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侯大利成了嫌疑犯

致幻蘑菇

3月20日對於江州市民來說是一個普通的日子,對於江州刑警支隊卻是難以忘記的日子。早上長青縣發生了滅門慘案,一家四口遇害,隨後又在江州師範後圍牆處的汙水井發現高度腐敗的屍體。

汙水井女屍案由105專案組偵辦。目前,汙水井女屍案最大的進展是找到了屍源,受害者是來自秦陽的杜文麗。重案大隊接手長青縣滅門案,經過艱苦努力,長青縣滅門案成功告破。

江州重案大隊組成八個抓捕組,宮建民、陳陽等刑偵領導分別帶隊,追了八個省,終於鎖定公安部B級逃犯楊彬蹤跡。

3月29日,長青縣滅門案第十天,晚上十點,霧氣繚繞。十七名江州刑警和當地刑警悄悄地靠近一棟兩層白色樓房。宮建民經曆和指揮過無數次抓捕,仍然緊張。作為指揮者,他將所有緊張情緒深藏於心,沒有絲毫顯露,顯得非常鎮定。

刑警們來到樓下,白色樓房裏麵沒有任何反應。宮建民一聲令下,邵勇等刑警從三個方向破門而入。滅門案嫌犯正與一個婦人在屋內喝酒,來不及反抗,被刑警按倒在地。

那婦人驚叫道:“強盜哇。”

宮建民蹲在楊彬麵前,道:“楊彬,我們是江州刑警。”

聽到家鄉話,楊彬停止掙紮,麵如死灰,如死狗一樣癱在地上。經初步審訊,楊彬對殺害長青縣一家四口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殺人目的是報複。

至此,震驚一時的長青縣滅門惡性殺人案成功告破。

從案發到抓到犯罪嫌疑人,一共花了十天時間,總算不辱使命。宮建民心情一直不能平靜,走到門口,點了兩次,才點燃香煙,狠狠抽了一大口以後,撥通電話,道:“抓住楊彬了。”

分管副局長劉戰剛沉默了兩秒,道:“辛苦了。回來小心點。代我向所有參戰民警問好,我和關局會在車站迎接你們。”

返程途中,宮建民坐在車上,看窗外與江州完全不同的風景,陷入回憶。

長青縣滅門案發生在早上五點,一個早起村民發現被害者院中有人躺倒在血泊之中,馬上報案。派出所民警趕到現場後,又在屋內發現三人遇害。一家四人被殺,這是社會影響非常惡劣的滅門大案,劉戰剛、宮建民、陳陽等刑偵方麵的領導以及重案大隊、技術室的核心骨幹都來到案發現場。這也是當天汙水井女屍被發現之後,交由105專案組進行現場勘查的原因。

凶案發生後,山南省、江州市和長青縣三級公安部門高度重視,召開緊急會議。經研究,決定以江州市刑警支隊為核心開展案偵工作。江州市刑警支隊重案大隊共有偵查員48人,下設八個探組和一個機動探組,為了偵辦長青縣滅門案,動用了六個探組。

長青縣滅門案第一次案情分析會結束以後,副局長劉戰剛和支隊長宮建民又抽空回到江州,主持了汙水井女屍案的案情分析會,在會上明確將汙水井女屍案交由105專案組偵辦。開完汙水井女屍案的第一次案情分析會以後,宮建民又回到長青縣,召開長青縣滅門案的第二次案情分析會。

根據現場留下的一件沾有血跡的棕色夾克和大門上的血指紋以及鞋印,警方對犯罪嫌疑人做了基本判斷:犯罪嫌疑人是一人作案,男性,年齡在20~35歲之間,身高一米七左右,身材偏瘦;犯罪嫌疑人膽大妄為、凶狠殘暴,心理素質較好,可能有前科;與受害者熟悉,應是在農村生活,有可能曾經在外麵打工。

在此判斷的基礎上,江州刑警支隊重案大隊和長青刑警大隊先後對一萬餘人進行走訪、摸排。經過大量縝密偵查後,警方鎖定楊彬,認為其有重大作案嫌疑。

楊彬,27歲,長青縣人;身高一米七三,體型較瘦,短發,圓臉,皮膚較白;左臉上有一個明顯黑痣,平時喜歡背一個較舊的雙肩包。

楊彬刑滿釋放後,有一個情婦。等到江州警方追到情婦家時,楊彬已經離開,情婦也沒了蹤影。

江州警方組成了八個組,北上、南下,在短時間內行程萬裏,一路追查犯罪嫌疑人楊彬。警方獲悉楊彬藏匿在嶺東省,迅速組織專案民警趕赴嶺東,最終成功抓捕犯罪嫌疑人。

這個過程如今回想起來簡單,過程中的煎熬隻有一線指揮員宮建民才知道。

飛機降落在陽州機場,到機場迎接的有省公安廳相關領導以及江州市公安局局長關鵬、副局長劉戰剛。

4月2日,抓獲楊彬的第四天,江州市公安局召開偵破長青縣滅門案表彰大會,對在偵破長青縣滅門案中做出突出貢獻的單位和集體進行表彰獎勵。新調任的江州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杜軍,省公安廳刑偵總隊副總隊長劉真,省公安廳正處級偵查員老樸,市局在機關黨委班子成員,各分縣局局長,局屬有關部門負責人及各分縣局分管刑偵、刑事技術、禁毒工作的副局長,刑偵、禁毒大隊長和刑事技術中隊長在市局主會場參會。

會議由江州市市長助理、公安局黨委書記、局長關鵬主持。

局黨委副書記、副局長劉戰剛宣讀了公安部賀電、省廳嘉獎令、市委市政府通報表揚決定和市局黨委表彰決定。隨後,大會主席台領導親自為有功人員代表頒發了獎狀和榮譽證書。

在偵辦石秋陽係列殺人案中,105專案組鋒芒隱隱蓋住了重案大隊。如今成功偵破長青縣滅門案,重案大隊打了一個翻身仗,所有參戰刑警都揚眉吐氣,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將前一段時間受的窩囊氣丟進了太平洋。

105專案組全體成員也參加了表彰大會。開會時,侯大利有些心不在焉,腦海裏浮現出汙水井現場。經過無數次勘查,現場細節已經在其腦海中形成栩栩如生的畫麵,此刻集中精神,猶如又重新進入了現場。

會議結束,105專案組回到刑警老樓,在小會議室開會。

大家剛剛坐定,侯大利提出一個問題,道:“朱支,若不是3月20日當天恰巧發生了長青案,肯定是重案大隊主偵杜文麗案,我們配偵。如今重案大隊成功偵破了長青縣滅門案,是不是意味著我們要將杜文麗案交給他們?”

在組員麵前,朱林沒有回避此事,提前做了安排:“重案大隊成功偵破了長青縣滅門案以後,汙水井女屍案肯定要交給他們,這一點我們必須聽從指揮,不要有任何怨言。105專案組成立的初衷是偵辦未破積案,到目前為止初衷未變。汙水井女屍案和章紅案有相似點,這是105專案組作為配偵的重要切入點,否則也就不需要105專案組做配偵。楊帆案沒有更多線索,暫時沒有辦法突進。侯大利和田甜主要跟進章紅案和杜文麗案,希望能有所突破。

“葛朗台和樊傻兒跑了郵寄明信片的三個城市,沒有收獲。根據當前形勢和局裏安排,葛朗台、樊傻兒小組把前期材料交給重案大隊,集中精力抓丁麗案,繼續跟進,緊抓不放,有新線索要立刻報告市局。丁晨光一直催著105專案組,必須對其有所交代。”

會議內容簡單,安排工作以後,半小時就散會。

侯大利和田甜在三樓資料室投影上再次播放章紅卷宗的基本材料,準備抽時間再一次拜訪章紅父母,同時繼續調查走訪杜文麗的朋友和同事。在研讀章紅卷宗時,侯大利發現了幾處特殊尿漬,這一次到章紅家,準備到現場看一看尿漬實際分布情況。

章紅遇害以後,其父母互相責怪,不久後就離婚。如今章紅父親章中明已經再婚,章紅母親羅玉蘭獨居在老樓。

章中明接到電話,壓低了聲音,道:“侯警官,案子有新消息?”

侯大利道:“沒有。我們過來了解情況。”

章中明聲音陡然提高,道:“這麽多年了,我們為了破案是全心全意配合,能說的全部說了。你們沒有消息,又來找我們做什麽?找一次,就揭開一次傷疤,我們要傷心好幾天。我希望能盡快破案,給我女兒一個交代。納稅人養活了你們,總得給老百姓辦點事情。”

章中明平時說話挺溫和,無數次失望之後,脾氣暴躁起來,在電話裏訓斥了年輕警官。

侯大利能夠理解章中明,沒有生氣,但是也沒有委曲求全,道:“人心都是肉長的,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們沒有放棄,一直在努力破案。剛才你把火氣發在辦案民警身上,不太明智。我們辦案民警真不來找你們,那絕對不是好事。”

章中明沒有料到年輕民警會說出這樣一番話,悶了一會兒,道:“侯警官,對不起,我心情不好。我在陽州開會,後天才回江州,到時我跟你聯係。”

田甜隨後撥通章紅母親羅玉蘭的電話。羅玉蘭提前退休,獨居在老樓,接到電話,表態隨時都可以到家裏去。

侯大利和田甜隨即前往章紅遇害時居住的房屋。章紅家位於江州二廠老家屬樓。老家屬樓屬於老式臨街建築,沒有小區。

女兒遇害以後,章紅父母很快就離婚。羅玉蘭知道女兒永遠不能回來,仍然獨居於老屋,固執地守護女兒的一切。在內心深處,她還是希望奇跡能發生,女兒和平常一樣,拖著行李箱,施施然來到樓下,讓爸媽幫著拿行李。

接到警官電話以後,羅玉蘭打開木門,站在簡易柵欄式鐵門後,望著樓梯。

簡易鐵柵欄門並非正式防盜門,是由店鋪防盜門製作的簡易鐵門,掛鎖部分有一整塊鐵板,保護住門鎖。這幢老樓都安裝有木門。當年為了保護經常獨自在家的女兒,章中明發揮聰明才智,設計柵欄式鐵門,然後這幢樓的其他人家才都做了類似的鐵柵欄門。

羅玉蘭在門口等了二十多分鍾,侯大利和田甜出現在樓梯口。

章紅曾經住過的家,房間幹淨整潔,牆上掛曆仍然停留在2006年。

田甜和羅玉蘭麵對麵而坐,談論章紅的日常生活,尋找其中的蛛絲馬跡。

侯大利來到章紅遇害房間,站在門口,掃視房間。房間充滿著女大學生氣息,貼著不少張國榮的畫像,畫像旁邊手寫“哥哥”字樣,桌上放著幾本言情小說。侯大利上次過來時,桌上也放著這幾本言情小說,位置沒有變化。桌麵上沒有灰塵,整潔如新,說明章紅媽媽打掃房間時,小心翼翼維持房間原貌。

在客廳傳來羅玉蘭的敘述:“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能聽到敲門聲,打開木門,女兒就站在門口,嚷著讓我煮紅燒肉。”

楊帆逝去以後,侯大利有時會在課堂上做白日夢,會想著楊帆背著書包出現在教室門口,引得所有同學側目。白日夢是夢,可以給自己安慰,卻永遠不能實現。侯大利向前走了幾步,站在屋中間,閉上眼,將卷宗裏的相片從卷宗裏麵抽出來,一點一滴還原在房間裏。

當年的現場勘查是老譚帶人所做,勘查得非常仔細,侯大利看了無數遍,早將裏麵的細節記得爛熟。現場勘查報告中一個細節給侯大利深刻印象:在書桌、椅子和**都有尿漬。經過理化檢測,這與被害人的尿液成分高度一致。

今天再次來到現場,侯大利主要目的是實地查看尿漬分布情況。

他腦海中出現了一段影像:犯罪嫌疑人潛入房間,在章紅杯子裏放了安眠藥,然後躲在角落,靜靜等待;章紅喝了杯子裏的水,上床睡覺;犯罪嫌疑人脫下章紅褲子,保留上身毛衣;性侵過程中,章紅醒來,犯罪嫌疑人扼住章紅脖子,直至章紅死亡;死亡時,小便失禁,在**形成尿漬。

為什麽書桌和椅子上有尿漬?

侯大利閉著眼睛讓影像在頭腦中繼續自然運行:犯罪嫌疑人先後將小便失禁的章紅搬到了書桌和椅子上,書桌和椅子上才會留下尿漬。

“犯罪嫌疑人是性變態!”

“杜文麗手腳被捆綁,這是變態行為,還是控製行為?”

“杜文麗胃裏沒有查出藥物,原因很可能與高度腐敗有關。章紅案和杜文麗案存在不同點,也可以視為犯罪升級。”

“章紅房間裏沒有犯罪嫌疑人的指紋、手印,也沒有頭發和其他生物檢材,說明犯罪嫌疑人有反偵查意識。這是一個老手,不可能是第一次犯罪。”

站在屋中間,侯大利腦海中有栩栩如生的影像,各種設想在腦中反複碰撞。

客廳裏,羅玉蘭在田甜建議下,拿出影集,一張張翻閱。

行為軌跡和社會關係是老樸破案的抓手,經曆過石秋陽案件以後,不僅侯大利將其視為偵破工作重要抓手,田甜也在潛移默化中接受了這個觀點。這個觀點幾乎所有偵查員都知道,但是深奧的道理往往用最簡單的方式表達出來,越是優秀的偵查員,越能將這些基本原則運用得最徹底。

聊了章紅基本經曆之後,田甜提出看影集。羅玉蘭非常配合,從自己的臥室拿出厚影集。每一張相片都記錄著一段歲月,女兒成長經曆被相片忠實地記錄著。章紅受到了良好家庭教育,從小到大,有不少舞台照;進入江州師範學院以後,參加了學校舞蹈團,有更多演出照。

侯大利坐在田甜身邊觀看相片,原本心思還在幾處尿漬上,隨著演出照越來越多,他有一種似曾相識的疼痛感。楊帆影集裏也有許多演出照,杜文麗的QQ空間中放了很多T形台的相片。

廚房裏飄出濃烈的肉湯香味,這是一股異香,香味撲鼻。侯大利長期在江州大飯店用餐,為其做菜的廚師皆是大廚。侯大利口味很刁,一般菜品很難吸引到他,今天聞到羅玉蘭廚房飄來的湯味,倒真是被**了,暗自流了不少口水。

“好香的湯。”侯大利離開章紅家時,忍不住扭頭看了一眼廚房。

“蘑菇肉湯。”羅玉蘭微笑著站在木門後,等到兩位警官背影消失,便關上鐵柵欄門和木門,到廚房關了火,將湯放在客廳木桌上。她盛了三碗湯,放在自己、章中明和章紅常坐的位置上。

等到湯冷了以後,羅玉蘭端起碗,道:“湯可以喝了,一起喝吧。”

湯是蘑菇肉片湯,看似普通,實則與尋常人家的蘑菇湯不一樣。尋常人家的蘑菇是在菜市場買的,羅玉蘭煮湯用的蘑菇是從老家山上采來的。這是一種小傘狀灰色蘑菇,貌不驚人,卻能釋放出讓人忘記痛苦的魔力。

羅玉蘭喝了半碗湯,吃了幾根蘑菇,閉眼,等待快樂女神降臨。快樂女神從來不會欺騙人,總是如約而至,很快就讓羅玉蘭忘記了女兒遇害、丈夫離家的巨大痛苦。她睜開眼時,看見女兒坐在餐桌前,剪了整齊劉海兒,低頭喝湯,旁邊放著一本書。

“你多大年齡了?還天天玩手機,都不找個男朋友。你現在就是該找男朋友的年齡了,等到過了二十五,女人就要掉價。”羅玉蘭看著女兒天天待在屋裏看書,就覺得不痛快,催促著女兒趕緊去找對象。

女兒章紅抬起頭,道:“媽,你這人挺矛盾,高中時候一直嚴防死守,不準我談戀愛,凡是有談情說愛的書都不準我看。怎麽剛進了大學,就要我馬上找男朋友,我自己都還沒有適應這個轉變。”

羅玉蘭道:“你別騙我了,畢業兩年了,還說在讀大學。章中明,你來作證,女兒是不是工作兩年了?”

章中明樂嗬嗬地道:“玉蘭哪,女兒考上研究生了,當然還在讀書。”

羅玉蘭喜道:“考上研究生了,都不跟老娘說。讀研究生更得找男朋友,但是我要提一個要求,不準找農村的男朋友,以後麻煩事情多。”

喝了致幻蘑菇以後,往日的家庭生活就能重新在客廳上演。羅玉蘭不停喝肉湯,持續地將這出戲演下去。

與此同時,侯大利他們在越野車上談論了一會兒奇香的肉湯,話題轉到在章紅房間的發現:“我有一個發現,或許這不算發現,楊帆、章紅和杜文麗,三者之間的共同點就是都有舞台經曆。是不是可以這樣設想,有一個連環殺手隱身在觀眾中,尋找舞台上的目標。如果真是這樣,楊帆案就有希望偵辦。”

“你對尿漬的判斷還是很有道理的,否則無法解釋尿漬為什麽會出現在桌子上。這個尿漬和杜文麗案件的樹葉一樣,看似尋常,實則反映出案發時的情景。三人都有舞台經曆,這也可以作為一個重要相似點。”

越野車即將到達刑警老樓時,田甜突然道:“時間還早,我想和你一起再去世安橋看一看。”

這些年,侯大利總是獨自前往世安橋。他沒有想到田甜會提出這個要求,愣了愣,苦笑道:“到世安橋看過無數遍,每個柵欄的模樣我都記得。”

田甜言不由衷地道:“朱支常說,現場,現場,還是現場。這句話很有道理。比如今天,我們是第三次到章家,就有了與上一次不同的收獲。雖然這些收獲隻是間接收獲,可是每一點收獲都逼近凶手。”

侯大利掉轉車頭,朝世安橋開去。田甜一直擔心侯大利拒絕和自己一起去看世安橋,等到越野車掉頭,心裏才湧出絲絲甜蜜。

越野車很快來到世安橋。以前到這裏,都是侯大利獨自來,今天身邊卻跟著另一個姑娘。侯大利站在橋上,暗道:“楊帆,我有了新女朋友。你能接受田甜嗎?”

江州河默默向東流,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從世安廠往城裏方向數的第四根柵欄有自行車撞擊痕跡,第四根或者第五根柵欄就是楊帆曾經緊抱的救命“稻草”。站在此處,侯大利仍然後背發涼,不敢去深想楊帆麵對河水時的絕望和恐懼。他不願麵對東去的河水,背對柵欄道:“你能陪我來到河邊,謝謝了。我和楊帆從小在一起長大,她又遭遇橫禍,我很難忘記她,這對你來說不公平。”

田甜撫摸著石柵欄,望著沉默東流的河水,道:“我是法醫,見慣了生死,談不上大徹大悟,卻也比一般人看得更開。我之所以看上你,不是因為你長得不錯,也不是因為你家裏有錢,恰恰是你對逝去女友念念不忘,執意報仇。我偶然會想,如果我遭遇不測,你肯定會為我報仇的。”

“把最後一句話收回去,以後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必須收回。”

“呸、呸、呸。”

田甜對準江州河“呸”了三聲,完成“收回最後一句話”的儀式。

兩人步行來到當年石秋陽藏身之地,從石秋陽視角回顧整個案發經過。經過多次對石秋陽的提審,侯大利如今對當年往事有了更為清晰的影像:案發前,先有客車開過,隨後一個小個子匆匆來到世安橋;十分鍾後,楊帆騎自行車來到世安橋;看到小個子招手,楊帆停下自行車;隨後兩人發生衝突,楊帆被推下河。

小個子有可能乘坐客車來到世安橋,這是侯大利反複研究石秋陽供述得出的結論。楊帆案發當初,由於沒有目擊者,無法確定是自殺還是他殺,江州刑警支隊在調查走訪時,忽略了對途經世安橋的長途汽車和公共汽車的深入調查,所做調查主要是針對司機是否看到世安橋上發生的事情,而沒有從“凶手是乘客”入手。等到七年後石秋陽落網,再回顧案情,最佳時機早已錯過。

侯大利提起這點,連連嗟歎。世上沒有後悔藥,穿越隻存在於小說中,錯誤已經犯下,永遠無法糾正。

在世安橋停留許久,侯大利開著越野車來到江州大飯店,在雅築餐廳要了一個小包間。侯大利和田甜剛落座,副總經理顧英就準時露麵。

“雅築餐廳有沒有很香的肉湯?應該是煮了蘑菇的。”

“大利說的是蘑菇肉片湯,還是蘑菇丸子湯?”

“我也不知道,肯定是蘑菇燉肉,那香味真是讓人流口水。”

“大利都流口水,肯定很香,”顧英笑道,“大利平時不下廚,說不清楚是什麽湯。田警官知道是什麽湯嗎?”

田甜道:“真的很香。那家主人介紹是蘑菇肉湯,具體是什麽蘑菇,不知道。”

聊了幾分鍾,顧英到廚房找大廚做蘑菇湯,將私密空間留給一對男女青年。

凡是侯大利來到雅築,肯定是平時不出手的大師傅親自出馬,哪怕是小菜都是千錘百煉。今天送來的一道野蘑菇肉丸子湯,雖然也是香氣濃鬱,卻沒有羅玉蘭家的特別香味。

田甜把野蘑菇肉丸子湯全部喝光,拍著肚子,道:“強烈要求步行回家,每次到雅築來都管不住嘴,再不運動,肯定要長成大胖子。”

侯大利道:“那就先步行到刑警老樓,看一看投影儀,對章紅案再進行複盤,研究那幾塊尿漬。然後再步行回來,順便減肥。”

田甜再次嘲笑道:“你這個富二代好無趣,天天就知道看卷宗。”

話雖然如此,田甜還是陪著男友來到刑警老樓資料室。投影儀打開,章紅案和杜文麗案的細節一頁一頁出現在幕布上,幕布如黑洞,牢牢吸引了侯大利所有注意力。他猶如鑽進了幕布,兩個小時都沒有出來。田甜坐在他身邊,瞧著神情專注的男友,眼裏溢出絲絲柔情。

晚上八點,天黑透,侯大利眼睛從幕布移開,又提出新要求:“拋屍肯定發生在晚上,我們到師範後圍牆走一遍。”

“好吧,我陪你去。”

田甜今天心情不錯,如大姐姐一般很寬容地對待侯大利,陪著他來到師範後街。此刻街上行人漸稀,兩人手牽著手從師範後街拐入師範後圍牆小道。

沿著小道來到師範後圍牆缺口處,侯大利停下腳步,與田甜討論了一番章紅案和杜文麗案的聯係。兩人繼續向前走,來到一處樹林較密的黑暗處,擁抱在一起,說情話,談案子。黑暗樹叢中突然亮起燈光,將周圍一片全部照亮,隨後響起汽車發動聲。

侯大利為了尋找三級監控,查遍了周邊所有房屋,對周邊環境非常熟悉。燈光亮處是一個關閉很久的院子,平時一向無人,今天居然有人出現在院裏,明亮車燈將隱在黑暗中的兩人完全照亮。

侯大利和田甜不約而同離開對方。侯大利用手遮蔽直射而來的光線,道:“前一段時間我們來查探頭,這家一直沒人,也不知道有沒有探頭。有些探頭安裝得挺隱秘,我得去碰一碰運氣。”

侯大利徑直朝院子裏走過去,拿出警官證,向正準備開車的中年男子出示。

“警官,有事嗎?”中年男子打開車燈,便看見一對青年男女擁抱在一起。他見怪不怪,準備離開,沒有料到青年男子是警官,而且直接找了過來。他猜不透警官來意,又知道汙水井處才發現了屍體,從駕駛室出來時,暗自拎著一個螺絲刀。

侯大利客客氣氣地道:“這個院子是你的嗎?請問有沒有監控?”

中年男子將螺絲刀放進褲子口袋,道:“有監控,有時開,有時不開。”

侯大利道:“什麽時候開,什麽時候不開?”

“我經常出差,出差時就把監控關了,回來再打開,主要是防止有人進來搞我的車。”中年男子駕駛的是超過百萬的豪車,平時挺愛惜,照看得非常細致。

中年男子的話給侯大利帶來希望,道:“我想看一看視頻,打擾你了。”

“你們是不是為了汙水井的事?”得到肯定答複以後,中年男子的態度積極起來,邀請一男一女兩位警察進屋。

打開視頻時,侯大利暗自祈禱:“希望發生奇跡,在這裏能查到去年11月左右的視頻。”

祈禱之後,奇跡當真發生了,中年男子所用監控是民用設備,並非天天啟動,更關鍵是這套監控直接將視頻存在硬盤上,有很長時間沒有清理,去年9月到現在的視頻全部都在。視頻正好對準小道,小道有明亮路燈,能清晰錄下走在小道上的路人。

拿到了極有可能突破案件的視頻,侯大利激動起來,握著中年男子的手不放,不停地說“謝謝”。田甜相對來說更為冷靜,接過了越野車的方向盤。

一路上,侯大利握著U盤,雙手合十,祈求好運發生。

回到刑警老樓,侯大利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去年11月的天氣預報資料。去年11月,北風集中在中旬。他將視頻直接調到去年11月15日,視頻快進到15日晚九點十七分,一個熟悉人影出現在鏡頭。

“李武林,這是李武林。”侯大利指著電腦,騰地站了起來。

視頻中出現了一個人影,經過視頻監控範圍時,恰好有一束光打過來,將麵部照得非常清楚。

田甜對侯大利列為嫌疑人的五個同學都有深刻印象,仔細看了定格的視頻,道:“確實是李武林,視頻監控點在師範圍牆缺口處朝右約兩百米。李武林是從師範後街方向朝中山大道走,他兩手空空,說明不了什麽;而且在這個時間點經過,不是拋屍的好時間。”

在視頻中看到李武林的身影時,侯大利腦海就在急速翻騰。田甜一席話,讓他冷靜了下來。他坐下來,朝前翻看視頻,再也沒有找到李武林的影像。

田甜道:“視頻如果沒有拍到有人背著、扛著或者提著能裝進人體的包裹,那就沒有參考意義。這是一條小道,有人經過很正常,李武林經過也很正常。我數了一下,七八分鍾就有一個人從鏡頭前走過。”

“杜文麗在11月中旬遇害,11月15日晚九點多在師範後街發現李武林身影,這不是偶然。”侯大利拿出筆記本,在李武林的“行為軌跡”記錄上增加了這一條。這一條記錄分量很重,比得上其他好幾條記錄。

田甜仿佛能看透侯大利的想法,道:“很多案件中充滿偶然因素,反過來推理,生活中也會有很多偶然。李武林為什麽就不能是偶然間經過?師範後街是美食街,很多人吃過飯以後,都會走師範後圍牆的小路,這是到達中山路的捷徑。出了師範後街小道,到達中山路大道,朝左五十米就有一個公共汽車站,很多人都會去坐公共汽車。”

侯大利道:“李武林有車,不會乘坐公交車。”

田甜道:“李武林有無數理由經過師範後街,這不能說明任何問題。除非你在深夜看到他鬼鬼祟祟拿著一個大袋子。你往後翻看,說不定還會遇到熟人。” 果然如田甜所言,侯大利繼續快進視頻,一個小時以後,另一個同班同學王勝在11月17日晚十一點二十五分出現在視頻中。他似乎喝了酒,獨自行走在圍牆小道,腳步蹣跚。

當侯大利定格視頻時,田甜道:“這個同學的家在哪裏?”

侯大利道:“李武林和王勝的家都不在師範這一帶。”

田甜道:“要論可疑,王勝這個時間點更為可疑。”

侯大利慢慢冷靜下來,道:“無論如何,這是一個重要發現,李武林要進入嫌疑人名單。明天我要查李武林的通話記錄,如果在郵戳日期內,李武林在南州、陽州等地出現,那麽他就有重大嫌疑。”

這或許是一個重要突破口,田甜也存了些希望。通話記錄的查找結果令人失望,不僅李武林在郵戳日期內沒有在南州、陽州的通話記錄,陳雷、王永強、蔣小勇和王忠誠等人在郵戳日期內同樣沒有在南州、陽州的通話記錄。

嫌疑人侯大利

重案大隊破了長青縣滅門案,支隊長宮建民便將注意力轉向了杜文麗案。他準備將杜文麗案交由重案大隊偵辦,105專案組繼續配偵,105專案組配偵的主要目的是判斷杜文麗案和其他幾件積案是否有聯係。

4月3日上午,分管副局長劉戰剛正在省公安廳參加掃黑除惡工作會,開完會不久就接到宮建民電話。聽完宮建民的調整建議後,他道:“我同意新調整,偵辦命案本來就是重案大隊的本職工作。”

宮建民委婉地說:“劉局今天晚上回來吧。朱支是老領導,帶著專案組幹得風風火火。明天刑警支隊開會,請劉局宣布這個決定。”

劉戰剛道:“朱支心胸挺開闊的,隻要有利於工作,他都能接受。我來參會,具體工作就由你這個支隊長來做。”

劉戰剛原本還想小憩一會兒,與宮建民打了電話以後,想著工作上的事情,一時間無法入睡,幹脆給黃衛打了一通電話。

黃衛在長青縣滅門案發生之前就出差,接到劉戰剛電話時,辦完交接手續,剛好回到家裏。電話裏不能聊得太深入,點到即止。黃衛放下電話,抽了一支煙,略微休息,隨即給朱林打去電話。

“你是所長,沒有必要親自押解。這一趟有兩千多公裏吧?還得給年輕人壓擔子。”在偵辦朱建偉案時,重案大隊和105專案組產生了些隔閡,盡管黃衛曾是自己多年的部屬,朱林還是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客氣起來。

“朱支,以前在刑警支隊,覺得刑警最苦最累,到了派出所工作才曉得派出所更麻煩。人手不足,工作千頭萬緒,任務重,考核不合理,這些我都暫且不提。我到了派出所居然發現我是倒數第二小的年輕人。這一次押解距離長,讓那些一頭白發的老民警去,我於心不忍。工作筆記本在家裏,讓侯大利過來取。我那個工作筆記上有幾個重點對象的基本情況,包括當時他們在做什麽、誰能證明,都簡單記了幾筆。”

黃衛所言並不全是實話,而是另有隱情。根據省公安廳部署,江州市公安局抽調人員組成打黑專案組,黃衛被內定為打黑專案組副組長。這一次押解對象是涉黑關鍵人員,且是黃衛曾經辦過的案子,所以押解任務就交由黃衛親自執行。朱林不再是刑警支隊長,按照保密原則,黃衛並沒有講明案件真實情況。

朱林道:“楊帆案是積案,早一天晚一天影響不大。你好好休息,我讓侯大利明天過來取筆記本。”

“基層派出所真不是人幹的,業務大隊都是老爺,我們要小心侍候。”黃衛沒有完全說真話,但是這幾句牢騷又是真牢騷。他到派出所當所長後,才發現如今派出所問題多、壓力大。發了幾句牢騷,黃衛又道:“朱支,明天我有事,得耽誤好幾天。讓侯大利過來取筆記本吧,他應該很心急。”

閑聊幾句,黃衛掛斷電話,仰身倒在沙發上,每一寸肌肉都透著疲乏。這一次押解總裏程超過了兩千公裏,最麻煩的是押解對象摔傷了腿,走路不方便。押解對象一米八,體重超過九十公斤,有行凶記錄。將此人從偏僻小縣城押到江州,所有押解人員著實吃盡苦頭,黃衛是指揮員,更是心力交瘁。完成任務後,黃衛雙腿浮腫,瘦了七八斤。

妻子陳萍見瘦得和猴子一樣的丈夫回家後不停打電話,又不停接電話,火冒三丈,道:“是誰呀,電話追到家裏?你看你現在的模樣,和逃犯有什麽區別?今天不準出門,老老實實在家裏休息兩天。你別幹這個所長了,除了苦和累,沒有什麽好處。”

“是什麽蟲就得鑽什麽木頭。你老公是警察,吃了這碗飯,活該受苦受累。”黃衛被暫定掃黑除惡副組長的事情還在保密階段,沒有跟妻子提起此事。

陳萍恨恨道:“以後兒子絕對不能當警察,邊都不能沾。我到海鮮市場買點蝦和黃花魚,給你補一補。你眼睛都凹陷下去,瘦成皮包骨頭,除了家裏人,誰管你累死累活?”

此時此刻,刑警老樓,朱林走到三樓資料室。

資料室桌上擺了張A4紙,紙上畫了圖表。侯大利拿著紙巾,正在仔細擦袖口。他身穿一件淺灰色夾克,夾克袖口有一小團黑色印跡,黑色印跡在灰色袖口很是顯眼。

“你趕緊到黃衛家裏取筆記本。”朱林見侯大利在用餐巾紙擦袖口,道,“你這件衣服應該挺高級吧?以後工作期間別穿高檔衣服,弄髒了很不劃算。”

侯大利舉起手臂看了一眼袖口的黑色印跡,道:“簽字筆質量差,居然漏油,把衣袖弄髒了。”

黃衛的家距離刑警老樓要經過四個街口,十五分鍾左右,侯大利來到黃衛所在小區。他剛走出電梯,迎麵遇到陳萍。

陳萍認得這個年輕人,丈夫被調到邊遠的鎮派出所便是拜此人所賜。她心疼丈夫,見到這個富二代,火氣當即湧了上來,道:“侯大利,你來做什麽?”

“嫂子好。”侯大利調入105專案組之前在二大隊搞資料,見到過陳萍。侯大利知其不善,還是客氣打招呼。

陳萍道:“嫂子?哼,莫叫得這麽親熱。黃衛跑了幾千公裏,剛剛回家,腳都腫成饅頭,你別來打擾了。如果真有要緊工作,也得讓黃衛休息一天吧?”

侯大利道:“我來借筆記本。朱支和黃所聯係的,借完就走。”

有隔壁鄰居恰好此時出門,聽到陳萍火氣十足的話,悄悄朝這邊看。電梯來了以後,鄰居招呼:“走不走?”陳萍瞪著侯大利,朝鄰居揮了揮手,道:“你先走,我等會兒。”

黃衛聽到妻子嚷嚷聲,打開門,道:“陳萍,你吃錯藥了?這是我的同事,我打電話讓侯大利來的。”

陳萍在公共場所給了丈夫麵子,沒有繼續為難侯大利,進了電梯。她在電梯裏想起丈夫浮腫的腳以及凹陷的眼睛,傷心得直抹眼淚。

侯大利在門口換上拖鞋,順手把手套放在鞋櫃上。

黃衛頭發亂糟糟的,看了一眼手套,道:“女人嘛,頭發長見識短,你別往心裏去。”

侯大利道:“兩千裏押解,確實辛苦,嫂子是關心黃所。”

“我們別藏著掖著,打開天窗說亮話,免得以後心裏留疙瘩。我在刑警支隊工作了十八年,突然間被踢出支隊,確實很難受。局黨委宣布這個決定後,我和邵勇等人喝了酒,還掉了眼淚,當時對你和朱支都有意見,特別是對你有意見,覺得你是踩著同事們的肩膀往上爬。”

黃衛給侯大利沏了一杯茶。

侯大利接過小茶杯,慢慢喝。黃衛既然主動提起之前的事,說明他已經徹底看開了此事,否則定然不會主動提起。

黃衛話題突然轉到普洱茶,道:“每種茶的喝法不一樣,普洱的第三泡和第四泡最香。我以前在刑警支隊時很少喝工夫茶,到派出所才慢慢學會。不是說派出所清閑,是派出所值班時間比在刑警隊還要多,一個人在所裏值夜班,喝喝工夫茶,讓自己安靜下來。”

侯大利用小杯子接過黃衛的第三泡普洱,一股醇香讓口齒留香。

黃衛思路不斷跳躍,道:“蔣昌盛、王濤、朱建偉等係列凶殺案破了,抓住了真凶石秋陽。說起來此事還得感謝你,若不是你們及時發現張勇沒有作案時間,我就要辦一件冤案。若是辦了冤案,則是職業生涯的恥辱。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得感謝你。”

黃衛如此坦率,侯大利對其大生好感,道:“謝謝黃所能理解。我發現張勇沒有作案時間,肯定會提出來,這是職業道德。至於踩在同事們的肩膀往上爬,這個就和我沒有任何關係。對事不對人,感謝黃所能理解。”

黃衛道:“我當然理解,所以請你到家裏,喝幾泡普洱,揭開一點點不愉快。憑著我在刑警支隊工作十八年的眼力,你小子確實是天生幹刑警的料。我估計你在經商上天賦肯定不如你爸,但是在刑偵上的天賦肯定會讓你在江州公安史上留下一筆。我不是拍馬屁,是真心話。”

“黃所當年是楊帆案的知情人,真人麵前不說假話,抓到殺害楊帆的凶手,我就沒有白當警察。”侯大利一提起楊帆,神情便不由得嚴肅起來。

拿到筆記本,侯大利如獲至寶,不肯放在桌上。他翻了幾次筆記本,又覺得不太禮貌,便合上筆記本。

黃衛注意到侯大利神態,道:“你和傳說中不一樣,不算怪人,我們能聊到一起。你現在的心思全在筆記本上,就不深聊。等你看完筆記本,改天再聊一次。”

黃衛這話說到侯大利心坎上。侯大利不再客套,急匆匆告辭而去。

黃衛將侯大利送上電梯,剛回到客廳,看到侯大利的手套放在鞋櫃上,便準備打電話,讓侯大利來取。刑警支隊大多是糙漢子,隻有侯大利開車戴手套。刑警支隊的同事們知道侯大利是富二代,也就認可了不同於尋常的怪癖。黃衛正給侯大利撥打電話,門鈴響起來了。黃衛陷入思維誤區,以為侯大利返回來取手套,掛斷電話,拿起手套,打開客廳大門。

進門之人卻不是侯大利。來人瘦高,穿了天然氣公司工作服,戴了一頂工作帽。黃衛是多年老刑警,對危險比尋常人更加敏感,見來人眼睛如死魚一般,意識到不對,便迅速關門。

來人原本想用檢查天然氣的說法騙開房門,沒有料到對方根本沒有詢問,直接就開門。他上前半步,用身體別住防盜門,右手持一柄兩邊開刃的鋒利匕首,對準黃衛脖子紮去。

有心對無心,加上黃衛剛剛千裏大押解,身體疲乏,沒能夠躲開對方襲擊,脖子被匕首刺穿。來人十分凶狠,匕首刺入對方脖子以後,手腕翻轉,用力拉動。

黃衛用手套塞住傷口,意圖堵住出血口。匕首割破頸動脈,鮮血噴湧而出。來人沒有多餘動作,進門,關房門,看著黃衛在地板上掙紮。等到黃衛不再動彈以後,凶手進入臥室,戴上手套,在抽屜裏找到一個黃色筆記本,迅速離開房間。

侯大利坐電梯來到車庫,上了車才發現手套落在黃家。他沒有回去取手套,坐在駕駛室,迫不及待翻看筆記本。剛拿起筆記本,電話響起,是黃衛來電。接通後兩三秒,侯大利“喂”了兩聲,電話掛斷。由於接通時間很短,侯大利以為黃衛誤撥電話,沒回電,而是專心看當時黃衛的記錄。

十分鍾左右,侯大利讀完與楊帆有關的章節,覺得有好多地方需要認真研究。他心思全在筆記本上,沒有上樓拿手套,直接開車離開。

陳萍到菜市場挑選了小河蝦和黃牛肉。小河蝦特別新鮮,活蹦亂跳,正是丈夫的最愛。她想著丈夫貪吃小河蝦的模樣,心情慢慢變好了起來。

哼著歌,打開防盜門,在拉開門的時候,陳萍聞到屋裏傳來的血腥味道。這股血腥味道和平時殺雞殺鴨的血腥味道不一樣,濃重、壓抑、殘忍。血腥氣衝鼻,她身上皮膚迅速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黃衛躺在地上,脖子被劃開,鮮血染滿了全身。陳萍手中的菜籃掉在地上,持續尖叫,尖叫時,嘴巴大張,聲音卻被攔腰斬斷,始終發不出來,如失水的魚。她跪在丈夫身邊,用手捂住傷口,似乎這樣就可以阻止丈夫流血。

幾分鍾以後,陳萍鬆開捂住丈夫脖子的手。她與丈夫結婚二十多年,耳濡目染之下,比一般女子更懂刑警。她沒有抱住丈夫,因為這樣做會破壞現場。之後,她便停下所有動作,從震驚中回過神後,拿出手機,沒有打110,直接給支隊長宮建民打電話。這時,她能夠說得出話,隻是剛才尖叫傷了嗓子,說話就如拉風箱一般。

“我家黃衛被殺了。”

“什麽,你再說一遍?”

“黃衛脖子被割開一條大口子,血把整個人都淹了,沒氣了。”

“你別**亂動,關上房門,不準任何人進入。現場保存得越完好,越容易破案。你是刑警家屬,要克製悲傷。”

陳萍按照宮建民吩咐,關掉防盜門,然後在安全通道等待宮建民帶人到達。從刑警支隊開車到黃家隻有三分鍾距離,比最近的派出所出警還要快。宮建民、陳陽等人以最短時間到達現場。

凶殺現場基本上沒有被破壞,保存得很好。

陳萍看到宮建民以後,哭了一聲:“黃衛死得慘,別讓小軍看見。”她靠在牆上,慢慢蹲坐在地,呼吸越來越困難。

宮建民站在門口,望著躺倒在血泊中的戰友,顧不得悲痛,怒火直衝腦門。

救護車來到時,老譚帶領技術室人員已經出現在勘查現場。陳萍在被抬上擔架之時,突然叫了起來,道:“最後到我家的是侯大利,殺人的是侯大利。你們快點抓住他,別讓他跑了。”

聽到這一聲喊,屋內偵查員和勘查現場人員都愣住了,目光齊射向陳萍。

“我出去買菜,剛好遇到侯大利上樓,我們還吵了架。”陳萍眼淚和鼻涕齊流,說了幾句,心髒又劇烈疼痛起來。

救護車護士道:“病人情況危險,得趕緊送到醫院。”

宮建民趕緊讓陳陽護送陳萍前往醫院。侯大利有可能是凶手,這是一個讓宮建民震驚的消息。他不敢怠慢,立刻向分管副局長劉戰剛匯報此事。

朱林接到劉戰剛電話,道:“侯大利絕不可能是凶手,他在三樓資料室看卷宗。”

劉戰剛道:“不管侯大利是不是凶手,你要控製住他,不能讓他離開刑警老樓。趕緊調樊勇回來,得有點防備,免得措手不及。如果還需要增援,立刻打電話過來。”

侯大利從黃衛處借回筆記本以後,還特意到朱林辦公室說了一聲。朱林壓根沒有發現侯大利有任何異常,拿著手機在走道上站了幾秒,徑直上了三樓。

朱林道:“聽命令,伸出雙手,放在桌上。”

侯大利抬頭看了朱林一眼,伸出雙手,放在桌上,同時問道:“朱支,出了什麽事?”

侯大利雙手沒有血跡,其身上衣服還是去找黃衛時的那件淺灰色衫衣,袖口有一小團黑色印跡。看到此處,朱林判斷侯大利不可能作案,歎息一聲,道:“黃衛剛剛遇害,脖子被劃了一條大口子。”

“啊,黃所遇害?就在剛剛?”

“宮支帶人勘查現場。”

侯大利騰地站起來,道:“我是嫌疑很大,從現在起,衣服、車輛都得封起來作為證據,封存過程要全程錄像,還得叫人作證。沿途視頻要保留下來,能證明我的軌跡。”

刑警支隊會議室,黃衛案案情分析會上,首先由刑警支隊技術室分析現場勘查情況。

老譚講了七點。第一點,防盜門完好,沒有撬、壓、砸等痕跡,陽台和窗戶安裝有隱形防盜網,防盜網完好;陽台和窗戶上沒有腳印、手印等痕跡,凶手應該是從防盜門正常進入。

第二點,房間內除了黃衛和陳萍的指紋以外,還提取到侯大利的指紋,侯大利指紋主要是水杯、沙發和茶幾上;門柄上提取到黃衛、陳萍和侯大利的指紋,沒有第四人指紋。

第三點,房間內的物品沒有被翻動的痕跡,現金、首飾等貴重財物皆在。

第四點,黃衛衣服上沒有發現其他人的指紋、掌紋、腳印、血跡等痕跡。

第五點,小區監控設施在案發前四十分鍾出現故障,進入電梯和小區的人無法查清。

第六點,從血跡來看,客廳就是作案第一現場。

第七點,黃衛用來堵脖子傷口的手套是侯大利的。

在場之人都是老偵查員,聽到這七點,都明白這肯定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殺人案。殺人者是誰,還無法判斷。

法醫老李匯報了屍體解剖主要情況。第一點,黃衛身上隻在脖子上有一個傷口;傷口四厘米長,深達五厘米,割破頸動脈。第二點,血液噴濺在地麵有兩米多,血液痕跡與頸動脈傷口相符。第三點,黃衛手臂等部位沒有抵抗傷。第四點,黃衛死亡時間在十一點左右。

隨後由重案大隊長陳陽匯報調查走訪情況。第一,侯大利進電梯時,與陳萍相遇,雙方有爭執;陳萍和鄰居都證實了這一點。第二,侯大利開了一輛豪華越野車,守門師傅有印象;這輛車出來的時候,正好在重播《江州新聞》,重播時間是十一點。第三,通過調取黃衛手機,最後一個電話是打給侯大利的,時間是十點四十二分,通話時間極短。

三人匯報結束,現場安靜得能聽到心跳聲。

副局長劉戰剛問道:“侯大利為什麽要去找黃衛?”

在黃衛的通話記錄中,倒數第一個是侯大利,倒數第二個是朱林。

劉戰剛又問:“為什麽是侯大利一個人去找黃衛?”

朱林道:“我安排樊勇到警犬大隊聯係工作,葛向東和田甜到了省刑偵總隊,參加杜文麗顱骨複原經驗交流座談會。侯大利是去借筆記本,並非辦案。這就類似於我找陳陽借鋼筆,用不著兩人同行吧。”

劉戰剛道:“宮支,你談談。”

宮建民一直低著頭看材料,被分管局長點名後,抬起頭,道:“從現場勘查和屍檢來看,行凶者是有預謀作案,趁著黃衛不備,一擊得手。這就有兩個條件:一是凶手身手好,心理素質好,非常冷靜;二是黃衛不對其設防。正因為不對其設防,所以黃衛身上沒有抵抗傷。另外還有兩點,黃衛手裏為什麽拿著侯大利的手套?侯大利在十點四十二分接到黃衛電話,說明他們不在一起,為什麽侯大利要在十一點才離開車庫?從現在掌握的情況來看,侯大利具有作案嫌疑。”

朱林心平氣和地道:“侯大利為什麽要殺黃衛?沒有任何動機。他找黃衛是我安排的工作,從刑警老樓出發到回到刑警老樓,不到一個小時。他沒有任何異常之處,至少我沒有發現有任何異常之處。”

“有一種可能性,那就是**殺人。陳萍和侯大利吵了架以後,侯大利和黃衛又發生衝突,控製不住情緒,導致惡性結果。”宮建民緩了緩口氣,道,“侯大利具有嫌疑,但是並不一定就是他。雖然我很不願意將侯大利列為嫌疑目標,但是在這種情況下,誰都會把侯大利列為嫌疑人的。”

朱林反對這個推論,道:“**殺人不會提前破壞監控設備,誰提前破壞了監控設備就是誰殺人。若是侯大利**殺人,那把雙刃刀從哪裏來的?建議請電信方麵的專家檢查監控設備是被破壞還是設備故障,這一點很關鍵。”

宮建民最初見到黃衛遇害時是怒火衝天,如今冷靜下來,隻覺得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刑警支隊剛剛通過長青縣滅門案的考驗,黃衛遇害將成為更為嚴峻的考驗。不管是不是侯大利作案,從現場情況來看,作案人都有很強的反偵查能力,破案難度比長青縣滅門案更大。

如果出現警察殺警察的事件,那必定是轟動全省的爆炸性新聞,江州市公安局必然在全國公安係統出大醜。局長關鵬對此有十分清醒的認識,進入會議室後,眉頭緊鎖,臉色陰沉。

他用眼光巡視一圈,語帶殺氣,道:“此案涉及我們兩個同誌,大家要嚴格遵守保密紀律。誰若泄密,後果自負。”

案情分析會結束以後,局黨委隨即又召開緊急會議,會議決定對侯大利使用技偵手段。這個決定除了公安局班子成員以及技偵支隊的同誌以外,絕對保密。

中午時間,田甜得知此消息,從刑偵總隊趕回江州。

葛向東仍然留在刑偵總隊,協助良主任恢複一具新送來的顱骨。

田甜風塵仆仆來到刑警老樓,迎麵遇到大李。自從上次到師範後院出了現場以後,大李的冷漠態度便發生了微妙轉變,偶爾也會理睬專案組諸人。今天田甜回來,大李居然迎了過來,雖然不至於搖頭擺尾,仍然讓田甜感到驚訝。

三樓,侯大利和往常一樣坐在資料室,投影儀上顯示的是章紅案的卷宗。

楊帆案雖然已經歸入105專案組,可是侯大利在資料室裏堅持不讓楊帆相片出現在投影儀上,所以投影儀上輪番出現的是丁麗、章紅和杜文麗的材料,沒有楊帆的影像。105專案組諸人都理解侯大利心境,也回避了楊帆資料。

聽到田甜腳步聲,侯大利轉過頭。兩人對視一會兒,田甜沒有說話,將自己的手機拿出來,伸手取過侯大利手機。她將兩個手機放到二樓辦公室,再回到三樓資料室。

田甜道:“怎麽回事?”

侯大利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一頭霧水。如今一堆黃泥巴掉進褲襠,不是屎都變成了屎。估計我很快就要接受調查。”

田甜道:“你準備怎麽應對?”

侯大利道:“不準備應對,實話實說最妥當。”

田甜凝視侯大利,道:“我絕對相信你,如果——我是說如果。”

侯大利用肯定語氣道:“沒有如果。你要相信江州刑警,他們不是笨蛋,不會在我身上浪費太多時間。”

田甜道:“你還挺平靜。”

侯大利道:“身正不怕影子歪。”

話雖然說得淡然,侯大利還是心存忐忑。畢竟他在黃衛遇害前到過黃家,應該算是除了凶手以外最後一個與黃衛見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