的努力和成績,我隻是有一個小小的請求,由侯大利警官具體負責我女兒的案子。侯大利是科班出身,技術過硬,關鍵是運氣奇佳。要偵辦我女兒的案子,除了工作態度和技術以外,運氣也非常重要。”

丁晨光已經與侯大利交流過,心中有底。他為了讓公安局進一步重視女兒的案件,讓侯大利獲得更多支持,在市委書記麵前提出了這個“小得不能再小的要求”。

趙書記拿起電話,道:“關鵬,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江州市公安局長關鵬接到電話,立刻前往市委書記辦公室,抓捕黑惡分子唐山林的工作會議交由楊英政委主持。雖然另一個黑惡分子吳開軍已經抓捕歸案,但是,若不能成功抓捕唐山林,很多線索將會斷掉,很難徹底釘死吳開軍。

來到市委,得知了丁晨光的新要求,關鵬不禁腹誹丁晨光小題大做,態度卻很端正,道:“我馬上安排。105專案組分為兩組,侯大利和田甜在一組,因為侯大利和田甜確定了戀愛關係,所以田甜離開了專案組,我們正在給侯大利選配合適的搭檔。”

關鵬作為市公安局一把手,一般情況下對某個專案組內部管理不會如此上心,隻是105專案組比較特殊,成立初衷就與丁晨光有很大關係。丁晨光能夠直通市委市政府主要領導,再加上侯大利的父親也是全省大名鼎鼎的大企業家,所以,關鵬經常過問專案組的事情,清楚專案組內部情況。按照關鵬本人在班子會上的說法,做領導的得有政治敏銳性,哪些事情是市委市政府關注的,哪些事情會引起全社會關注,一定要心中有數,不能當糊塗官。

丁晨光道:“田甜是法醫,對這種陳年舊案有幫助,能不能把她留下?這也和運氣有關。運氣這事很玄妙,運氣好的時候,最好不要破壞原來的組合。”

關鵬客氣地道:“刑偵部門是特殊部門,要麵臨很多危險情況。侯大利和田甜正在談戀愛,在這種情況下必須得調一個人離開專案組,否則會影響辦案,希望丁總理解。目前我局有一個省公安廳督辦的拐賣婦女兒童大案,二大隊急需有經驗的一線女偵查員,所以當初打算調田甜到刑警二大隊。但是,專案組組長朱林、技術室負責人老譚分別找到我,各自都有需要法醫的理由。特別是老譚,針對全市缺乏法醫的現狀,寫了厚厚一份報告。考慮到專案組、技術室和刑警二大隊的現狀,局黨委再次研究,調整了方案,決定讓田甜回技術室,專案組有需要時,隨時提供支持。二大隊成立了打拐專案組,臨時抽調田甜到專案組。這樣調整後,幾方都能兼顧,隻是給田甜壓了更重的擔子。”

趙書記追問:“侯大利怎麽安排?”

關鵬道:“侯大利工作時間不長,已經獲得了一次三等功,其能力和工作態度得到公認。市局班子已經決定也讓他承擔更重的擔子,讓其擔任專案組副組長,排名在朱林後麵。朱林是經驗豐富的老同誌,負責專案組日常工作,案偵工作交給侯大利負責。通俗來說,侯大利年輕,是一把尖刀,可以有效打擊犯罪。但是,刀把子還得掌握在老同誌手裏,這樣才能保證方向正確。”

專案組是臨時機構,不涉及編製和職級,關鵬作為局長有職權做出如此安排。丁晨光對這個安排還算滿意。

送走丁晨光,趙書記道:“老關,侯大利參加工作時間很短吧,真這麽厲害?我在省政府開會,遇到侯國龍,侯國龍提起這個兒子就歎氣。”

關鵬恭敬地道:“侯大利還真是幹刑偵的材料,入職時間短,在石秋陽案和王永強案中表現非常突出。支隊老偵查員給他起了個‘神探’的綽號,雖然這個綽號有調侃意味,可是也反映出侯大利的工作水平。刑偵總隊有意調走侯大利,在我麵前提了兩次,我暫時沒有答應。”

趙書記微微點頭,又道:“丁工集團遷回江州以後,帶動了一批配套企業到江州落戶,不僅是多交稅,還解決了上千人就業。這樣一來,江州製造業不弱於省城陽州,甚至還要強一些。丁麗遇害是丁總心頭一根刺,不管於公於私都應該盡量拔下這根刺,給丁總一個正義的安慰。你趕緊回去,把事情落實好。”

關鵬回到公安局,繼續參加大會。

會議結束,副局長劉戰剛組織參戰偵查員開會,關鵬則把刑警支隊長宮建民和105專案組常務副組長朱林叫到辦公室,傳達了趙書記指示,自嘲道:“105專案組一個副組長配備都能驚動市委書記,那就必須配齊配強。老朱,你是常務副組長,選誰到專案組由你說了算。”

朱林道:“我想要一個法醫,法醫對我們研究命案積案幫助很大。”

宮建民當即反對道:“刑警支隊技術室如今缺兵少將,田甜回到技術室,我在這裏保證,隻要專案組有需要,隨時可以過來支持。”

朱林道:“我知道技術室缺人,老譚天天都在叫苦,甚至還想將侯大利挖到技術室。我們可以從縣刑警大隊挖人。長青縣湯柳在省刑偵總隊法醫科培訓差不多兩年了,她是科班出身,在省刑偵總隊法醫科表現不錯。我建議直接把她從長青縣調到刑警支隊技術室,編製在技術室,人由專案組用。”

宮建民一臉苦笑:“老領導眼光太狠。老譚早就盯上這個小姑娘,找了我兩次,說是我把田甜弄走的,就得把湯柳調過來。但是,省刑偵總隊法醫科用得順手,專門找市局協商過一次,至少今年不會放人。”

關鵬果斷拍板,道:“我們得綜合平衡,局黨委研究的事就不能再變了,有困難各自克服。如果湯柳回到江州,到時候就從長青縣調到市局。有一件事我得提醒,如果湯柳放到專案組,不要和侯大利分在一組。田甜剛調走,又弄一個小姑娘和他搭檔,不妥當。”

凡是能當到市公安局一把手,業務能力不會太弱,綜合能力絕對超強。關鵬辦大事敢於拍板,辦小事又心細如發,朱林對關鵬局長的綜合能力也是極為佩服的。他目前坐在專案組的板凳上,一心想增加專案組力量,道:“田甜回技術室,專案組實質上缺一人。外出辦案,兩人一組,這是規則。下一步,我想調一個熟悉業務的偵查員到專案組。”

關鵬道:“這是小事,沒有問題。那就調王華到專案組。”

出了局長辦公室,朱林拿起電話,道:“你在哪裏?抽空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侯大利含糊地道:“我上午有事,下午到刑警老樓,可不可以?”得到肯定回答以後,他站在車門口點燃手中的煙。平時他甚少抽煙,隻有心情鬱悶之時,才抽一支。煙抽了半截,一輛熟悉的小車開進了江州陵園停車場。

小車停在了侯大利的越野車旁邊,楊勇、秦玉下了車。

楊勇的頭發在陽光下白得刺眼,道:“凶手真是王永強?”

侯大利道:“應該是王永強,但是他堅決不承認。”

秦玉無法控製情緒,激動地道:“大利,你說清楚一些,為什麽應該是他?他為什麽又堅決不承認?”

“肯定是他,不會是其他人。”侯大利腦中始終有王永強對著監控做出掰手指動作的畫麵,以及王永強臉上出現的詭異笑容。每次回想起這些,他總會從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楊勇拉了拉秦玉,道:“別著急,先去見小帆。”

沿著石梯上行,接近楊帆墓地之時,三人不約而同放輕了腳步,神情變得嚴肅又悲傷。

年初上墳的痕跡已經被墓地工作人員清掃,墓地台麵幹淨整潔。香燭燃起,侯大利將鮮花放在墓前,稍稍退後一步,讓楊勇和秦玉來到墓碑正麵。

秦玉彎腰,伸臂,細心地擦掉相片上的些許灰塵。

時光飛逝如電,墓前三人都有了白發。楊勇須發全白,秦玉黑發中夾著白發,侯大利則是鬢發略微發白。楊帆的時間卻永遠停在八年前,她的青春凝固成相片,安靜又溫柔地注視著這世間最愛她的三個人。

在墓前站了一個小時,三人沿著小道下山,回到陵園停車場。兩輛車一前一後從盤山公路下山,進入市區,來到江州大飯店。

自從搬離江州以後,楊勇和秦玉每次回江州給女兒上墳,都是從郊外直接到江州陵園,一次都沒有進城,免得睹物傷人,徒惹傷悲。這一次,他們終於鼓足勇氣,跟隨永遠不能入門的女婿進入江州城區。離開江州不過數年,江州城區變得麵目全非,往日熟悉的地標性建築被拆掉,一幢幢高樓拔地而起。江州大飯店原址是四層小樓,如今卻成了江陽區地標建築,成為侯家產業的一小部分。楊勇想起當年的供銷科副科長侯國龍風塵仆仆的模樣,暗自感慨。

“王永強到底是不是凶手?”楊勇進入雅築餐廳後,再次鄭重地提起這個話題。

侯大利雙肘支在桌麵,手指緊壓額頭,道:“從石秋陽的供述,以及我在抓捕王永強時王永強親口對我說的話,我可以肯定他就是凶手。但是,王永強在審訊時堅決不承認發生在世安橋上的事情。”

楊勇握緊拳頭,咬牙切齒地道:“王永強承認了其他殺人案,肯定要吃槍子,他為什麽不承認這件?”

侯大利隻覺得一股濁氣從腹中升起,鬱積在胸中,無法排遣,道:“王永強心理變態,胸中有大惡。我不知道他的真實想法。”

侯大利為了抓住殺害楊帆的凶手,毅然報考了山南政法大學刑偵係,畢業後做了一名刑警。他原本可以成為侯氏集團的接班人,選擇當刑警實則是改變了自己的人生。作為一名極有天賦的刑警,他心裏相信,王永強肯定是凶手。由於線索太少,王永強若是堅決不承認自己是殺害楊帆的凶手,警方也沒有辦法。等到槍斃王永強以後,楊帆案恐怕就永遠成了懸案。在楊勇夫妻麵前,他沒有點破此處,獨自承擔最終可能無法破案的痛苦。

秦玉在一旁急得敲起桌子,道:“那就給他嚐點厲害,不打他,不讓他睡覺總行吧?不給他吃飯總行吧?”

侯大利道:“王永強作惡多端,肯定難逃一死。現在審訊程序越來越嚴格、規範,誰都不敢也不會刑訊逼供。”

秦玉抹起眼淚,道:“為什麽法律要保護壞人?”

三人在小房間談起此事,悲痛且憤怒。

午飯後,侯大利送楊勇和秦玉夫妻到停車場,安慰道:“不管王永強是否承認世安橋的事,他都要被執行死刑,已經實質性報了大仇,小帆可以安息了。”

王永強不認罪,楊帆案始終是懸案,侯大利的安慰之語非常蒼白。楊勇和秦玉對侯大利有著複雜的情感,假裝接受了這個觀點,鬱鬱而回。

不管是否破案,楊帆永遠離開了,無法回來,侯大利、楊勇和秦玉都清楚這一點。隻是,抓住凶手是他們繼續前行的精神力量,也是他們活下去的重要意義。破獲了王永強案反而有可能永遠完不成這個目標,侯大利作為親手逮住王永強的刑警,特別難以忍受這一點。他獨自在停車場站了一會兒,抽了幾支悶煙,這才回到刑警老樓。

以前每次回刑警老樓時,門口總會出現退役警犬大李。冷麵大李英勇犧牲以後,老樓院子空了下來。朱林又到警犬中心挑了一條以前合作過的即將退役的警犬,準備等到警犬退役後,就在105專案組為其尋一個落腳之處。

侯大利剛走上二樓,迎麵遇到匆匆下樓的朱林。朱林目光炯炯,道:“正要給你打電話。有新發命案,去現場,你開車。”

105專案組主要職責是偵辦命案積案,並不負責偵辦新發命案。但是,根據“案案相靠”的原則,凡是新發命案,專案組都得參加,以便確定新案與命案積案是否有牽連。

有了新案,侯大利注意力一下就轉到案子上,積鬱在內心的濁氣暫時被壓住。他跟在朱林身後,到院子發動越野車。

越野車開出刑警老樓,朱林緩緩地道:“後備廂有勘查設備吧?唐山林在家被殺了,帶上勘查服,進入現場,記住所有細節。技術室人手足夠,但你也要進去,第一感覺非常重要。”

侯大利原本以為是一般命案,聽到“唐山林”這個名字,臉皮頓時繃緊,道:“死了幾個?”

“隻有一個。”朱林又道,“對於偵辦命案積案來說,觀察名單上的人出現情況是好事,否則一潭死水,我們沒法破案。但是,終歸又是一條人命,還是越少越好。”

侯大利道:“唐山林在逃,能知道他近期行蹤的肯定是熟人,這是熟人作案。”

朱林道:“現在說這話還為時尚早,一切要到了現場才清楚。你以後盡量不要預設立場,否則會影響判斷。”

侯大利之所以對“唐山林”這個名字如此敏感,主要是因為黃衛遇害案。

黃衛曾經是刑警支隊重案大隊長,在偵辦朱建偉案時,將張勇列為殺害朱建偉的嫌疑人。張勇認罪後,侯大利卻發現了其不在殺人現場的直接證據,導致黃衛被調離刑警支隊,到鄉鎮派出所擔任所長。後來,根據省公安廳部署,江州市公安局抽調人員組成打黑專案組,黃衛被確定為打黑專案組副組長。打黑專案組抓獲了涉黑關鍵人員吳開軍,由於吳開軍案件曾由黃衛經辦,押解任務就交由黃衛親自執行。

黃衛將吳開軍押解回江州之後便遇害,侯大利還一度被列為嫌疑人。後來,殺害黃衛的凶手高平順被揪出,在負隅頑抗時被重案大隊擊斃。高平順死後,線索中斷,盡管警方懷疑黃衛案背後另有指使人,但已經無從追查。

唐山林是江州夜總會總經理,由於一起嚴重暴力案件潛逃在外,其老板便是黃衛千裏迢迢押解回江州的吳開軍。正因如此,唐山林被列入黃衛案背後指使人的觀察名單。重案大隊一直在抓捕潛逃的唐山林。二十多分鍾前,唐山林家人外出歸來,發現唐山林死在屋內。

越野車很快到達命案發生地。命案發生地所在的小區照例聚集了一大群人,站在警戒線外麵,伸長脖子朝裏張望。若不是有民警和輔警在外虎視,這些人說不定就會鑽進警戒線。

派出所警察正在維持秩序,見到朱林和侯大利,向上拉起警戒線,讓兩人通行。

刑警支隊長宮建民已經到達現場,與朱林見麵後,站在旁邊低聲討論。侯大利提著勘查箱和衣袋,跟在朱林身後。

105專案組偵查員葛向東和樊勇也很快趕了過來。他們沒有進入現場,而是站在第一道防線後麵。

勘查命案現場時設立三道防線,是朱林當年定下的規矩。

第三道防線之外是無關人員,也就是群眾圍觀區域。

第三道防線和第二道防線之間的區域可供記者以及當地幹部使用。幾個街道幹部已經到達,與準備調查走訪的偵查員聚在一起商量。《江州晚報》的記者正試圖進入指揮區,被一名年輕警察攔住,兩人正在爭論。年輕警察口才明顯不如記者,被嗆得說不出話,但是他態度堅決,不準記者進入指揮區域。

第二道防線和第一道防線之間就是指揮區域,可供警方指揮員、應急救援人員和後勤人員使用。宮建民、朱林、葛向東、樊勇以及侯大利都站在這個區域。

第一道防線之內則隻能是現場勘查人員和法醫。

朱林低聲道:“黃衛案的幕後指使者沒有找到,這樁案子不算完。讓侯大利參加勘查現場,多點直觀印象。”宮建民點了點頭,將侯大利叫到身邊,道:“穿上勘查服,進入現場。”

侯大利趕緊換上勘查服,把勘查證掛在胸前,進入現場。

進入命案現場是有一定要求的,首先得是現場勘查人員進入,然後才由法醫進入;而且最初進入命案現場的人員不能多,最好是依次進入。江州刑警技術室老譚帶著勘查技術員小林、小楊來到現場以後,小林最先進入現場。

小林進入現場,打開足跡燈,以掠入射角的方向照射地麵,仔細尋找地麵上可能存在的足跡。找到足跡後,他就用踏板覆蓋足跡。

現場勘查通行踏板是在現場勘查中以最小限度影響現場環境、物證為前提,快速進出現場的一項勘查裝備。足跡被通行踏板覆蓋以後,其位置就被標示出來,後麵進入的技術人員就不會觸碰到足跡,必要時,可以踩著踏板經過足跡所在位置。

江州刑警技術室使用的現場勘查通行踏板是由六塊足跡踏板、一塊毛巾和一個外箱組成的,足跡踏板是亞克力板,六毫米厚、四十厘米長、二十五厘米寬、四厘米高,透明度高,可以從上方清楚看到踏板下的腳印。

小林布置完勘查踏板以後,老譚和小楊進入現場。

侯大利進屋時,見到李法醫和田甜蹲在屍體旁邊,專心查看屍體傷口。田甜身穿防護服,專心記錄。雖然被抽調到打拐專案組,她本職還是法醫,遇到重案,會在第一時間以法醫身份參加調查。田甜調出105專案組後,侯大利頗不習慣,此時在勘查現場見到她,侯大利仿佛回到專案組最初成立的時光,又有點地下黨接頭的感覺,等到田甜抬頭時,抓緊時間對其眨了眨眼。田甜微微笑了笑,又低頭記錄。

侯大利沒有參與現場勘查,而是作為旁觀者觀察屍體狀況和屋內情況。他在八年前遭遇車禍後得到的特殊能力開始發揮作用:室內物體全部飛起來,飄飄然進入其腦中,如拚圖一樣自動拚接,最後在腦中形成整個現場的完整畫麵,細節清晰,色彩鮮明。

死者是中年人,身體微胖,穿灰色夾克,躺在沙發旁的地板上。他的左右手臂都滲出鮮血,染紅了衣袖。染紅的衣袖上有破口,特別是左手臂衣袖至少有四條明顯破口,破口邊緣整齊。胸腹部有傷口,血流得很多,沙發上有一塊擦拭狀血跡。死者身體下麵有一片血泊,腰部衣服撕開,露出皮帶,皮帶上還扣著一把彈簧刀。

客廳有明顯搏鬥痕跡,有椅子倒在地上,還有砸碎的瓶子。室內除了死者身體下的血泊外,還有噴濺狀血跡、濺落狀血跡、拋甩狀血跡和滴落狀血跡。

侯大利仔細觀察案發現場,其他幾人也各行其是,努力尋找案發現場的蛛絲馬跡。

李法醫道:“雙臂形成抵抗傷,屋子裏亂七八糟的,說明兩人有過打鬥。小林,多提取幾份血樣,說不定混入了凶手的血跡。”

抵抗傷是法醫病理學的一個概念,即受害者在被襲擊過程中本能地用手阻擋凶器或試圖搶奪凶器時造成的傷害。抵抗傷如果是在手掌、手指關節處的切割傷,這意味著受害者曾試圖搶奪凶器;如果是在手掌、胳膊上的貫穿傷或切割傷,這說明受害者曾使用胳膊或手阻擋刀具。

田甜仔細看傷口,又道:“死者的傷口顯示既有主動性抵抗,又有被動性抵抗。他的手掌內側有一條線性創傷,這是主動性抵抗,說明了兩點:一是他主動握住凶手的刀刃,二是凶手用的是單刃刀。而手臂和胳膊則是被動性抵抗。”

李法醫頻頻點頭,道:“和我的判斷一樣。”

小林抬起頭,道:“我搜集了八份,夠不夠?”

李法醫道:“從現場來看,打鬥很激烈,凶手多半要受傷,在不同區域多搜集血樣,說不定會有意外發現。”

小林“哦”了一聲,繼續提取血樣。

老譚蹲在地上調整足跡燈角度,反複查看室內腳印。室內有不少帶血腳印,用肉眼便能分辨出是兩類足跡,一類是正常腳印,有鞋印;另一類腳印則隻有輪廓。他直起腰,對站在門口的小楊道:“鞋櫃裏有沒有鞋套?”

小楊是從長青縣調來的痕跡技術員,身材微胖,第一次勘查凶殺現場,有些緊張,道:“我查過鞋櫃,沒有見到鞋套,拖鞋有好幾雙。”

“再找,確定有沒有鞋套,這很重要。”

老譚說完,又對四處張望的侯大利道:“大利,你看出了什麽?”

侯大利道:“從現場來看,肯定是熟人作案。門窗完好,肉眼來看沒有撬痕,應該是和平進入室內。凶手和死者發生衝突,死者沒有來得及拿起武器抵抗,證據是皮帶上掛著的彈簧刀都沒有取下。他的雙臂都有抵抗傷,是先被突襲,然後被刺死。我同意田甜的意見,凶手非常凶悍,沒有給唐山林反擊的機會。從雙臂衣服破損情況來看,凶手用的是匕首類凶器,而不是砍刀。從流血情況來看,匕首刺中心髒,血液噴濺。當然,最終還是要以屍檢為主。”

李法醫豎起大拇指,道:“大利眼光很準啊,當時應該就是如此。等會兒解剖,你可以到觀察室看一看。至於凶器則稍有些不對,是刀背有齒的單刃刀。剛才田甜講得很清楚,你沒有注意。”

老譚直起腰,道:“大利,你都說完了,等會兒開案情分析會,我說啥?小林,小楊,跟大利學著點,大利觀察得非常仔細。”

小林道:“大利是神探,我比不了。我建議給宮支提申請,把大利調到技術室,我們這邊急缺人手啊。”

老譚搖頭道:“不敢去挖專案組的牆腳,這一次能把田甜保住就算不錯了。”

田甜抬頭看了一眼男友,暗自驕傲,隨即繼續忙手裏的活兒。

小楊過來報告:“譚主任,沒有找到鞋套,鞋櫃裏有好幾雙拖鞋。”

老譚道:“難道凶手自帶鞋套?若是自帶鞋套,反偵查能力很強啊。這種情況,恐怕搜集不到指紋。”

小林又提取了十六份血樣,道:“凶手離開時,打掃了現場,門把手被擦得幹幹淨淨,還特意到衛生間清洗過水杯。我提取了一些掉落在地的頭發,還有煙頭,希望能有收獲。”

現場勘查結束,屍體被運到設在殯儀館的法醫學解剖室。

侯大利在法醫學解剖室觀察解剖屍體時,朱林正準備和葛向東、樊勇分別談話。

葛向東首先來到辦公室,看見茶幾上擺有茶水,還在冒熱氣,空氣中有淡淡茶香,笑道:“朱支,有啥事兒?還提前泡了江州毛尖,讓我受寵若驚。”

朱林滿臉笑容,從辦公桌後麵繞出來,坐在葛向東身邊,道:“老葛到專案組有一年時間了,還沒有正式談過心,我得做檢討。”

葛向東看到朱林的“親民”做派,實在忍不住了,道:“朱支,有啥事就直接說,你又是泡茶又是談心的架勢,倒真是弄得我七上八下,癩蛤蟆吃豇豆——懸吊吊的。”

朱林喝著江州毛尖,傳達了局長關鵬的指示:準備提拔侯大利為專案組副組長,主抓案件。

葛向東一口茶喝到嘴裏,差點笑得噴出來,道:“朱支,我和樊勇都是搞業務的人,沒想著當官。再說,專案組副組長沒有級別,多不了一分工資,還得做最苦最累的活兒,隻有侯大利是最合適的人選。我沒有任何意見,樊勇肯定也沒有,絕對聽從侯大利指揮。”

朱林道:“真話還是假話?是你沒有意見,還是樊勇沒有意見?”

葛向東道:“侯大利的水平、能力都是死魚的尾巴——不擺了。他為人處世也低調,根本沒有富二代的習氣,除了案子,其他都不放在心裏,包括對當官也不放在心裏,是非常純粹的刑警。他雖然年齡小、工齡短,但我和樊勇都支持他。李大嘴犧牲後,侯大利一直在照顧師父的家人。包括黃衛的兒子,侯大利也很關心。重案大隊偵查員都是從基層單位選出來的精英,他們表麵不服侯大利,其實內心還是有杆秤的。”

“那就好。你幹脆把樊勇叫過來,我就一起談,免得說兩次。”

人事問題是大問題,雖然專案組副組長不是官,沒有級別,為了安撫老偵查員,朱林還是準備事先談心,消除有可能存在的不安定因素。隻是,朱林沒有料到葛向東這種老油條會對這個年輕人如此推崇。

樊勇得知是這事,拍著額頭,假裝歎息:“朱支啊,你太不了解我和老葛了,得罰酒三杯。我這個人嘴笨,其他話先不說,侯大利當副組長,我絕對支持,舉雙手雙腳支持。”

朱林又轉到辦公桌前,拿出一包煙,道:“這是從關局辦公室順出來的煙,大家一起抽。”抽煙的時候,他又道:“侯大利去看解剖屍體去了,這具屍體解剖起來簡單,用不了多長時間,等他回來,我就宣布組織決定。你們把丁麗案前期資料移交給他,以後案偵工作就聽他指揮。”在辦案過程中移交案件頗為敏感,朱林說到這裏,注意觀察葛向東和樊勇的表情。

樊勇拍著胸膛道:“沒有問題,絕對支持。侯大利當了副組長,那是升官了,得宰一頓。”

朱林笑道:“沒有問題,必須狠狠宰一頓。”

看完解剖後,唐山林屍體上的傷口就在侯大利腦中完全“活”了過來。他坐在越野車駕駛室裏,暫時沒有發動,閉上眼,腦中出現了一段生動影像:唐山林家裏,一個熟人進屋,主動換上鞋套;唐山林沒有防備,結果受到突襲;突襲短暫而猛烈,凶手正麵捅了唐山林數刀,其中一刀直入心髒,形成致命傷。

唐山林有到健身房鍛煉的習慣,肌肉發達,人近中年卻幾乎沒有贅肉,在正麵衝突中,居然沒有來得及抽出隨身攜帶的彈簧刀。這說明,凶手是慣犯,不僅反偵查能力強,近戰搏鬥能力也出色。

侯大利靠在車椅上,逐一回想唐山林體表的傷痕,突然覺得左手臂上有一條傷痕似乎與其他傷痕不一樣,位置雖然差不多,形狀卻有著微小差異。電話響起,他睜開眼,關掉了腦海中的影像,與朱林通了話。

通話結束,侯大利沒有立刻開車,仍然靠在車椅上,揣測凶手的背景。去年偵辦石秋陽係列案件時,石秋陽的強悍身手留給侯大利極深的印象,今天遇到的這個凶手同樣具備強悍身手,這讓其習慣性地思考凶手的背景。而那條與其他傷痕有細微差別的傷痕,總在腦中晃來晃去。

侯大利開車回到刑警老樓,走進朱林辦公室。

朱林和葛向東、樊勇坐在一起喝茶、抽煙,茶幾上擺了厚厚幾本卷宗。朱林談笑風生,不時打起“哈哈”,笑聲比平時響亮得多。侯大利更適應朱林的冷言冷麵,總覺得這個畫麵很不和諧,別扭得很。

樊勇啪地站起來,立正,敬禮,道:“歡迎侯副組長。”

得知市局決定,侯大利哭笑不得,道:“副組長是臨時的,這和以前還不是一回事?”

“不一樣了,以前老樊、老葛小組和你、田甜小組是平行關係,以後雖然也是兩個平行小組,各做各的事情,但是與案子有關的事得先向你匯報,你要行使指揮職能。專案組具體分工也有調整,由你負責案件,並具體負責證據審查;樊勇負責組織抓捕;王華負責外調;葛向東負責綜合協調和後勤保障等職能。由於專案組人少,很多職能不能截然分開,在外出行動時,你和王華為一組,葛向東和樊勇為一組。田甜平時不在專案組上班,而是在專案組有需要時,參加專案組的行動。”

朱林又道:“老葛和老樊非常支持你的工作,不管副組長是什麽級別,總得有領導和指揮職能,這是大好事。等會兒把田甜叫過來,你得破費出血啊。”

破費出血對於侯大利來說完全沒有問題。晚餐在江州大飯店雅築餐廳,所上菜品全部由特級廚師親自烹飪,道道菜都是精品。樊勇筷子翻飛,道:“太好吃了,就是價格貴得咬手,偶爾來吃一頓過過癮,平時就莫想到這些地方來了。”

飯店副總經理顧英正好進來問候,笑道:“大利給我們打過招呼,朱支和你們幾人過來,一律掛在大利賬上,簽單走人。”

在座諸人雖然都不會如此做,還是哄然叫好。

晚餐結束,各回各家。田甜挽著侯大利的胳膊,準備先散散步,再回家。等朱林的車開遠,田甜才將頭靠在男友肩頭,道:“技術室本來就缺人,我被調到二大隊的時候,譚主任和李主任一起找宮支和劉局,要求增加技術室人手,所以才調來小楊。若是湯柳回到市局,或許還要進專案組。湯柳長得小巧玲瓏,萬一以後和你搭檔,我還真不放心。”

侯大利道:“有什麽不放心?你是江州的高冷警花,誰能強過你?”

田甜輕輕捶打男友肩膀,道:“你也變得油腔滑調了,不過,我喜歡。我爸還有幾個月就出來了,等我爸出來,我們就結婚。我結婚時,想得到我爸的祝福。我爸這樣一個當過刑警的粗人,把我帶大不容易。”

侯大利握緊了田甜的手,道:“等結婚以後,我們立刻就要小孩。”

他本來想說人生命運難測,生死就在旦夕之間,能早點要小孩就早點要。可是在這個場景下,此話極不吉利,所以他沒有說出真實想法。

田甜沉浸在幸福之中,思路卻很快轉到工作上,道:“我雖說回到技術室,其實主要工作是在打拐專案組,二大隊還給我安排了一張辦公桌。前天跟著顧華去解救被拐賣的嬰兒,那個嬰兒才十個月大小,為了不讓嬰兒哭,人販子喂了安眠藥。找到嬰兒後,我實在忍不住,扇了那個人販子一個大耳光。顧華批評我,說他也想打人,可是氣憤歸氣憤,還是不應該打人,打人容易惹麻煩,而且,更不應該打臉,打臉有傷,得打肉多的地方才不會留痕跡。”

聊了一會兒打拐專案組的事情,兩人又聊起了王永強案。談到此案,侯大利心情便沉重起來,恨不得立刻衝到看守所,對著王永強也來幾下。

深夜來到殯儀館

上午,刑警支隊會議室正在召開唐山林案情分析會。

盡管105專案組副組長沒有級別,但是有了副組長這個名義上的職務,情況還是稍稍起了變化。會前,刑警支隊通知105專案組參會人員就明確為“朱林副組長、侯大利副組長參會”。

會議由分管副局長劉戰剛主持。

會議程序相對固定,發言順序依次是最先到達的派出所民警、現場勘查技術員、法醫、第二組組長苗偉、重案大隊長陳陽。

等到陳陽講完,刑警支隊長宮建民做了四條小結。

第一,唐山林一直潛逃在外,知道他近期回家的人肯定與其關係密切。現場勘查也支持這個結論。

第二,唐山林早年是江湖混子,經常在街上打打殺殺,身手不錯。從現場來看,他和凶手有過激烈搏鬥,最終被殺,這說明凶手身手不錯,極有可能有黑社會背景。

第三,凶手沒有在現場留下指紋,有意識穿了鞋套,反偵查意識很強。視頻大隊調取了沿途視頻,沒有發現任何值得懷疑的目標。在進入電梯後,凶手又舉著雨傘,用雨傘擋住了監控。

第四,提取的血液樣本中沒有查到其他人的DNA,隻有唐山林一個人的血。

宮建民隨即安排了下一步工作:加大調查走訪力度,從其社會關係中尋找線索,具體來說是由二組苗偉牽頭,抓緊查唐山林最後接觸的人、最後打的電話、在社交網絡的最後活動。視頻大隊繼續查看周邊幾條街的可疑人員,看視頻時請四大隊同誌參加,特別要注意調查江州的黑社會人員。

105專案組作為配偵單位,主要是了解案情,查找此案與丁麗案、楊帆案兩件積案的聯係。因此,案情分析會上,朱林、侯大利沒有發言,隻是旁聽。

分管副局長劉戰剛最後的發言很簡單:“宮支隊安排得很具體,我就不再講。著重談一點,凡是有新發命案、重案,105專案組都要介入,第一職責是查看是否與丁麗案有牽連。經過一年多努力,命案積案實質上隻剩下最後一件,這是非常了不起的成績。局黨委希望我們戒驕戒躁,把最後的命案積案也拿下來,給黨和人民一個交代。這不是套話,而是要我們實實在在地破案。”

下午,105專案組也開會討論了唐山林案。會後,朱林特意留大家吃晚餐。晚餐安排在刑警老樓對麵的中餐館,準備正式給田甜餞行,同時迎接專案組新成員王華。

專案組諸人剛到中餐館門口,顧問老薑從門口走出,朝著侯大利伸出手,道:“祝賀,侯大利副組長。”

老薑道:“我沒有開玩笑,副組長不算官,但也是組織對你的信任。你不要翹尾巴,再接再厲,爭取把丁麗案拿下來。”

侯大利道:“前幾個案子都是專案組和重案大隊共同努力,我不敢貪功。”

老薑豎起了大拇指,道:“這麽謙虛,還會進步。”

該中餐館僅僅算作中型餐館,其負責人常總卻是丁晨光的代表,得知105專案組要在此“送舊迎新”,特意提前等候於此。

等專案組過來之時,常總與朱林緊緊握手,唉聲歎氣道:“這幾天丁總心情糟糕。專案組成立的時候,江州共有六樁命案積案,後來又有新案子,前後十來樁案子,每破一樁案子,丁總就睡不著覺,晚上睡不著覺,白天脾氣就不好。如今老案子隻剩下小麗一件,丁總發火,我們的日子不好過。唉,拜托各位,早點破案,給小麗報仇。”

“從關局、劉局到我們每個人都想破案,隻是受條件所限。我們會盡力而為。”朱林早想鬆手,無奈常總緊握不放,隻得多搖了幾次。

老薑走在朱林身後,接話道:“我這個退休老頭兒也沒有放棄丁麗的案子。沒有條件,我們就創造條件,事在人為嘛。”丁麗遇害時,老薑正是江州市公安局分管刑偵的副局長。退休以後,他仍然對這個命案積案耿耿於懷,主動做了105專案組顧問。他前一段時間身體欠佳,剛出院,又來到專案組。

常總鬆開朱林的手,又緊握老薑局長的手,不停搖動。等他準備與侯大利握手時,侯大利已經走進了餐廳包房。

葛向東和樊勇正在餐廳包房裏鬥嘴,見到侯大利,齊呼“侯副組長”。

老薑局長、朱林進來後,大家按位置坐定。侯大利年齡最小,工齡最短,以前聚餐總是坐在最靠近上菜口的位置,如今他當了副組長,在大家擁戴之下,坐到了朱林身邊。

幾人坐定,聊了幾句,田甜和王華一起出現在包間門口。

葛向東道:“你們怎麽走到一起了?提前交接?”

王華笑嗬嗬地道:“我們在樓下遇到。我和105專案組有緣分,係列麻醉搶劫案合作了一把,現在是長期合作。”

戀情公開後,田甜大大方方地坐到侯大利旁邊,低聲道:“李阿姨給我打電話,讓我們抽時間到陽州去一趟。李阿姨沒有具體說是什麽事情,就是讓我們這幾天回去。”侯大利道:“為什麽不給我打電話?”田甜道:“李阿姨說給你打電話,你總是當耳旁風。”

葛向東見兩人湊在一起低聲說話,打趣道:“侯副組長和田甜什麽時候領證啊?遲早都要領,晚領不如早領。你們談戀愛,應該是105專案組的意外收獲,值得大書特書。”

“田甜,我們可以這樣理解,心裏就能平衡。105專案組有事,你隨叫隨到,本質上還在105專案組,隻不過是調到打拐專案組。”

朱林說完,又對眾人道:“以前侯大利負責專案組的內勤工作,如今他來抓案子,內勤工作就由老葛來負責。大家歡迎。”

眾人皆歡笑拍掌。

聊了一會兒,大家的話題很自然地轉到了唐山林案。

侯大利介紹了現場勘查的情況之後,又對田甜道:“晚上有空沒有?我想到殯儀館去看看唐山林。我一直在觀看你們解剖,有一點疑問,想去確認一下。”

田甜道:“晚上去嗎?我不喜歡晚上到殯儀館。”

侯大利道:“我陪你去。沒事,不用怕。你不去的話,我沒法進解剖室。”

朱林道:“大利,屍體在殯儀館不會飛,沒必要急著今天晚上去。”

“我還是陪你去吧。”

田甜應承了侯大利,又對朱林解釋道:“大利這人有毛病,隻要在案子上有一絲疑惑,掛在心上,不去就很難受。”

朱林有些好奇,道:“大利,你發現了什麽問題?”

侯大利指了指手臂,道:“這裏有一條傷痕,與其他傷痕不太一樣,或許也沒有太大價值,不去看一看不踏實。”

田甜道:“我也破個膽,在深夜進殯儀館。我不怕死人,就怕小時候聽過的鬼故事,還有屍體突然坐起來之類的。做法醫的怕鬼故事,傳出去有點搞笑吧?”

談話間,服務員陸續上菜。菜品遠較平時豐盛,特意準備了專案組成員都愛吃的臭鱖魚,朱林美滋滋地嚐了一口,道:“常總,我們工作餐有標準,這個菜超標準了。”

“這頓飯是丁總安排的,他有事耽誤,不能過來,特意叮囑我過來陪大家,一來是歡送田警官,二來是歡迎王警官。”

常總搓著手,滿臉笑意,笑容中又帶著些許無奈。他是丁晨光的心腹,很早就跟在丁晨光身邊,隨著企業發展得越來越大,其能力不足的缺陷嚴重影響了工作。丁晨光念舊情,讓其留在身邊,幫助處理家事,這一段時間丁晨光多次摔杯子,給了常總極大壓力。

飯至中巡,侯大利出包房接電話,常總借口點菜跟了出來。

等到侯大利打完電話,常總靠了過去,恭敬地發煙,道:“小麗的事要拜托給侯警官了。丁總創業的時候,我就跟著丁總,天天在一個鍋裏吃飯,看著小麗長大。小麗是個好女孩啊,一點兒也沒有大戶人家的壞毛病,就和侯警官一樣,非常優秀。家屬區距離江州師院近,她為了讀書方便,就住在家屬區。丁總已經在江州師院旁邊買了房子,完成了裝修,馬上就可以住進去,誰知就出了這事。”

常總不停搓手,道:“大利是最厲害的刑警,大家都是這樣說的。以前分工是由葛警官和樊警官抓小麗的案子,所以丁總專門找了趙書記,讓你來掛帥偵辦小麗的案子。”

侯大利道:“我們雖然分為兩組,實則是一體的,丁總實在沒有必要為了這種小事驚動趙書記。”

常總道:“有必要,很有必要。這一年多我是看明白了,凡是你抓的案子都破了,你沒有參加的案子就一直懸著。這次由你來抓小麗的案子,破案就有希望了。”

侯大利道:“常叔,你可能是電影電視劇看多了,還以為現在是福爾摩斯時代。如今破案是團隊力量,個人能力不重要。”

常總業務能力不行,搞人際關係卻甚為精當,不再提這個話題,談了些十幾年前與侯國龍同時期創業的往事。侯大利在學生時代挺不喜歡提及父親,成為刑警以後,見到了太多人世間最悲傷的事情,對父親的叛逆之心不知不覺中減弱了。他耐心聽頭發花白、身材發福的叔輩講起當年的事,將其所言牢牢記在腦中。

吃完飯,大家各自離開。

侯大利和田甜乘坐越野車,前往殯儀館。

侯大利啟動越野車,道:“你離開專案組,調來了搞治安出身的王華,效率降低一半。”

田甜係上安全帶,道:“唐山林經營夜總會,王華熟悉娛樂行業,局領導是用人所長。”

侯大利搖頭,道:“這兩天我一直在跟蹤唐山林案,唐山林被殺是典型刑案,與治安關係不大。”

田甜笑道:“105專案組剛剛組建的時候,我是無心工作的冷淡法醫,老葛天天想著妻子家族的生意,樊勇在抓捕時打死了犯罪嫌疑人,你更是一個大學剛畢業的菜鳥,所有人都認為105專案組就是擺擺樣子,根本沒有指望能破命案積案。結果怎麽樣?105專案組屢破大案,不僅在市局有了名氣,省公安廳也準備針對全省未破大案要案建立類似機製。”

侯大利道:“你想表達什麽?”

田甜道:“朱支不僅是破案高手,也是管理高手。他沒有怎麽費力,就讓性格各異的刺兒頭都變得積極向上,原本鬆散的專案組成為極有凝聚力的專案組。調王大隊過來,朱支還是能發揮他的長處。這方麵,你還得和朱支學習。他之所以離職,非戰之罪,主要原因還是接近退休年齡,而且擔任支隊長時間太長,不利於新陳代謝。”

侯大利道:“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這是自然規律,沒有辦法的事情。”

侯大利讚道:“你是旁觀者清,比我看得還明白。朱支和樸老都是我的老師,從他們身上,我確實學到很多。”

小車停在殯儀館停車場。殯儀館停車場有四盞路燈,路燈和街邊路燈並無不同,因為出現在殯儀館停車場就顯得灰暗陰冷,不時有不知名的昆蟲撞在路燈上,發出輕輕的砰砰聲。田甜想起了小時候聽過的鬼故事,不由自主縮了縮脖子,朝男友身邊靠攏。侯大利輕輕拍了拍田甜的後背,道:“別緊張,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走過停車場,進入館內,麵對明亮的燈光,田甜不再害怕,很利索地將唐山林屍體從冰櫃中拉出來,麵不改色心不跳。

屍體經過冷凍後,傷口更加明顯,左手臂上有一處傷口確實與其他傷口不一樣。

侯大利拿了一支簽字筆替代單刃刀,讓田甜充當對手,比畫了一番。多數傷口位於手臂外側,是正麵劈砍、捅刺形成的抵抗傷,傷口斜行,創角靠近身體一側尖銳,遠離身體一側稍鈍。另有一條傷口位於手臂內側,傷口與腕部平行,和劈砍傷有區別。

“怎麽樣才能形成這種傷痕?”侯大利詢問。

田甜接過簽字筆,站在侯大利對麵試了試,又換了幾種握刀手勢,道:“刀背朝內,刀刃朝外,才能形成劈砍傷。手臂內側這道傷口有皮瓣,和劈砍傷不同,更接近於刺傷,傷口前深後淺。比較怪異的是普通刺傷的傷口平滑,不會有這麽多皮瓣。”

她拿著簽字筆,又湊近了觀察屍體,突然有所發現,道:“喉嚨上有一個紅點,是傷口,很小,破了一點皮,冷凍後才明顯。”

紅點是傷口,配上手臂內側的刺傷,侯大利和田甜又比畫一陣,右手不行又換左手,終於找到了最可能形成如此傷口的動作:唐山林在前,凶手在後,最初一刀應該是從背後動手,凶手左手握刀朝唐山林咽喉刺去,而且隻能是左手持刀才能形成這個傷痕。唐山林不知道用什麽方式發現了凶手的動作,下意識舉起手護住咽喉,沒有立刻受到重創,刀尖劃破手臂內側,刀背的鋸齒劃傷皮膚,形成皮瓣,與其他抵抗傷在位置上有明顯區別。凶手攻擊犀利,唐山林沒有機會抽出掛在皮帶上的彈簧刀。最終,唐山林還是遇害。

侯大利腦海中浮現出唐山林屋內的陳設以及現場勘查的影像,閉眼沉思片刻,道:“唐山林所站的位置是客廳到陽台的玻璃推拉門正麵,室內光線強,推拉門因此成了鏡麵,唐山林應該是通過推拉門上的影子發現了凶手的動作。”

侯大利有些發愣,道:“發現了這個細節,其實對偵破沒有什麽太大幫助,隻能說明兩人確實是熟人關係,凶手陰險毒辣。唯一有用的那怪異的一刀是用左手刺的,莫非凶手是左撇子?如果真是左撇子,倒是一個有用的信息。”

田甜搖頭,道:“另外幾處刀傷明明就是右手持刀留下的。唐山林受到攻擊後,連彈簧刀都沒有來得及取出來,說明攻擊很猛,不會停頓。如果用左手刺了一刀,又換回右手,就會給唐山林喘息之機。”

侯大利道:“那怪異的一刀也許是其他原因造成的,隻是我們無法複原。”

兩人站在冰櫃前議論一陣,沒有找到絕對合理的解釋。燈光突然閃了一下,田甜“啊”了一聲,雙手緊握男友胳膊。侯大利安慰道:“別怕,這是電壓不穩。”

離開殯儀館時,走道電燈不停地閃,田甜一直沒有鬆開侯大利胳膊。越野車離開了黑暗中的殯儀館,車內音樂響起,田甜這才鬆了口氣,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笑?”侯大利拍了拍田甜的手,道:“我覺得你很可愛,很真實,每個人都有怕懼的地方,如果你什麽都不怕,那我就麻煩了。”田甜道:“你靠邊,停一下。”等車停下,田甜突然抱住男友的脖子,熱烈地親吻。

“你停一下,我出不了氣。”侯大利麵對襲擊,故意抵抗。

“神探,我占了你便宜。”田甜親吻一番,又調侃一句,這才罷手。

兩人溫存一番,繼續前行,過了城區大十字路口,越野車突然拐彎,直奔江陽老城區。田甜不用侯大利解釋,便猜到其意圖,道:“唐山林的家不是這個方向,難道要去看丁麗案的現場?”

侯大利道:“唐山林是重案大隊負責,不由我們專案組偵辦,我還得把注意力集中到丁麗案。我們兩人之前沒有負責丁麗案,一年多時間都沒有看過原始現場,今天還有時間,我們去一趟中山路機械廠家屬院。”

田甜道:“機械廠早已經大改造,現場沒有價值。”

侯大利道:“老葛找來一本老畫冊,是江州攝影家協會出的影集,裏麵有很多老相片,恰好有機械廠家屬院,我們對比著看一看。”

沿著師範後圍牆從東往西走,走出圍牆小道便來到中山路。在偵辦汙水井女屍案時,侯大利和田甜時常來到中山路,隻是一直未曾前往老機械廠家屬院。

侯大利將車停下後,觀察路麵情況,又朝前開了二十多米。

侯大利指了指車窗斜上方,道:“樹枝太密,遮住了攝像頭。”

田甜道:“開豪車麻煩,得處處小心,停個車也杯弓蛇影。”

侯大利道:“那倒不是,我不是為了車,而是習慣將自己置於安全地帶。這可能是假扮夫妻形成的後遺症吧。”

年初,為了保護受到生命威脅的吳莉莉,侯大利和田甜假扮夫妻住進了山南師範大學。正是在那次行動中,侯大利和田甜的感情取得突破性進展。兩人經常回顧這一段往事,在回憶中,血腥味越來越淡,愛情的甜蜜感隨時間推移越發濃稠。

將車停在路邊,兩人手牽手,來到中山路機械廠家屬院原址。

家屬院已經不見片瓦,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高樓。高樓在家屬院原有地盤上修建,沒有改變道路走向。田甜站在路燈下,看著畫冊,對比實際地形。

家屬院的角落有一排平房,最右端就是丁晨光早年的家。丁麗那時正在江州師範學院讀書,經常在這間平房落腳。這一片平房所住皆是原中山路機械廠職工,機械廠效益不好,廠區內住的大部分是下崗工人,當年偷盜案件時有發生。

侯大利腦中浮現出丁麗遇害時現場勘查的情況:丁麗遇害,頸部被切開,手臂有抵抗傷;全身**,但是在其**裏並沒有發現精液,處女膜完好;家中現金540元被盜,主臥衣櫃和抽屜有翻動痕跡;指紋被抹掉,唯一的殘缺手印表明凶手戴了手套,腳印顯示鞋底比較特殊,綁有自行車內胎所製作的膠底。

根據現場勘查和屍檢情況,警方判斷凶手入室的主要目的是搶劫,由搶劫演變為強奸,在強奸時遇到反抗,升級為殺人。基於此判斷,警方以家屬院內下崗男工人為主要調查目標,進行了大量調查走訪,結果一無所獲。

由於現場找到的殘缺手印表明凶手戴了手套,鞋底綁了自行車內胎,警方調整了思路,將具有一定反偵查能力的刑滿釋放人員、黑惡勢力成員作為重點調查對象,先後動員了一千多警力,搜查了大約三百五十名嫌疑犯,仍然沒有戰果。此案便成為命案積案,一直壓在所有參戰民警心裏。

田甜站在路燈下看圖冊,數十隻飛蛾環繞路燈飛舞。

侯大利站在路燈下,仰頭看著黑沉沉的天空。他的腦海中似乎出現了一個旋渦,旋渦中時光倒流,一幢幢高樓被吸進了天空,從高樓地盤上長出了低矮平房,機械廠變回原來的模樣。他整個身體演化成一隻眼睛,在黑暗中飛行,俯視機械廠老家屬院。

“你在想什麽?”田甜將畫冊收起,挽住男友胳膊。

侯大利這才從“飛行狀態”中落到地麵,道:“丁家平房最偏僻,前麵還種了些菜,菜地有籬笆,從某種程度上算是單門獨戶。平房前麵就是草地,走過草地是廢棄的車間,車間以前要運貨,所以有一條水泥路,直通外麵的主公路。”

侯大利搖頭道:“我沒有做判斷,隻是描述了房屋周邊的細節。卷宗有缺陷,對室內拍得多,室外相片明顯馬虎,周邊關鍵環境沒有固定下來。老葛挺聰明,從攝影家協會的畫冊裏找到這張老相片,很不容易。”

兩人進入老機械廠的新建小區。新建小區外的道路保持了當年格局,但是內部麵目全非,沒有太多參考價值。侯大利和田甜牽著手在小區內轉了一圈後,走出小區大門。

在越野車旁的陰暗牆角,站著一個消瘦的戴帽人。戴帽瘦漢全身陷入黑暗中,左手握彈簧刀,緊緊盯著走過來的一男一女。越野車價值超過百萬,說明車主絕對是富豪。他原本隻是在中山路機械廠家屬院附近隨便走一走,誰知眼前出現一隻肥羊,便臨時起意尋找機會做一把,控製住車主,絕對能大賺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