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骨風鈴

1

又是清晨。

展屹扯著懶腰醒來,腦中是那個做到一半的夢。

媳婦還沒娶,怎麽就醒了?

眨眨眼,他咚的一聲重新倒下。

時間尚早,交班的同事還沒來,再睡一會兒!

窗外,賣豆花的大娘聲音輕得上了天,展屹挪挪腳,腳下的紅毯可真軟啊,他抬頭,看著紅毯盡頭的人傻樂。

謝謝老天爺,他展屹總算娶媳婦了。他飛奔幾步,恨不得立馬奔到花拱下拉住他媳婦的手。

老婆大人,我來了!

心呐喊得正歡,新娘旁邊嶽父的聲音卻如冷水,澆了他個透心涼。

“我女兒不會嫁給你!”

“為什麽啊?”

“刑警這份工作太危險了,我女兒嫁過去萬一成了寡婦怎麽辦?”

“不嫁警察難道就沒機會成寡婦了嗎?爸你不能歧視我的職業,我是真心喜歡你閨女的……”

“喜歡個屁,起來幹活。”

臉一疼,夢醒了,展屹眨眨眼,被麵前那團花花綠綠嚇了一跳,嚷道:“老大,你這又是橫幅又是氣球的,想再婚啊?”

朱亞嚴看也沒看他一眼:“歡迎新同事用的。”

展屹咧嘴笑笑,扯過橫幅,正兒八經地研究起上麵歡迎詞來:“還熱烈歡迎?當初我來怎麽就沒這待遇?等會兒……”他一驚一乍地叫了停,“邢菲?女的?”

“不然呢?”朱亞嚴白了他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輩子欠他們的,這輩子要為局裏這群兔崽子的婚事操碎心。

“老大果然要再婚!哎喲,老大,別踢,費腿,我去幹活!”

“小兔崽子。”朱亞嚴悻悻收腿。

很快,更多來上班的“小兔崽子”得知了這件事,也興奮地加入了布置。

朱亞嚴坐在桌邊,吸著煙看他們忙活,心中不覺泛起一絲矛盾。

派個小年輕來的確能活躍局裏氣氛,可幹起活來嬌小姐不頂用啊。上頭也是,說了要有經驗的,要男的,怎麽還是派了這樣一位來。

“隊長,你幫著看看左右對齊了嗎?”外號“猴子”的刑警隊員在那喊。

“歪了。”用力吸了一口,朱亞嚴扔開煙頭,心想管他呢,大不了再申請人就是了。可讓他沒想到的是,從日中到日落,菜場的大嬸都散了,那個邢菲也沒出現。

“老大,不是你消息有誤,就是有人把我女朋友綁跑了,咱們快去找吧!”展屹做了個誇張的表情,隨後無奈地歎氣,“我就知道,咱們這種苦地方,人家小姑娘怎麽肯來呢?我還是不等了,現在回家說不定還能趕上我媽做的飯……”

“囉嗦,快滾。”

望著走遠的手下,朱亞嚴轉身進門,心裏竟是鬆了口氣。

不來有不來的好,省得他犯愁了。

晚上,朱亞嚴坐在桌前,邊值班邊翻看舊案卷宗。

可惜畢竟上了年紀,看了一會兒,眼睛就開始疼起來,朱亞嚴閉上眼,手按住太陽穴,做眼保健操的工夫,電話響了。

江都醫學院發現頭骨,命案。

“留幾個看家,其餘的跟我走!”朱亞嚴的吼聲貫穿了整個走廊。

一路暢行,車隊十分鍾便到了目的地。

隔著車窗,朱亞嚴被紮堆在警戒線外的那些圍觀群眾搞得眉頭一皺。

要快點破案啊,長出口氣,他推開車門,快步進到外圍現場裏(犯罪現場由外向內分為外圍現場、宏觀現場以及中心現場,外圍現場邊界以外是為公眾、媒體及其他 成員的活動區域)。

沒想到的是,走了幾步,他就被撞了一下。

“幹嗎呢!”朱亞嚴憋著氣,看著一臉委屈的展屹。

他還委屈了?

“老大,你來了!不知從哪兒跑來個小丫頭,占著現場不說,還不讓我進現場……”

“小丫頭?還長得很好看吧?”展屹的說辭朱亞嚴絲毫不買賬。

“不是!”展屹死活不承認他是那麽膚淺的人,但他又不想說小丫頭的氣勢把他嚇到了。

“痕檢員沒到位,法醫退休了,你不讓我看,你會看?手套都不戴,出去出去,幫我拿幾個證物袋來,我這裏不夠。”

展屹失落地吹了吹劉海,剛才那丫頭的話還在腦海裏回響,一轉身發現身邊的位置已經空了下來。

“老大等等我,我物證袋還沒拿!”

任憑他怎麽喊,朱亞嚴隻顧朝樓裏走,他知道,展屹口中這個所謂的小丫頭十有八九是邢菲。

上到二樓的走廊,朱亞嚴望著一屋子的骷髏架子和各種瓶瓶罐罐,一皺眉頭。

人呢?

呼哧呼哧跟上來的展屹也愣了,是啊,人呢?

“麻煩幫忙開個燈,展師兄。”

愣神的工夫,突然從腳邊冒出來一個聲音,展屹眯眼看著黑漆漆的腳下,手忙腳亂地摸開了開關。

啪的一聲,房間通亮。

腳下,一個留著齊耳短發的女生手撐著地,露著一個後腦勺給他,看樣子她正努力想要爬起來,無奈腳上打著一個笨重的石膏,讓她的諸多努力看上去既滑稽又費力。

接連試了幾次都以失敗告終,她似乎放棄了努力,人幹脆趴在了地上,嘴裏大口地喘著氣:“法醫邢菲向朱隊長報道,你可以叫我名字,也可以叫我小飛俠、小邢,都行。”

“‘都行’這個名不錯。”展屹在一旁樂了。

一句話惹得“都行”抬起頭,展屹終於看清她長什麽樣了,巴掌大的臉上卡了副大大的夜視鏡,烏黑的眼珠隔著鏡片望著他,皮膚很白,鼻尖帶汗,生機勃勃的樣子,別說,真應了朱亞嚴那句話——長得好看。

真好看,展屹的眼睛都放光了,他們局終於分來一個像樣的女同胞了,腿是腿腰是腰的,太像樣了。

“看夠了?看夠了搭把手,展師兄。”指著右腳,邢菲伸出手。

“你認得我?”展屹臉一紅伸手,意外又驚喜,“看過我照片?”

“那倒沒有,我有臉盲症,看過也忘,認得你是因為你左腿股骨比右腿股骨長1毫米,脛骨也相差0.5毫米,身高符合檔案裏178.4毫米的數據要求,而且嘴皮子薄,的確話多活潑。”

頭回見麵被人家點明一條腿短一條腿長雖然很窘,不過展屹還是被小家夥嚇了一跳,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腿,本想辨別下邢菲的話是真是假,卻意外地看見了自己通紅的右手掌。

手怎麽紅了?

“對不起啊,師兄,我手勁大,還有人的身體結構本來就不對稱,你的腿骨差在正常範圍。”邢菲抱歉地一抱拳。

“他裝的,別理他!”朱亞嚴白了一驚一乍的展屹一眼,同時也對這個之前不看好的年輕法醫有了絲改觀,“邢菲,有發現嗎?”

“一個骷髏頭、一塊頭皮,頭皮上附著三根頭發,有毛囊,可以追溯DNA,還有這個……”

刑菲指著物證袋裏的錄音機,摘掉夜視鏡,靈動的眼睛眨了眨。

“鑒定科在哪兒?我把東西送去,不知道這個點徐老師睡沒睡,要找他幫忙做個顱骨麵貌複原,哎……”一口氣說完這些,邢菲突然一臉惋惜地歎起了氣,“連隻胳膊腿也沒有,我都沒處下刀。”

“你的老師是……”

“法醫界最嘮叨的那個。”

朱亞嚴喉嚨一梗,堂堂法醫泰鬥徐教授被小丫頭這麽評價……

不過他也因此對邢菲有了期待。

“是啊,本來師父還要帶我一陣的,可我不小心得罪了他,老頭兒一生氣,提前讓我出來實踐了。”

朱亞吃了一驚:“得罪?”

“他走路不利索,差點摔跤,我扶了他一把,把他的右肩膀弄脫臼了。”邢菲低著頭,有點委屈地說。她不是有意的,力氣大不是她的錯,何況當初說她如何如何有天賦吃法醫這碗飯的人可就是她這師父。

說到這裏,邢菲想起來——

“朱隊,對不起啊,方才找證據,不小心把醫學院的一個骷髏頭摔壞了。”

朱亞嚴:“……”

“哈哈哈……唔唔唔。”展屹捂著嘴強忍著笑,“小飛俠,我送你去鑒定科。”趁老大沒發火,溜吧。

“朱隊生氣了。”邢菲被展屹推著,回頭望著門裏。

“沒事,我們總惹他生氣,他早習慣了。不過老大剛才的臉,哈哈哈……別擔心了,以後局裏的事有不懂的就問我,師兄幫你。”

“謝謝師兄,對了,我到的時候,錄音機裏正播著一句話。”

“啥?”展屹殷切地問,手掏著口袋。

“Hello,I am G-U-I-D-E.”

GUIDE?殺人教父?

“師兄知道?”

車鑰匙發出滴的一聲,展屹收回手:“他是公安部發布的B級通緝犯,登記在冊的案子就有十八起。”

“還有沒在冊的?”邢菲拉開車門,慢吞吞地上了車。

“他不直接作案,究竟參與了多少起案子沒有個具體數字。”

“什麽意思?”

“GUIDE被我們稱作殺人教父,他隻教人殺人,除了一次……”展屹停住話頭,看著擋風玻璃上一朵朵濺開的水花,皺起了眉,“我還是先送你去技術科吧,這雨說大就大。”

邢菲正聽得起興,不免有些悵然,沒出聲,低頭看著不知什麽時間就湊近了幫她係安全帶的展屹。

她暗自歎了聲氣後說:“師兄,你比資料裏說得更活躍熱情呢。”

“局裏的人都這麽說。”展屹得意地挺了挺脊背,邢菲這是對自己有好感了?他要好好表現。

“其他同事呢?不知道和我了解的一樣不一樣。猴子好動嗎?那個什麽‘F5’真的刷新了那麽多次射擊紀錄嗎?”

“他們啊……一群渾小子,不行。”追女生第一條,踩低別人才能抬高自己。

“哦……”

“怎麽了?”

車子開動,穿過綠化帶,邢菲看著夜色,大力地歎氣:“我媽催我找對象,可連這麽優秀的展師兄都不是我的菜,我又要讓我媽失望了。”

展屹手一抖,覺得心快碎了,他還準備追這個邢菲呢。

吸吸鼻子,展屹強顏歡笑:“沒事,有師哥陪你單著呢。”

“師兄你真好,不過對象該找還得找。”邢菲認真地說,不找她就好。

忙了一夜,直至拂曉破窗。

邢菲睜開眼,擦了擦嘴角的口水。

她沒睡實,想的全是展屹那張繪聲繪色的臉和他口中關於GUIDE的後半段。

GUIDE這個名字在近些年時不時就會出現在某件謀殺案的卷宗裏,用那些殺人犯的說辭是,GUIDE是他們做出最終決定的促動者,GUIDE幫他們出謀劃策,GUIDE是他們的靈魂導師。

可無一例外的,沒人見過GUIDE,GUIDE也從不主動來找目標人,GUIDE隻在他們亟待尋求幫助時才悄然出現。他被稱作殺人教父,啟發仇恨、教人殺人。

涉及GUIDE的案子各有不同,他從不是直接參案人,隻除了一件,那是五年前……

物理學家靳懷理和他的朋友——心理醫生蕭硯受邀協助警方破案,第一次遭遇了GUIDE(參見梧桐私語作品《禍到請付款》),案件的凶殘促使靳懷理對GUIDE發起了窮追猛打,不知是不是靳懷理的堅持惹怒了GUIDE,兩年後,他和蕭硯外出途經盤山道,連人帶車一同失蹤,同天,女白領喬溪也在相同路段失蹤。

為了尋找到他們,警方曾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依舊一無所獲,直到七天後一艘出海捕魚的漁船發現了在海上漂浮、幾乎喪失生命體征的蕭硯,而在同一片海域,大片紅色海魚聚在一起,形狀隱約看得出是五個字——GUIDE。

案發至今,失蹤的人和車再無線索,唯一生還的蕭硯因為後腦受創過重,昏迷至今,成了植物人。

“那種魚叫啃屍魚,除了正常魚類喜歡的,它們最喜歡的食物就是人屍,蕭硯被發現時,雙腳和左手被不同程度的啃傷,右手掌甚至被啃光,看得見腕骨了。”

幾個小時以前,展屹這麽對邢菲講故事。

這會兒,展屹又舉著肉包子冒出來:“發什麽愣呢?快吃吧,一會兒專家來了咱們有得忙了。”

“專家?”

“Golden,警界有名的顯微眼,我的偶像。”

邢菲像沒看見展屹的花癡一樣,鼓著腮幫子仰頭看他:“看樣子這真不是個小案。”

“不單因為不小,失蹤的物理學家是他朋友,Golden一直不信靳懷理死了。”

“原來如此。”

窗外的日光漸漸熾熱起來,邢菲嚼著包子,也咀嚼著那個名字——Golden。

那麽神?

團起手裏的包裝袋,她咂砸嘴:“師兄,你這包子在哪兒買的?”

2

朱亞嚴把車停在離局隻隔一條街的鬧市區,買了碗餛飩回車上吃。

才出鍋的湯水太熱,燙得塑料碗飄出股難聞的化工味,端碗的人卻像聞不到一樣和著餛飩一股腦兒下肚。

胃暖烘烘的,朱亞嚴舔了舔舌頭,發動了車子。

窗外,店鋪的牌匾橫平豎直,裹著包臀旗袍的美豔女郎腳蹬細跟站在店前,搖著手裏花花綠綠的宣傳板,百年老字號的點心店前排著長龍,推車小販吆喝推銷,穿著橘黃馬甲的工人沿街輕掃……中午的城區,人來人往,馬路滿檔。

朱亞嚴的馬自達走走停停,又不動了。

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方向盤,他眼睛突然落在車載電話上。

信號燈在閃,局裏來電。

“喂。”他按下了接聽鍵,“再有十分鍾,嗯……誰在說話?”他聽見了另一個聲音。

抽吧,不抽你們沒思路。

“邢菲?她和誰說話呢?”

“小飛俠本來不讓局長抽煙,現在又讓了。”

下屬的話音才落,邢菲的聲音又響起:“我以前解剖過幾具屍體,肺都是黑的了,抽煙抽的。”

……這丫頭。

車流再次移動,朱亞嚴踩油門,一邊掛了電話,腦子裏不免想起回來時和邢菲的老師通過的電話。

聰明、機靈、傷腦筋、傷錢。

這九個字是徐老給邢菲的概括。

朱亞嚴捏了捏鼻梁,擠兌著局長不能抽煙、報道第一天就讓他賠了醫學院的骷髏頭,還真是傷腦又傷錢。

徐老這是忍不下去了,把這個麻煩打發出來了。

哎……

馬自達又蹭出十幾米,溫河分局的二層樓隱在一條窄巷裏,藍藍的房頂映著藍藍的天。

看看能力如何吧,朱亞嚴摸出根煙,抓緊時間,先抽一口。

一根煙後,朱亞嚴坐在會議室裏,看著窗簾徐徐落下,腦中又回想起三年前他第一次和GUIDE交鋒的那起案子,羊頭山三人兩車失蹤,盤山路四十七架攝像頭沒有拍到他們是怎麽失蹤的,沒有目擊者,僅有的幸存者如今還躺在醫院裏昏迷不醒。案子讓他頭疼了三年,如今……

接著疼吧。

“GUIDE作案有兩個特點,不直接參與,是案件的直接作案人主動找他而不是他選擇目標人,基於這兩點,我們手上掌握的有關他的資料少之又少,唯一清楚的是靳懷理和蕭硯是發現了什麽才遭了毒手。”解說的人切換了幻燈片,“臨市警方與GUIDE有過接觸,他們曾收到GUIDE的視頻留言——一切仇恨都要以牙還牙。Hello,I'm GUIDE.在那之後靳懷理便受邀正式開始追蹤GUIDE。”

“他就是在挑事,還什麽hello,他就不怕我們根據聲音抓到他?”展屹憤憤說道,他說的是氣話,聲音不同於DNA和指紋,沒有數據庫,隻能比對篩選,無法追溯本主,哪怕技術科說視頻和錄音裏的聲音都是未經處理的。

幻燈片還在繼續,畫麵上出現的是一個眉清目秀、略帶靦腆的男人照片。

“蕭硯,男,職業是心理醫生,羊頭山失蹤案的唯一幸存者,靳懷理的好友兼助手,他與靳懷理一起多次與GUIDE交鋒,出事前夕他才結束國外進修,回國幫靳懷理籌備婚禮。”

畫麵一轉,一男一女兩張寸照橫在屏幕中間,他們就是至今下落不明的物理學家靳懷理和白領喬溪。

“作為與本案最無關的失蹤者,喬溪可能因為目擊了GUIDE作案才遭到了迫害。”

“就沒可能她就是GUIDE嗎?”邢菲問。

“她和靳懷理沒有交集。”

“或許是沒查出呢?”邢菲不信,較真道。

朱亞嚴皺了眉,想說什麽,被身旁的肖副局攔了下來,“是GUIDE也好,目擊也罷,喬溪是涉案人,當初我們沒找到人,如今有了新線索,我們就要抓緊破案,要知道,GUIDE已經讓幾省警務頭疼了,包括我們。邢菲,法醫那邊什麽情況? ”

“抓手不多,沒有大屍塊,唯一知道的是死者顱圍55厘米,死者身高在169.7厘米至172.96厘米間,另外死者的牙齒鬆動,缺鈣情況異常,好在有塊頭皮,我提取了毛囊裏的DNA,證實死者患有肝豆狀核變性病,因為接受過排銅治療,所以鈣流失嚴重,全國能治療這種病的醫院不多,可以鎖定一個大致的範圍,加上我師父在做的死者容貌恢複,查到死者身份不難。”

一番沉默。

肖副局摸了摸下巴:“這個‘唯一’有點多啊,憑頭骨推出的身高誤差這麽小嗎?肝豆狀核變性是什麽?”

“回歸方程,顱圍的身高推斷(適用於華南地區)Y=1.32 X顱圍+94.73 ± 5.63厘米推出來的身高誤差不是這個,這個是我眼睛看出來的,是不是等你們找出人了可以確認一下,肝豆狀核變性是種代謝遺傳病。”

在肖副局的眼神讚許中,邢菲突然唉聲歎氣,這些亂七八糟的知識真不是她想學,都怪老徐頭天天在她耳根子底下念叨,想不記住都難。

邢菲忍不住望著天掏了掏耳朵。

她一臉哀怨樣看得一旁展屹也哀怨了:“小飛俠你是想把我們顯得多落後呀……”

“啥?”

沒啥。

展屹才不想在邢菲麵前認慫呢。

於是在展屹那種她看不懂的眼神裏,邢菲迎來了會議結束。

她決定再去醫學院看一看。

人群四散的走廊裏,邢菲回頭,看著展屹。

“小飛俠你去哪兒,我送你。”

“不麻煩師兄,我自己能行。”邢菲指指已經拆掉石膏的腳,證明似的踢了踢,“師兄你忙你的吧。”

看著興衝衝走開的邢菲,展屹納了悶,她往哪兒跑呢?

不過幾秒,邢菲垂頭喪氣地回來了:“還是麻煩吧。”

臉盲有救,路癡無醫啊,才那麽一會兒工夫,樓梯就找不著了。

百度地圖沒樓內地圖這個功能太不人性了。

而會議室門口,放走最後一組組員,朱亞嚴拎著半空的不鏽鋼杯子朝辦公室走。

出了大案,連走廊裏的人氣都顯得急躁,和反扒隊的小旭打了個招呼,朱亞嚴停下腳:“這個展屹,就知道和小姑娘廝混,沒點正事。”

杯子被他攥在手裏,裏頭剩下的那點水嘩嘩發著響。

他嘮嘮叨叨說個沒完,說什麽呢?看著和邢菲並肩在一起,正和另外一個同事磨嘰的展屹,朱亞嚴有點來氣,有完沒完了?

好在臭小子終於帶著邢菲離開了,不然朱亞嚴真要過去教訓一番。

等等,剛才和展屹磨蹭的不是去接Golden的那個嗎?

看著獨自一人站在麵前的手下,朱亞嚴的心裏畫了個問號,Golden呢?

“沒接到人也不能撞你啊。”停車位前,展屹還在嘮叨,剛才下樓時,他一眼沒照顧到就讓邢菲被那個人高馬大的同事撞個正著,想想就來氣。

“疼嗎? ”他忍不住又問了一次。

“不疼。老徐頭說做警察的不能嬌氣。”

“你流鼻血了!”

在展屹慌慌忙忙滿身找手紙的時候,邢菲頭一仰,鑽進了車裏:“沒事,我血小板多(血小板與凝血機製有關)。”

“可……”

“沉默是金啊,師兄。”坐在車裏,邢菲抹了抹鼻子,“你看,我說沒事吧。”

一陣無語後,展屹無奈地問:“去哪兒? ”

“醫學院。”

斷續下了兩天的雨在這時又漸漸大了起來。

車開到醫學院,展屹已經盡量把車停在離樓近的地方了,進樓時,二人還是成了落湯雞。

邢菲掉著身上的水珠,人打了個寒戰。

“師兄,你聽見什麽聲了嗎?”

邢菲的話打斷了展屹的絮叨。

“什麽聲?”

“貓叫。”

“貓?”他抬起頭,看著漆黑的四周,沒有貓啊。

“你不知道嗎?人死後會借著貓的身體故地重遊,貓遇到陰氣重的人就會直接讓靈魂附身上來,省得投胎麻煩。”

“編的吧。”

“沒編,聽說被靈魂附身的人最明顯的感覺就是冷,還有……”煞有介事地站定,邢菲轉過身,壓低了聲音,“嘮叨的人,陰氣最重,不分男女哦。”

雨聲陣陣,展屹終於從僵硬的感覺裏找回了知覺。

“邢菲,還能不能注意點團結友愛了!”

黑暗裏,邢菲笑了。

“你找找開關,我上去看看。”

邢菲摸著扶手,上了黑漆漆的台階。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腳下的台階竟有幾分濕滑,險些踩空一腳的邢菲不得不放慢腳步,好在展屹總算老老實實地去開燈,終於不嘮叨了。

突然,她停住了腳步。

真的有貓叫。

可那明明是她為了讓展屹閉嘴鬼扯出來的瞎話啊。

她抬起頭,人愣了。

黑暗中,一隻黑貓蹲在台階上,黝黑的毛皮如同夜色,明黃的眼睛就那麽直勾勾望著她,而和著貓叫聲,一個男人踏著冰冷的石階,一步步朝她走來。

男人一身黑衣,麵龐隱在黑暗中,邢菲看不清細節,隻能大聲壯膽:“我……我可是警察。”

男人置若罔聞,步步逼近,邢菲的心咯噔一下:不會……真有鬼吧?

3

雨勢漸徐,如絲般滑進長滿青苔的牆脊裏,陰冷濕滑的空氣像極了逼近的氣息。

誠然,邢菲的話並沒對男人造成威懾,發現這點的她喉嚨一梗,不由自主地向後縮去,縮著縮著,腳就空了。

“我的媽呀!”她瞧著緊急之中抓住的樓梯扶手,暗自叫道。

還沒得意夠呢,情況又不對了,不知什麽時候,自己的腕上竟多了隻冷冰冰的手!

邢菲渾身一抖,覺得一抹黃從眼前閃過,甚至沒看清那抹黃是什麽,一聲輕輕的“你”聲便風一樣吹近了。

這感覺,在玩鬼吹燈嗎?她眼一閉,心一橫,揮出一拳。

那一串開關想要研究清楚哪個是管那盞燈的著實麻煩,展屹杵著下巴,正研究得認真,突然樓上傳來一聲叫,嚇得他一哆嗦,顧不上研究哪個是管廊燈的,他胡亂拍下一個,撒腿跑開了。

“小飛俠,你沒事吧!”

“沒事!”邢菲岔腿坐在台階上,胡亂喘著氣,“他想襲警,好在我搞得定。”

“襲警?”

這還得了!

展屹挽起袖子,摸出了別在後腰的手銬:“小樣兒,敢襲警?膽子不小,嚐到苦頭了吧。”他得意笑著,正準備上銬子,手舉起,動作卻停了。

“Golden? ! ”他看著被壓住的那個人,怎麽看怎麽覺得那隻金色的眼睛顯得很熟悉。

男人趴在地上,狀態狼狽,笑容難看地指著下巴,一言不發。

他下巴被打歪了。

邢菲也看清了Golden的長相,心中一訝,是他啊!

沒等她回神,Golden就被展屹架走了。

“喂……”

望著已經沒影的兩人,邢菲撇撇嘴,她就是傻,怎麽就沒想到Golden就是傅邵言呢。

不識好歹忘恩負義的傅老師這次不知道又會怎麽整她了,畢竟她險些把他廢了。

在這城市裏,總有一群人閑得隻剩下時間,也總有一群人天天在忙碌,別人上班時他們在忙,別人休息了他們或許更忙,溫和分局就是這樣一個所在,有個勤快人今天卻做了例外。

收發室的老大爺拎起水壺,朝寫著第一生產隊大會紀念的搪瓷杯滿滿倒了一杯,抬頭看了眼坐在窗前發呆的人:“我在這兒幹了三年,頭回聽說我這收發室也能執行任務。”

“還是個大任務呢。”邢菲點了點下巴,繼續盯著遠方。

也不知道他傷得怎麽樣?這次他又會憋了什麽壞?

難怪她這麽思念傅邵言。

這個傅邵言是有前科的。

記得那時她讀大一,讀的還是刑偵專業,傅邵言剛好是他們年級的客座教授。

傅邵言這個人,帥氣有才,還長了張人畜無害的臉,年紀和他們這幫女學生又是最萌年齡差,他成了學院裏不少女生的假想對象也是極自然的事。

可能因為邢菲從小就不愛學習,對傅邵言如何厲害倒沒那麽深的體會,隻覺得他帥是真的,“軟弱窩囊”也是真的。

要知道警校裏是男多女少,男生找對象本就難,再冒出來個“男神”杵在那兒,男生們就更沒活路。邢菲記得,那時他們班上就有幾個男生總在背後講傅邵言的壞話。

什麽眼睛瞎、殘疾人、棄兒沒人要,隻是靠點故弄玄虛的把戲混上了教授的位置,總之什麽難聽說什麽。

有一天,恰好邢菲回教室,那幾個人又在教室裏嘰嘰咕咕腹誹傅邵言,遠遠地邢菲看見傅邵言從門口經過,他明明聽見了那些人的話,卻一句話沒說就離開了。

太窩囊了,邢菲打心眼裏有些瞧不上他,可不免又有些同情。

她聽人說過,從小被父母遺棄的傅老師沒少受人欺負,上學被拒收,甚至連羽毛球這樣的運動都做不了,因為隻靠一隻眼不能定焦。

感歎之餘,那幾個小子還在說說說,邢大小姐內心深處正義的小火苗終於被點著了。

爆發的邢菲以少敵多,把幾個男生胖揍一頓,也因此險些受到學校處分,最後還是她哥哥出麵才擺平這事。

同學們有的敬佩,有的說她喜歡傅邵言。

Excuse me?她可不喜歡"窩囊廢"□

就在邢菲該吃吃該喝喝快把這事忘了的時候,傅邵言在眾目睽睽之下點名批評了她成績差,害她最後離開了刑偵專業!

恩將仇報!

幸好後來她遇到了現在的師父,她命好。

忽然,陷入回憶裏的邢菲打個激靈,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恩將仇報”的人回來了。

老大爺手搓起幾片茶葉,放在手心數片數,突然衣襟一抖。

“任務執行完了?”他直起腰,衝門外喊。

“完了!”邢菲衝下台階,在一前一後走近的兩人麵前站定。

“什麽完了? ”展屹一愣,緊接著就笑了,“你是擔心Golden吧?好在Golden躲了一下,下巴沒骨折,現在沒事了。”

沒事了?邢菲死盯著傅邵言,就這麽放過她了?

不然呢?傅邵言挑挑眉尖,邢菲看他的眼光奇怪了點,知道她這麽驚訝,他是否該考慮配合下,下巴骨折呢。

“對了,你認識他吧。”他轉移了話題。

“嗯?”還在神奇傅邵言沒有打擊報複的邢菲看著突然舉到自己麵前的照片,“呀”了一聲。

趙海洋,那個害她傷了一條腿的逃犯!

“你拿他的照片幹嗎? ”

“你師父給我的,那個骷髏頭,他做好複原了。”

“我師父把照片給了你?”邢菲瞪著眼睛,她就知道,傅邵言才不會輕易放過她呢。

薄暮迫近,一日將盡,傅邵言站在樹下,總覺得邢菲離開時的眼神有點怪。

“Golden,你也真是細心,擔心局長責怪小飛俠,現在好了,她不隻是參案人,還認識死者,考慮情緒局長也不會說什麽了。你瞧她那高興樣,連跑帶顛的。哎呀,她腿沒好,不能跑。”

展屹也跑了。

“嘀……”

—隻黑貓停在樹頭。

“板磚。”傅邵言招招手。

貓應聲躍下,落在男人肩頭。傅邵言摸著貓咪黑亮的毛皮,聲音低沉又疑惑:“她那個表情是不高興?”

“喵……”反正不是高興。

“當初我安排她轉學法醫時她也是這個表情。”

“喵喵喵……”是的。

“她不喜歡做法醫嗎?明明很擅長。”

“唯唯……”主人你當麵和她說這話她才會高興的,女生要哄,笨笨。

“如果是因為那次宣讀刑偵成績大可不必,是他們教導員拜托的。”

“……”她又沒通靈,你不說她怎麽知道?板磚嫌棄地舔濕前爪,一下下擦著臉。

貓把注意力移開,傅邵言的視線也從貓身上移開了。

說起來,他才應該不開心的。

被那幾個臭小子說了半學期,傅邵言沒打算怎麽刁難報複,補考題目難些,假期給補考都沒過的同學留些抄寫作業,譬如那篇有關勵誌尚實的五百字校訓抄上幾千遍敦促落後學生學習不算過分吧。

就因為半路殺出的邢咬金打了那一架,什麽難題都沒用武之地了,總不能才挨了打又挨罰吧?

為人師表的底線他是有的,就拿邢菲轉係後那幾個人依舊在背後罵他這事來說,他的心態平和多了,卷子出得也更難了。

“Golden?” 一聲叫讓人回神,傅邵言隔窗望著收發室裏探出來的那顆頭,指指對方懷裏的大小包裹,“你是朱隊他們組的?要幫忙嗎?”

剛好,他要去找朱亞嚴。

朱亞嚴在二樓的大辦公室辦公,窗子大開時就會像此時這樣有大片大片的清風樹香進來。

這會兒房裏沒人,幾台電腦嗡嗡保持著運作狀態,不時有一些畫麵閃過,切換成另一幅屏保。

傅邵言連走幾步,停在一張桌案前麵,放下手裏的盒子。那是朱亞嚴的快遞,他答應幫忙捎來的。

隻是朱隊人呢?

傅邵言回頭看著門外,一陣腳步聲後,一個體型微胖、頭發中長的高鼻梁男人跑了進來。

他皮膚偏白,這讓他那兩隻飛速翻找的手看上去和他的人一樣晃眼又煩躁。

“數據呢?數據呢?別不是被我弄丟了吧?”猴子急得額頂冒汗,根本無心留意一旁的傅邵言已經觀察他一會兒了。

“你上午應該給了檔案室一份文件。”

“在裏麵夾著呢!”猴子一拍腦門,這才注意到房裏多了個陌生人,“你怎麽知道的?”

傅邵言朝顯示器一指:“便簽。”

紅紅綠綠的便簽沿著屏幕邊框貼了一圈,上麵記了各種亂七八糟的提醒,八點開會、九點執勤雲雲。

傅邵言從那張提醒執勤的開始,揮了一下停到一張龍飛鳳舞著“十一點鴻盛門”的藍便簽上,“這些便簽上的灰已經很厚了,和這桌子上的其他東西一樣,隻有這張……”他又指指旁邊那張橘色的便簽,“上麵有個圓形指紋印,沒猜錯,拿走的文件夾當時放在這,這個方形區域。”

猴子看著傅邵言框出來的地方,忍不住啪啪使勁拍起手來:“不用儀器就做到這樣精準描述的肯定是大名鼎鼎、全國獨一份、罪犯克星、命案終結者、可以裸眼辨灰的Golden了!老大說我邋遢會影響工作,開始我還不信,什麽叫邋遢,這是隨性,當警察的天天頭別褲腰帶上,隨時死機的人幹嗎活那麽規矩,如今看,真要勤打掃了,不然指不定哪天自己就被這屁大塊灰出賣了。”

猴子是隊裏的情報員,時常打交道的三教九流各行各業都有,時間久了,他也成了隊裏最染江湖氣的一個。

此時猴子搓著手,正想好好和傅邵言套套近乎,突然耳邊傳來一聲吼:“緊急情況,一樓集合!”

“老大的聲!”看了傅邵言一眼,猴子跑了。

說實話,就算是不喜歡和人打交道的傅邵言在麵對區分局這些工作本能先於禮貌客氣的刑警時,他也是喜歡的。

看了眼朱亞嚴桌上的快遞,傅邵言離開了這空空的房間。

朱隊給他女兒的生日禮物不能按時送出了。

4

兩分鍾後,傅邵言坐在警車裏,看窗外晚霞驚掠而過,清灰淺淡的閑庭小巷層疊後退,漫天漫地的燈火霓虹迎頭而來。

很快駛入鬧市,車速也漸漸慢下,最終停了。

晚六點,城市夜生活才剛開始,喧鬧的人聲裏似乎沒人留意一件頗為恐怖的事正在頭頂發生。

“咱們就是去那裏。”展屹指著高塔道。

110接到報案,有人被GUIDE挾持在電視塔上了。防暴組和消防車已經就位,他們現在既是堵車,也是等候行動的指令。

展屹搓著手,躍躍欲試。似乎在他的思維裏,下一秒這個被省廳下命令緝拿的凶徒就要成為他的囊中之物一般。

可那句話是怎麽講的——

Too young,too naive.

就在展屹摩拳擦掌,等著分分鍾後的對決時,車門輕輕一響,竟是傅邵言悄無聲息地下了車。

“Golden……”展屹還沒弄清楚情況,對講機裏突然傳來一聲不尋常的呼叫,朱亞嚴飽含怒意的聲音隨著急促的腳步聲遠去風中:“邢菲,你回來!”

邢菲也跑了?展屹一個激靈,再次探頭向車外,人留中他勉強看見了小飛俠的衣角,也就是眨眼的工夫,那衣角也再難尋見了。

“這個家夥,搞什麽呢?”他捶了下椅子。海綿墊起伏間,對講機裏傳出了確認消息——自稱GUIDE的人在塔中劫持了電視塔的清潔工。

“塔中有平台?”

傅邵言側過頭,看看跟著他跑來的邢菲,沒作聲。

“我看到你下車了。”

“你是在意我當眾讀你刑偵成績那件事……嗚……”傅邵言睜大眼睛,看著捂在嘴上的那隻手,屏息。

“好漢不提當年勇,智者莫念昔日功,當年是當年,我做法醫還是不賴的。”邢菲使勁昂著頭,即便如此,下巴也才勉強過傅邵言的胸口。

她還真是在意那事啊。

好吧,不提,可……他指指下巴,又掉了。

看著慌兔子般跳開的邢菲,傅邵言無奈地歎了聲氣,右手擎住下巴,向上一托:“幸好學了一下。”

邢菲看著他,臉漲得通紅,偏又說不出什麽來,隻能又憤懣地低下頭。

臭手,就不能控製控製嗎?

“有平台,不過GUIDE不在,他也沒有劫持那個清潔工。”

“啥?”問完,邢菲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回答自己之前的問題,隨即抬起了頭。

始建於二十年前的敬亭山電視塔就站在離她十幾米外的地方,塔前的解放廣場聚了不少出來遛彎乘涼的人,體型微胖的年輕父親抱著女兒站在棉花糖機前,打羽毛球的少年撿起球後遲遲沒揮拍,東南角一台大塊頭的黑音響正外放著國內某個歌唱組合帶著民族的勁歌,幾十個滿臉皺紋的大媽站在夜色裏,或胖或瘦的身形紮堆在一起,像座平地冒出來、被削了山頭的矮土包。

土包安靜地立在那裏,和在狂嘯的音響很不協調。

不止大媽們,就連急著吃棉花糖的小女孩也不再哭鬧,順著父親的眼睛向身後的塔上看去。

待看清後,邢菲驚呼著指著離成年男人隻有半臂距離的一串白色骨頭:“人骨!”

手是手,腳是腳,被繩子串在一起的白骨隨風晃動,叮咚之聲乍然響起,恍若風鈴。繩索的另一端懸著的正是那個在呼救的男人,兩者之間的繩索擔在一根看上去隻有一指粗的塔柱上,晃晃悠悠,岌岌可危。

“還是肢解過的。該怎麽救呢?”

邢菲說:“找到著力點,切斷交匯源,救下人質。”

傅邵言點點頭,頗為讚許,看樣子這些年她學得不錯。

“你那是什麽表情?”

“什麽表情?”傅邵言無辜地看著她,他很擅長裝傻。

身後皮鞋聲踢踏而來,朱亞嚴一臉嚴肅地趕來,就在剛剛,防暴隊確認了 GUIDE不在塔裏。

放下對講機,朱亞嚴看著小跑向自己的手下:“消防氣墊準備好了嗎?”

“頭兒,就是來和你說這件事的,六點鍾電視塔有個燈火展示歡迎A國元首來訪,市長和領導們會在塔對麵的會議中心觀看。”

朱亞嚴看著汗涔涔的手下,預感不妙。

“主電線如今纏在那個被擄的清潔員沈登峰腰上。”才跑了一趟幾十米高電視塔的警員抹了下額上的汗,“是裸線。”

沒有絕緣層包裹的電線叫裸線,一旦通電,沈登峰必死無疑。

朱亞嚴抬手看表,緊接著爆了句粗口:“就剩三分鍾了。”他手一揮,“上塔。”率先進了塔。

“三分鍾? ”邢菲仰起頭,被風吹亂的頭發一下下掃著眼角,“三分鍾夠幹什麽的?”

“小飛俠,你不上去嗎?”展屹前腳已經邁進塔裏,回頭發現邢菲還在發呆,頓 時亮了嗓子。

“去。”還用問?有死人當然去!邢菲撒開腿,幾步便衝到展屹旁邊,“走啊師兄,發什麽愣? ”

“Golden不和我們一起嗎?”展屹指著那個走去反方向的人說。

臨時調來的警力已經把圍觀群眾盡可能控製在離塔遠的地方,好在天黑了,留意到電視塔出了狀況的人並不多,可隔了這麽遠,圍觀者七嘴八舌的議論聲仍然清晰地傳進了傅邵言的耳朵。

他走了幾步,來到電視塔另一側,背後海濤陣陣,蓋過了人聲,他看著麵前寫著配電室字樣的窄門,犯起愁,怎麽進去呢?

“Golden?”

傅邵言回過頭,看著跟來的人,眼睛一亮:“你會開鎖吧?”

“開這個?”竟沒問傅邵言為什麽開配電室的鎖,展屹擼起袖子說幹就幹,惹得傅邵言一挑眉。

“朱隊說你幹什麽都讓我們配合,他說你八成來這了。”

“是小飛俠說你另有打算,讓我和隊長申請過來支援的,開了。” 一使勁,緊閉的門被展屹拽開了,一股不同於海風的味道撲麵而來,悶悶的。

“他肯定是有發現才單獨行動的,我們跟著一起也多個照應,不然自己跑來配電室總不見得是為了營救不利時拔電源吧。”

邢菲的話換來傅邵言低低一笑:“你怎麽知道我是來拔電源的?”

“你……”邢菲的眼珠子快掉了。

以防萬一拔電源或許是個好理由,傅邵言最初也是這麽想的,直到到了這裏,門上一枚不該出現在這裏的痕跡告訴他,這裏麵的確有貓膩。

配電室總控電視塔各項供電,才一進門,傅邵言對著麵牆上密密麻麻的各種線路按鈕默默歎了聲氣。

“上麵怎麽樣了?”他走近那堆電線,拾起其中一根。

“信號不好,我正在聯係。”展屹舉高對講機,裏麵刺啦不清的說話聲斷斷續續在狹小的控電室裏響了起來。

試了半天,展屹找到一個信號較好的地方,正鬆口氣,實時對話的那端便傳來一個抽噎的哭腔——“救救我。”

沈登峰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就快哭岔了氣,他已經顧不上想自己為什麽這麽倒黴,掃個地也能和死人綁在一起。

腳下是幾十米高空,掉下去是個死,身上綁著電線,看起來危險性小些,再看蹲在近處為自己施救的人的臉色,他又覺得自己剛剛想的是個錯覺。

那個瘦高的警員已經在旁邊忙了半天,好像忙了一個世紀那麽長,可是為什麽他還在上麵掛著。白色枯骨就在他旁邊不遠的地方,一陣風或是警員一個劇烈點的動作就能讓它晃晃悠悠地戳他一下,沈登峰覺得自己的神經就快崩潰了。

“是不是有什麽要命的機關?我是不是快死了? ”他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問。

“沒有,很快。”瘦高個兒專注於手中的活計,而至於很快指很快可以下去還是很快就死讓沈登峰尋思了好久。

朱亞嚴已經第四次看表了,還有不到十秒的時間,他終於忍不住喊了猴子一聲,方才吩咐了猴子,和Golden保持聯係。

接過對講機,朱亞嚴又猶豫了,燈火展示是給外賓看的,如果他拜托Golden拉閘,沈登峰能得救,數控係統沒了電力支持自然不能演出什麽燈火了。

時間在猶豫間分秒過去。

9。

8。

“隊長,就快好了。”瘦高個兒沒放棄,一雙手依舊忙碌拆分那層疊的鎖扣。

7。

6。

朱亞嚴閉上眼。

5。

4。

3。

“展屹……”傅邵言終於開口,人命關天,是他們的無能造成了今天的失誤,先救人,大不了回去做檢查吧。

2。

撲通一聲,朱亞嚴回頭,看著坐在地上已經虛脫的沈登峰,愕然之餘又鬆了口氣。

“展屹。”

“展屹。”

就在朱亞嚴呼叫展屹時,一直埋頭在那堆線纜間的傅邵言也叫了展屹。

從進門後,邢菲就看著傅邵言的手沒停歇地在那些線路間搜搜找找,她幾次想問終於還是忍住了。

此刻,她見他終於停下了,憋著的話這才有機會說出來:“你不是說咱們是為了以防萬一在這裏等命令切電源的嗎? ”

傅邵言點點頭,邊接過展屹手裏的對講機,說:“順便有點小發現,朱隊,燈火恐怕不能展示了,電源一早就被人切斷了。”

控電室裏萬千線路中的一根被人換成了塑料的。

不遠處的樓宇裏,一個人站在落地窗前,壓了壓頭頂的鴨舌帽,口中默默吐出個字——“1。”

5

“什麽?”一時間,朱亞嚴沒反應過來傅邵言的意思,直到他意識到周圍不知什麽時候竟暗了下來。

“去看看什麽情況?”

“是。”

朱亞嚴目送著手下小跑著下了塔,心中疑慮重重:“Golden,他不會簡簡單單想嚇唬我們。”GUIDE大費周章,會是單純想破壞一場燈火表演嗎?

朱亞嚴想的,傅邵言早想到了,此刻的他走出配電室,望著矗立在黑暗中的巨塔:“朱隊,下來看看你就明白了。”

與此同時,幾十米高空上的朱亞嚴已經聽到了來自塔下的驚歎聲。

“怎麽回事? ”他看著去而複返的手下,心裏咯噔一下。

“投影,GUIDE在塔身放了投影!”

“什麽?!”

塔下,一片騷亂。

“是激光。”邢菲跟著傅邵言跑出塔樓,回頭望著頭頂的塔身,驚呼道。

展屹也發現了這點,一改之前的散漫,跟著緊張起來。

他緊盯著塔身上出現的字,喃喃自語:“籠子縫,籠子縫,籠子中的鳥兒,何時何時出來呢。什麽鬼?喂,小飛俠,你和Golden去哪兒?”

展屹一回頭,發現原本結伴的兩人已經走遠了。

去哪兒?邢菲看了眼傅邵言,傅邵言也看了眼她,沒作聲。

周圍是越來越擁擠躁動的人流,邢菲跟在傅邵言身後,逆流而上,耳邊不時傳來一兩個人聲——

“在黎明的晚上,鶴與龜滑倒了……”

來不及細想,邢菲已經和傅邵言飛奔進電視塔對麵的半島酒店,站在一扇門前了。

6024。

“你們什麽人!”追趕而來的保安一臉戾氣。

“警察。”傅邵言不知什麽時候拿出了警官證,在兩人麵前一晃,“我需要打開這間房。”

話音落,便聽到砰的一聲。

再看邢菲正跺著發麻的腳,6024的門已經被踹飛了。

“不許動!”高喊著,她衝了進去。

房內卻空無一人。

“傅邵言,人跑了!”她喘著粗氣。

“當然跑了,從電視塔到酒店,極限的跑步速度是兩分四十三秒,除非他傻了在這裏等我們抓,帶腳套了吧?”傅邵言平靜地問,接過邢菲遞來的東西套上,“你踩了哪裏我都記得,一會兒做下標記。”

默默套好腳套,邢菲跟著進了房間深處,寬大的落地窗外,敬亭山電視塔隔海望著這裏,漆黑的塔身讓她想起小時候看《西遊記》時的情景。高大的金箍棒經由孫悟空一念,堆在它身上萬年的汙垢頓時脫落得精光,如意金箍棒幾個金字在棒子上閃閃發光,與那不同的是,現在在電視塔上閃的字是紅的。

傅邵言走到窗前,摁滅了機器。

窗外頓時黑了下來,他仿佛感知得到海那邊攢頭的人在說著什麽,肯定那幾句——

籠中的鳥兒啊

何時何時出來呢

在黎明的晚上

鶴與龜滑倒了

正後方是誰呢

“沒事了。”邢菲鬆了口氣,看向趕來的同事,原本和他們在一起的展屹不知為什麽遲來一步,和朱亞嚴一同趕到了現場。

“完了嗎? ”傅邵言嘴一抿,輕輕吐了句粗口,因為已經沉寂的電視塔竟再次亮了起來——

身後鬼身後鬼

何時睜眼何時睜眼呢

傅邵言看著字,默默回了門口,門背上掛著酒店的逃生路線圖:“東南,水平二十到二十五米,仰角十五度,朱隊,房間在八樓,8032。”

“8032!”朱亞嚴喊完,有人應聲跑開了。

“我們不去嗎?”邢菲看著一動不動的傅邵言。

GUIDE的留言還會來,投影儀絕對不止兩台。

“你去看看那具骨頭吧。”傅邵言提醒道。

邢菲張張嘴,還是閉上,轉身走了。

目送走她,傅邵言回頭繼續看著遠方高塔,夜影孤寂,塔上的字一閃一閃變化著。或許GUIDE還在這樓裏,離開這裏總是安全些的。

俯角十度,五樓,偏西……

這次的房間——5100。

紅字隕滅,紅字亮起,抓著對講機的手越收越緊,一個個數字從他口中說出來:9002……16058……7074……2012……

五分鍾不到的時間裏,他報出了八個數字,而朱亞嚴那邊一無所獲。

翻遍整個酒店,所有出口設卡,依舊一無所獲。

“傅老師,有沒有什麽辦法知道這家夥動過手腳的所有房間?”

二樓,朱亞嚴眉頭緊蹙,握著對講機的手繃著青筋。這麽一層層樓跑,一間間掃,消耗兄弟們的體力不說,太被動了。

“結束了。”對講機那邊傳來這樣的回答。

是的,結束了,當最後一行字從塔身消失時,手邊那台以為早就消停了的投影儀突然又重新運作起來。

傅邵言望著液晶顯示屏上出現的“你好,警官,期待與我的約會吧GUIDE”圖樣,默默移去牆腳,拔掉了電源。

GUIDE,不管你是誰,你惹毛我了哦。他微笑著轉身,身後早是一片狼藉,人們都在說著GUIDE那條有些詭異的高塔宣言。

籠中的鳥兒啊,

何時何時出來呢。

在黎明的晚上,

鶴與龜滑倒了,

正後方是誰呢。

籠子 籠子,

籠中的鳥兒啊,

何時何時出來呢。

在黎明的晚上,

鶴與龜滑倒了,

正後方的是你嗎。

籠子 籠子,

籠中的鳥兒啊,

何時何時出來呢。

在黎明的晚上,

鶴與龜滑倒了,

四根骨頭出,

四場冤氣了,

這是教父給你的禮物。

籠子 籠子,

籠中的鳥兒啊,

何時何時出來呢。

在黎明的晚上,

鶴與龜滑倒了,

請收好。

城北,萬家斜巷。

淩晨四點。

守門人木老頭端著杯子坐在電腦前,昏黃的眼珠看了一眼屏幕,再低下去,慢條斯理地攪著杯,他在找一顆賣相最好的魚丸。

別看他隻是一個打更的,在吃上卻是極講究。木老頭眨眨他促狹的三角眼,講究有什麽不對,好比竹簽上紮起的這顆,珠圓玉潤,品相好,味道自然差不了,塞進嘴裏,細細咬開肉皮,等那裏層湯水瞬間流進口裏,那滋味,又油又香,吃下去,心情也好。

抹掉嘴角沾上的油,他放下杯,起身向外探頭,哦,是分局的人。

他一揚手:“二號解剖室。”

看著來人朝他點頭表示感謝,木老頭滿意地落座,繼續啃他那杯從便利店買來的關東煮。

雖然他是個守門人,可他這個守門人不是誰都能幹的。

他是給死人守門。

已經走了五六米,展屹又回了頭:“這個木老頭,又吃關東煮,成心的。”

忙了一晚,五髒廟早在鬧了。

“一會兒結束了我請吃火鍋。”走在前麵的傅邵言說。

他們二人才從局裏過來,專程來殯儀館找邢菲的。

“希望小飛俠這邊能有發現。”話音落,展屹挑開了二號解剖室的塑料門簾。

裏麵光線慘白,落了邢菲和解剖台一身。邢菲正在換衣服,聽見聲音回過頭,不知為什麽,她似乎在不高興,隻是揚揚手,算作打招呼。

展屹大剌剌地走過去,看著**那堆白骨:“小飛俠,我特期待你的發現。”

“交換。”邢菲摘了手套,“你們有什麽發現。”

對傅邵言早早打發她走的事,邢菲終究有些耿耿於懷。

“技偵那邊調了酒店監控,我們出來時據說已經鎖定了嫌疑人,按理說涉及兩人以上的命案要移交市局,不過因為涉及GUIDE,原來的辦案班底在我們這裏,所以頭兒說不用移交,市局派人過來支援,有了目標嫌疑人,GUIDE跑不了。”

邢菲看了眼傅邵言,從後者的神情看,情況並沒那麽樂觀。

感受到了邢菲的目光,他嗯了一聲:“GUIDE不會那麽不小心。”

“什麽意思?”

“說說你的發現。”幾乎在同時,展屹和傅邵言一同開口。

“我感覺凶手很可能是醫生或者屠夫。”說著邢菲又戴上了手套,拿起解剖台上一根長骨,“除了沒找到的頭骨、一根胸骨、一根腓骨、一根指骨還有右腳的小腳趾骨外,這些骨頭的關節囊被銳器破壞,軟骨卻完整,顯微鏡下,骨殖上有少量沒有徹底腐敗的肉纖維,說明屍體不是在自然條件下白骨化的,屍體是凶手人為削肉剔骨的,手法相當成熟,除了這兩個職業我暫時想不出還有哪些人做得到。”

“肯定不是了。”那個人的手就不符合。

看著沉默的兩人,展屹撓撓頭:“也許沒有那麽糟,看到GUIDE宣言的人不多。”

“現在是2015年,互聯網時代。”拍客遍地、消息高速傳播的時代,GUIDE的宣言很快就會傳遍江都,甚至更遠。

話音落,走廊裏突然響起詭異的歌聲——

籠子 籠子

籠中的鳥兒啊

何時何時出來呢

在黎明的晚上

鶴與龜滑倒了

正後方是誰呢

“喂,說了讓你多睡會兒怎麽不聽話呢!”木老頭那一口關東煮的聲音聒噪地響徹走廊。

邢菲看看展屹。

“案子回頭再想,先去吃飯吧。”

“也是。”一籌莫展的展屹看向傅邵言,“小飛俠,Golden要請吃火鍋呢。”

提到吃,邢菲真餓了。

“GUIDE才發出來的詞就有了歌,互聯網時代的速度未免太快了吧?”她後知後覺發現了不對勁。

“這本來就是首日本童謠,這事一出拿它做鈴聲的人不會少。”

“童謠?”邢菲這才想起她還不知道GUIDE為什麽拿首童謠出來。

“因為這是首恐怖童謠。”傅邵言解釋道,“籠子說的是懷孕的女子,鳥是孩子,因為黎明的晚上是不可能出現的,孩子最終也沒出生,所以正背後的‘誰’說的是背後靈,那個不明原因沒能出世的死嬰。小孩子玩遊戲時也會唱這首歌,做鬼的小孩在中間蹲著蒙眼睛,一堆小孩圍著鬼唱這首童謠,唱完的時候,若是做鬼的小孩猜出正背後誰麵對他,就換他當鬼,換句話說這童謠的最後一句有個含意‘在那時刻背後麵對鬼的,就要代替籠中的鳥兒當替死鬼’。 GUIDE這次的目標是四個‘替死鬼’,你也說了,少了四根骨頭。”

黑夜中,傅邵言白衫黑褲,眉眼舒淡望著遠方,幾年的時間並沒在他身上留下印記,腿是腿,手是手的,邢菲恍惚覺得他還是校園裏那個一板一眼念著她成績、讓她無地自容的呆板老師,不通情理,還窩囊。

“當年我刑偵成績差你是不是很瞧不起? ”不知不覺,她竟然問出來了。

展屹已經跳下台階,沒聽到她說什麽,傅邵言聽到了。

嗯。

嗯……

他竟然“嗯”!

邢菲麵紅耳赤又無地自容。

“不過作為法醫的你倒是讓我略微期待那麽一下。”傅邵言舉著幾乎捏在一起的兩指,演示著“略期待”的“略”是多少。

“你!”

“走,去吃火鍋吧。”傅邵言看著瀕臨“炸毛”的邢菲,含笑道。

走就走,摸摸咕嚕嚕亂叫的肚子,邢菲心裏叫囂著一定要把這個討人厭的傅邵言吃到破產為止!

十分鍾後,在冷清的街上轉了一圈也沒找到一家營業的火鍋店的三人蹲在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前,一人手捧一碗關東煮。

“都是涮丸子嘛……一樣的。”插起一個牛丸,放在嘴裏細細嚼著,傅邵言似模似樣地點點頭,那樣子真像在吃什麽美食。

邢菲盯著他,狠狠咬了一口蝦餃。