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大利刑偵筆記 第一章 失蹤的女高中生1

失蹤的女高中生

2001年,秋天。山南省江州市。

清晨,刑警支隊長朱林和兩名偵查員來到山南國龍集團江州公司,進入集團太子侯大利房間。朱林站在床前,打量仍然在酣睡的紈絝子弟,對站在一旁的夏曉宇說道:“叫醒他。”

夏曉宇是國龍集團江州負責人,和朱林算是熟人,在不同飯局喝過酒。酒局上,朱林總是沉默寡言,顯得很普通。辦案時,這個黑臉瘦刑警頓時由病貓變成老虎,目光逼人。

夏曉宇小心翼翼地解釋道:“朱支隊,大利昨天放學以後就和省城來的朋友喝酒,十點多才回家。他醉得不省人事,回家後還輸了水,輸完水就睡大覺。醫生和家裏阿姨都可以證明,門外有監控,隨時調得出來。”

朱林麵無表情,又道:“叫醒他。”

侯大利被推醒,睜著醉眼仰望床前黑臉漢子。

富二代喝得昏天黑地,完全沒有半點高中生模樣。朱林強忍厭惡,道:“你,坐起來。從昨天放學到現在,做過的事情全部說一遍。”

夏曉宇提醒道:“大利,說,必須說。”

侯大利在省城讀書時結交了一幫愛招惹是非的紈絝子弟朋友,多次因為這幫朋友而被警察問話。眼下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但是他看到夏曉宇表情嚴肅,明白肯定出了大事。他接過濃茶,喝了一口,按照黑臉警察的要求講了從昨天放學到現在做過的事。他能夠確定自己沒有打架鬥毆,揣測或許是一幫喝花酒的哥們兒在半夜惹出禍事。他暗自慶幸昨夜喝得太醉,回來得早,不會受到牽連。

朱林聽得很認真,細心尋找眼前紈絝子弟講述中的破綻,觀察其臉上細微表情和身體語言。當紈絝子弟講完之後,他不動聲色地道:“你把從昨天到現在做過的事情倒著說一遍。”

“你誰呀?”侯大利宿醉未醒,頭痛得緊,不耐煩起來。

夏曉宇知道事態嚴重,按住侯大利肩膀,遞了一個眼色,道:“大利,別耍脾氣,讓你說,你就說。這是刑警支隊朱叔叔。”

夏曉宇與侯家關係很深,是江州唯一能夠管住侯大利的人。得到夏哥暗示,侯大利勉勉強強將昨天經曆倒敘一遍。

侯大利倒敘之時沒有停頓,眼睛平視前方,臉部肌肉平順,顯然說的是親身經曆。若是編造昨天經曆,倒敘之時必然會有破綻。朱林基本上相信了侯大利,將詢問重點轉向了與侯大利青梅竹馬的揚帆。

侯大利最初以為是省城哥們兒惹了禍,隨著詢問開展,越聽越不對味,一顆心漸漸懸了起來,道:“為什麽要問楊帆?楊帆是好學生,從不惹事。”

“楊帆失蹤了!”朱林冷冷道。

楊帆,江州一中高一女生,自從昨天下午失蹤,到今天清晨仍然沒有蹤影。侯大利與楊帆關係密切,自然成為重點調查對象。國龍集團是山南巨型企業,侯大利的父親侯國龍是山南省鼎鼎大名的企業家,與省市大人物關係密切。鑒於此,支隊長朱林親自出馬,帶著重案大隊兩名資深偵查員調查侯大利。

得知楊帆失蹤,侯大利就如被突然踩了尾巴的貓,瞬間蹦得老高,隨即如炮彈一樣,徑直往外衝。朱林身邊偵查員反應很快,上前將他攔住。侯大利試圖硬衝,兩名偵查員隻能將其摁住。

侯大利與兩位偵查員對抗了七八分鍾,體力消耗殆盡,情緒慢慢從高峰下落。

夏曉宇蹲在侯大利身邊,道:“楊帆昨夜一直沒有回家,自行車出現在世安橋時,應該失蹤了。你在這個關鍵時刻一定要冷靜,全麵配合警方。你提供的材料越多越詳細,警方找到楊帆的可能性就越大。”

“快點問,問完我要到世安橋。”一滴汗水流進侯大利眼裏,弄得他很疼。

夏曉宇道:“真冷靜了?”

侯大利點了點頭。

兩名偵查員這才鬆開侯大利。

朱林道:“在學校是否有人追求楊帆?哪幾個?”

侯大利道:“三班蔣小勇、我們班的李武林、五班陳雷,還有二班王忠誠。我就知道這幾個。”

警方偵查詢問結束以後,夏曉宇護送侯大利前往世安橋。

“楊帆昨天約好要給我補習功課……”坐在車上,侯大利怔怔地看著前方,突然喃喃說道。

“你說什麽?”侯大利聲音很輕,夏曉宇沒有聽清楚,問了一句。

侯大利搖了搖頭,神情恍惚,思緒回到昨天。

事發前一天,正值江州一中百年校慶。

校慶最後一項活動是文藝會演,楊帆是這場表演的絕對主角,開場舞以及最後的壓軸舞都由她主導。

侯大利覺得學校文藝會演老掉牙,實在無聊,不停打哈欠。若非楊帆有兩個節目,他壓根不會坐在大禮堂。正在走神時,他收到省城朋友短信:哥們兒,在江州待傻了吧?我、大屁股和爛人帶了兩個藝校小美女,下午到江州,你懂的。

看完短信,侯大利不禁產生了幾分旖旎想象。

演出終於開始。最初舞台沒有光線,漆黑一片,隨後一束光射向舞台,高一一班女生楊帆猶如一隻漂亮的孔雀,衝破黑暗,出現在舞台中央。禮堂鴉雀無聲,沒有人再講話。舞台上的曼妙身姿極具表現力,如黑洞一般將所有人的注意力牢牢吸進去。

楊帆在舞台上光芒四射,讓侯大利的所有邪念灰飛煙滅。

舞蹈結束,禮堂有幾秒鍾很安靜,隨即響起熱烈掌聲。楊帆謝幕三次,掌聲才漸漸停歇。文藝會演很成功。演出結束後,一個校友找到老校長,希望能將楊帆招到歌舞團,馬上進部隊。

侯大利是第一次在現場觀看楊帆演出,她在舞台上的形象將他震得昏頭昏腦。演出結束後,他在停車場等楊帆。十分鍾後,楊帆出現。楊帆在舞台上的形象非常驚豔,光彩奪目,此刻俏生生地坐在身旁,肌膚如雪,眉目靈動,清純如出水芙蓉。

侯大利看得呆住,嘴巴似乎不會說話,過了半晌,才訥訥地道:“跳得真好。”

“你才知道嗎?我一直都跳得很好。”

楊帆走得急,額頭、脖子上都還有些小汗珠,晶瑩剔透,在午後陽光下閃閃發亮。她左顧右看,擔心地道:“這裏安全嗎?我們說好的,在上課期間不單獨見麵。”

“放心吧,關了車窗,外麵看不進來,絕對安全。”侯大利這才收回目光,遞過來一個精致小盒子。

“什麽?”

“江州大飯店特供蛋糕,不對外銷售,專供高端客人。”

“紈絝!”

“啊?不是念‘wan kua’嗎?”

“你還真是‘wan kua’。”楊帆直接給了他一個白眼。

侯大利看楊帆隻是捧著盒子不吃,問道:“吃啊,真的很好吃。”

楊帆盯著蛋糕,吞了吞口水,道:“想吃,怕胖!”

“沒事,嚐一勺。”

“嗯,隻吃一勺應該沒問題。”楊帆用勺子淺淺地挖了一勺,送進嘴裏,細細品嚐。她隻吃了一口,便放下勺子,道:“不能再吃了,真要長胖。”

“蛋糕都不能吃,人生還有什麽意義?楊叔要求太嚴,嚴到苛刻。”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規劃。我以後讀了重點大學,還得參加大學歌舞團,必須要有好身材。對了,你急急忙忙找我有什麽事情?”

“省城有幾個哥們兒到江州來看我,我下午要陪他們。今天放學後,我不能送你回家了。”侯大利每天都要送楊帆經過世安橋,然後在世安橋分手,各回各家。

“你別和社會青年交往,學生還是要以學習為主。期末考試若在倒數十名之內,我就不理你。”

“天哪!一班是尖子班,個個聰明絕頂,考倒數第十一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我不管,這是我對你的要求。”

侯大利想岔開話題,指著蛋糕道:“再嚐一口,就一口!”

“你別想用美食來轉移話題,”楊帆從手提袋裏拿出英語課本,道,“現在還有時間,我們一起複習第一課。三年時間一晃就過了,你基礎差,得抓緊每一天。”

半小時不到,侯大利居然將第一篇課文前麵部分背了下來。

“還不錯嘛。既然能學懂,那麽每天中午我都可以給你補課。”

“每天中午,此話當真?”

“當真!”

“那就說定了,我明天還來。”

“就怕你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那不能,這是咱倆的約定嘛!”

中午時間本來就短,兩人聚在一起,時間流逝得更是快如閃電,幾乎轉眼間就到了必須分開的時刻。楊帆合上英語課本,慢慢取出一個手工製作的信封,遞給侯大利。

“情書嗎?”

“想得美。等會兒再看。”

“天天見麵還要寫情書??”

“寫信是很鄭重的事情,你不要油腔滑調。”

楊帆下車,站在車窗外,揮了揮手,轉身離開。侯大利目光粘在她的背影上,舍不得眨眼。等到楊帆身影在拐角消失,他坐在車上拿起情書。信紙純白色,左下角畫有幾株竹子,頗為素雅。楊帆從小習練書法,字如其人,娟秀又靈動。

大利哥:

我一直想寫這封信,每次提筆,滿肚子話卻又不知從何寫起,真是“剪不斷,理還亂”。但斟酌良久,還是覺得應該給你寫這封信。

今年有三個沒有想到。第一個沒有想到的是你居然回江州讀書。小時候,我們兩家門對門,天天就在一起,正像李白所說的“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那時候我把你當成親哥哥,受了委屈就來找你,有什麽好吃的、好玩的也來找你。你還幫我打過架,至少有三次吧。後來,你們全家搬離世安廠。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覺得你還住在對麵,會隨時推開我們家房門,坐在我對麵吃飯。事實上,你離開以後,就完完全全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第二個沒有想到的是我們居然又成為同班同學。這幾年,廠區裏流傳了許多侯叔和你的故事。很多人都說你變成了富二代,已經壞掉了,成為省城陽州的紈絝子弟,吃喝嫖賭,樣樣都做。每次聽到這種說法,我都很氣憤,還和好多人爭論過。當然,我還恨你不爭氣,變成壞蛋!這次你回到江州,我發現傳聞都不是真的,你還是那個大利哥,沒有變壞,隻不過成績差得一塌糊塗。現在還是高一,有足夠的時間來提高成績。我真心希望你擺脫沾染上的紈絝氣息,埋頭讀書,考上重點大學,這樣才是我心目中的大利哥。

第三個沒有想到的是大利哥那天說“喜歡我”。對不起,我給了你臉色,請不要生氣。從初中到現在,我收到過不少情書。每次收到這些情書時,我真的很生氣,把情書撕得粉碎,扔進垃圾桶。但是,大利哥那天說這話時,我雖然給了你臉色,其實並沒有真正生氣。我們是高中生,學習才是我們當前最應該做的事情。如果你隻是想逗我玩,請收回“喜歡我”三個字,因為那是對我的不尊重。如果你是真心想說這三個字,那請把它放在內心深處,等到高中畢業以後,請你鄭重地重新審視這三個字的含義,到時再決定是否說出來。那時候,我會認真考慮的。

寫這封信前,我覺得有很多很多話,可是下筆的時候,又不知道說些什麽,寫著寫著就開始勸你要好好學習,唉,我是不是變成了囉唆老太婆?千言萬語,我是希望你成長為真正的男子漢,但這句話可能也太正式了,也可能會給你太大壓力。但你不用擔心,我會一直站在你身邊,看著你成為真正的男子漢!

今天就寫到這兒吧,希望你能理解我。

住在對門的小帆

這是侯大利這輩子收到的第一封正式書信,雖然楊帆拒絕了自己,可是從信中可以讀到楊帆對自己委婉的情意,少女心思甜蜜如醇酒,讓他深深沉醉其中。

世安橋下河水洶湧。天空滿是黑雲,已經壓到遠處的巴嶽山。

侯大利下了車,來到河邊。

朱林和兩個偵查員已經站在世安橋上。在前往事發地時,他接到好幾個電話,目前已基本確定侯大利沒有作案時間。

其他小組的調查沒有任何進展。昨夜大雨,幾乎衝走所有現場痕跡。雨停下後,名為大李的警犬以楊帆穿過的衣服為嗅源,沿河尋找,失敗;勘查組已經撤回,帶走留在現場的自行車做進一步檢查;訪問組繼續沿著已知線索追查。

“為什麽判斷她是從世安橋上摔下去?”侯大利頭發被汗水打濕,亂如雨後雞窩。

朱林默默注視河水。

偵查員陳陽道:“在橋上找到自行車,楊帆最有可能掉進河裏。”

侯大利斷然道:“她不可能摔下去。”

朱林聽到其語氣相當肯定,轉過頭來,問道:“為什麽?理由呢?”

侯大利腦海中浮現出楊帆騎車時的畫麵,向前走了幾步,蹲在路沿石邊上,指著隱約的自行車印跡,道:“楊帆平時騎車都會靠近人行道邊緣,有一條基本路線,從不偏離。如果她要在世安橋停下來,肯定會把自行車擺在橋頭。楊帆放學回家時,還沒有下雨。我想不出她摔進河裏的理由。”

朱林打開夾板,找出現場圖。

從自行車位置看,應該是自行車撞到了條石欄杆。隻不過,昨天一場暴雨將現場痕跡衝刷得幹淨,現場勘查很難有決定性發現。訪問組也沒有發現有用線索,所以暫時無法確定昨天在橋上發生了什麽事情。侯大利和楊帆接觸得多,熟悉楊帆的活動規律,若是他能夠徹底擺脫嫌疑,那麽其提供的情況最有價值。

朱林合上夾板,道:“你用了‘如果’兩個字,那就意味著肯定有讓楊帆在世安橋停下來的原因,原因是什麽?”

“我和楊帆從小是鄰居,關係好。我們經常在世安橋停下來,到那邊草地去坐一會兒,她會幫我補習功課。”

“帶我們到草地去。”

侯大利帶著朱林等人來到平常約會的小草地。暴雨過後,小草地被衝得麵目全非。正在觀察草地時,朱林接到另一路偵查員的電話報告。偵查員在走訪過程中無意逮到了一個盜車團夥,但是與楊帆失蹤沒有關係。

“是不是有消息了?”侯大利緊緊盯著朱林眼睛。

朱林搖頭,道:“沒有。”

“從昨天放學到現在都沒有見到楊帆,存在各種可能性。為什麽你們會認為她落水?”侯大利站在草地邊,往日與楊帆在小草地約會的畫麵穿透時空,在腦海中完整重現。他用手壓了壓額頭,頭腦中的畫麵被稍稍壓縮,隨即又彈了回來,頑強地保持原樣。

朱林道:“從現在的線索來判斷,落水的可能性最大。”

侯大利臉色蒼白,扭頭對夏曉宇道:“給我弄條船,我要沿河去找。”

夏曉宇道:“雖然在橋上發現了自行車,可是情況很複雜,不一定掉進河裏。我們再等一等。”

“楊帆和她爸一樣固執,做事極為嚴謹,嚴謹到刻板,不會輕易改變習慣。她晚上沒有回家,肯定遇上大事,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落水。弄條船,我要沿河找。”侯大利腦海裏浮現出楊帆掉進河裏的畫麵,抱緊雙臂,以抵禦來自內心深處的寒冷。

夏曉宇伸頭看了一眼湍急河流,苦笑道:“昨天下了大暴雨,正在漲大水,沒有辦法開船。我調一百多人沿河尋找,效果一樣。”

夏曉宇不同意找船,侯大利沒有強求,拿出手機,給省城圈子裏的哥們兒撥打電話。他所接觸的狐朋狗友皆為富二代,能調動的資源很多,能量不容小覷。打電話不久,一個朋友回話能找到船。

“我從世安橋下河,錢無所謂,隨便開口。每天十萬?十萬就十萬,趕緊來。”侯大利掛了電話,站在河邊等待搜索船,有一個想法抑製不住地冒了出來:“如果我不和省城哥們兒喝酒,送楊帆回家,就不會出事。”這個想法演化成一條毒蛇,沿著血液咬遍所有的器官。

夏曉宇知道無法阻止失去理智的侯大利,與侯國龍通電話後,趕緊安排手下弄幾套救生衣,又從保安隊裏調來幾個會水的保安,專程保護國龍集團太子。

一小時後,一條小型機動船開過來。侯大利跳上船,將救生衣扔在腳旁。兩名精幹的保安跟上船,護住侯大利。

河水湍急,機動船劇烈晃動。侯大利站在船頭,對岸邊警察道:“有消息一定要通知我。”

朱林沒有料到侯大利如此血性,勸道:“公安和世安廠組織不少人沿河在尋找,沒有必要駕船。河水太急,真有危險。”

侯大利沒有回應朱林,站在船頭,吼了聲“開船”。機動船馬達轟鳴,在湍急的河中左搖右擺。

夏曉宇急得在岸上跺腳,吩咐手下道:“附近村民最熟悉情況,你去找幾十個村民,每天發工資,沿河尋找。你招呼不動村民,就找生產隊長,讓他出麵。”

夏曉宇手下找到生產隊長蔣昌盛,由他組織四十個人沿河岸搜索。蔣昌盛長期到城裏賣菜,是精明能幹的生意人,一番討價還價以後,組織了自家附近兩個大院子約四十個村民,帶竹製釘耙、繩子和漁網,沿河尋找落水者。村民們對於尋人的積極性很高,因為除了每天有基本工資以外,若是發現了屍體,還有大筆獎勵。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村民們知道沿岸回水沱具體位置,很快越過沿河尋找的人群,前往幾個回水沱守株待兔。

離世安橋約十公裏,岸上坐著一群疲憊的尋人者,裏麵有極度傷心的楊勇和秦玉,還有聞訊趕來的李永梅,江州一中一年級部分同學也組織起來到河邊尋找。

機動船突突地開來,侯大利站在船頭。機動船開過,天色變暗,閃電劃破天空,雷聲大作,隨即暴雨傾盆。李永梅發現站在船頭的兒子,又急又怒。

侯大利隨洶湧河水起起伏伏。想起與楊帆在一起的美好瞬間,他的淚水順臉頰而下,與雨水混在一起,無法分辨。

岸上的人,河中的船,搜尋兩天,沒有任何消息。

楊帆父母楊勇和秦玉殘存的一點僥幸被時間壓得粉碎,秦玉扛不住壓力,病倒在床。在**躺了一小時,她想起下落不明的女兒,又強撐起床,隨著丈夫一起在河邊尋找。

楊帆失蹤第三天,機動船來到距離世安橋約五十公裏的一個河灣處,水中若隱若現有一抹紅色。楊帆在出事當天穿了一件紅色外套,與這一抹紅色極為相似。

在船上守了三天,侯大利臉頰迅速塌了進去,眼窩深陷,頭發結成幾縷,胡子突然間就從臉皮上衝了出來。他聲音嘶啞,說不出話,用手指著那一抹紅色。

為了獲得高額報酬的船老板敢在漲水季節行船,算得上要錢不要命的膽大人物。當船靠近時,船老板蹲下身看了一眼紅色,用最快的速度掉轉頭,不再看第二眼。

侯大利雙腿發軟,坐在船板上。在這一刻,太陽被雲層遮住,天空失去光線,暗淡無比。他眼光直勾勾地望向河邊水草裏的紅色,神魂被死神砸得粉碎。人們在青春年少時,享受成長快樂,很少思考生與死的大問題。楊帆之死,讓侯大利第一次近距離直麵親人死亡。

刑警很快出現在岸邊。遠遠看到水中漂浮的紅色,秦玉慘叫一聲,昏倒在地。楊勇跪在地上,用頭猛撞地麵。

警方將楊帆父母安置在警戒線以外。

刑警們在岸邊夠不著屍體,打電話給船主,要求船主將紅色拉到河邊。機動船船主膽子大,卻迷信,不肯靠近屍體。

兩名刑警上船,一名中年男刑警拿起竹竿用力推動屍體,朝岸邊慢慢移動。

看見水中紅色後,侯大利身體仿佛有一層看不見的屏障,將其身體與外界隔絕,聽不到聲音,看不見光線。當男刑警用竹竿推動那一抹紅色時,屏障出現一個空洞,聲音、光線、水汽等蜂擁而入,侯大利這才重新與外界發生聯係,嘶啞聲音突兀響起:“不要推,她會疼的。”

男刑警見慣生死,內心強大,道:“屍體不會痛,總得弄到岸邊。”

“跟你說了,停手。她會疼的。”侯大利搶過竹竿,站在船邊小心翼翼托住紅色。在移動過程中,紅色側了身體,隨後完全翻轉過來。侯大利看清楚水中出現的臉,“哇”地吐了出來,嘔吐過後就大哭,卻堅持用竹竿托著紅色移動。

屍體靠岸以後,朱林道:“可以了,暫時不要出水,等到法醫來了再弄上岸。”

來自世安廠工會的女領導眼淚汪汪地道:“朱支隊,拉起來吧,楊帆爸媽在岸上看著,泡在水裏不妥當。”

朱林緊緊盯著水裏的紅色,又看了一眼岸上人群,耐心解釋道:“屍體暴露在空氣中比在水裏更容易腐敗,為了爭取更好的破案條件,等等吧。法醫已經在路上了。”

他純粹站在刑警支隊長角度實事求是談問題,盡量不帶個人情感。工會領導經常邀請世安廠小公主楊帆在廠裏表演節目,對其深有感情,聽到朱林毫無感情的職業語,氣得扭頭就走,暗罵公安人員都是鐵石心腸。

紅色上岸,蓋上白布。秦玉最先昏倒,其次是楊勇,再次就是體力完全耗盡的侯大利。

沿河尋找的居民最遠走到了下遊二十來公裏,得知屍體在五十公裏處發現,惋惜走得太近,沒有賺到大錢,隻是弄到點辛苦費。

在侯大利尋河的這一段時間裏,江州刑警支隊重案大隊查了無數線索,最終還是將偵查方向暫定為情殺:楊帆生活極有規律,每天從家門到學校門,從不與社會上的男性接觸,若是情殺,更大的可能性是學生。向楊帆表達過愛意的學生共有五人(包括侯大利),仍然需要進一步調查。

經法醫屍檢,屍體有如下特征:口中稍帶水漬;瞳孔放大,在黏膜上有出血現象;耳膜破裂出血,肺裏有積水;口鼻有泥沙;體表突出部位有擦傷,邊緣不整齊。

結論:楊帆是溺水死亡。

侯大利昏睡一天,起床後,在刑警支隊找到朱林。

朱林打量瘦了整整一圈的紈絝子弟,臉皮放鬆了些,道:“你很勇敢,在河裏漂了三天。”

幾天時間,侯大利暴瘦了十七八斤,相貌看起來老了十歲。河裏漂浮的那抹紅色已經嚴重刺激了他,產生了心理創傷。“楊帆做事真的很細致,過世安橋時,自行車車輪每次都在距離橋邊約有一米的地方,幾乎沒有偏差。為了這事,我嘲笑過她,說她膽子小。”他略有停頓,用十分肯定的語氣道,“如果沒有意外,楊帆絕對不會落水。”

“經過初查,可以排除自殺。目前也沒有犯罪事實指向他殺,意外落水的可能性最大。至於意外落水的原因,限於條件,很難弄清楚。”朱林對眼前男孩的看法悄然發生變化,耐心解釋。

侯大利道:“我了解楊帆,她肯定受到傷害,否則不會落水。比如,有人故意將她推進河裏,這個就和意外落水很相似。”

“這是《呈請不予立案報告書》,正要報給主管副局長。屍體解剖並不支持他殺,也沒有找到其他線索。偵查員找到了附近幾班客車駕駛員,隻有一班客車駕駛員看到了倒在欄杆前的自行車,沒有更多發現。”

“客車駕駛員看到了自行車?”

“客車駕駛員看到自行車的位置和現場勘查人員固定下來的自行車位置是一致的。從現場分析,如果有人想害楊帆,直接將自行車也丟到河裏,這樣更難查。”

“世安橋很多村民經過,為什麽不撿這輛自行車?”

“暴雨,應該是這個原因。”

“自行車上應該有指紋吧?”

“指紋分潛汗性指紋、附著性指紋和減層性指紋,任何指紋都有可能在移動擠壓抖動中遺失,雨水也會衝刷掉指紋。勘查技術人員隻在自行車把手上提取到殘缺指紋。經對比,是楊帆本人的。”

侯大利神情陰鬱地離開刑警支隊,來到世安橋。他坐在橋上,閉上眼,腦海裏又浮現出楊帆騎著自行車快速穿過世安橋的畫麵,隨即想象發生意外的各種可能情況。

摩托車或是汽車迎麵與自行車相碰,楊帆驚慌之下,自行車轉了方向。

有人在追逐自行車,導致楊帆的自行車改變了運動軌跡。

有多人攔住自行車,楊帆試圖衝過去,結果失手。

有人招呼楊帆,楊帆下車,某種原因發生了衝突。

腦海中的畫麵清晰,仿佛事件曾經發生,侯大利不是想象,而是在腦海中將“事實”進行回演。

依據自行車最後出現的位置,以及楊帆一貫的騎行路線,侯大利在橋邊反複推演,無論如何不能接受楊帆會在沒有外力的情況下摔進江州河。有路過的行人看到這個瘋瘋癲癲的年輕人,想起曾有人於此落水,趕緊快步離開這晦氣之地。

推演多時,侯大利身心俱疲,坐在條石欄杆上,雙手按緊太陽穴。往事如放電影一般浮現在腦海中,凡是與楊帆有關的事情都清晰異常。

眾目睽睽下的謀殺

世安廠是三線廠,位於巴嶽山中段,距離江州市區約四公裏。

世安廠生活設施和廠房沿山腳分布,星星點點,呈一字長蛇陣。廠區種滿香樟樹,將一幢接一幢的白色磚房圍在其中。磚房層高均超過五米,門和窗比普通民居更為寬大。所有家屬院均有編號,編號為六號的家屬院被稱為六號大院。

六號大院位於小山坡上,距離前廠門約五百米。

四幢三樓,楊勇提行李,秦玉牽女兒,敲開鄰居李永梅的房門。

李永梅打開房門。

楊勇道:“我們這次要走五天。”

“別操心小帆,好好辦事,回家一趟不容易。”李永梅牽著楊帆,朝屋裏喊,“大利,小帆來了。”

侯大利放下魔方,站在臥室門口朝楊帆招手。

楊帆沒有攆父母的路,說了一句“早點回來”,便徑直到侯大利房間。

楊家和侯家是多年老鄰居,知根知底。楊勇和秦玉有急事回老家,女兒放在侯家,絕對放心。

臥室裏,侯大利壓低聲音道:“我有新魔方,等會兒比賽。”

楊帆給了他一個白眼,道:“你肯定練習很久了,這不公平。”

侯大利拿起新魔方,隨手一陣亂轉,很快將諸色聚齊。

楊帆看得眼花繚亂,隨即展開反擊,驕傲地道:“我現在不玩魔方了,幼稚,我要讀童話。我差點忘記了,你認不了多少字,不會讀童話。”

侯大利道:“你給我講童話故事,我教你玩魔方。”

楊帆用力點頭。

送走楊勇和秦玉夫妻,侯國龍和李永梅臉上的笑容消失得幹幹淨淨。回到臥室,關了房門,李永梅臉皮繃得很緊,沒有一絲笑意,道:“辭職出去,如果生意做垮了,那我們家就要喝西北風了。”

侯國龍拿起放在桌上的報紙,指著報紙上畫滿紅線的文章。

“這篇《東風吹來滿眼春》最先是發表在1992年3月26日的《深圳特區報》上,如今全國各大報刊都全文轉載了。報道意味著什麽,難道你真的看不出來?總設計師說得太好了,不堅持社會主義、不改革開放、不發展經濟、不改善人民生活,隻能是死路一條。你難道沒有嗅出其中的機會?我在世安廠幹了這麽多年供銷,熟悉市場,曉得市場需要什麽。與其在廠裏混吃等死,不如痛痛快快大幹一場。你放心,憑你老公的本事,每年賺個一兩萬絕對沒有問題。到時我兒子與小帆結婚,我給他們風風光光辦婚禮。”

提起這事,李永梅氣不打一處來,道:“楊勇是廠醫院一把刀,知識分子為人挺清高。你辭職以後變成無業遊民,到時候楊勇和秦玉十有八九不肯讓小帆嫁給大利。”

兩人正在說話,一個花白頭發的老頭推門而入,怒道:“侯國龍,你太讓我失望了!你是廠裏後備幹部,再鍛煉兩年就當供銷科長,為什麽辭職?難道你眼裏隻有錢,沒有世安廠,沒有集體榮譽感?”

侯國龍抬頭一看,原來是老廠長來了,但他還未說話,妻子李永梅已經跳了起來:“侯國龍,你背著我已經交了辭職書?你眼裏還有沒有這個家,生活過得好好的,非要往火坑裏跳!”

她沒有想到先斬後奏的丈夫居然還假惺惺地討論是否辭職,若不是老廠長在家,肯定要撲上去廝打。

聽到屋外吵鬧聲,侯大利和楊帆好奇地站在門口張望。

楊帆乖巧地遞了紙巾給李永梅,道:“幹媽,別哭。”

“小帆,到屋裏去。幹媽沒哭,眼裏進了沙子。”李永梅用紙巾擦掉眼淚,將小帆帶進侯大利臥室,輕輕關上門。

老廠長很看重精明強幹的侯國龍,對其寄予重望。此時木已成舟,他發了一通火以後,將以前的生意夥伴聯係方式寫在紙上,交給侯國龍。然後他黑著臉,背著手,氣咻咻地離開侯家。

老廠長離開後,李永梅安靜下來,坐在客廳抹眼淚。侯國龍勤快地在廚房忙碌,準備做硬菜來緩和氣氛。

飯菜擺上桌,侯國龍笑嘻嘻地抱住妻子肩膀,道:“不要生氣了,若是生意做不好,憑著做菜的手藝,開個小飯館沒有問題。”

李永梅用力打掉伸向胸前的手,道:“兒子和小帆在裏屋。唉,你就是不安分,辭了職,從此就是無業遊民。你在供銷科,我在廠裏說得起話。你辭職後,我在廠裏抬不起頭。倒了八輩子黴,嫁給你。”

侯大利和楊帆年齡尚幼,不能理解辭職出去創業對家庭有什麽影響,隻是難得看見大人吵架,就躲在門後看熱鬧。

晚餐時間,侯國龍不停講笑話,想讓氣氛活躍起來,還殷勤地為妻子夾菜。李永梅繃著臉,一言不發,也不吃飯。

晚餐比平時豐盛,兩個小孩忙著吃肉,顧不得大人剛剛在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